那些山峰以特定的光线以及合适的距离看来还是颇有些浪漫色彩的,有天傍晚,从俱乐部上层的凉台望去,马拉巴尔山的景色不禁令奎斯蒂德小姐触景生情,在闲聊中对德雷克小姐说起她本来很想去山里观光的,说起阿齐兹医生在菲尔丁府上曾说过他会负责安排去那儿郊游,忍不住抱怨印度人看来实在是相当健忘。她这番话不想被给她们奉上味美思酒的用人听到了耳中。这位用人听得懂英语。他倒并非真是什么奸细,只不过处处留心倾听而已,而且马哈茂德·阿里也并非当真贿赂过他,只不过确实鼓励他经常到自己家里来跟他的用人们蹲在一起扯扯闲天,而且逢到他过来的时候他自己又碰巧会在他们旁边溜达溜达。故事一经传播开来,难免会有过多的情感色彩附丽其上,于是阿齐兹便满怀恐怖之情得知那两位女士对他深为不满,而且一直以来天天都期待着他发出邀请。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随便一说,人家早就忘了。他的记忆分为两种,一种是临时性的,一种是永久性的,迄今为止他一直将游览石窟的提议归入前者;可这么一来他只得将其彻底改变性质,而且还得努力将其操办成功。这次的郊游将是上次茶会的一个惊人的翻版。他于是首先跟菲尔丁和老戈德博尔把事情敲定,然后委托菲尔丁乘身边没有旁人时向莫尔太太和奎斯蒂德小姐转达他的邀请——用这种方式可以绕开她们的法定保护者罗尼。菲尔丁对这一工作并不热心;他很忙,那些石窟也让他觉得厌烦,他还预见到这次郊游免不了会横生事端,而且花费也少不了,可这是他的朋友头一次请他帮忙,说什么也不好回绝,于是就一切照办了。两位女士接受了邀请。其实在目前她们本已经相当紧张的日程安排中,这事儿是有点不太方便的,不过她们仍旧希望在跟希思洛普先生商量后尽量能够成行。商量之后,罗尼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不过提出一个前提条件,即菲尔丁要为两位女士此行的舒适负起全部的责任。他对此次野餐并无多大热情,不过两位女士也未见得有更高的兴致——其实谁都没什么兴致,可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阿齐兹真是忧心忡忡。这次远足的路程倒并不很远——有一班火车破晓之前从昌德拉布尔出发,另一班火车带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能赶上吃午餐——虽然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公务员,他却唯恐自己表现得有失体面。他不得不向卡伦德少校请半天的假,可由于他最近装病逃差,未获批准;绝望之下只得再度请菲尔丁出面斡旋,在挨了一顿夹枪带棒的辱骂之后才勉强得到恩准。他不得不向马哈茂德·阿里商借刀叉餐具,却又并不邀请人家。然后还有备酒的问题:菲尔丁先生是喝酒的,两位女士没准儿也喝,所以他必须得准备威士忌加苏打水和波尔图葡萄酒吧?还有从马拉巴尔的路边小站到石窟的交通问题。还有戈德博尔教授以及他的饮食问题,还有戈德博尔教授跟其他人的饮食问题——这是两个问题,绝不只是一个问题。教授并非一位严格的印度教徒——茶、水果、苏打水和甜食他都不忌口,不管是谁做的,蔬菜和米饭只要是婆罗门做的他也吃;但他不吃肉,也不吃蛋糕,因为担心里面含有鸡蛋,而且他不允许任何人吃牛肉:哪怕离他大老远的盘子里有一小片牛肉都会使他的兴致败坏无遗。别的人可以吃羊肉,也可以吃火腿。但在火腿的问题上阿齐兹自己的宗教信仰又要站出来大声反对了:他可不喜欢别人当着他的面吃火腿。麻烦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因为他这等于是向印度大地的神灵发出了挑战,而这位神灵一直以来都竭力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分为三六九等,使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那个时刻最终还是到来了。

他的朋友们认为他把自己和英国女士们混在一起实在是最不明智之举,并提醒他要采取一切防范措施,切不可迟到误时。结果他头天夜里干脆就是在车站度过的。几个用人在站台上挤作一堆,因为得到禁令不许四处闲逛。他自己则跟老穆罕默德·拉蒂夫一起来回走动,拉蒂夫这次充当起了管家的角色。他是既心神不宁又觉得很不真实。一辆小轿车开了过来,他希望能看到菲尔丁从车上下来,充当他的主心骨。可是乘车前来的却是莫尔太太、奎斯蒂德小姐和她们那位来自果阿[1]的用人。他冲上前去迎接她们,突然间高兴起来。“可把你们给盼到了。哦,你们真是太好了!”他叫道。“这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啦[2]。”

两位女士很有礼貌。这可不是她们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不过一旦一大早赶着出发的烦扰过去之后,她们还是挺期待能玩得开心尽兴的。自打上次阿齐兹提出要安排此次远足以来她们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她们也相当热情地向他表示了谢意。

“你们用不着买车票——请把你们的用人叫住。在马拉巴尔支线上不使用车票;这正是它的特别之处。请先到车厢里休息,等等菲尔丁先生。知道吗,你们这次可是要乘坐女士专用的帷幔车厢了,喜欢吗?”

她们回答说应该会喜欢的。火车已经进站了,一大帮食客帮闲像猴子一样蜂拥而上争抢座位。阿齐兹从朋友那儿借了几个用人,把自己家里的三个也带了来,这帮人为了争个先来后到,难免相互争吵起来。两位女士的那位用人却冷眼旁观,满脸讥诮不屑的神情。她们还是在环球旅行的时候在孟买把他给雇下的。在旅馆或是跟那些时髦人士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表现还是很出色的,可是一旦她们跟那些在他看来只是二流货色的家伙来往时,他就只会袖手旁观,任由她们去自取其辱。

夜色依旧很暗,不过瞬息的天光变化已经预示着黑夜即将过去。栖息在一个矮棚顶上的几只站长饲养的母鸡已经开始梦到风筝而非鸱鸮了。电灯全都熄灭了,为的是省却天亮后再熄灯的麻烦;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三等乘客烟草的气味和吐痰的声响;他们头上没有头巾,牙齿用一棵树的嫩枝清洁。一个小公务员如此确信又一轮红日即将升起,兴高采烈地摇起铃来。这一下可把那帮用人急坏了。他们大声尖叫着火车就要开了,跑到车头和车尾去请求稍等片刻,因为还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搬到帷幔车厢里来——一个黄铜镶边的箱子,一个戴着顶土耳其毡帽的西瓜,一条包着番石榴的毛巾,还有一架便携梯子和一支枪。两位女客的表现可圈可点,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种族意识——莫尔太太是因为年纪太大了,奎斯蒂德小姐又是因为初来乍到——她们对待阿齐兹的态度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在这个国家对她们友好相待的年轻人一样。这让阿齐兹深为感动。他原本是期待她们跟菲尔丁先生一起到来的,没承想她们竟这么信任他,一点都不介意单独跟他待上一段时间。

“把你们的用人打发回去吧,”他建议道。“他跟着根本就没必要。他一走,我们就全都是穆斯林了。”

“而且他实在是让人讨厌。安东尼[3],你可以走了;我们不需要你了,”奎斯蒂德小姐不耐烦地道。

“是主人让我来的。”

“女主人现在让你走。”

“主人说,整个上午都不能离开两位夫人的左右。”

“哦,可是你的这两位夫人不想要你跟着。”她转向东道主。“一定要把他给赶走,阿齐兹医生!”

“穆罕默德·拉蒂夫!”他叫道。

那位穷亲戚刚刚跟那个西瓜交换了土耳其毡帽,听到阿齐兹喊他的名字以后不安地透过车厢的窗户朝外偷看了一眼,车厢里的混乱是应该由他负责监管的。

“这位是我的表亲,穆罕默德·拉蒂夫先生。哦不,不要跟他握手。他是个老派的印度人,更习惯行额首礼。看,我说得没错吧。穆罕默德·拉蒂夫,你的额首礼行得多漂亮。瞧,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不懂英语。”

“你唆(说)谎,”老头儿轻声道。

“我唆谎!哦,棒极啦。这老头儿很有意思吧?稍后我们再好好地逗逗他。他什么样的小事儿都干。他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傻,就是太穷了。还好我们是个大家族。”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拉蒂夫那满是泥垢的脖子。“不过你们还是进去吧,就像在家里一样,怎么舒服怎么来;对了,你们躺下来好了。”那闻名遐迩的东方式的混乱看来终于临近结束了。“请原谅,现在我得迎接我们另外那两位客人去了!”

他又紧张不安起来,因为离开车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不过还好菲尔丁是个英国人,而英国人是从来不会误了火车的,当然戈德博尔是个印度人,来不来都不重要,于是在这种逻辑的安慰下,虽说开车的时间越来越近,他反倒是越来越镇定了。穆罕默德·拉蒂夫已经塞了点钱给安东尼,把他给打发走了。两个人在站台上来来回回地走动,讨论着面临的实际问题。两人一致同意用人们带的太多了,到马拉巴尔的时候必须留两三个在车站里。阿齐兹又解释说,等到了石窟里的时候他也许得开一两个好玩儿的玩笑——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为了逗客人们开心一笑。老人轻轻摇晃着脑袋表示同意:他一向乐意被人拿来逗趣儿,他嘱咐阿齐兹这次千万不要把他给忘了。拉蒂夫不禁因为自己的重要性而洋洋自得起来,开始讲起了一桩有点猥亵的趣闻。

“改天再跟我说这个吧,兄弟,等我有点闲情逸致的时候,而现在,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咱们必须得让那些非穆斯林玩得开心才行。有三个欧洲人,一个印度教徒,切不可忘记这一点。对戈德博尔教授尤其要倍加关照,以免让他觉得跟其他客人相比自己低人一等。”

“我会跟他讨论哲学的。”

“那敢情好;不过那些用人甚至更加重要。我们绝对不能给他们留下一种混乱无序的印象。这是能够做到的,而我希望由你来负责……”

帷幔车厢里传来一声尖叫。火车已经徐徐开动了。

“仁慈的真主!”穆罕默德·拉蒂夫叫道。他纵身朝车上一跃,跳上了一节车厢的踏板。阿齐兹也如法炮制。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惊人的技艺,因为支线火车开得都很慢,以显示其特别的气派。“我们都是猴子,别担心,”他叫道,攀住一根扶手。然后又突然哀嚎道:“菲尔丁先生!菲尔丁先生!”

那正是菲尔丁和老戈德博尔,被挡在了道口那边。可怕的灾难啊!道口的闸门比平常关得早了些。两人从他们的双轮小马车上跳下来;他们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可又有什么用?如此切近却又如此遥远!当火车摇摇晃晃地驶过道岔时,他们还来得及交换几句恼恨的话语。

“糟了,糟了,你们真把我给坑了。”

“是戈德博尔的宗教仪式给耽误的,”菲尔丁叫道。

那位婆罗门垂下了眼帘,为他的宗教感到羞愧。的确如此:他错估了一次祈祷需要耗费的时间。

“跳上来,我没有你可不行啊,”阿齐兹尖叫道,简直不知所措了。

“好啊,拉我一把。”

“这可不行,会出人命的,”莫尔太太反对道。他跳了一下,可没成功,没能抓住他朋友的手,摔倒在铁轨旁边。火车隆隆驶过。他一骨碌爬起来,在他们身后大叫,“我没事,你们也不会有事的,别担心,”然后,他们就听不到他的喊叫声了。

“莫尔太太,奎斯蒂德小姐,咱们的远足完蛋啦。”他在踏板上来回摇晃着,几乎要哭出来了。

“上来,快上来;你会像菲尔丁先生一样把自己给摔死的。我没觉得完蛋了。”

“此话怎讲?哦,给我讲讲您为什么这么说!”他哀怨地道,就像个孩子。

“这下我们就全都是穆斯林啦,就像你刚才许诺的那样。”

她仍旧一如既往地完美无缺,他亲爱的莫尔太太。当初在清真寺里他对她感觉到的所有热爱之情重又涌上心头,因为暌隔日久而愈显真切鲜明。为了她,他即使是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为了让她感到高兴他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上来吧,阿齐兹医生,你把我们的头都给弄晕了,”另一位女士叫道。“如果他们竟然蠢到连火车都给误了,那是他们的损失,跟咱们无关。”

“应该怪我。我是东道主啊。”

“胡说,到你的车厢去吧。没有他们俩咱们照样能玩得开开心心的。”

虽不像莫尔太太那般完美,不过也非常真心诚意。多了不起的女性,两位都是,而在一个珍贵无比的上午,成了他的客人。他觉得自己也非常重要了,而且无所不能。菲尔丁作为他的朋友,一位越来越亲近的朋友,未能前来诚属他的损失,不过如果他来了,他自己就要被他管手管脚了。“印度人就是难堪重任,”英国官员们总是这么说,就连哈米杜拉有时也这么说。他要以实际行动给这些悲观主义者们看看,证明他们是错的。面带自豪的微笑,他朝窗外的田野瞥了一眼,广阔的大地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黑乎乎的一片在黑暗中向后移动;他又抬头望天,那铺展在空中的天蝎座的星光已经开始黯淡。然后他钻过车窗,进入了一个二等座的车厢。

“穆罕默德·拉蒂夫,顺便问一下,那些石窟里到底有些什么,兄弟?我们为什么巴巴的特意要去看它们呢?”

这样的问题依然超过了那位穷亲戚的见识范围。他只能回答说,真主和当地的村民肯定知道,而那些村民是很乐意充当导游的。

* * *

[1] 果阿:一九六一年前一直都是葡(萄牙)属印度的首府。

[2] “这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啦”:穆罕默德·艾尔·阿戴尔[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福斯特曾跟随红十字协会前往埃及亚历山大工作,期间结识了著名希腊诗人C·P·卡瓦菲斯,并与穆罕默德·艾尔·阿戴尔——一位年轻的埃及人发展出他的第一段恋情。]在福斯特第一次到他家中拜访的时候,说过一句非常类似的话,弗班克的《福斯特传》中曾予引用,见卷二,38页。

[3] 安东尼:从这个用人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他就像很多果阿人一样是个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