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几位印度人早已驱车离开,而且菲尔丁能亲眼看到他的马就在院子角落的一个小棚子里站着,但没有一个人肯费心帮他把马牵过来。他正要动身亲自去牵马,却被房间里传出来的一声呼喊叫住了。阿齐兹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起来衣衫凌乱、表情伤感。“这就是你的家,”他自嘲地道。“这就是那闻名遐迩的东方式的好客。看看那些苍蝇。看看四壁墙上剥落的灰泥。岂非太好笑了吗?我想在见识了一户东方人家的家庭内幕之后,你该巴不得退避三舍了吧。”

“不管怎么说,你应该休息了。”

“我这一整天都可以休息,托可敬的拉尔医生的福。卡伦德少校的奸细,我想你也知道,不过这次却没起作用。我被允许稍稍有点发烧。”

“卡伦德少校谁都不信任,不管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真希望你不在他手下工作;可事实正好相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走之前,因为你显然巴不得赶快离了这里,我能请你把那个抽屉的锁开一下吗?你看到最上面有张棕色的纸片吗?”

“看到了。”

“把它打开。”

“这是谁?”

“是我妻子。你是头一个看到她的英国人。现在,把她的照片放到一边去好了。”

他万分惊讶,就像是个旅行者在荒漠的乱石中间突然间看到了鲜花一般。那些鲜花其实一直就开放在那儿,只不过他突然间看到了它们。他再度仔细端详那张照片,不过照片本身不过是一个身穿莎丽的女人,面朝着这个世界。他喃喃低语道:“真的,不知道我何德何能,你竟给我这么大的荣幸,阿齐兹,不过我真心感激不尽。”

“哦,这没什么,她并非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甚至算不上漂亮,把照片放到一边去吧。她要是还活着的话你本来应该见到她本人的,所以为什么不能看看她的照片呢?”

“你真的会允许我见到她吗?”

“为什么不呢?我信奉深闺制度,不过我会告诉她你是我的兄弟,这样一来她就会见你了。哈米杜拉就见过她,还有其他几个人。”

“她认为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吗?”

“当然不会,不过这个词儿是现成的,用起来也方便。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谁以兄弟情义待我,他就可以见到我的妻子。”

“当整个世界都以兄弟相待的时候,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深闺制度了吧?”

“正是因为你能这么理解,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才给你看那张照片的,”阿齐兹神态庄重地道。“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你的表现很好而我的表现却很糟,我才把照片给你看的。刚才叫你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到你还肯回来。我原想,‘他肯定要跟我断绝往来了;因为我侮辱了他。’菲尔丁先生,没有人能意识到我们印度人是多么需要友情和善意,就连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不过当有人对我们表示出善意的时候,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绝不会忘记,虽然我们可能显得有些不知好歹。善意,更多的善意,尽可能多的善意。我向你保证,这就是唯一的希望所在。”他的声音就像是从梦境中传来一般。他改变了一下语气,但仍远比平常要深沉,继续道:“如果不以我们自己的认识为基础,印度的兴旺发达就永无可能。所有这些改革[1]到底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穆斯林斋月协调委员会啦,我们是否该缩短台阿兹叶[2]游行活动的长度还是该另辟一条全新的路线啦,以及那些显贵委员会、官方招待会——如果英国人在这些招待会上就公开嘲笑我们的肤色,那所有这些改革、这些机构和措施又有什么用?”

“它们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不是吗?我知道,但那些机构和政府却不知道。”他又看了看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位女士怀揣着她丈夫以及她自己的希望面对着这个世界,可是她却发现它是多么令人困惑不解,这个充满了矛盾与龃龉的世界!

“把她放到一边去好了,她实在是无足轻重,她已经死了,”阿齐兹柔声道。“我把她的照片拿给你看,是因为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看。你现在可以好好看看我这间平房,空空如也,一无所有。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其他的秘密,我那三个孩子跟他们的外祖母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

菲尔丁在床边坐下,因为阿齐兹对他如此信任而深感荣幸,同时又颇为感伤。他觉得自己老了。他唯愿自己也能随情感的波浪起伏跌宕。等下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阿齐兹也许就会变得谨慎而又疏远了。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这一意识令他倍觉感伤。善意,善意,更多的善意——是呀,这些他可以提供,但这当真就是这个奇怪的民族需要的一切吗?它难道不同样也需要偶尔的血脉贲张吗?他有何德何能,配得上承受阿齐兹这番披肝沥胆的肺腑之言,而对此他又该如何投桃报李、以诚相待呢?他回顾了一下自己既往的人生。留下来的秘密是何等的稀少可怜!确实有些事情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但它们是如此索然无味,根本就不值得撩起遮挡这些无聊琐事的那层陈年帷幔。他也曾坠入爱河,也曾订过婚约,是女方中止了婚约,对她的回忆和思念难以割舍,曾使他有相当一段时间不跟任何女性交往;之后是放浪形骸,接着是幡然悔悟,终至心平气和。除了那心境的平和之外,实在是够贫乏的,而阿齐兹也肯定不希望他向自己倾吐应该如何平心静气的——他会将其称之为“样样东西都冷冰冰地摆在架子上”[3]。

“我不会跟这个家伙真正地亲密无间的,”菲尔丁暗想,然后就是“跟谁都不会”。这是个必然的结果。而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并不真正在意这一点,他乐于帮助大家、喜欢他们,只要他们不表示反对,而如果他们当真反对,那就心平气和地过去算数。经验真的能起到了不起的作用,而他在英国和欧洲学到的东西使他获益匪浅,能帮助他达至一种清明之境,但看得过于透彻也会妨碍他去体验别种的感受。

“你对上周四见到的那两位女士怎么看?”他问。

阿齐兹嫌恶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让他想起有关马拉巴尔石窟他说过的那些冒失话。

“总体来说你对英国女性怎么看?”

“哈米杜拉喜欢在英国的她们。在这儿我们从不拿正眼看她们。哦不,是太过谨慎小心了。咱们还是谈点别的。”

“哈米杜拉说得对:她们在英国确实要好得多。而来到这里之后,她们表现得总有点不对头。”

阿齐兹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菲尔丁对他终于开口提问感到高兴。“那是因为多少已经习惯了单身的生活,”他回答道。“我一直想哪天跟你讲讲我个人的经历,要是我能让它变得足够有趣的话。我喜欢过的那个姑娘不愿意嫁给我——主要就是这么回事,不过那也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你没有孩子。”

“是没有。”

“请原谅我这么冒昧的问题:你有没有私生子呢?”

“没有。我要是有的话,会乐于奉告的。”

“那你的姓氏就将湮灭不存了。”

“那是肯定的。”

“唔。”他摇了摇头。“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是我们东方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我不喜欢孩子。”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儿,”他不耐烦地道。

“没有孩子我并不感觉缺少了什么,我不想让他们围着我临终的床榻淌眼抹泪,在我死后举止文明得体,我相信这也就是生儿育女的主要目的了吧。我宁肯在我身后留下一种思想,而不是一个孩子。别人尽管生儿育女去好了。这不是什么应尽的义务,而且英国已经是人满为患,都跑到印度来找工作来了。”

“你干吗不娶奎斯蒂德小姐呢?”

“仁慈的上帝!为什么,那姑娘可是个道学先生。”

“道学,道学先生?请费心解释一下。那不是个贬义的字眼吗?”

“哦,对她我并没有多少的了解,不过她给我的印象是西方教育造就的一个相当可怜的产物。她使我感到相当压抑。”

“可是道学先生,菲尔丁先生?那又是怎么回事?”

“她总像是在讲课似的说个没完没了——那么努力地想去理解印度和生活,时不时地还会做点笔记呢。”

“我原以为她为人亲切而又异常真诚。”

“也许她的确是这样,”菲尔丁道,很为自己的粗暴感觉惭愧:任何有关他应该结婚的暗示总会惹得他这个单身汉讲些过头的话,并使他的情感世界泛起阵阵涟漪。“不过就算是我想跟她结婚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因为她刚刚已经跟地方法官正式订婚了。”

“消息确实吗?我真为她高兴!”他满怀欣慰地叫道,因为这么一来他就可以从马拉巴尔探险之旅的义务当中解脱出来了:人家是绝对不会指望他去款待那些正儿八经的英印人的。

“还不是那位老母亲的功劳。她生怕自己的宝贝儿子自作主张,所以就特特地把那姑娘给带了来,然后硬把两个人往一块儿撮合,直到终于大功告成为止。”

“莫尔太太并没有提及她的计划当中有此一桩。”

“也许是我搞错了——我从不掺和俱乐部里的那些闲言碎语。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俩确实正式订婚了。”

“是呀,你是掺和不上了,我可怜的伙计,”他微微一笑。“菲尔丁先生再也没有奎斯蒂德小姐了。不过,她都算不上漂亮。她实际上没什么胸部,要是你仔细想想的话。”

他也微微一笑,不过总归觉得这么谈论一位淑女的胸部有点低级趣味的意思。

“对于那位地方法官而言,它们也许已经够意思了,他对她也是一样。不过对于你,我得给你找一位胸脯挺得跟俩芒果似的姑娘……”

“不,你可千万别。”

“我不会当真这么去做的,况且你的社会地位也让这种事变得对你而言非常危险。”他的思绪已经从婚姻问题溜到加尔各答去了。他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想想看,要是他能劝说这位校长跟他一起去那儿,然后陷他于麻烦之中,那将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于是突然间,对待这位朋友他采取了一种全新的态度,一种熟知印度各种危险的保护人的态度,并且对他谆谆劝告:“在各个方面你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菲尔丁先生;在这个该死的国家,你不管说什么或是做什么,总是有些心怀嫉妒之徒在盯着你想找你的茬儿。你要是知道刚才你来探病的时候至少有三个奸细就坐在这儿看着,你也许会大吃一惊的。你刚才用那种方式谈论上帝,着实让我担惊受怕。他们肯定会去报告的。”

“报告给谁呢?”

“话固然不错,不过你还反对道德来着,而且你说你到这儿来抢了别人的工作。所有这些都是非常不明智的。这里实在是一个谣诼蜂起的是非之地。哎呀,实际上你自己的一个学生当时就在那儿听着呢。”

“多谢你诚心相告;是的,我一定尽量更加小心谨慎。每次我说得兴起的时候,总是会有些忘乎所以。不过,这也不会造成什么真正的害处。”

“可是话一旦出口就有可能给你带来麻烦。”

“过去我已经领教过多次了。”

“就是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这样下去到头来你也许会把工作给丢掉的。”

“如果一定要丢,那就丢吧。我照样活得下去。我一直都是轻装简行。”

“轻装简行!你们可真是个最非同寻常的种族,”阿齐兹道,背过脸去,好像要睡了,不过马上又转了回来。“这是因为你们的气候决定的,还是怎么的?”

“有很多印度人也在轻装简行呀——那些印度教的圣人、苦行僧之类的。这正是我赞赏你们国家的原因之一。一个男人,只要没有妻子或是儿女的牵绊,总可以轻装简行的。我反对婚姻的部分原因也在于此。我就是个不信神的圣人。把这些话转告你那三位奸细,告诉他们随便他们怎么编派去吧。”

阿齐兹深受吸引、大感兴趣,脑子里不断地琢磨着这个新鲜的观念。这么说来,这就是菲尔丁先生和其他极少数人如此无所畏惧的原因所在啦!他们一蓑烟雨任平生,无牵无挂、无欲则刚。可是他自己却深深地植根于这个社会和伊斯兰教当中。他属于一个对他有百般束缚的传统,而且他已经为这个世界、为将来的社会生儿育女。虽说他就如此茫然地栖身于这间逼仄简陋的小平房里,但他却仍旧被牢牢地限制住了、固定住了。

“我是不会从我从事的工作中被解雇的,因为我的工作是教育。我信仰将人培养为独立个人,并使其理解其他一个个独立的个人的教育工作。这是我唯一信仰的东西。在公立学校,我将这种思想贯穿于三角学或是其他学科的教学当中。当我成为托钵行乞的印度教圣人时,我将把这一思想贯彻于其他的行动当中。”

他以此结束了自己的宣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那些虱蝇变得比以往愈加猖獗起来,紧挨着两人的瞳仁翩跹舞动,甚至直往他们的耳朵眼里爬。菲尔丁拼命地四面拍打。这让他浑身燥热,于是起身告辞。

“能否跟你的用人说一声,让他把我的马牵过来。他好像听不懂我讲的乌尔都语。”

“我知道。是我给他命令不许把马给你牵过来的。这就是我们对那些倒霉的英国人耍弄的诡计。可怜的菲尔丁先生!不过我现在要放你走了。在这个鬼地方,除了你和哈米杜拉以外我根本就没有可以说说话的人。你喜欢哈米杜拉的,对吧?”

“非常喜欢。”

“你保证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候马上会来找我们吗?”

“我是永远都不会陷入什么困境的。”

“他可真是个古怪的伙计,我相信他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屋里只剩下阿齐兹一个人时,他暗自思忖。他对菲尔丁钦慕赞赏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转而以他的保护人自居了。对一个将所有底牌全摊在桌面上的人,他是很难保持敬畏之心的。经过一段更亲近的接触之后,他发现菲尔丁确实是个满怀热忱而又不入流俗的正人君子,可是却称不上是明智。当着拉姆·昌德和拉菲之辈如此直言无忌既危险又有失风度。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可是他们俩已经成了朋友,兄弟。这已经是确定无疑了,两人之间的契约已经由他妻子的那张照片订立完成,他们俩相互信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感情破天荒地取得了一次胜利。他脑海里萦绕着过去那两个钟头当中愉快的记忆,渐渐地蒙眬入睡——伽利布的诗篇,女性的优雅,好心的老哈米杜拉,友好的菲尔丁,他备受尊敬的妻子和亲爱的孩子。他仿佛步入了一片乐土,这些赏心乐事没有一个敌人,而是在永恒的花园中和谐地绽放,或者沿着螺纹大理石铺砌的水道奔泻而下,或者一飞冲天,升腾至清真寺宏伟的穹窿之间,穹窿下白底黑字镌刻着真主那九十九个尊名。

* * *

[1] 所有这些改革:暗指以一九○九年的印度政务委员会法案所体现的莫利-明托改革[主要内容为有限制地提高印度人对于英属印度的管理的参与程度。],尤其是具体体现在一九一九年的印度政府法案中的蒙塔古-切姆斯福德改革[其主旨与莫利-明托改革大体一致。]。前一个法案是朝向印度自制的方向上审慎迈出的第一步,后者则有较大的进步。

[2] 台阿兹叶(taziyah,福斯特拼作Tazia),阿拉伯语的音译,意为“哀悼”、“吊唁”等。此处特指伊斯兰教什叶派纪念公元六八○年阿里之子侯赛因·伊本·阿里(Husayn ibn Ali,al-)被害于伊拉克境内卡尔巴拉(Karbala)的哀悼活动。此活动于伊斯兰教历斋月上旬举行,到初十阿术拉节(Ashura,侯赛因死难之日)达到高潮,届时往往上演表现侯赛因殉难情景的戏剧。这种演出会激发强烈感情,重新鼓起信徒对逊尼派的仇恨。

[3] 这是第七章阿齐兹初次到菲尔丁府上做客时对英国人的家居陈设所作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