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二十英里外的马拉巴尔石窟之外,昌德拉布尔城[1]实在是乏善可陈。与其说恒河从城边流过,还不如说它沿着河岸延伸了几英里远,你都很难将这个小城跟它肆意丢弃的垃圾区分开来。河沿上没有供人洗浴用的台阶,因为恒河碰巧在这儿不算是圣河[2];实际上这里根本就没有河沿,当地人的街市把宽阔而且经常泛滥的河流全景给遮挡得严严实实。街道狭窄鄙陋,寺庙香火冷清,虽说确实也有几幢精雅的住宅,不过不是潜迹于园林环抱中就是隐藏在巷弄深处,除非是应邀前来的客人,否则那遍地的污物会让所有的人望而却步。昌德拉布尔自古以来就从未成为过通都大邑或是灵秀之地,不过两百年前它却是北部印度——当时还是莫卧儿帝国——通往海上的必经之路,那几幢精雅的住宅便是那时候的劫后残余。当地人对于精雅美观的热情早在十八世纪就已经烟消云散,也从来没有成为民众普遍的风尚。当地人的街市当中根本就没有绘画的影子,也极少能看到任何雕刻。房子内外的木料看起来活像是烂泥糊成的,当地的居民也像是烂泥在挪动[3]。触目所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猥劣而又单调,当恒河水奔流而下时你简直希望它把这些沉渣浮沫全都荡平,尘归尘,土归土。恒河泛滥时房屋也确实会被冲垮,人被淹死以后就任其腐烂,可城镇的轮廓大致还在,只不过这儿伸出去一点,那儿缩回来一块,就像某种低等却又不可摧毁的生命形态在苟延残喘。

内陆部分,景象又自不同。城里有一个椭圆形的球场,还有一幢狭长的灰黄色医院。欧亚混血居民的住宅耸立在火车站旁的高地上。铁道跟恒河是平行的,过了铁道的路基地势就开始下沉,然后又再度升起,形成相当陡峭的坡度。在这二度升起的高坡上铺展开来的就是小小的官署驻地,从这里俯瞰下去,昌德拉布尔就完全呈现出另外一副模样:它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园林之城。根本也算不上一座城,而是一片中间散布着零星茅舍的森林。是一个热带游乐园,还有一条圣河从旁边流过。原本隐藏在当地人街市后面的砂糖椰子、印度楝树、芒果树还有菩提树现在清晰可见,脏乱的当地人街市反被这些高大的热带树木所遮掩。它们或者生长在私家园林里,受到古老池塘的滋养,或者从窒闷的贫民窟和荒僻的庙宇中拔地而起,寻求阳光和空气,被大自然赋予了远比人类及其造物更为丰沛的生命力。它们蓬勃向上,冲出底层污浊的沉渣,枝叶纷披,相互致意,为鸟儿营造出一个葳蕤的乐园。尤其是在雨季之后,它们能把树下经过的一切全部遮掩起来,不过一年到头,哪怕是树叶枯焦或是落尽的季节,它们也能为居住在高坡上的英国人美化这个小城,所以初来乍到的人都难以相信此地当真就像人们描述的那般贫瘠,除非是亲自到树木掩映下的低洼处去看一看,这才会幻想破灭、如梦初醒。至于说到官署驻地本身,它不会激起你任何情感的变化,既不使人着迷,也不令人厌恶[4]。它的设计建造合情合理,红砖的俱乐部建在高坡的最高处,俱乐部背后是一家杂货店和墓园,几条马路横平竖直,带凉台的平房散布在马路两旁。这里没有任何丑恶的东西,而且风景相当漂亮;除了头顶上那片苍穹之外,它跟昌德拉布尔城就再也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了。

那片苍穹也自有其本身的变化,不过远没有那片林木和那条河流的变化来得显著。有时云彩会把天空描画得如同一幅地图,不过通常它都是一个五色交融的穹顶,其基调是蔚蓝。白天,在天地相接之处,那蔚蓝会减淡到接近于大地的白色,日落之后则会呈现出一条全新的天际线——颜色橘黄,慢慢向上逐渐融会为最为柔和的浅紫。不过那蔚蓝的核心仍旧不变,到了夜晚也仍旧如此。那时天上的繁星就像巨大的穹顶上悬挂下来的灯火。大地与繁星之间的距离跟它们背后那遥远的距离相比实在不值一提;那更为遥远的太空已经超越了色彩,也最终使自身挣脱了蓝色的束缚。

天空主宰着一切——不仅决定着气候和时令,而且决定着大地何时变得美丽。仅靠自己的力量,大地成不了大事——也只能催生鲜花怒放。可是只要天空乐意,福泽都能照进昌德拉布尔的街市,恩惠都能遍洒整个大地。天公能成就如此这般的奇迹,是因为它威力无比、广袤无垠。威力源自于太阳,每天都源源灌注于其间,广袤则来自于相形见绌、五体投地的大地。没有崇山峻岭破坏它的曲线。大地一里格[5]又一里格平坦地铺展开去,偶或有点隆起,复又平展开来。只有在南边,有一簇拳头和手指破土而出,中断了那无尽无休的铺展。这些拳头和手指就是马拉巴尔山,那些神奇的石窟就隐藏在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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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昌德拉布尔城(Chandrapore):昌德拉布尔在地理位置上暗合班吉布尔(Bankipore)[印度东北部比哈尔邦首府巴特那的一个居住区,位于恒河岸边。],不过其居民纯属虚构。福斯特一九一三年一月在班吉布尔待过大约三个星期;无疑,正是为了防止读者对号入座以及对于昌德拉布尔的居民并非纯属虚构的后续猜疑,他在小说中丝毫没有提及班吉布尔那最为显著,而且确实独一无二的特征:“戈拉”,那是一幢设计为谷仓的建筑,外形酷似一个巨大的蜂窝。从“戈拉”顶上——而非站在旧官署驻地望去,班吉布尔给人的印象确实相当符合昌德拉布尔那“园林之城”的景观;班吉布尔的官署驻地也并非坐落于铁路以南的高地上,而是位于铁路和恒河之间的低地上。在小说中朝南可以望见马拉巴尔山的俱乐部,实际上朝北可以俯瞰恒河。其他的变化无疑反映出时光的变迁:如今有几条非常开阔的街道是福斯特从来未曾提及的,不过芒果树却比他笔下的描述要少。砂糖椰子、印度楝树和菩提树仍旧触目皆是,有一个椭圆形的广场算是一处著名的地标,巨大的医院建筑群的核心以及最古老的那一部分确实是一幢“狭长的灰黄色”楼房,带有最近才镶上玻璃的拱廊。

“昌德拉布尔”的名字有可能是从公元前四世纪孔雀(Maurya)王朝的开国君王Chandragupta(中文通译为旃陀罗笈多,又译月护王)演化而来,其首都Pataliputra(中文通译为华氏城,又译波罗利弗多罗)即后来的巴特那,与班吉布尔毗邻;而作为词尾的“pore”(现今通常拼作“pur”)即“城镇”之意。

[2] 恒河在印度被尊奉为“圣河”,沿河很多地方特意建有供人下河沐浴的台阶,印度教教徒认为在圣河中沐浴能够祛病消灾。

[3] 当地的居民也像是烂泥在挪动:这种说法也被福斯特用于描述埃及亚历山大城的居民,见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写给赛伊德·罗斯·马苏德的信,弗班克,第二卷,第22页曾予引用。

[4] 既不使人着迷,也不令人厌恶(It charms not,neither does it repel):首次化用《圣经》典故,见《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八节:“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They toil not,neither do they spin)。”

[5] 里格(league),旧时长度单位,约合三英里、五公里或三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