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和她丈夫单独被留在那儿,其间她什么都没说。她当时心里很痛苦,非常希望能再有一分钟,等他准备好了之后,才见到他的脸。她已经在他进门时,一脸错愕时见到了——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因此她才知道自己成了个很厉害的专家——能快速鉴定——只要一眼就够,永远都会留存当作参考;那晚他自马灿晚归的画面如一道闪光,照进她烦扰的心灵。就在范妮·艾辛厄姆告退、情绪达最高点之时,即使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已经足够认得出来,那副神情使她知道一件最说得通的事,并非不可能。她在那神情里认出的是,他认得了,那是结果,因为他们客人临时冲出的举动,也因为她说的字字句句难以磨灭,他被逼着要考虑到这次事件,这次意外里极为大胆的种种征象,那是他没预料到会碰见的。很自然地,他看不出那件挺值钱的物品,在地板上碎成三块,是代表出了什么事,即使他保持着距离,隔着房间的宽度,它们也在提醒他。尽管还很混乱,但无疑地有些事情,有其他无法忘怀的影像,已经为人所知。那是一阵惊愕,一阵痛苦——宛如范妮·艾辛厄姆暴戾的举动,但力道大大加倍,超过了原先的预期,此暴戾之气冲出一股热血,好像一拳打在嘴巴上。玛吉转身走开时知道,她并不要他痛苦;她要的是自己能确定即可——而不是在他美好的脸上,燃烧着定了罪的红色印记。假如她能在眼睛蒙上绷带走路,那是最好不过了;假如问题在于,她现在很明显得说点儿什么,或是得听听他要说些什么,那么任何能遮蔽视线的东西都算是恩惠了。

她静静地走到她朋友奋力振作、发挥出惊人能量的地方,一点儿也不想如她朋友般张扬;然后,在阿梅里戈的注视下,她捡起了那些闪亮的碎片。她的妆很浓,戴满珠宝,一身华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以谦卑的姿态立即表达出敬意——却发现,她一次只拿得起两个碎块。她将它们带至壁炉上那个显眼的地方,范妮没拿下之前,那只钵原本就放在那儿,小心翼翼地放好之后,她又回来拿剩下的那一块已经脱离的坚实底座。她拿着它回到壁炉台,刻意地摆在中间,接下来一分钟很专心地试图将其他的部分拼在一起。因为有了那道暗藏的缝隙,裂口十分干净平整,如果有什么东西把它们兜在一块儿,隔着几步的距离看起来,这个钵仍是毫发无伤,相当美丽。然而,接下来的短暂片刻,除了玛吉用双手扶着之外,别无他物,她也只得将此容器几乎对称的两半放在底座旁边,在她丈夫眼前把它们摆好。过程里她不发一语,不过似乎达到了所要的效果——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以前很快就可以完成的事,相较之下,这次似乎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阿梅里戈也没说话——虽然,他沉默的真相闪着微光,那无疑是她给他示意的警告:她的态度仿佛要他噤声不语,好好看着她在做什么。无论如何,他的确能肯定:她知情了,破掉的钵证明了她已知情——她最不想要的就是听他再浪费唇舌。他得想想才行——这一点她更清楚;她目前所关心的,不外乎他应该要知道了。一整天她都认为他是知道的,或者至少直觉上,隐约有些焦虑不安——至于那一点,她刚刚已经对范妮·艾辛厄姆吐露过;但是,他因焦虑所产生的结果,她倒是错了。比起害怕进门,证明了他更害怕离得远远的,像个受瞩目的征象;即使冒着面露害怕的表情,他还是进门来——唉,一开始的一两分钟,她就已感觉得出他是带着这副神情,努力稳住自己以免有说错话的危险,她也感觉得出它关在他们俩之间,接下来的时刻在它下方悸动着,好像医生的拇指压在发烧病人的脉搏上,除了这个感觉之外,此刻她还需要什么呢?

玛吉在他面前的感觉是,虽然钵破了,但她采取行动的原因可没有;这个原因令她下定决心,这个原因使她召唤朋友前来,这个原因使她将那个地方布置给她丈夫看;全部只有一个原因,而且,尽管范妮的行动以及他对此事的担忧,她都紧紧揪住,但是这一切没有一丁点儿发生在她身上,反倒是一股脑儿地直接针对他,所以他也只好照单全收了。她在那儿希望能有点儿什么事介入好争取些时间——多些时间给阿梅里戈,倒不是为了她自己,因为这么久以来,看似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过,她的生活没有变化,而且也会如此继续过下去。她想对他说,“接受吧,接受吧,你想怎样都好;好好打点你自己,才能尽量不受苦,或者至少不要让自己扭曲变形了。只要看就好,看我所看到的就好,然后在这个新的基础上,随你的意做决定吧。不用急——不会拖太久——等到你能和夏洛特再次谈谈,那个时候你会更好上手,对我们俩都会轻松一些。最要紧的是要藏好,别让我见你痛苦地看不清楚和摧残人的忧心忡忡与尴尬,此外,即使我做了这些事,你却依然冷静沉着,更突显你无与伦比的卓越。”她又把壁炉上的小东西摆了摆,就在她要转身对他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虽然整个事发的过程里,她心里已经很清楚他们要外出用餐,他尚未更衣,而且,虽然她自己已经打扮好,但是很可能脸色涨红着,很可怕,又因为激动,许多地方都乱了套;想想大使请来的宾客,想想别人会怎么解释和评论,她一定得在镜子前面把外表再打理一下才行。

此时既然她要他等着,阿梅里戈无疑地也就尽量把握机会——从她大动作地处置那个打碎的金钵就看得出来;就等着吧,直到她能像艾辛厄姆太太刚刚承诺的,再开口说话。此番延迟当然又再次考验着她的心情——但她很快地说话了,却并非因为那个压力。尽管没和她丈夫的双眼对看,她仍不由得立刻感受到他正努力想办法的压力。甚至有那么一分钟她背对着他,心中再次浮现奇怪的感觉,好想不为难他,这奇怪的感觉已经出现五十次了,每每她身陷困境中就掠过她的心头,像某只飞翔的鸟儿,突然盲目俯冲进一口竖井里面,身处黑暗中,翅膀一阵拍扑,距离上方圆圆的天空好远。太惊人了,在她所受的委屈里,这个滋味软化了她整体的感受,而非令其更显艰涩,她越是知道这个滋味,就越是觉得到它惊人之处。结论是,看到自己终于确定知道每件事,了解事实真相,厌恶到无以复加的样子全盘摊在她面前——结论是,即使仅仅只和他不发一语地待在那儿,她就已经感到内心突然撕裂成两半,一边要诉说罪状,一边要采取行动。太令人意外了,这两边一下子分道扬镳;诉说罪状这一边动也不动,根扎得更深了——但是采取行动这边却开始盘旋起来,一种更轻、更大,但又更轻松的形态,有能力可以离地待在上方。它会是自由的,它会是独立的,它会有——不会吗?——某个自己的冒险活动,既惊人又无可匹敌。可以这么说,若有什么会要它扛起自由的责任——即使是现在,玛吉都能见此微光闪烁——那就是随着时刻一一过去,她丈夫越来越可能又重新需要她了,这种需要正是在这几秒钟里所产生的。这对她是全新的感觉,自此以后他会感到没什么比得上,在这种情况下,的的确确错不了,他会真的需要她,那可是他们整段关系里头一回。不对,在此之前他已经利用过她了,甚至也非常喜欢她;但是对他而言,她迅速地具备了不可或缺的特质,倒是无前例可循。这条特别的线索,其中最大的好处是她现在不必再安排什么,不必改变什么,也不必假装什么了;她只要维持简单又直接即可。她依然背对着,集中心思想着那个方法好在哪里;但是答案紧接而来,于是她转过身去这么说着。“范妮·艾辛厄姆把它打破了——她知道它有道裂缝,只要用足了力气它就会碎掉。我告诉她之后,她认为那样做最好——她自己是这么认为。那完全不是我的主意,我还搞不清楚的时候,她就做了。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原本把它放在那儿,就是要这样你才能全部看到。”她解释着。

他两手插在口袋站着,目光移向壁炉架上的碎片,她已经感觉得出他松了一口气,绝对是及时的援手,他把握住机会,接受了她的说法,想想他们朋友此番激烈举动的结果——从此刻开始,每进一步的思量与时间的延宕,对他都有加倍的好处。现在她心里有件事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她瞥见了一个珍贵的真相,那就是因为她帮了他——帮了他自救一把,所以她也应该想办法让他来帮她。她不就是和他一起走进他的迷宫吗?——她的确为了他,把自己放在迷宫的中心位置,靠着确切的指引和她自己的直觉,她可以安全地将他从那儿引导出来,不是吗?因此,她保证要给他支持,那是事先没想过的,而且那得要仔细看看之后——唉,再真实不过了!——才能令人相信,才能说其中没有耍诈。“是呀,看哪、看哪,”她好像看到他在听她说话,即使她说的是另一种——“看哪、看哪,看看真相依旧在那碎掉的证据里,也看看另一个更值得注意的事,我不是你所认为的傻子。就算我跟你不一样,也可能仍有点儿什么能帮得上忙——只要你有本事和我一起把它弄出来。当然啦,有个问题你务必得想想,你这边恐怕得放弃抵抗才行,你恐怕得付出什么代价——和谁一起付——使得这个好处不再受限;但是,无论如何好好想一想,只要你别太盲目地把机会糟蹋掉,就会有些东西给你。”他没有再更靠近那些该死的碎片,不过,他倒是从站的地方看着它们,有点儿看出端倪的表情,那很明显不是假装的;她全当成某种有迹可循的过程。而她说出口的,却和那些她原本已经说过的话语大不相同,那些他大可拿来插入话语中的言外之意。“那只金钵,你知道的,就是很久以前你在布卢姆斯伯里小古董店里看到的那只——你和夏洛特一起去的,你和她在一起好几个小时,在我们结婚前一天或是两天的时候,而我并不知情。当时这个东西有拿给你们看,但是你们没买;你们把它留给我,实在太惊人了,上个星期,我对你说我和克赖顿先生有约去了一趟博物馆,过后我走路回家,进了同样那家店,原本想到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老古董小东西可以送父亲当生日礼物,我就看到它了。它被拿了出来,我看看也觉得不错,就买了——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知道的是从……我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在几个小时之前;想当然的,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就在那儿了——裂成三块。你可以摸摸它们——不要害怕——如果你想确定一下,那个东西就是你和夏洛特一起看到的那件。很可惜它破了,改变了它美丽的外观、它的艺术价值,但是其他的都没变。它其他的价值依旧——我是说,它给了我这么多有关于你的真相。也因此,我并不那么在意它现在成什么样儿了——或许等你想到要怎么好好利用它的时候,才会在意吧。万一如此,”玛吉说了结语,“我们就把这几块东西带去丰司呀,不麻烦的。”

她感觉好极了,此时她见到自己通过了窘迫的困境,她真的已经有所收获——这个状况对她而言,的确已经不再束缚得那么紧了。她听从自己的直觉,为了他而办到了;不是暂时而已,她已经奠定了一个基础,使他得以与她步调一致。他的脸色隐约可见如此,因为他转过头来,终于与她目光相望。不过,他的脸色依然流露出内心的煎熬,他的眼睛几乎就在发问;他开口之前,他们之间有种前所未见的精神交流,她表现出无以复加的坦然。然而,等他真的开口的时候,倒没有太沉重。“那范妮·艾辛厄姆到底跟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压抑着痛苦,她也差一点就微笑起来:他这番问话就是把整件事都交给了她。她只好说得更直接一些。“她不得不跟它有关,因为我要她立刻来,她也就立刻来了。她是我第一个想要见的人——因为我知道她会了解的。比我已经得知的了解得更多,我是说,多过于我自己理解出来的。我自己已经尽可能地去理解——我也希望我办到了;尽管如此,我做的依然很有限,而她一直都帮得上忙。虽然她不见得很想照着自己的意思帮忙——可怜的好人儿,她刚才也不见得很愿意如此做;但是她仍为了你全力以赴——你可要永远记得啊!——这一路幸好有她,我过得好多了,和没有她的境况相比会是天差地别。她帮我争取时间,这三个月的时间代表了所有的事情,你不明白吗?”

她说“你不明白吗?”是故意的,而下一秒钟就见到它起作用了。“这三个月的时间?”王子问。

“从你自马灿很晚回家那一夜算起。从你和夏洛特待在葛洛赛司特的时间算起;你们去了大教堂——你不会忘记曾对我描述得极为详细。从那时候我才开始确定。我之前就一直不太相信。我确定的是,”玛吉说得更清楚些,“你和夏洛特有过,而且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有过两段关系。”

他听了之后瞪着眼,有点儿傻住了。“两段?”

语气中有种模棱两可,几乎是发蠢的感觉——这使玛吉突然感受到,做错事者的惩罚里最重要的部分,是无法逃避地受罪,即使是最聪明的人,也会显得狼狈可笑。“呵,你可能有过五十……和她有过五十次同样的关系!我说的数字,是指你和她关系的种类——只要其中没有父亲和我所认为的那一种,那么数字多寡真的不要紧。”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种;她继续说,“我们把那样视为理所当然,也接受了,这是你们知道的。我们从未想过,背着我们还有另一回事。但是,我提的那晚过后,我知道另有其事。一如我说的,面对着那件事,我有自己的看法——你没想过,我也会有看法吧。我开始谈到它的时候,就出现更多看法了,你们自己、你和她,也开始隐隐约约、不安地觉得有些不同了。不过,一直到刚刚这几个钟头,我才最清楚我们到了什么田地。我一直和范妮·艾辛厄姆谈着我的疑虑,所以我想让她知道我所确定的事——至于决定这么做,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务必要了解。她为你辩解呢。”玛吉说。

他一直非常注意地听着,她再次感觉到,基本上他在请她多给点时间——时间,她心里很明白,就是时间而已;感觉不管会听到什么怪事都行,感觉他真的很喜欢听她说话,即使几乎会令他一无所有也要听。有一分钟的时间,他好像在等着什么更糟糕的事似的,等着她说出内心一切,任何确立的事实,任何精确叫得出名号的事,如此一来,他也才能知道自己目前境况为何——这也是他的权利吧。他当面听她按部就班地述说,内心最感不安的应该是接下来摆在他面前的话题,那是他仍不敢去碰的。他想随口扯扯这个话题,但是仍按兵不动,原因为何他已经了解了。他望向她的眼睛,很明显看得出他激动、无计可施,也很苦恼,而领会了某件特别的事也让他冷得难以忍受。她多多少少提到她父亲,也令他颇感震动,他大可连开口问都不必,只用双眼尽力催眠她说出答案。“他有什么看法?或者是现在他连你一起,有其他更多的看法吗?”——这些话他得克制自己才能不问,因为她一定不会随意带过。她感受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强烈震颤,因为他被困住了,动弹不得,而且此时她是有意让他一直这么狼狈又可怜兮兮的。在这种焦躁又内疚的情况下提到她父亲,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而且简直就是将夏洛特一把给抖了出来。显而易见,感觉得出来,也有迹可循,他不想扯进这件事,好像忽然察觉到一个裂着大口的深渊般往后退却,不过这道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深渊,即使有这么多、这么怪的其他事情出现,却一直未曾被好好地估量过。他们过往的信心,真切得像高塔般在她面前隆起。他们把它盖得很牢固,一层层筑得很高——表面上是如此——多亏了她本性上对许多事都很容易满足,他们秉持着信念,她会永远把他们彻底当成拥有高贵的情操,有义气地为她代劳。阿梅里戈觉得无论如何都要避开此等出奇难堪、出奇难以解释之事,所以他看起来手足无措,仿佛他一直跟他太太一样,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罢了。她虽然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人物,但他更进一步地发现,不管她会对他如何——她这方面是没有设限的——他也绝不会用任何说得过去理由把夏洛特指出来。魏维尔太太是他岳父的太太,这会儿以不得触碰的威严姿态,在他们两人之间升起。不管是要保护她,为她辩解,或是为她解释,都一定会将她拉进问题来——这么一着,她丈夫也会同样地被拉进来。但这正是玛吉不给他开的一道门,引他进去;无论打算做什么,她都在下一刻就心里想着,经过此番警告与困窘,他是否正痛苦地纠结着。根据这种假设,他又更纠结了好几秒钟,这才在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之间做出了抉择。

“你很明显从一些芝麻小事里面做出天大的结论。你说得气呼呼的、得意扬扬的,或是该怎么形容都好,但是都太不谨慎了,你如果这么想,感觉会不会公平些呢?——要是我绝不否认,的确想起了你摔碎在那儿的那只钵,感觉会不会公平些呢?我现在坦承有那么回事,也坦承当时并不想告诉你;我们安排好,大概花了两三个小时在一起;那是发生在我结婚前夕——也就是你说的那个时候。不过,把它安排在也是你结婚前夕,亲爱的——重点就在那儿。因为急着在最后一刻给你买个结婚的小礼物——到处物色一件值得给你的东西,或许从其他观点说来,似乎我也能帮点忙。当然是不用告诉你——正因为那全是为了你呀。我们一起出去,找来看去;我们细细翻找着,我记得我们把它称为匍匐搜寻呢。我一下子认出来了,我们看到了那只水晶钵,就在那儿——老实讲,不管范妮·艾辛厄姆有什么好理由,这样处置它实在太可惜了,我得这么说。”他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又把眼睛转过去,看了看那件珍贵容器的残骸,但此刻表情已经显得满意多了;而玛吉感觉得出,对于此番解释所带来的平静,他呼出了一口气,呼得既长又深,比较放心了。对他而言,每件事的背后,台面下的每件事,都觉得稍稍舒坦,因为终于能和她谈上话了——而且他好像也对自己证明了,他还能谈。“那是一间在布卢姆斯伯里的小店——我想我现在就能到那个地方去。那个人懂意大利文,我记得;他极力想卖掉那只钵。不过我对它没什么信心,所以我们就没买下。”

玛吉听得饶有兴味,明白表现在脸上。“喔,你们把它留给我了。但是,你们又买了什么呢?”

他看着她,一开始好像努力在回忆着,接着他又好像努力要忘记。“我想,没有——在那个地方买。”

“那么,你们买了什么其他东西吗?你们给了我什么当结婚礼物——那不是你们的最终目标吗?”

“我们没给你任何东西吗?”王子可有点儿惊讶——他维持一派高雅气度思考着。

玛吉等了一下子。到现在她已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了,但是她听到这里的时候,双眼转向壁炉上的碎片。“有的;反正最后你们还是给了我那只钵。那一天我自己遇上它的,机会实在好巧妙;在同一个地方发现了它,也被同一位小个儿的男子强力推销着,他就像你说的,懂意大利话。我可是‘对它有信心’,你知道的——一定是某种直觉,让我对它有信心;因为我一见到它,就买了。虽然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补充着,“买了它,还附带着什么。”

王子一脸尊重她的说法的样子,努力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我也认为,这等巧合实在太惊人了——这类事大多只发生在小说和戏剧里吧。但我不懂的是,你一定要我说出来它的重要性,或是关联性……”

“为什么你们没买成,我却买了?”她很快地接起他的话说。但是,她眼睛又再次看着他,思虑中又加了点别的东西,那是不管他怎么说都无法让她动摇的。“此巧合怪异之处,倒不是因为就快满四年了我才踏进那个地方;这类机遇在伦敦并不稀奇呀?怪的是,”她说得很清楚,“买完东西回家之后,我才明白;其价值来自我发现了这么位朋友,好奇妙。”她解释着。

“这么位朋友?”这等奇妙之事使她丈夫非得接下话题不可。

“店里那位小个儿男士。他为我做的比他知道的更多——这要归功于他才是。他挺关心我的,”玛吉说,“而且因为关心,他回忆起你们的造访,他记得你们,也和我说起你们。”

听到这儿,王子报以一抹狐疑的微笑。“哎呀,可是,亲爱的,如果奇特的事是出于那些关心你的人……”

“那样一来,我的生活,”她问,“一定是非常不平静喽?嗯,他喜欢我,我是指——很特别的。唯有如此,我才能解释为什么后来我可以从他那儿得知——事实上,他今天才给我的,”她接着说,“他根据他的判断给我,神情很坦然。”

“今天?”王子重复说着问话。

但她就是有此独特的能耐——很神奇地,就这么交给她了,事后她心里想着——为了她的看法,为了她握有的线索,要顶住不放弃,也要按照她自己的程序进行。“我引起他的同理心——看吧,就这样啊!但是,他竟然产生同理心,而且提供给我有用的东西,那才是奇迹所在。那可真的是我这个机会里面怪异的地方,”王妃继续说,“我竟然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不偏不倚走向他。”

他见到她紧守自己的步骤进行着,他似乎顶多也只能站在旁边,好好看着她,使她通行无阻;他仅仅隐约地稍作表示,像是做了个可有可无的手势。“我很遗憾说你朋友的坏话,事情也已经过了好久,除了那一次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让我想起它来。但是我记得那个男人,像个可怕的卑鄙小人。”

她缓缓摇了摇头——仿佛经过思考之后,并非如此,那个样子不是问题。“我只能认为他是个亲切的人,因为他什么也没得到。事实上,他只有损失。他来告诉我——他跟我要的价格太高了,超过那个物件真正的价值。他并没有提及某个特别的理由,那个理由令他考虑再三,而且感到反悔。他写信要求再见我一次——信里的用词遣字叫我今天下午在这里见他。”

“在这里?”这话令王子往四处看了看。

“在楼下——那个红色的小房间。他一面等,一面看着立在那里的几张照片,认出了其中两个人。尽管已经过了好久,他依旧记得那位绅士与女士的造访,然后他把事情串了起来。他也使我把事情串联了起来,因为每件事情他都记得,也把每件事都告诉我。看吧,你也是让人印象深刻呢;只是啊,跟你不一样,他又想到了它——他已经想起它了。他告诉我,你们希望给彼此礼物——不过,倒是没买成。那位女士对于我向他买的物件,非常感兴趣,但是你自有一番道理,反对从她那儿收下它,而你是对的。现在他更认为你是如此,”玛吉继续说,“他知道你有多睿智,因为你已料到那个瑕疵,以及那只钵有多容易破。你看,我自己买下了它当作礼物——他知道我买它做什么。就是这件事在他心里发酵——特别是在我付了那笔价格之后。”

突然间她的故事停住了。她说话的时候,有一小波一小波激动的情绪,每一波都会渐渐削弱下来;所以他逮住机会,在下一波出现之前开口说话。“请告诉我,价格是多少?”

她又停了一下。“对那些碎片而言——当然是挺高的。我想,看着它们在那儿,我觉得要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

王子接着又看着它们,他可能已经开始习惯这幅景象了。“但你起码应该拿回你的钱吧?”

“喔,我一点儿都不想拿回来——我觉得它好值得。”讲完话,在他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她快速转了话题,“我们在谈的那一天,对我而言有个重大的事实很难让人不注意,就是我并没有收到礼物。如果你们已经决意要那么做,却又一点儿成果也没有。”

“你那时什么都没收到吗?”王子显露出严肃得没什么表情、几乎是关注于回想的样子。

“除了为两手空空、口袋空空而道歉之外,什么也没有。致歉的话对我——好像很重要似的!——总是说得很坦然,姿态很美丽又动人。”

阿梅里戈听得很有意思,倒不是因为搞不清楚的关系。“哎呀,你当然是不会在意!”挺清楚的,随着她一路说下去,他越来越能控制被留在这里的尴尬;就像他了解现在需要忍耐被她留下——然后他们才能一起到外面去亮亮相——顶多不过是选错了时机,也还有点儿时间可以耽搁。他看着表;他们要赴约的事,这会儿全摆在他眼前。“但是你知道,我不懂,是什么原因使你说我的不是,就因为……”

“因为我告诉你的每件事情?唉,这整件事——事情就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你们都顺利欺瞒了我。你们想找件东西给我——原本是件迷人的事——却和你们当时花了一个早上在一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真正和它有关系的,”玛吉说,“是你们非得如此不可:打从你们再次面对面,就没办法不这样做。至于那样做的原因,是你们之间在以前有好多好多的事——在我来到你们之间以前就有的。”

最后这段时间,她丈夫原本都在她眼前走来走去;但是一听到这句话,他又站住不动了,像是为了避免自己显出任何不耐烦的样子。“那个时刻,你对我而言是很神圣的,尤甚以往——除非不把此刻算进去,因为你又变得如此神圣。”

她能注意到,他话语中的肯定并无心虚在内;他说得坚定,两眼看着她,从他奇怪但又一贯的态度,好像远远地轻吹来一阵风,寒冷得难以想象。尽管如此,她仍旧照着她要的方向走去。“喔,我最了解的事,是你们从不曾想过要一起得罪我们。你们非常想要的是,绝不可以出那种状况,而你们长久以来为此小心翼翼,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我想,那方式,”她补充说,“是我最知道的。”

“知道?”过了一会儿,他重复说着。

“知道呀。知道你们是老朋友,而且在我们结婚时,你们亲近的程度远超过我有任何理由去加以臆测。也知道有些事没有告诉过我——它们的意义一点儿又一点儿放到了其他的事情上,摆在我眼前。”

“要是当时你已经知道,”王子很快问,“那它们会不会改变我们的婚姻呢?”

她慢慢地思考着。“我跟你说,不会——就我们俩之间。”接着他又急切地紧盯着她,根本无法松懈:“问题要比那个大得多。你看,我所知道的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那才是让他沉不住气的地方,因为她重复着已经知道的事,使得他各种泰然自若的神态都成了问题,当下他对自己是否能再一派超然地假装下去也失了信心。她使自己显得平静,此举带给他的意味——就算只是字词本身的影响力,像是她重复清晰地说着“知道,知道”,都使他很紧张,无法再掩饰。她很难过令他这么紧张,因为就要出去用餐了,他心却不在上面,他需要镇定下来,很有气势地出席,算是职责吧。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因此松懈,一定要尽全力好好利用这个珍贵的机会,弄个明白才行。“你务必想想,我可没拿这一点对你相逼;假如你没进来的话,这些可能也不会发生了。”

“唉,”王子说,“我很可能会进来呀,你知道的。”

“我认为你今晚不会进来。”

“为什么呢?”

“嗯,”她回答,“你可能会做的事……各式各样。”说到这儿她想起她对范妮·艾辛厄姆说的话。“再者,你很莫测高深。”

一听到此句话,尽管他控制着自己的神情,仍是稍稍扮了个鬼脸,那是他们种族所独有的表情。“你呀,亲爱的,才是莫测高深呢。”

她过了一会儿接受他这种说法;最后,她终于也觉得的确没错。“那么,我缺一点儿都不行。”

“如果我没有进来,”这时候他开口问,“你又会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思索着,“那你呢?”

“喔,我呀[161]……那不是问题。我都依你而行事。我就继续做该做的事。你会明天才说吗?”

“我想,我会等等。”

“等什么?”他问。

“看看它让我自己有何改变。我是说,我所知道的实际情形。”

“呵!”王子说。

“像我说的,无论如何,我现在唯一的重点,”她继续说着,“是它对你可能造成的改变。从你踏进来的那一刻起,你了解的才是我着眼之处。”然后她又说了一次——这样他才能再听一遍,“你了解,我已经不再……”

“你已经不再……”其实她停顿下来,却反而让他急着发问。

“咦,就是不再和以前一样呀。不再被蒙在鼓里。”

过了一会儿,他只得再次站在那儿默默接受;但是,话中有某些相同的东西是他仍想知道的。他又迟疑了一阵,但终究还是问出这句奇怪的话:“那么,有其他任何人知道吗?”

他几乎可以将她父亲的名字说出来,所以她让他停在那儿。“任何人?”

“我说的任何人,指的除了范妮·艾辛厄姆之外。”

“都这个时候了,我认为你应该已经有特别的方式可以得知才对。我不懂,”她说,“你为什么问我。”

接着过了一会儿之后——据她了解,只有一会儿时间——他弄清楚她的意思;此举更令她觉得奇怪,因为夏洛特自己知道的和他一样少。一幅画面隐约出现于此景象中,甚至有几秒钟的时间很亮眼——看见有两个人单独在丰司,其中一人是夏洛特,摸索着前进,总是不知道、不知道!同时,画面闪着它的主要色彩——与她父亲的动机和她自己的原则,很可能相同。他是“莫测高深”,如阿梅里戈所称,所以静止的空气不会有任何颤动波及他的女儿,一如她也被如此形容,因为她努力关照着而且也会继续关照他平静的生活,或者说,无论如何也要关照他的尊严,那一层坚硬的外壳全是神奇的珐琅,那是她至高的准则。她丈夫现在说的话,似乎就在帮她办到这一点,真是怪透了。“我所知道的,就是你告诉我的这些。”

“那么,我已经告诉你我全部想说的了。其余的,你自己去发现吧!”

“发现……”他等着。

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花了点时间才得以继续。她看着他的脸,感觉自己的境况一层深过一层,汹涌升起又陷落;但她多少再次感到精神一振,而不是沉落萎靡。她走得坚实——她的同伴才是依然漂在海上的人。她稳住双脚;用力往下踩着。她走到壁炉旁的摇铃,摇响了一下,他只能当作在叫唤她的仆人。所有的事情就到目前为止;那是在暗示他该去着装了。但是,她得坚持下去才行。“为了你自己,去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