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在下午时分,其他人抵达之前,他们复合的样子已经颇为清楚了:他们可能在东厢的大客厅里互相切磋心得或是比一比焦虑的心情,因为此次的来访拘谨又正式,让人备受威胁。玛吉心里片刻不得安宁,甚至还对即将来临的景象稍稍试演了一番;这个房间在午后的阴影下,又高又清凉,古老的绣帷没有遮盖,宽敞的地板擦得光亮无比,倒映着一盆盆的花朵,茶桌上有银器和亚麻布,整体效果反映在她的一句话里,王子缓缓地踱步和转身的动作,也同样有些其他的意思。“我们真是中产阶级的庸俗之辈啊!”她随意抛出这句严厉的话,回响着他们过去一群人的生活;尽管对一个冷眼的旁观者而言,他们被认为是一对享受荣华富贵的夫妻,也只同意自己被当作正等着王室的来临。他们大可事先说好,准备就绪一起走到楼梯下——王子稍微在前面一点儿,走到开着的门那儿,甚至带着王子的气势往下走到马车停靠的地方,迎接他们大驾光临。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很闷,不太适合很气派的事;静肃的九月天,在此单调的白日将尽之时正在发威,几扇落地窗开着面向阳台,突出于一片寂寥中——春天的时候,玛吉正是从这个阳台见到阿梅里戈和夏洛特一起往下看到她从摄政公园回来,同行者还有她父亲、小王子和博格尔小姐。阿梅里戈现在又同样地,时间一到就开始耐不住性子,好几次走到外面去站在那儿;然后,像是要报告目光所及之处什么也没见着似的,他又回到房间里,摆明了没其他事可做。王妃则假装看书;他经过她前面的时候就看着她;盘旋在她脑子里的想法是,她在其他场合里为了自己激动的外表,已经假装用书本来骗过别人了。最后她感觉他站在面前,于是她抬起眼睛看看。

“今天早上你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问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希望我做的,还记得吗?你说要我在家,但那是一定的呀。你还说了其他的事,”他继续说,而她坐着,书本放在她的膝上,眼睛往上看,“我几乎希望能够发生。你说我可以单独见见她。你知不知道,那机会来的时候,”他问,“我要怎么利用它呢?”她一面等着,“用它的机会就在我眼前。”

“哎呀,现在那是你自己的事!”他太太说。但这句话倒是令她站了起来。

“那是我自己的事,”他回答,“我要告诉她,我对她说谎。”

“唉,不要!”她回答。

“我还要告诉她,你也是。”

她又摇摇头。“喔,更糟了!”

他们因此意见不合地站着,他头抬得高高的,很让他开心的那个想法高高栖身于他的头顶上,一副急切的模样。“那么,她要怎么知道呢?”

“她不用知道。”

“她只需要一直认为你不知道……”

“所以,我也就永远是个傻瓜?她要怎么想,”玛吉说,“随她喜欢。”

“她这么想,我却没有抗议……”

王妃走动了一下。“那关你什么事?”

“纠正她难道不是我的权利吗?”

玛吉让他的问题一直响着——响到连他自己都听到了,这时候她才接话,“纠正她?”现在换成她自己的话真的响着,“你是不是忘了她是谁呀?”说完后,因为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她用这么庄严的语气说话,他依然瞪着眼的当下,她丢下了书,举起一只手警告,“是马车。快来!”

这一声“快来!”符合她其余的话语,既清楚又坚定,等他们下了楼在客厅的时候,又对他说了声“快去!”,声音穿过敞开的门和成列排队的仆人间,更是搭配。所以,待车子一停在人行道上,他帽子也没戴就去迎接魏维尔先生和太太,他们组成王家代表,而玛吉则在门槛欢迎他们进屋里去。后来,又上了楼的时候,她自己觉得刚刚提醒他的力道不够强;喝茶的时候,看到夏洛特坚定不移的样子——夏洛特很坚定——她才长长地吸了口气,比较放心。再一次,所有印象里面这是最奇怪不过的了;但这半小时里,她感受最深的是,魏维尔先生和太太使得这个场合颇为轻松。他们好像连成一气,只为了使目前的气氛连成一气,玛吉从未见过他们如此;而且很快地,有一瞬间阿梅里戈与玛吉四目相望,了然于胸,那是他藏不住的感觉。至于夏洛特被纠正了多少,她倒是不设防地态度大方,但这个问题浮现上升、盘旋了一阵子,才一转眼就因为问题本身的重量,肆意地掉了下来。她非常高调地把问题放进无意识的境界,成功地制作一出华丽无比的戏,展现她的沉着。她美丽、无后顾之忧的样子,隐约透露出一板一眼的姿态,未有一刻消失过;那是一个避难所,冷静而又高不可攀,一个很深的拱形壁龛里面某尊彩色还镀了金的雕像,她坐在里面微笑着,被侍奉着,喝喝茶,谈谈她的丈夫,也没忘记她的任务。她的任务已经颇为具体了——那不过给她有利的大好机会另一个名字罢了:将艺术与优雅的风华,展现给遥远的一个无知又萎靡不振的民族瞧瞧。十分钟前玛吉已经对王子说得很清楚了,对于他们朋友所不认可的事,她不需要表态;但现在因为出于欣赏的尊崇之心,而有了困难的抉择,说不出是哪一项令她更显高贵。一开始的十五分钟,大致上她表现得品位卓越而又谨慎得体,完全虏获了我们这位小姐的注意力,原本想要留意的态度,是她那位相形见绌、简直已经退了位的同伴。但魏维尔先生即使此时和他女儿在一起,也让人无法忽略,因为他很特别,无论何时都看起来没有抱持任何态度;只要他们一起待在房间里,她就觉得他依旧编织着罗网,释出他那条又长又精美的绳索,她知道自己正目睹此心照不宣的过程,一如她在丰司就已经知道了。不管他身在何处,这位亲爱的男子有个习惯,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静悄悄的,看看它有什么东西;而他现在正是这个样子,等他看完视野所及的东西之后,挺明确地表示接下来就全交给他太太处置了。不仅于此,根据王妃的理解,自从她更直接、好好地思考着他开始,那指的几乎是对于这些处置手法的某种特别观感,表现出那些手法很稀有,伴随着一种不随波逐流、已然稳固的欣赏态度,欣赏那些手法绰绰有余足以应付,简直不太需要他用沉思式的、低到快听不见的哼唱来伴奏了。

夏洛特安坐在宝座上,可以这么说,左右是女主人和男主人,她一坐下来,整幕场景就清楚透彻,静静地、恰如其分地发出光彩;尽管和谐的样貌仅止于表面,但并非不持久,唯一快要破局的时候,是当阿梅里戈已经站得挺久的、等着他不知所以走来走去的岳父来迎向他、对他说话或是提议什么,接着却又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也就给另一位客人端上一盘小甜点[177]。玛吉盯着她丈夫——假如可以用盯着来形容的话——请客人用点心的样子;她注意到最高招的方式——所谓“高招”是她私底下用的词——是夏洛特在接受的态度上、她那抹看不出个人好恶的微笑里,把所有可能泄露的心思、任何些微她所重视的以及意识到的事情,全都清得一干二净;然后在一分钟或两分钟之后,她觉得有一波影像慢慢地漂浮、流过房间到了她父亲站着的地方,他正在看画,是她结婚时他送给她的一幅早期佛罗伦萨的神圣作品。他可能是默默地在对它告别,她知道他高度重视这个作品。他牺牲了这么件宝藏,其中的温柔情意对她而言,已经是融合成整体的一部分、是恒久不灭的表达。他美好的情愫总是从其他美好的东西朝她望着;仿佛画框真像一扇窗户似的,灵显了他的脸:此时她心里可能在想,他留下了这件东西,好像被她的臂膀紧紧抱住,这是最可行的方式,如果他想留给她一部分可触及的自己。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又再度四目相望,感受着不变的幸福;不知为何他们的微笑一个胜过一个,仿佛话语已无法表达他们所历经的事:下一刻她就猜想着,如果最后他们接触的这个阶段,能被保留下来的话,那会好像老友重逢似的,原本自信一切不变,却悄悄地发现人事已非。

“不错吧,呃?”

“喔,亲爱的——相当好!”

他把问题放到了那幅伟大的画作上面,而她也以那幅画作为回答;但是,仿佛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之后象征着另一个事实似的,所以他们开始到处把每件东西都看看,有没有其他也说得通。她的手臂勾着他,房间里其他的物品、其他的画作、沙发、椅子、桌子、柜子等等“重要的”物件,都以出色的姿态矗立着、环绕着他们,腼腆地等着被认出来,接受喝彩。他们的眼睛从一个物品移到另一个,整体的高贵气势放进心里——挺像是让他好好度量一下,过去那些想法有多睿智。两位高贵人物则坐着谈话,到用茶的时候,和谐气氛更是好极了:无论知不知情,魏维尔太太和王子几乎已把自己“定位”不动了,好像某些场景里就需要这类人形家具,以表达高度的美感。他们的外表与装饰的东西融合在一块儿,他们的贡献是很完整无缺的,也令人赞赏,表达出精挑细选、胜出的品位;尽管如果再看得久一点,他们也具体印证了某种很罕见的购买力,只是这个场合并不真的需要如此更有穿透力的目光。亚当·魏维尔又说话了,语气中有太多意涵,谁又知道他的想法终止于何处呢?“都在这儿了。[178]你有不少好东西啊。”

玛吉又要有所回应:“啊,他们看起来真好,不是吗?”他们的同伴听到这句话把注意力转过来,一脸严肃表情,他们缓慢的谈话也中断了颇长的时间,好像更显得臣服于一贯的浩大职责;坐着动也不动,等着被品头论足一番,好像杜莎夫人蜡像馆展示台上,一对当代伟人的肖像。“我好高兴……您能看最后一眼。”

就在玛吉说完这句话之后——话仍响在空中——语气产生了震撼;从一对传到了另一对,语气表示奇怪地接受了关系终止,似乎幸好没有试着加上注解,所以才没那么尴尬。是呀,这就是神奇之处,这个场合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很难坚持下去——因此,任何依依送别的指标都无法衡量这场分离。要把这一个小时说清楚,就不得不稍微问一下它的基础为何——那是为什么他们四个人用高尚的风度,坚决不让压力靠近,最终却能联合在一起。阿梅里戈与夏洛特面对面,任何一人所施加过的压力,很明显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玛吉也几乎不用记得,自己不太可能冒险如此做。她父亲也一样不会动根指头——她心里同样知道:她唯一要屏息以待的是,既然他不会这么做,那么他又会做什么呢?三分多钟后他说话了,挺突然的:“呃,玛吉……小王子呢?”宛如相较之下,那才是艰困的、也是更真实的声音。

她瞄了时钟一眼。“我规定他五点半来——时钟还没响呢。相信他,亲爱的,不会令您失望的!”

“哦,我可不要他令我失望呢!”这是魏维尔太太的回答;用的却是这么明显的玩笑方式,说出让人失望的可能性;甚至于过后,当他有些不耐烦地踱步到其中一扇落地窗,走到外面的阳台,有几秒钟她心里在想,要是她跟着他走出去,她是否会在那里被事实击倒,或是面对事实。出于必要,她还是跟着他——近乎是他邀请她似的,暂时走进一个没有牵挂的空间,好给另外两人一点机会,那是她和丈夫异想天开讨论过的。站在他身边,他们俯身望着一大片单调的地方,很清晰,现在也几乎有点儿颜色了,这种颜色在奇特又令人感伤的照片上看得到,“老派”的样子,夏末时节午后将尽的时分,空荡荡的伦敦街头就是这个样子,她再次感到,这么一段过程对他们而言是多么的忍无可忍;如果百般忍耐,让受到压抑的这些关系从他们眼里渐渐流露而出,那他们又会如何被它撕成碎片。这种危险当然会愈加显现,若不是个别的直觉——她起码是清楚自己的——积极又顺利地为它捏造了其他种种明显的关联性,而这些关联性是他们可以假装开诚布公的。

“你们万万不可待在这里,你知道的,”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景象,亚当·魏维尔说话了,“你们当然可以到丰司那儿去——住到我的租约满了为止。只是,丰司已经拆得不成样了,”他补了一句,语气中有些许悔意,“丰司有一半的东西都搬走了,最好的东西也有一半搬走了,恐怕你可能认为,它已经不再那么特别令人愉快。”

“不会的,”玛吉回答,“我们一定会想念它最好的东西。亲爱的,它最好的东西当然已经搬走了。要回去那里,”她继续说,“回去那里……”这个想法的力量好强大,她无法再说下去。

“唉,回去那儿却没什么好东西了……”

但她此刻不再迟疑,她将想法说出来:“回到那里却没有夏洛特,才是我心里过不去的。”她说着,一面对他微笑,所以她立刻看到他把话听进去了——把话听进去了,使得她可以用微笑暗示一件她没说、也说不出口的事。这个内容太清楚——都这个时候了,她没办法假装像他会用的语气,说说“即将”少了他是什么样的境况,不管是丰司或是哪里。那现在可是——尽管做得很兴奋,很卓越——超过他们能处理的范围和问题;所以,此时他们一面等着小王子,好让其他两人待在一起,他们紧张又感觉有威胁,除了大胆地提出一个够分量的代替品,她又能做什么?夏洛特出现在这里,感觉得出她话语里的真诚,没有什么比那样更奇怪的了。她觉得她的真诚绝对不假——她认为真诚就是那个样儿。“因为夏洛特,亲爱的,您知道,”她说,“是无人可及的。”这句话花了三十秒讲出来,但是一讲完的时候,她觉得这辈子说得最快乐的话,这是其中之一。他们已经将目光从街道转回来;他们一起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从他们站的地方看得到大部分的房间,但是王子和魏维尔太太就在视线外了。她立刻看出,就算他努力也无法使他的眼睛不发亮;甚至连他拿出雪茄盒,什么都还没说之前先问了句:“我可以抽烟吗?”也没能使他眼睛不发亮。她又说了“亲爱的!”回答请他自便,然后他划着火柴的时候,她又紧张了一分钟——那一分钟,她一点儿也不是用来尽量让说话顺畅,而是重复着高度的叮咛,她才不管这句叮咛会不会传到里面那一对的耳朵里:“爸爸,爸爸……夏洛特很伟大!”

他一直到开始抽烟之后,才看着她。“夏洛特很伟大。”

他们能够接近这个话题了——他们可能立刻感觉到它形成一个基础;所以他们一块儿心存感激地站在上面,每个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脚底踩得很牢靠。他们甚至又再等了一下,以便证实它的存在;尽管这几分钟,他们的同伴隐藏着看不见,但是,仿佛他要让她看到,这终究正是为了什么——正是为什么!“你懂了吧,”他很快地补了一句,“我做的有多正确。我说的正确,是为你而做的。”

“啊,的确是!”她微笑低语。接着,好像她自己觉得正确得不得了似的,“我不知道要是没有她,您要怎么办。”

“重点是,”他静静地回答,“我当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那毕竟是在冒险。”

“那是冒险,”玛吉说,“但是我有信心。至少我对自己是如此!”她微笑着。

“嗯,现在我们懂了。”他抽着烟说。

“我们懂了。”

“我比较了解她了。”

“您最了解她了。”

“喔,自然而然喽!”听到这句话,像是个已获保证的真相挂在空中一般——一如人们会说的,真相获得保证,正是经由目前的机会才说出来,这个机会被创造出来,也被接受了——她却发现自己对于他所指的含义有些茫然,虽然有个更细微的兴奋情绪恐怕是她还不知道的。她心中的感觉更强烈了,见到他流连徘徊的每个时刻,都会令她更加激动;他说完话,过了一会儿之后又抽起烟,眼睛往上看,头往后仰,双手张开放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房子前方灰色又荒凉的样子,“她很美好,很美好!”她的感觉告诉自己,话中的语气里有一丝新意。这就是她所希望的,因为这是某种说话的功夫,是拥有和控制的语气;然而,一直到现在,她才觉得他们的分离已经是事实了。这样看起来,他们的分离完全得靠夏洛特的价值——这个价值充满在他们刚刚走出来的房间里,像是要使它好好发挥一番似的,王子那方面可能也有更大的体认。假使玛吉想要在这最后的离别时刻把他放在某个让人舒坦的范畴里,那么她可能会发现,就在此地,他的功力都回来了,依旧具有高超的价值。毕竟,该说的都说了,带着她礼物的记忆、她的多变、她的力量,夏洛特留下了这么多!才三分钟前她自己说她很伟大,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眼前的这个世界里,她是伟大的——那是他要她应当如此:他实践计划之时,她的才能不至于荒废。她的才能不至于荒废——玛吉认定这个想法。他找了这个短暂的时刻,好私底下让他女儿知道。她也因此得以说出她的喜悦,真是太好了!他的脸一直都是转向她,等她又再看着他眼睛的时候,她的喜悦表现得很直接:“成功了,爸爸。”

“成功了。即使是这样,”他补了一句,此时小王子一个人出现了,虽然离得挺远的,但已经立刻传来打招呼的声音,“即使这样,也不算失败!”

他们进去和小孩碰面,博格尔小姐带他进房间后,夏洛特和王子站起来——气势颇为惊人,所以博格尔小姐未再多留。她告退了,但是小王子在场就足以打破紧绷的状态——十分钟之后,这种沉静对于大房间里的气氛所带来的影响,有点像持续好长一阵的哗啦哗啦作响之后,声音突然停止了。王子和王妃送完访客上车回来后,静止的状态与其说是恢复了,不如说是刻意营造出来;所以,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注定了会十分突出。情况本应如此,尽管玛吉只是又去了阳台,目送她父亲离去,此举虽已无所帮助,但也是人之常情。马车已经看不见了——她花了太多时间心情肃穆地再走上楼,只能看了看那一大片灰色的空间,暮霭的阴影已经笼罩,而房间尤甚。一开始她丈夫没有和她在一起;他和孩子一块儿上楼,他抓着爸爸的手,嘴里说着一大堆的话,值得在家族史记上一笔;但是,看起来两个人往博格尔小姐那儿走去。她丈夫将他们的儿子带走,而不是带回他母亲身边,王妃心里颇有感触;但现在她缓缓走动着,每件事都让她感触良多,像是合唱团大声唱着听不见的歌。然而,尤其是这一点——她人在那儿等着他进来,他们自由了,得以永远一起待在那儿——却是最不受观照的意义:她站在凉爽的暮光中,将周遭的一切好好思量,那里面隐伏着她所作所为的原因。她终于真的知道原因所在——她是如何受到启发和引导,她是如何能坚持不放弃,以及她的灵魂是如何全心全意,就为了这个结局。此刻,就在这儿,金色的果实在远处闪着光芒;只是,这些事握在手上、放在口中,经过考验、经过品尝,究竟是什么——它们是报偿吗?她未曾如此仔细地度量着自己的做法和行为的整体样貌,她突然间好害怕,因为对于那位要付出代价的人儿,总量到底多少仍是悬而未决,一直在她前面。阿梅里戈是知道那个总量的;他仍放在心上,而他迟迟没有回来,这使她的心跳得好快,几乎要停止,好像在胡思乱想,却突然出现一道炫目的强光。她已经孤注一掷,但是他的手盖在骰子上面。

然而,他终于还是开了门——他离开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一看见他的身影,她好像见到了那个数字,又紧张了起来。光是他出现、停下脚步看着她,就让数字蹿到最高点,即使他尚未开口对她说话,她已经全数都收到全额付清了。事实上,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一件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原本很害怕自己安危的顾虑消失了,一分钟之内已经变成关心着他的焦虑,关心深埋在他心里的每件事,关心每件清清楚楚摆在他脸上的事。一看到已经有人“付给”她了,他可能正伸出手拿着钱袋等着她来拿。但是这个动作与她前去接受的过程中间,有种感觉立刻浮现,她一定令他觉得她正等着告白。这可令她充满新的恐惧:假使那样才是恰当的金额,那么她会不拿钱就走开。对于牺牲了夏洛特,他脸上满是了然的神情,太令人难受了,面对那个人如此大气的精妙手法,她只能立于原地赞叹不已。因此,她只知道,自己若听到了说出来的话,应当会很羞愧;也就是说,除非是她当下就要处理掉,一劳永逸。

“她太了不起了,不是吗?”她简单地说,试着解释,也结束这个话题。

“喔,了不起!”他一面说话,一面朝她走来。

“那样帮了我们大忙,你知道的。”她补了一句,进一步说明自己的心意。

他在她面前把这句话好好地想了想——或者说,是尽力地想了想——她把话说得好极了。他极力想讨好她,太清楚了——顺着她的方式使她满意;结果是他走过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她的脸一直面向着他,而他的整个动作包围住她,并立刻回音似的说:“知道?除了你我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这句话所含的真相有股力量,奇怪地使他眼睛变得好亮,她却像是因怜悯与担心不忍直视,于是将自己的双眼埋在他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