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英国奎斯蒂德小姐就已经对罗尼有了相当的了解,她仍旧觉得成为他妻子之前最好还是先来印度看看他再做决定。印度已经大大发展了他的性格当中她从来就没有好感的那些方面。他的自鸣得意,他的吹毛求疵,他对于细腻精微情感的缺乏,所有这些在热带的苍穹下都变本加厉了;与旧日的他相比,对于同事朋友们思想感情的变化他显得更加麻木不仁,更加确信他对他们的看法是绝对正确的,即便错的是他,那也无关紧要。当事实证明错的果真是他时,他尤其会让人怒不可遏;他总是千方百计暗示她根本不必费心去证明犯错的是他。但凡是她提出的看法从来都无足轻重、不得要领,她的论点即便是确凿无疑的也是空洞无效的,她总是被他提醒他具备深厚的专业知识而她则全副阙如,提醒她即便是实际的经验阅历对她也没有丝毫助益,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能力汲取其中的道理。而他则读过公学、上过伦敦大学、待过一年的强化补习学校、在某个省份担任过一系列公职,而且还从马背上摔下来过一次并发过低烧,她只有在经历过所有这一切专业训练后,才能够真正理解印度人以及所有住在这个国度的各色人等;也就是说,唯有经过这样的训练,她才能够做到心知肚明,因为当然啦,在罗尼之上还存在一个更加高深的知识领域,那是由卡伦德和特顿夫妇占据的领域,他们在这个国度待的时间已经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整整二十年了,他们的天资是常人绝不能及的。至于他自己,他并没有过分自夸;她倒是希望他能这么做。“我虽算不上十全十美,不过——”这就是这位乳臭未干的小官僚有所保留的自吹自擂,这话每每让她忍无可忍。

他在菲尔丁家里的举动是多么粗鲁——不但破坏了大家愉快的交谈,而且在那令人难忘的歌曲唱到一半的时候公然离场!当他驾驶着轻便马车离开学校时,她已经变得怒不可遏,她并没意识到这股怒火大部分还是针对她自己而发的。她渴望找个机会向他发作一番,既然他也在生气,而且两个人都身在印度,这机会很快就到来了。他们几乎还没离开校园,她就听到他对跟他一起坐在前排的母亲说:“你们说的石窟是怎么回事?”于是她马上就开了火。

“莫尔太太,您那位讨人喜欢的医生已经决定不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了,而是组织一次野餐;咱们就去那儿跟他会面——有您、我、菲尔丁先生、戈德博尔教授——还是原班人马。”

“去哪儿?”罗尼问。

“马拉巴尔石窟。”

“哦,真该死,”他停顿了片刻才喃喃道。“他说到具体的安排了吗?”

“还没有。您要是肯屈尊跟他说几句话的话,我们应该已经都安排好了。”

他摇摇头,嘿嘿一笑。

“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

“我只是在想那位可敬可佩的医生的衣领是怎么蹿到后脖颈上去的[1]。”

“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们讨论去石窟的事儿呢。”

“我是在跟你讨论这事儿。阿齐兹今天可谓是衣冠楚楚,从领带夹到鞋罩无不齐备,可偏偏就是忘了脖领后面的领扣,这也就是所有印度人的德性:在细节上马马虎虎;根子上的懒散马虎就是他们这整个民族的毛病。说起来了,在石窟那儿‘会面’,仿佛这些石窟就跟查令十字街上标志性的报时钟似的,实际上这些石窟不论是距离任何一个车站还是相互之间,都隔着好几英里远呢。”

“你去过那些石窟吗?”

“没有,不过对它们的情况我自然全都清楚。”

“哦,自然!”

“您也保证一定参加这次探险了吗,妈妈?”

“妈妈什么都没保证过,”莫尔太太相当出人意料地道。“肯定也没保证要去看这场马球赛。能请你先把马车赶到我们的住处,把我放下来吗?我宁肯休息休息。”

“把我也放下来,”阿黛拉道。“我也不想去看什么马球赛了,真的。”

“还是干脆把马球放下算啦,”罗尼道。疲惫又兼失望之下,他真有些失去自控了,于是又用教训的语气大声道:“我不能再让你们跟这些印度人在一起瞎混了!你们如果真想去马拉巴尔石窟,那就由英国人来组织,跟自己的同胞一起去。”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石窟,根本就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到底在哪儿,”莫尔太太道,“不过我再也不受不了”——她拍了拍身边的靠垫——“这么多争吵和这么多烦扰了!”

两位年轻人都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把她送回住处后,一起去看马球赛,觉得这是起码应该做到的事情。那阵如火如荼的坏脾气虽然已经过去,两人的情绪仍旧相当沉重和低落;雷暴是很难将空气澄清的。奎斯蒂德小姐正在反省自己的行为,自觉很不满意。她并没有仔细权衡自己跟罗尼的关系,从而对于两人的婚姻得出一个理智的结论,反而在谈论芒果的时候贸然对英印混杂的那群人脱口而出,说她不想在印度久留。那也就意味着她并不想嫁给罗尼;可她怎么能以这种方式将此决定宣布出来,一个有教养的姑娘怎能如此行事!她欠他一个解释,可不幸的是又没什么可解释的。照她的原则和气质,她本是最喜欢把话说清楚的,可她竟然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为时已晚。此时此刻,也就是夜幕降临的时候,貌似不该跟他过不去,一一细数对他性格方面的抱怨和不满……马球赛就在昌德拉布尔城门附近的那个球场上举行。太阳已经西沉,每一棵树木拖曳的阴影都预示着夜晚的降临。他们避开观众集中的地方,来到一处边远的座位上,两人都觉得是该好好谈谈的时候了,她强迫自己挤出一句未及深思熟虑的话来:“罗尼,恐怕我们必须得好好谈谈了。”

“我的脾气真是糟透了,我必须向你道歉,”他回答道。“我并不是有意要对你和妈妈发号施令,不过当然了,今天早上那些孟加拉人爽约的行径实在是让我很恼火,我可不想让这类事情再继续发生了……”

“这跟他们毫无相干,是我……”

“不,阿齐兹会将所谓的石窟之行搞得同样一团糟的。他的邀请只不过是虚情假意而已,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我就听得出来;这只是他们想表现得讨人喜欢的方式而已。”

“我想跟你谈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跟那些石窟毫不相干。”她凝视着那片枯黄的草地。“我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我们不能结婚,我亲爱的小伙子。”

这个消息深深刺伤了罗尼。他已经听到阿齐兹说起过她将不会回到这个国家了,可他压根儿就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放,因为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印度人能够充当起两个英国人交流的渠道。他强自镇定,控制住情绪,柔声道,“你从来就没说过我们要结婚的,我亲爱的姑娘;你从来就没有束缚过自己,也没有束缚过我——别再为这件事而烦心了。”

她心下暗自惭愧。他表现得多么高尚!他也许曾将自己的意志强行灌输给她,可却并没有逼她跟他订立“婚约”,因为正如她自己一样,他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神圣而不可侵犯;也正是这一点使他们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就相互吸引,那发生在英国湖区[2]那壮丽的景色之间。她精神上的磨难已经过去,可她觉得这个过程本该更加痛苦和久长的。阿黛拉不会嫁给罗尼了。这就像一场梦境悄然滑过,了无痕迹。她说:“可是我们还是得把有些问题好好讨论一下;这实在是太重要了,我们千万不能走错一步。我也很想听听你对我的看法——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他的态度难过而又矜持。“我不怎么相信这种讨论——况且,随着斋月[3]而来的所有那些额外的工作简直要把我给累死了,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

“我只想使我们之间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而且你对我的行为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都愿意一一回答。”

“可我并没有任何问题。迄今为止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完全有权自己做主的,你想来印度看看我做的工作是完全正确的,这是个非常好的计划,而且,再说什么也没什么用了——我们应该做的只不过是打起精神来。”他感到气恼而又受伤;但他太骄傲了,绝不会劝她回心转意,而且他并不认为她的举动有什么错,因为在涉及他同胞的时候,他还是具有宽宏的心胸的。

“既然如此我想也就没什么了;只不过我已经给你和令堂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这实在是罪不可恕,”奎斯蒂德小姐心情沉重地道,紧锁双眉抬头望了一眼他们坐在树荫下面的这棵树。一只碧绿的小鸟正在瞅着她,它是那么艳丽而又乖巧,就像从一家商店里直接跳出来的一样。吸引住她的目光之后,它倒把自己的眼睛闭了起来,轻轻一跳就准备入睡了。印度的一种野生小鸟。“是的,再没什么了,”她重复道,感觉他们中应该有一个或者两个人都该发表一番意味深长而又热情洋溢的演讲。“我们一直都以非常英国化的方式来对待这个问题,不过我想这没什么不好。”

“既然我们都是英国人,我想是该这样。”

“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吵架,罗尼。”

“哦,要是那样可就太荒唐了。我们干吗要吵架呢?”

“我想我们应该继续做朋友。”

“我知道我们会的。”

“正是。”

一旦相互交换了这一承诺,两人心里都感觉涌过一阵宽慰,然后宽慰感又转变为一股柔情,涌流回来。两人都因自己的诚实而软化,又开始感到孤独并自觉轻率起来。是经历,而非性格,将他们分开;作为人来说,他们俩并没有什么不同;确实,较之在空间上站得离他们最近的那些人,他们俩实际上是完全一样的。那个为一位官员牵着马球赛马的比尔人[4],那个为伯哈德老爷开车的欧亚混血儿[5],伯哈德老爷本人,伯哈德老爷那个放荡的孙子——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们这样坦诚而又冷静地处理棘手的难题。单凭处理问题的态度,这问题本身也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他们当然还是朋友,而且永远都是。“你知道咱们头顶上的那种小绿鸟叫什么名字吗?”她问,肩膀紧挨上了他的肩膀。

“蜂虎。”

“哦,不,罗尼,它翅膀上有红色的条纹。”

“鹦鹉[6],”他斗胆一猜。

“天哪,不是。”

那只正被谈论的小鸟一头扎进了树冠里。它原本无足轻重,不过他们一心想将它识别出来,这过程似乎就能使他们的内心得到安慰。可在印度不论是什么都是无法辨识的,问题一提出来,那问题不是马上消失,就是与别的什么东西混为一谈了。

“麦克布莱德有一本鸟类图谱,”他沮丧地道。“我对鸟儿真是一无所知,事实上除了自己的工作外,我在任何方面都实在是孤陋寡闻。真是太可惜了。”

“我也是。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我听到了什么?”伯哈德老爷以他最大的嗓门惊呼道,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我听到的是什么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表白?一位英国女士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不,不,不,不,不。”他亲切地朗声大笑,不过深信他的这番欢迎辞肯定是得体的。

“哈啰,伯哈德老爷!又来看马球赛了?”罗尼不冷不热地道。

“是的,大人,我又来了。”

“您好!”阿黛拉打点起精神来招呼道。她向他伸出了手。老先生从她这个轻率莽撞的举止中就能断定她是刚刚来到他的国度,不过他并没怎么在意。这些不戴面纱、抛头露面的女人单凭这一点就让他觉得实在是神秘莫测、不可思议,结果他不能以自己的标准,而只能依据她们男同胞的态度对她们做出评判。她们也许并没什么不道德的,不管怎么说这不关他的事。当他看到地方法官在暮色中是跟一位少女单独待在一起时,他对他们是抱着一番好意的。他有一辆崭新的小轿车,想借给他们随意使用;地方法官将做出决定,是否接受他这一番好意。

罗尼此时正因为自己对待阿齐兹和戈德博尔的简慢失礼深感惭愧,眼下正好是个机会可以借此表明,对待那些有资格受到尊敬的印度人,他也可以做到以礼相待。所以他就对阿黛拉道:“咱们坐车去兜上半个钟头,你高兴吗?”用的还是他们讨论那只小鸟时同样带点伤感的友好态度。

“我们不该回家去吗?”

“为什么?”他凝视着她。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看看你母亲,而且商量一下将来的打算。”

“我都随你,不过也不用着急,对吧?”

“我来送你们回家吧,不过回家前先兜兜风嘛,”老人叫道,快速朝自己的车走去。

“他也许可以带你见识一下我没办法展示给你的这个国家的某些侧面,而且他是真心诚意地效忠于大英帝国。我原以为你会高兴有点变化的。”

她已经决定不再给他添麻烦,便同意了,不过她一心想见识和了解印度的热情突然降低了。她原本的热情当中是有点做作的因素的。

该怎么安排他们在车里的座位呢?那位风度翩翩的孙儿只得给撇下了。伯哈德老爷在前排就座,因为他可不想跟一位英国姑娘挨在一起。“别看我年事已高,我还在学着开车呢,”他道。“人只要肯学,什么都能学会的。”由于预见到这么托大难免会让自己骑虎难下,所以又改口道:“车子并不实际上由我来开。我是坐在旁边,问我的司机各种问题,这样就在我亲自动手之前先把所有开车的原理全都学会了。采用这种认真的方式学开车,我敢说就能避免出现那些荒唐可笑的事故,比如在英国俱乐部里举行的那次令人愉快的招待会上,我的某位同胞犯下的错误。我们善良的潘纳·拉尔医生!我希望,先生,那次事故并没有对你们的花儿造成太大的损害吧?咱们就沿着冈甘瓦迪路去兜一圈吧。前方半里格就到[7]!”说完马上就睡了过去。

罗尼吩咐司机走马拉巴尔路,不要走冈甘瓦迪路,因为后者正在整修,然后就在他已然失去的那位女士身旁安坐下来。汽车发出一阵粗声粗气的喧嚣,然后沿着一条河堤上的公路飞驰而去,下面是一片忧郁的田野。路旁的行道树瘦小枯干,整个的景色确实非常低劣,穷乡僻壤一派广漠荒凉。乡野中的一切都在朝神明呼喊:“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却只是徒然,神明根本就顾不上这里。两个年轻人的谈话也无精打采,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渺不足道。当黑暗降临的时候,就好像它是从瘦瘠的植被中涌流而出,在完全将周遭的田野注满之后才慢慢漫过路面。罗尼的面容变得阴沉黯淡——每当此时,总会增加她对他人品的尊敬。由于汽车的一次颠簸,她的手触到了他的手,一阵发自动物本能的悸动在两人之间传递、涌动,并宣称他们之间所有的争执与龃龉不过是情侣间的口角而已。两人都过于骄傲,都既没有将对方的手握紧,又没有抽回,一种虚假的浑融一体的感觉突然在两人心中产生,就像寄寓在萤火虫身上的亮光般微弱而又短暂。它须臾之间便会烟消云散,也许会重新出现,然而只有黑暗才是持久不变的。即便是包裹着他们的黑夜,虽然看似绝对不变,其本身也只是虚假的浑融一体,因为大地的周遭已经是晨光熹微,何况还有星光在闪烁。

他们的手紧握在了一起……砰的一声,车身猛地一跳,一个急转,两只前轮腾空而起,一个急刹车,砰地撞到了堤岸边的树上,停了下来。一次事故。小事故。没人受伤。伯哈德老爷从睡梦中惊醒。他用阿拉伯语大声叫嚷着,并猛力地揪着自己的胡子。

“有什么损伤吗?”罗尼问,踌躇了片刻后才允许自己将目前的局面掌控起来。那欧亚混血儿一开始似乎有些慌张,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以十足英国人的腔调回答说,“只要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我就能把你们送到任何一个该死的地方去。”

“吓了一跳吧,阿黛拉?”他松开了她的手。

“一点都没有。”

“依我看只有傻瓜才不会害怕呢,”伯哈德老爷相当粗鲁地叫道。

“好啦,现在都过去了,淌眼抹泪是没有用的,”罗尼说着从车上下来。“撞到那棵树上咱们还算是福大命大。”

“都过去了……哦是呀,危险是过去了,咱们来抽根香烟吧,咱们干点高兴的事儿吧。哦是呀……开心享受一下——哦我仁慈的真主啊……”他的话说着说着又变成了阿拉伯语。

“是不是那座桥?我们打滑了。”

“我们并没有打滑,”阿黛拉道,她明白看到了事故的起因,而且以为大家肯定也都看到了。“我们撞上了一头动物[8]。”

老人突然大叫了一声;他那极端的恐惧实在是有些过分,而且荒唐可笑。

“一头动物?”

“有一头巨大的动物从右侧的黑影中直冲过来,撞上了我们的车。”

“老天爷,她说得没错,”罗尼惊呼道。“有块漆都碰掉了。”

“老天爷,先生,您这位女士说得没错,”欧亚混血儿也应声附和道。就在车门的门枢附近有一块撞进去的凹痕,车门要打开都挺费劲的。

“我说得当然没错。我相当清楚地看到了它那毛扎扎的脊背。”

“我说,阿黛拉,那是什么动物?”

“我对这里动物的了解并不比对鸟类知道得更多——太大了,不可能是头山羊。”

“一点没错儿,山羊不可能有这么大……”老人道。

罗尼说:“咱们去探个究竟吧;这就去找找它的蹄印儿。”

“一点没错儿;你们把这个手电筒带上。”

两个英国人往回走了几步就进入了黑暗当中,同心协力、兴兴头头的。多亏了他们的青春年少和受到的教养,他们对这次事故并没有丝毫的心烦意乱。他们跟着扭曲的轮胎痕迹回到了事故发生的原点。就在一座桥梁出口附近;那头动物很有可能是从干涸的河床上冲上来的。车轮的痕迹先是平稳而又清晰,就像是印满了菱形图案的两条缎带;然后突然就完全乱了套。显然是有外力突然侵入进来,可那条公路已经被太多的交通工具碾压践踏,没有一条痕迹是清晰可辨的,而且手电筒照出那么多的强光与暗影,他们根本就理不清那些痕迹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阿黛拉兴奋之余直接跪在马路上查看,裙裾拖来扫去,最后造成的结果仿佛如果真有谁袭击了汽车的话,那就是她本人无疑了。这场意外对于他们俩而言都是巨大的安慰。两人都忘了他们之间那已经夭折的关系,在尘土中四处乱转的时候只感到惊险刺激的兴奋感。

“我觉得应该是头水牛,”她对伯哈德老爷叫道,他并没有陪他们一起去勘探。

“一点没错儿。”

“要不然就是头土狼。”

罗尼同意这后一种猜测。土狼在干涸的河床上潜行,被汽车的头灯惊到了。

“妙极了,一头土狼,”那位印度人用气愤的嘲讽语气道,一边在黑夜中打了个手势。“哈里斯先生!”

“稍等片刻。请给我十分钟时间。”

“罗尼大人说是头土狼。”

“别再难为哈里斯先生了。他从一次危险的车祸中救了我们。哈里斯,好样的!”

“要说车祸呢,我的大人,如果他听我的吩咐走冈甘瓦迪而不是马拉巴尔这边的话,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那是我的错。是我告诉他走这边的,因为这条路的路况更好些。莱斯利先生把它修得非常出色,可以一路开到马拉巴尔山上去。”

“啊,现在我开始明白了。”似乎终于镇定下来,他慢条斯理而且装模作样地为此次事故表示了道歉。罗尼喃喃道:“没关系的。”不过道歉本来就是他应得的,而且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不能因为英国人遇事不慌、临危不乱,就把他们当作无关紧要之辈啊。如此看来,这位伯哈德老爷原来也并不怎么样嘛。

正在这时,一辆大轿车迎面开了过来。罗尼跨前几步,以不容置疑的声音和手势拦住了它。引擎罩上印着“马德卡尔邦”的字样。欢蹦乱跳、亲切友善的德雷克小姐就端坐在车里。

“希思洛普先生,奎斯蒂德小姐,你们阻拦一位清白无辜的女性所为何来啊?”

“我们的车出了故障。”

“真糟糕!”

“我们撞上了一头土狼!”

“简直糟透啦!”

“能让我们搭个便车吗?”

“行啊,这还用说。”

“把我也带上吧,”伯哈德老爷道。

“嘿,那我怎么办?”哈里斯先生叫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是辆公共汽车,”德雷克小姐断然道。“我车里已经有一架小风琴和两条狗了。你们当中我最多能捎上三个,还得有一个坐在前面负责照顾一条哈巴狗[9]。不能再多了。”

“我坐在前面吧,”伯哈德老爷道。

“那就跳上来吧;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嘿,不行,那我怎么吃晚饭哪?你们不能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儿一整夜啊。”一心想看起来而且让人觉得像个欧洲人,司机盛气凌人地插嘴道。他仍旧戴着遮阳帽,尽管天早就黑了,他那张脸上,除了那一嘴的坏牙是拜占据统治地位的种族之赐以外,看起来丝毫都不像是白种人。此时的他可怜巴巴地朝外望着,像是在说:“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别这么为难我呀,你们这些黑种人和白种人。跟你们一样,我也是身不由己地被困在印度这个该死的地方,你们可得对我好一点,不能把我一个人扔下啊。”

“纳苏会骑着自行车给你送些不错的晚饭来的,”伯哈德老爷道,他已经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尊贵和威严。“我会派他尽快赶过来。现在快给我修车去。”

他们绝尘而去,哈里斯先生怨恨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之后,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当同时有英国人和印度人在场时,他就会变得忸怩难堪,因为他不知道他到底该属于哪一方。一时间他会被自己血液中两种相反的流向所困扰,然后它们很快就混合为一体,于是他哪一方都不属于,而只属于他自己。

不过德雷克小姐的情绪却高涨不已。她已经成功地将马德卡尔邦的汽车偷到了手。她那位邦主肯定会难过得要死,可她才不在乎呢;如果他愿意的话尽可以解雇她。“我才不相信这些人能让你下不来台呢,”她道。“我要是不像个魔鬼一样拼命掠夺,我就会一无所有。他并不想要这辆车,愚蠢的笨蛋!我度假期间让人家看到我开着它在昌德拉布尔转悠,这肯定能给他那个土邦增光添彩。他就应该这样看待问题才对。管它呢,他也只能这样看待问题了。我那位邦主夫人就不同了——我那位邦主夫人是个小可爱。那是她的猎狐犬,可怜的小魔鬼。我把它们连同司机一起都钓了出来。竟然带着两条狗去参加邦主大会,你想想看!不过也许跟带着邦主们去开会一样明智吧。”她尖声狂笑起来。“那架小风琴——那架小风琴是我犯的一个小错误,我承认。他们很想让我把风琴带上,而我原本想把它丢在火车上的。哦,我的主啊!”

罗尼克制地笑了笑。他不赞成英国人在土邦里服务,他们虽说借此可以获得一定的权势,却有失大英帝国的尊严。一个散兵游勇取得的令人忍俊不禁的胜利对于一位政府官员而言并无任何助益,他告诉这位年轻的女士,如果她继续这么干下去的话,她肯定会在印度人玩的把戏上将他们统统都胜过的。

“他们总是在我把他们胜过之前就把我解雇了,而我呢,马上又会弄到另一份工作。整个印度到处都是土邦夫人、女邦主和公主,她们可都吵着嚷着要我这样的人呢。”

“真的吗?我还真是有所不知。”

“你怎么可能知道呢,希思洛普先生?他对于那些邦主夫人们又能知道些什么呢,奎斯蒂德小姐?一无所知。至少我希望他一无所知。”

“我能理解那些大人物可算不上是特别有趣,”阿黛拉平静地道,很不喜欢这个年轻女人说话的腔调。她的手再度在黑暗中碰到了罗尼的手,而且这次除了动物性的冲动之外又增添了观点上的一致。

“啊,那你可就错啦。她们可真是无价之宝呢。”

“依我看倒也不能说她错,”伯哈德老爷突然插话道,他一直孤零零地坐在前排座位上,仿佛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了似的。“一个土邦,一个印度邦,一个印度邦邦主的妻子,也许毫无疑问是位最为卓越的夫人,而且请千万都不要以为我对于马德卡尔邦主夫人殿下的人品有丝毫诋毁的暗示。不过我恐怕她应该未曾受过教育,我恐怕她应该是相当迷信的。平心而论,她又怎么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呢?这样一位夫人又会有什么受教育的机会呢?哦,迷信是很可怕的,可怕!哦,这算得上我们印度人性格上的最大缺陷啦!”——并且仿佛特地赶来为他的批评增加分量似的,右面的高地上显现出市政官署驻地的灯光。他也就越说越带劲了。“哦,每个印度公民都该摆脱迷信的束缚,这是他们的责任,虽说我对于印度的土邦不甚了了,对这个叫作马德卡尔的土邦更是一无所知(其邦主,我猜想,只享有十一响礼炮的荣誉[10])——不过我无法想象它们能像大英帝国统治下的印度地区这样兴旺发达,到处遍布的尽是理性和秩序,一派健康向上的太平景象!”

德雷克小姐忍不住叫道:“天哪!”

老人丝毫没有因为这声惊呼扫了兴致,继续大讲而特讲下去。他的舌头宛如开了闸的洪水滔滔汩汩,他的思维犹如脱了缰的野马四处踩踏,脑子里的想法都来不及倾吐。他既想赞同奎斯蒂德小姐的观点,即大人们并不有趣,因为他本人就比很多独立土邦的邦主更加尊贵;而与此同时他又必须做到既不能暗示更不可以直接告诉她他本人就是个大人物,以免让她觉得她刚才的话太过唐突无礼。这就是他这篇长篇大论的基调;与之相配合的还有他对德雷克小姐允许他搭车的感激之情、他乐于将那只讨厌的小狗抱在怀里的甘愿之心,以及他对于当天晚上给人类同胞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的抱歉之意。另外,他还想让德雷克小姐在城门附近把他放下来,以便逮到他的清洁工,并且看看他那位宝贝孙子正在干吗。当他将所有这些热望和焦虑统统编结成一根绳索时,他又怀疑他的听众是否对此毫无兴趣,还有地方法官是否正在小风琴的遮掩下跟两位少女当中的某一位嬉戏调情,不过良好的教养迫使他继续讲下去;至于他们是否感到厌烦那不干他的事,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何为厌烦,而至于他们是否肆无忌惮也不干他的事,因为上帝原本就将不同的人种创造得各不相同。那场事故已经过去,他的生活重又回到正轨,就跟以往一样的平静而又有益,高贵而又幸福,并且只有用精挑细选的华丽辞藻才能将其表达出来。

当这个喋喋不休的老厌物离开他们之后,罗尼对他并没有只言片语的微词,只是语气轻松地谈论着马球;特顿已经教会他不要马上臧否人物是更为明智的做法,他一直等到当天夜里的晚些时候才对这位老爷的为人表示了几句不得不说的看法。为了道别他本来已经松开了阿黛拉的手,现在又重新握住了;她明确地开始爱抚他的手,他也同样做出了回应,他们那坚决而又共同的紧握肯定有着重要的意味。他们在到达住处后又相互对视了一眼,因为莫尔太太就在屋里面。是该阿黛拉表明态度的时候了,她的话讲得相当紧张不安,“罗尼,我想我应该收回我在球场上说过的话。”他表示赞同,结果两人的婚约就这样定了下来。

他们俩谁都没有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原本打算回复到之前那种显示她的地位与教养的不置可否的状态,然而她错过了恰当的时机,再想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不像那只小绿鸟和那头毛扎扎的动物,她如今已经被贴上了标签、明确地归了类。她再度感到一阵耻辱,因为她蔑视任何形式的标签,而且她也感到,关于这一点,她的情人跟她之间还会爆发另一场争吵,而且会极具戏剧性并冗长无比。他的感受则是高兴而非忧心忡忡,他有些意外,但又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确实,又有什么好说的呢?结婚还是不结,这就是问题的所在[11],而对此他们已经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走,咱们把这一切都告诉母亲去,”说着他打开了那扇专为阻挡飞虫进入房间的多孔锌板门。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母亲。她正梦到那两个绝少被人提起的不在身边的孩子,拉尔夫和斯黛拉,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没弄明白他们俩到底是何用意。对于儿子婚事的这种深思熟虑的因循拖延她也已经都习惯了,现在突然间有了结果,她倒反而有些惊慌。

当婚约宣告完毕之后,他又亲切而又诚恳地表明了一番自己的态度。“听我说,妈妈、阿黛拉,你们如果还想去看看印度,那就尽管去吧,喜欢怎样就怎样——我知道我在菲尔丁那里的表现非常荒唐可笑,可是……现在不同了。当时我对自己还不是很有自信。”

“我到这儿来的任务显然已经完成了,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去看什么印度了;该是我打道回府的时候了,”这是莫尔太太的想法。这使她重又想起了一场幸福婚姻的所有意义,想起了她自己的两次幸福的婚姻,其中一次就生下了罗尼。阿黛拉父母的婚姻同样也非常幸福,也非常高兴能看到这样的幸福能在下一代身上延续。能够代代相传!当教育更加普及、理想得到提升、性格更加坚定之后,这种幸福结合的数量肯定会大大增加。但对于国立学校的造访已经使她大为疲劳,她的脚在作痛,菲尔丁先生带她走得太快也太远了,这两位年轻人在轻便马车里的态度又使她大为恼火,而且已经让她觉得他们俩的关系就要破裂了,现在虽然柳暗花明、结局圆满,她却已经不能像原本应该的那样热情洋溢地跟他们谈起婚姻或是任何别的话题了。罗尼的婚事已经安排妥当,现在该是她回到英国去帮助另外那两个孩子了,如果他们希望得到她的帮助的话。她自己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虽说相当不幸;她现在的职责就是帮助别人,她的回报也就在于人家把她当作一个富有同情心的长辈看待。除此以外,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不该再有别的什么奢望了。

他们俩单独用餐。谈起未来的时候有无尽的乐趣和热情。后来又说起了眼前的种种,罗尼以他自己的视角回顾并一一细述了这一天的经过。跟女人们所过的一天迥乎不同,因为当她们逍遥自在或是沉溺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之时,他一直都在工作。斋月马上就要到来,昌德拉布尔的穆斯林们正一如既往地搭造纸塔,而这些纸塔的尺寸又无一例外搭造得过于庞大,没办法从一棵特定的菩提树的枝桠下通过。接下来的麻烦可想而知:纸塔在游行过程中会被卡住,会有某位穆斯林爬到那棵菩提树上想把挡住纸塔的树枝砍掉,而印度教徒们就会抗议,由此就会引发一场宗教骚乱,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军队都有可能会被召来进行镇压[12]。在特顿的主持下,特地组建了代表团和调解委员会,昌德拉布尔所有正常的工作都得暂停。到底是游行的队伍该改换线路呢,还是纸塔该被搭建得矮小一点?穆斯林赞同前者,而印度教徒则坚持后者。行政长官原本是偏向印度教徒的,直到他开始怀疑他们是故意将那棵树的树枝弄得更靠近地面。而他们则坚持说枝条是自然下垂的。随后就是各种测量、规划,并对事发地点进行正式的实地勘察。不过罗尼对他这一天的工作并不感到厌烦,因为它证明了英国人对于印度是必不可少的;如果缺少了他们,就肯定会发生流血冲突。他的声音再度变得洋洋得意;他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讨人喜欢,而是为了维持和平的,而现在阿黛拉既然已经答应成为他的妻子,那她肯定会理解这一点的。

“咱们那位拥有小轿车的老绅士又是怎么想的呢?”她问,而她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正是他希望听到的。

“咱们这位老绅士对咱们大有帮助,而且诚实可靠,正如他在公共事务上一如既往的表现。你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们一心想展示的那种印度人的形象。”

“真的吗?”

“恐怕是的。有些难以置信,是不是,即便是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人物?他们都是——他们迟早都会忘掉他们颈后的领扣。今天你已经不得不跟三种类型的印度人打了交道,巴塔查里亚夫妇、阿齐兹,还有这个家伙,他们统统都让你大失所望,这可绝对不是巧合。”

“我喜欢阿齐兹,阿齐兹是我真正的朋友,”莫尔太太插话道。

“在那头动物撞上我们之后,伯哈德老爷就张皇失措,扔下了他那位不幸的司机,硬挤进德雷克小姐的汽车……这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当然算不上,可没有一个白人男子会这么做的。”

“什么动物?”

“哦,我们在马拉巴尔路上出了个小事故。阿黛拉认为那是一头土狼。”

“出了事故?”她叫道。

“没什么;没有一个人受伤。我们那位杰出的主人惊慌失措地从睡梦中被惊醒,看来好像认为那是我们的错,而且反反复复地唠叨个没完,真是没完没了。”

莫尔太太打了个冷战:“是鬼!”不过她认定是撞上鬼了的这个想法只不过是冲口而出。两位年轻人对此并没有留意,沉浸于他们自己的观点而无暇他顾,因为没有得到支持,这个想法也就自然消失了,或者重新被回收到那绝少轻言的思想深处。

“确实,没什么真正可耻的行为,”罗尼总结道,“不过,还是那个本地人的问题,这也正是不接受他进入我们俱乐部的原因之一,而像德雷克小姐这样一个体面姑娘怎么肯服侍这些本地人也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我得继续去干我的工作了。克利须那[13]!”克利须那是那位本该把他要处理的卷宗从办公室取了来的听差。他却并没有出现,于是一场可怕的喧闹接踵而至。罗尼大发雷霆,大呼小叫,愤怒地咆哮,而唯有经验老到的观察家才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动气,也并不那么想去看那些卷宗,他这么大闹一场只不过是风俗习惯使然罢了。用人们也都心知肚明,提了防风灯盏跑出去,只是慢悠悠地原地兜圈子。虚张声势地吆喝地上的克利须那,能够回答的却只有天上的克利须那[14],直到英国大人听到他们那一声声呼喊息怒为止。罗尼决定罚掉那不在场的失职听差八个安那[15],然后就到隔壁房间坐下来处理未完的公务去了。

“你愿意陪你未来的婆婆玩一会儿单人扑克牌吗,亲爱的阿黛拉,还是嫌它太过乏味了?”

“我很愿意——只是我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兴奋——我只是很高兴我们终于把事情定了下来,可是我并不感到发生了多大的改变。我们仍旧还是原来的那三个人。”

“能有这样的感觉再好不过了。”她发了第一圈“魔鬼”牌[16]。

“我想是吧,”姑娘若有所思地道。

“在菲尔丁家里的时候我还怕这事儿有可能是另一种结果呢……黑桃杰克对红桃皇后……”两人轻言细语地聊着牌戏。

过了一会儿阿黛拉道:“您当时听到我跟阿齐兹和戈德博尔说我不打算在他们的国家久留。那并非我的本意,可我为什么又会那么说呢?我觉得我一直都不——不够坦率,不够专心一意,或者诸如此类的吧。就仿佛我对一切都失去了掌控能力似的。您对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好,轮船刚刚起航的时候我也一心想对您坦诚相待的,可不知怎么的我却没有做到……莫尔太太,如果一个人做不到绝对的诚实,那他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用呢?”

莫尔太太继续出着牌。阿黛拉的这番话说得相当含混晦涩,不过她完全理解她说这番话的不安心情。她自己就曾亲身体验过这样的心绪,在她自己的两次订婚期间——这种含混不清、模糊不明的悔恨和疑虑。随后就都称心如意、相安无事了,这一次也肯定会是这样的——结婚以后大部分事情就都走上正轨了。“我并不杞人忧天,”她说道。“这种情况部分是由于环境的奇特造成的;你跟我都不断地纠缠于那些琐碎的小事,反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大事;咱们俩都是本地人称之为‘新来乍到的’那种人。”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烦恼跟印度混杂在了一起?”

“印度是个——”她欲言又止。

“您为什么说它是鬼呢?”

“说什么是鬼?”

“那头撞上我们的动物。您刚才不是脱口而出‘噢,是鬼’吗?”

“我都不记得我刚才说的什么了。”

“事实上可能就是一头土狼。”

“啊,很有可能。”

两人继续打她们的牌。而此时高坡下的昌德拉布尔城里,伯哈德老爷正在等他的小轿车。他坐在他那幢市内住宅小小的后院儿当中,城里的这处住宅只是幢陈设简陋的小房子,他很少光顾这儿,那个后院儿一直备着,充作有地位的印度人临时聚会的不时之需之用。一大帮穆斯林头上缠的头巾黑压压一片,简直就像是暗夜的自然产物,时不时地还会有一个刚刚赶到的穆斯林就像是溢出瓶口的泡沫般从人群中冒出来,向他俯身致意,然后又退回到黑压压的人群中。伯哈德老爷心事重重,他讲话的措辞口吻徐缓庄重,就像在探讨一个宗教课题。九年前,他第一次拥有一辆小轿车的时候,他曾开着它碾过一个醉汉,当场把那人给压死了,打那以后那死鬼就一直不肯放过他。伯哈德老爷在真主和法律面前都是清白无辜的,他已经加倍赔付了补偿金;可是一点用都没有,那人继续在自己车祸丧生的现场附近等着他,而且每次都以说不清道不明的形态现身。这事儿没有一个英国人知晓,连他的司机也蒙在鼓里;这是一个属于种族内部的秘密,只能经由血缘传递,无法通过言语传达。现在,他满怀恐惧地说起今天那次车祸的非同寻常之处:他已经将别人引入了危险的境地,他竟然使两位清白无辜而又备受尊重的客人险遭不测。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如果我被撞死了,有什么关系?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可人家这么信任我,却平白险遭——”大家全都战栗着,祈求真主的宽宥和怜悯。唯有阿齐兹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他个人的一段经验对他的情感起到了遏止作用:他不正是因为藐视鬼神才得以跟莫尔太太结识的吗?“你知道,努尔丁,”他悄声对伯哈德老爷的孙子道——这位颓废娇气的年轻人他很少碰见,他一直很喜欢他,又总是会把他给忘记——“你知道,我亲爱的伙计,咱们穆斯林真是一定得把这些迷信观念连根铲除,否则印度就永远都甭想能进步。这种马拉巴尔路上野猪出没的鬼话我还得听多久?”努尔丁垂下了目光。阿齐兹继续道:“令祖父属于另一代人了,对他这样的老士绅我既尊重又爱戴,这你是知道的。我绝非是对老人家有所非议,只是我们不该再执迷不悟了,因为我们是年轻人。我希望你能向我保证——努尔丁,你在听我说话吗?——千万不要再相信这些鬼怪邪灵,如果我死了(因为我的健康状况已经每况愈下),请把我那三个孩子抚养长大,也千万不许他们相信这些迷信邪说。”努尔丁嫣然一笑,一个恰如其分的回答已然涌上他那漂亮的嘴角,不过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小轿车已经开到,他祖父就把他给带走了。

高坡上官署驻地中的那场牌戏也并没有拖得比穆斯林的聚会更长。莫尔太太继续喃喃地嘟囔着“红桃十对黑桃杰克”,奎斯蒂德小姐从旁助兴,在复杂琐细的牌戏中还絮絮地穿插讲述着兜风时撞上的那头土狼,她跟罗尼的婚约,马德卡尔邦的邦主夫人,巴塔查里亚夫妇,以及这一天整个儿的概况,在它慢慢退去之际,它那毛糙、枯焦的表面也便呈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就像如果你能从月亮上远眺的话,印度本身可能呈现出来的模样。不一会儿,她们俩也便回房就寝了,而此时其他地方的人们已经从床上醒来,但这些人的情感她们无从分享,就连这些人的存在她们都无从知晓。夜,从来就不曾真正安静,也从来都不会绝对地黑暗,它慢慢磨损消逝,同其他的夜相比就只有两三阵疾风的区别,而这几阵疾风就如同从苍穹垂直地刮落下来然后又反弹回天际一般,猛烈而又强劲,却又不留下一丝清新爽洁:热季就要到了。

* * *

[1] “我只是在想……是怎么蹿到后脖颈上去的”:罗尼对阿齐兹衣领的取笑可参见《印度反思录Ⅰ:为时太晚了吗?》(见第三章注8):“我们将文法和领扣一股脑都扔给他(印度人),在他出错的时候又嘲笑他。”

[2] “湖区”是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的著名风景区,区内有英国的主要湖泊温德米尔湖和最高山脉斯科费尔峰。英国的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就诞生并安葬于此地,十九世纪初叶以来即成为众多骚人墨客的游憩之地。

[3] 斋月(Muharram或Mohurram):回历的元月。不过在印度这一术语指的是穆斯林在回历的元月必须遵守的斋戒以及为纪念哈桑[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之女法蒂玛的长子,为什叶派五大哲人之一。](Hasan)及其兄弟侯赛因(Husayn或Hasain)之死(公元六六九和六八○年)而举行的公开悼念活动。

[4] 居住在中印度山区的土著。

[5] 欧亚混血儿。

[6] “蜂虎”……“鹦鹉”:这种鸟是黑翅雀鹎(Common Iora)。福斯特对罗尼对于印度鸟类的无知的态度由这一注释可见一斑,而他本人在一九二一年则有手持一卷鸟类图谱每天早饭前都外出观鸟的习惯;据萨伊德·阿里·阿克巴尔(Syed Ali Akbar)的记述,“当天成功地认出一种鸟类之后,他高兴得简直难以形容。”(《印度插图周刊》,一九七○年十月十八日)

[7] 前方半里格就到(Half one league onwards)!:典出丁尼生的叙事诗《轻骑兵的进击》(“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一译《轻骑兵的责任》。]),不过滑稽地以“one”取代原句中的“a”,以“onwards”取代“onward”。

[8] “我们撞上了一头动物”:那头动物一度经常在因道尔代瓦斯路上出没;我从没亲眼见过,不过却见到过详尽到令人吃惊的旁证(详见《雪山神女之山》中的描述)。

[9] 照顾一条哈巴狗:一九一三年三月,福斯特跟大代瓦斯邦的邦主一起乘车游览德里时,他本人就不得不这么干过。

[10] 只享有十一响礼炮的荣誉:参见《雪山神女之山》中所引马苏德的介绍:“他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强调他那位尊贵的海得拉巴尼扎姆[尼扎姆为一七一三至一九五○年间统治印度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的特别称号。]具有何等的权势和财富,并享有二十一响礼炮的殊荣。(而我们【代瓦斯】只享有十五响。)”

[11] 此处明显是在戏仿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

[12] 斋月马上就要到来……军队都有可能会被召来进行镇压:此处所勾勒的发生在斋月期间的麻烦确实非常普遍:“‘警察局专门有一份档案,由专人负责实时更新。其中记录了所有跟节庆有关的惯例和风俗;斋月游行所取的路线,其路线是否从某一特定的庙宇旁经过,是否经过某棵特定的、因为年代久远而被尊为圣迹的菩提树。你务必注意,一定要保证他们的节庆活动遵循以往的惯例。’只能容许最细微的偏差,如果有违惯例甚或只是假定的挑衅都会造成全面的骚乱。”(《平凡故事》,204页。)

[13] 克利须那:在小说的手稿中,罗尼的听差并不叫克利须那(即那位在戈德博尔的歌曲中拒绝响应呼唤前来的大神之名),而是阿尔琼纳(取自代瓦斯邦邦主一位仆佣之名)。

[14] 意思是喊的是听差,却只有天上的神明听得见(听差跟大神同名)。

[15] 安那(anna)为旧时印度、巴基斯坦、缅甸的辅币单位,相当于一卢比的十六分之一。

[16] “魔鬼”(demon)是一种可同时多人玩的单人牌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