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辛厄姆太太从马灿的复活节宴会回来,自那个下午过后,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再好好和她待在一块儿了;不过,从开始讨论哪一天要搬到丰司起,这个空当很快就被弥补了——两家人几乎同时停止一切外务。她立刻察觉,能与父亲谈谈,和一位老朋友重新用过去同样的方式,以及过去同样长的时间,待在一起久久的,这种谈话能开放她的精神,又不至于太张扬,泄露自己的心事。她父亲老是说,挺“信任”他们的老盟友,不需要怀疑她找来范妮,是要帮忙弄清楚点儿什么——至少,范妮只要照着范妮原本那般轻松自在即可。玛吉认为范妮挺轻松自在的,但如果让艾辛厄姆太太知道这样,她可是会颇为激动——至于那一点嘛,在某种程度上,很快就渐渐地显露出来,躲都躲不掉。我们这位小姐特别在想,有这位朋友的力量,她就安全了,不会被怀疑心存疑虑;这位朋友会掩饰她,保护她,甚至大方地代表她——也就是说,在他们目前过日子的真实形态里,可以代表她身在其中的关系位置。无疑地,就像人们所说,这难度可高呢;但是,如果艾辛厄姆太太能在其中显得分量十足,或者为了她自己的好处,而四处都见得到她,那么这将是玛吉播下的信息种子里,所能采撷最美的花朵了,她将大把的种子撒在波特兰道,款待马灿那一群人的宴会上。那个晚上艾辛厄姆太太沮丧的心情力图振作,有满满的勇气也感同身受;其间可能有点儿豁出去的意味,但她绝对是泄露了心里更深、更黑暗的想法——现在就算她前后矛盾,试着要抹去所留下的印象,也嫌晚了。这些事实全都显露出来,气氛很神奇,于是王妃此时再度找上她;一开始当然是好好表达内心的顾忌,给她知道想请她来特别帮忙,虽然范妮可能对于要怎么奇怪地利用她,有着不安的预感,可是玛吉说得直截了当,一点都没有感到不好意思。一开始玛吉就对她说了些颇不寻常的事,像是“你能帮忙我,你知道的,亲爱的,其他人都不成”;像是“说真的,我几乎希望你有什么不对劲,譬如身体不健康,或是没钱了,或是失去名誉(原谅我,亲爱的!),那我就可以和你尽可能在一起,或是把你留在我身旁,不用发表批评的言论,也无须任何话语,只要‘像’我这般友善就好。”我们各自都有方法好使自己显得不自私,而玛吉对于她丈夫或者父亲,是没有任何私心,对她继母也仅有那么一点点、不太确定的私心;然而面对这次危机,她真的会看着艾辛厄姆太太牺牲掉她的个人生活或自由,却感受不到一丝痛苦。

她的态度不变,想从目前的情况和她受害者激动的情绪上取得特殊的支持。这位人士真的令她觉得,随时可以应付任何事;或许不至于激烈地抗辩,但会因为她自己的烦躁不安,想知道她要什么。到最后——也不会拖太久——如同已发生的一样,有关那件事也就一点困难都没有了。简直就像玛吉使她了解,她揪着她,要她为某件事负起责任;首先,并不是把每件事做得仔细到位,或是紧紧拴在一起,而是对待她的态度要抱以信心,不用坚持强求,只要在那儿看着和了解状况,提供忠告与协助。很清楚,她那套理论全凑到一块儿了,毕竟这位亲爱的女士,早早就已经插手他们一切的命运,因此他们平时的关系和事务,多多少少全部都能回溯到一开始,她热心投入的状态。这位善心女士的年轻友人就在此热心投入的基础上,当面建造起什么东西来——非常像是个聪慧甚至淘气的小孩在地板上玩,可能堆起了积木,很有技巧,让人看得头昏眼花,还时不时留意着在旁边偷偷观察的大人脸色。积木倒的时候,他们的反应是:积木嘛,总要倒的;然而,一旦它们叠得老高的时候,那一定要对这个成就加以注意、赞美一番。艾辛厄姆太太一副全心奉献的模样,和她并无二致:她可说是一脸焦虑的表情,全神贯注在她年轻友人满是幸福的活泼脸庞;有可能是她对于最近状况升温的情形,一点儿都不错愕。假如王妃现在要前所未见地积极前行,那她会立即表态,说要看着她往前进,说她一直知道她早晚会这么做的,还要说任何想参与的请求,都多多少少已经包含了,也嗅得出胜利的滋味。她态度温和也闻不出任何异状,那是千真万确的,而且她一副欢快的模样,简直到了有些夸张的地步;短短暂别之后再见面,开心的程度更是明显:有时候玛吉觉得初见面时的激动,让她想起另外几张脸的表情,尤其是有两次难以磨灭的影像为甚,她丈夫受到惊吓时,面貌所产生的变化——她终于能在心里想想那场“惊吓”——他刚从马灿和葛洛赛司特回来,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以及隔天早上在伊顿广场,这位老朋友从窗户转过身来和夏洛特交谈时,她美丽又大胆的目光,顾盼流转。

假使她敢这么不加粉饰地看到这件事,那么她大可说,范妮挺怕她的,怕她会因为阿梅里戈和夏洛特那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几秒钟对那三人而言,都是一种清楚的表达。然而不同的是,这位亲爱的女士脸上不断地出现这个表情,挺奇怪的,但其他人不曾再次稍有或见。其他人的其他样子、其他光彩,又亮又恒定不减,倒是在稍早之前已经出现了,达到顶峰,也就是那天早上在她家的阳台上的那一对,往下望着她和她父亲在做什么。他们整个看起来光鲜亮丽,和乍到的夏日时光好吻合,似乎流露出温暖与欣喜,也保证一切都很安全。他们连成一气,不会做出任何惊扰她的事——现在终于事竟功成,有反复的练习,经验已俱足,他们几乎已经不太担心会出什么状况。另一方面,艾辛厄姆太太对此事也一样颇不以为然,只是因为缺乏掌控局面的能力,也就少了些信心。在行动之前,她打算要有哪些大胆的表情,微笑的程度有多大等等,好比一小队突击手——要怎么称呼它们都行——已经走在装满弹药的车厢前头,令她情绪激昂到高点。这些事情使得我们这位小姐在两周的时间里,不下十余次,话到唇边又压了回去,机灵地等着最佳时机;不过,同时她也感到亟须一吐为快,表态一番。“您很担心我可能会来找您,抱怨您扯大了嗓门想淹没我的声音;但是,亲爱的,等您受了伤才大叫吧——您尤其要想到,我哪会这么坏心眼儿抱怨。一切都棒透了,您可梦想得到,我岂能从中找一条名目,要来抱怨什么呢?”这类问话王妃都能暂时压抑下来,而她这么做,有几分是借着猜想她朋友给她的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不就像极了现在她也常常给她父亲的感觉。她猜想着,自己应该会挺乐于见他受到如此对待,一如她也是一天接着一天放过艾辛厄姆太太,这么一来,她尽可能努力轻松对待她,就像魏维尔先生,这个有福气的男士对他女儿一样,一副宽容的样子,但也深不可测。尽管如此,她依旧要她承诺说,只要上校时间允许,他们就会待在丰司;和她对话的这位女士,完全不提要如何应付夏洛特,对于这几位盟友长期的造访停留有何看法,对她而言,存于其间的关联性再清楚不过了,也令她更想一探究竟。

王妃看得出来,范妮明显地对此提议不甚热络,她本人心里也有数,好像站在深渊的边缘往后退着,以免脚步一滑摔下去;此真相再次呈现在我们这位小姐的面前,有可能将她想要微妙进行的过程大肆宣扬开来,这是一直面临的危险。夏洛特应该是要开始对艾辛厄姆夫妇有所约束——纵然有一百个清楚的好理由,她也从来不曾如此——这个事实本身对玛吉有极高的价值,范妮的沉默不语反倒说明得更多、更准确,也更提升其价值。其代价之所以如此令人胆战,正因为它会使得她与继母对立的状态更加激化——假使她支持她的友人,不要让步——她可从未领受过如此对立的状态;结果一定是挺复杂的,魏维尔太太可就有机会,去问问她丈夫是怎么回事。唉,一旦她真的被逮到在唱反调,届时夏洛特的机会要暴增几倍,当然就难说了。然而,她心里不断萦绕着一个问题,假如一方面他太太真的开始逼他,叫他女儿别闹了,而且,因为过去习惯使然——光说这一点就够了——他竟然也不计一切代价,依然相信这位小姐,届时她父亲会变得如何呢?她整个人被这些理由团团围住,而这些理由她又不可能告诉——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在乡间的房子是他的,因此也是夏洛特的房子;只有在它真正的男女主人大方地支配之下,才会是她和阿梅里戈的房子。玛吉当然觉得自己很了解,父亲的大方是没有限度的,但夏洛特就算再好,也不可相提并论,要是考量一切之后,落到得为她的喜好而战,这会挺不堪的。的确有那么些时候,王妃看到自己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只要打仗的时候没有旁观者就好。

最后这一点对她而言是绝无可能,真是太可惜了。她唯一的心力放在了解夏洛特是否并不“想要”艾辛厄姆夫妇来,因为所持意见的背后,也会有其动机与理由。其间她一方面掌握着接收来自他太太的任何反对、任何抱怨,由父亲来告诉她;他可能会问:“亲爱的,你的理由是什么呢?”她可以很自在地清楚回应:“那她的理由又是什么,亲爱的,请说说呀?那不就是我们最好得知道的吗?因为她不喜欢某些人,也连带不喜欢他们所观察到的,也因为那些人可能知道她的事情,而他们知情对她来说颇为困扰,这理由挺充分的,可不可能是这样呢?”那张丑陋的牌,她可能只是顺势就会打出来——此刻的她私底下,步调更快速,整副牌里,她已经反复把玩那一张,非常熟稔。只不过,要出这张牌,她只得牺牲他,让人难以容忍;这件事实在太令人难以忍受,连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同意被牺牲掉,都觉得很恐怖。她只得做她非做不可的事,不去牵扯到他;而一如我们所见,此时她的心情大胆沉湎于一个想法,那个顾忌和受益者想出来的无情操控,并无二般。她看到自己与此联结在一起,无法置之度外——看到别人也是绷紧了精神;否则她可能已经对自己的麻木不仁大感震惊,或是觉得挺有意思的。要是她能不顾夏洛特面对她朋友,强留在丰司的尴尬场面,她多少能看到他们散发出来的勇气,那也可以用来激励她自己。简言之,他们自己不仅要说得合情合理、大胆无畏,也借此要她,玛吉自己,也好好学着点儿。她的确觉得自己给他们的时间不多,有天下午在波特兰道,她突然没来由地脱口而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天哪,他们之间有什么可怕的事呀?您认为是什么,您又知道什么呢?”喔,如果她靠观言察色行事,那么她客人一听到这句话,突然变得惨白的脸,可是会把她一路带得老远!范妮·艾辛厄姆听到这句话脸色发白,但是这样的表情,眼睛里有某种东西使玛吉再次确信,其实这位同伴早已心里有数。她一直看着它靠近,从远远的地方靠过来,毕竟,现在它就在那儿了,第一次的颤动结束,她们肯定会很快发现自己处于比较真实的关系。它就在那儿了,因为她们单独共进周日的午餐;它就在那儿了,日子怪得可以,因为气候好坏,六月天反常地下起冷冷的雨,整天都变得不对劲;它就在那儿了,因为它代表着所有难解之谜与欺瞒的总和,我们这位小姐最近才觉得,自己在其中走得小心翼翼;它就在那儿了,因为阿梅里戈和夏洛特又再次一起单独来趟“周末”出访,那是玛吉计划里,满怀憎恶所促成的——只想看看这一次他们是否真的还会如此;它就在那儿了,因为她没要范妮去拜访一处她自己会很高兴去的地方,反倒是要她来共进午餐,很愚蠢,表情茫然又百无聊赖;全是为了要来赞颂王子和魏维尔太太已经赋予她的权力,得以据实描述他们一番。其实,突然发生此事是因为玛吉需要帮忙,好开始判定他们是怎么了;尽管从另一方面来说,她的客人尚未回答问题之前,她觉得此时此地的每件事,所有状况里的每件事,已经都在大吼大叫了。尤其是她客人呆若木鸡干瞪眼的样子——发出第一声的喊叫。“他们之间?你是什么意思啊?”

“任何不该有的事,不该有过的事——一直以来呀。您认为有吗——或者您的想法是什么?”

首先,范妮的想法很清楚,她的年轻友人吓到她了;不过,她仍目不转睛,很严肃地看着她。“你说这话是因为你自己有所怀疑吗?”

“我终究还是因为痛苦而说出来了。原谅我说出来。几个月又几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也没有人可以讲,没有人帮我把事情理一理;也只能靠我自己看到的一天过一天,难道您不知道吗?”

“几个月又几个月的时间你一直在想?”艾辛厄姆太太仔细思忖。“但是,亲爱的玛吉,你倒是一直在想什么呀?”

“呃,可怕的事情——像只小野兽一样,可能我是吧。或许有某些事——某些事不对劲又糟透了,某些事被他们掩盖起来。”

这位年长女士的脸色开始恢复;看得出来很费一番功夫,但是她已经能够稍微神色自若地来面对这个问题。“可怜的孩子,你想象那两个家伙在谈恋爱?是那样吗?”

但玛吉只是瞪着她,看了一分钟之久。“帮我找出我想象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除了没间断过地一直焦虑之外,什么都没有。您有吗?——您可明白我的意思吗?假如您愿意告诉我实情,那不管在哪方面,起码都会对我有所助益。”

范妮看起来显得分外严肃——表情丰富得像要放出亮光。“这是在说你嫉妒夏洛特吗?”

“您的意思是,我是否恨她?”玛吉想了想,“不是的,不是因为父亲。”

“唉,”艾辛厄姆太太回答,“别人不会这么想。我是在问,是否因为你丈夫而感到嫉妒。”

“嗯,”玛吉很快说,“可能就是这样吧。如果我不快乐,那我就是在嫉妒,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至少我不用担心对您说那几个字。如果我在嫉妒,那我就是很痛苦,您看不出来吗?”她继续说,“尤其是,如果我又孤立无援。如果我不仅孤立无援而且痛苦,我就把手帕往自己嘴里塞,大部分时间我都不把它拿出来,日日夜夜,这样见不得人的呻吟声才不会被别人听到。只有现在和您在一起,我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把它扯出来,在这里对着你尖叫。他们不在,”她把话告个段落,“所以他们听不到;再说,我没和我父亲在家用午餐,也算是奇迹般的巧妙安排。我生活周遭满是奇迹般的巧妙安排,我承认其中有一半是出自我的手;我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留意着每个声响,感受着每个呼吸,然而同时,还要尽量让别人看到我,像一匹染成玫瑰色的旧缎子一般,光滑柔顺。您有没有想过,”她问,“我这么做,我真正感受为何?”

她的同伴很清楚,得说明白才行。“嫉妒、不快乐、痛苦……不会吧,”艾辛厄姆太太说,“不过,同时——虽然你可能会笑我啊!——我得招认,我从不曾如此确信自己有哪一点,可以说得上认识你。你真的是个,像你说的——好深沉的娇小人儿啊!我不曾想过,你的日子受到荼毒,既然你希望知道我是否认为需要什么,我现在就能轻轻松松说出来。我认为很明确,什么都不需要。”

说完这句话,她们面对面了一分钟;玛吉突然站起来,而她朋友则堂皇地坐着;她神情紧绷地来回走动,然后停下脚步接下她刚才提出的话题。它一直大量累积着能量,此刻更是环绕在艾辛厄姆太太发福的外表上,她终于得以呼吸得深一些,连我们这位小姐也这么认为。“这几个月来,我给您觉得——特别是这几个星期——好像挺安详,挺自然又自在?”

感觉得出来,这个问题是得回答的。“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你只给我觉得——是你自己散发出来的——完全是善良、贴心又美丽。像我说的,某方面,”艾辛厄姆太太又说了一遍,口气很亲昵,“都是你自己散发出来的——别人身上可没有。我想到你的时候,都与丑陋的事物无关,不懂什么是虚假、残酷或是粗俗,永远都不会被它们碰到,也不会去接触它们。我从未把你跟它们混在一起;假如它们似乎要靠近你,应该会有足够的时间。但是它们并没有——如果那是你想要知道的。”

“您只认为我过得心满意足,是因为您认为我很蠢?”

这一步跨得很大,令艾辛厄姆太太笑开了,有可能是借着小嬉闹来优雅地掩饰一番。“要是我曾经认为你很蠢,那我可不会认为你很有趣了;要不是我认为你很有趣,那我也就不会注意到自己是否‘认识’你了呢,我是这么说的。我倒是老有种感觉,你一直把自己一大部分的个性隐藏起来;隐藏的量之大,其实,”范妮微笑着说,“以你娇小的身形,别人也只能猜想喽。只有一件事,”她解释说,“因为你不曾让别人注意到它,所以我也没有想出什么来,也就一直搞不懂你是带着它,或是把它放在哪里了。我只能说是压在哪里下面——像你有一次给我看的那个小小的银制十字架,由教皇赐福过的,你一直都紧贴着皮肤戴着,没给别人见过。那个圣物我瞄过一眼,”她一面说着,一面使出幽默的功力,“不过,那珍贵的小心思最深处,比方你个人那小巧的金色本质——是由力量高于教宗的人赐福过吧,我想——那你可从没给我瞧瞧呢。我不确定你有没有给别人瞧见过。你整个人就是太端庄谨慎了。”

玛吉努力听着,额头都快皱出一道折来。“我今天还让您觉得端庄谨慎——端庄谨慎地站在这里对着您大叫?”

“喔,我同意你的说法,是没见过你大叫。我一定得把它放在什么稳当的地方。问题来啦,”艾辛厄姆太太一路说下去,“天哪,我又能把它往哪个鬼地方放才稳当呢。你是说,”她问,“我们这两位朋友从昨天到明天要待在一个地方,然后他们多少会不顾一切地见见面?”她说话的时候,尽可能讲得难听。“你想他们单独在那儿——是他们同意如此的吗?”然后她等了会儿,没听到她同伴回答,“这次是你安排的,然后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又说你不要——但是他们真的不想去,不是吗?”

“没错——他们的确很不想去。但是我要他们去。”

“就是啦,我亲爱的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想看看,他们要还是不要。他们一直得如此才行,”玛吉补了一句,“只有这么一件事。”

她朋友看起来有点儿搞不懂了。“打从你跟你父亲退出开始?”

“喔,我不是说为了那些人才出去。我是说为了我们。为了父亲和我,”玛吉继续说,“因为他们现在知道了。”

“他们知道?”范妮·艾辛厄姆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知道我有好一段时间不太注意了。注意一些我们生活里奇怪的事情。”

玛吉立刻看着她的同伴,她应该会当场问她这些奇怪的事是什么;但是艾辛厄姆太太下一刻的反应,是将那个模棱两可的话题摆一边,说了一个她明显觉得更好的。“是因为那样你才如此做?我是说,不再出门拜访交谊。”

“是因为那样我才如此做。就要他们自己去了——他们也越来越不希望被留下来,或者说越来越不敢表现出希望留下来。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事情都是他们在安排,”王妃继续说,“您也知道,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如此。”随后,像是被这一番直言不讳的话语所打击似的,艾辛厄姆太太有一会儿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您现在还认为我挺端庄谨慎吗?”

只要有时间,范妮总能高明地想点儿什么有用的。“我认为你错了。亲爱的,那就是我给你的答案。我说得再直接不过了。我没看到可怕的事——也没什么好让我起疑的。要是你还另作它想的话,”她补了一句,“我会非常难过。”

这句话令玛吉凝视良久。“您甚至从没想象过任何事?”

“哎哟,天可怜见!我正是以一个有想象力的女性身份在说话。我一辈子没有片刻不在想象点儿什么;正因为如此,亲爱的,”艾辛厄姆太太接着说,“我才知道你丈夫,是真心诚意、温柔地对待他那令人赞赏的可爱妻子;你却当他心怀不轨跟你继母瞎搅和。”她停了一分钟,要她朋友好好体悟这番话——至于玛吉这方面则无任何反应;然后,可怜的女人啊,真是糟糕,她又努力地推了一把。“他连你一根头发都不会伤到的。”

玛吉一听完立刻做出微笑状,看得出来她是想表现出微笑的样子,真是再奇特不过的表情了。“哎,是啊!”

但她的客人已经又接着说话。“我绝对相信,夏洛特也不会。”

这使王妃脸上挂起诡异的表情,站在那儿不动。“不——夏洛特也不会。他们就是如此这般地一起上路去了。他们一直担心无法再这样了——以免惊扰我,惹恼我,多少对我有用。我坚持他们得这么做,我们不能全都停摆——虽然父亲和夏洛特不太接受,但我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又害怕了;如果他们要担心一起行动的话,那对他们而言是更大的危险:危险就是,你懂吧,我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他们知道,最不危险的事,就是那些看起来好像我会接受的事,以及那些我不曾提过无法接受的事。他们想到的每件事,都以非常奇特的方式出现,而我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或征兆,透露我的心思——以至于一切就像您所看到的,很美妙。无论如何,他们周旋于我说的那些危险之中——不能做得过头,也不能做得不够,不管他们是缺了信心,或是少了胆子,随您怎么说都成。”她的口气这会儿透着怪异,和她的微笑兜不上;她一说结语的时候,更是明显:“我喜欢的就要他们做,就是那样!”

艾辛厄姆太太对这番话的反应是她站了起来,挺慎重的样子,每段话都使她的气喘得越来越大口。“我亲爱的孩子,你太惊人了。”

“惊人……”

“你太吓人了。”

玛吉深思着,摇了摇头。“没有,我才不吓人,您也不认为我是这样。我是出乎您意料,一点都没错——但也只温和地出乎您意料罢了。因为——您不明白吗?——我是个温和的人啊。我什么都能忍耐。”

“哎呀,还忍耐呢!”范妮声音变尖了。

“为了爱。”王妃说。

范妮踌躇着。“爱你父亲?”

“为了爱。”王妃重复说了一遍。

这话让她朋友观想了一下。“爱你丈夫?”

“为了爱。”王妃又说了一遍。

这会儿上述几个清晰的字眼,仿佛可以给她同伴在二三个很不同的选项里,找出是哪一个似的。无论如何,艾辛厄姆太太的回答——不管多大多小,总是个选择——倒是立刻胜出了。“你就说说你自己爱的吧,你认为你丈夫和你父亲的妻子有所行动,而事实上也是一对恋人,那是不是你想告诉我的?”王妃没有立刻回答,“你说得这么直断,还叫作温和呀?”

“喔,我没有假装对您很温和。不过,我告诉过您,而您一定也亲眼见过,我对他们有多温和。”

艾辛厄姆太太反应又变快了,控制住情况。“你要他们照你喜欢的做,如你所言,就为了要吓人,那是你说的温和吗?”

“唉,如果他们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密,就不会觉得恐怖。”

艾辛厄姆太太面对她——现在挺镇定的。“亲爱的,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在说我好困惑,好痛苦,除了您之外我也没别人可以讲。我一直思考着,事实上情况已经确定是如此,您自己也亲眼见识过。那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您会同意我的看法。”

“同意什么呀?”范妮问,“那两个人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一直很欣赏又喜欢得不得了,没有一丁点儿什么差错好让我拿来说嘴的,是要加以谴责吗?”

玛吉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我宁愿您好好谴责我一顿,而不是谴责他们。只要您可以,”她说,“谴责我吧,谴责我吧。”她完全就是一副要说服自己的样子。“要是有良心,您可以谴责我;要是有良心,您可以痛骂我一顿;要是有良心,您就当我是一只卑鄙的小猪仔!”

“啊?”艾辛厄姆太太说得若有所思,她停顿了一下使语气显得更沉重。

“那么一来,我想我会得救。”

这句话她的朋友想了一分钟,双眼若有所思的又显出不祥的预感,往她头顶望过去。“你说自己没别人可以讲,又说你得如此掩饰你的感觉——像你说的,不敢表达出来。难道你从不曾认为,有这个需要对你丈夫说说,那是你的权力,也是你必要的职责呀?”

“我对他说过了。”玛吉说。

艾辛厄姆太太瞪着眼看。“哎,那你说没露出迹象就不对啦。”

玛吉静默了一会儿。“我没有找麻烦。我没有大吵大闹。我没说要怎样。我没有责备他,没归咎于他。您会说,其中用的方式,从头到尾都够讨厌的了。”

“哎哟!”范妮叫了一声,好像她忍不住的样子。

“不过,我倒不认为——很怪——他认为我很讨厌。我认为,打心底——是那么样的,”王妃说,“怪异——他为我觉得难过。没错,我认为,内心深处他可怜我。”

她同伴可不懂了。“因为你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因为我已经有了这么多,却依然不快乐。”

“你什么都不缺呀,”艾辛厄姆太太语气活泼地说。但她立刻觉得挺难为情的,似乎说得过头了,“不过,我不懂怎么了,要是你什么都没做……”

玛吉脸上不耐烦的表情令她说不下去。“我不是完全什么都没做。”

“但是,是什么……”

“嗯,”一分钟后她说话了,“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艾辛厄姆太太听完这句话后静肃着,她整个人的语气和举止,更凸显了这段拉长的时间,表示她也一样明白。“那么他当时又做了什么?”

玛吉又想了一分钟。“他表现得好极了。”

“‘好极了’?那你还要什么呢?”

“唉,如你所见啊!”玛吉说,“不要感到害怕。”

这话使她的客人又迟疑了一下。“不要怕真的把话说出来?”

“不说话也不怕。”

艾辛厄姆太太进一步考虑着。“连夏洛特你都没办法说?”但是等她见到玛吉听到这句话后脸上压抑的绝望表情,她不敢再说下去,尽管应该要紧盯着她的,但是很难,也让人不忍,于是她茫然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闷的街景。这简直像是她不得不放弃一样,因为她朋友的反应搭不上话——她本来就挺担心最后会办不到——她一直努力,希望能有所转圜。艾辛厄姆太太接下来立刻又说话了,语气好像在对她保证,万万不可放弃任何事。“我懂了,我懂了。那种情况你要考虑的实在太多。”这话又把王妃的心给拉回来,话中透露着了解的信息是她最想要抓住的。“不要害怕呀。”

玛吉站在原地听着——她很快地回答:“谢谢。”

她的顾问觉得备受鼓励。“你责难一件正在进行的密谋犯罪,一天接着一天,受到绝佳的信任与同理心相待,而且不仅你在盯着看,你父亲也在盯着看。这件事我一时之间真的是想都想不通。”

“啊,就是这样!我就是想听到您这么说。”

“好说,好说!”艾辛厄姆太太轻轻说。

“您从来都没有想过?”玛吉问。

“连一刹那都没有过。”范妮说,头抬得高高的。

玛吉想了会儿,又接着问得更多。“请原谅我这么讨人厌。不过,您是以神圣之名说的吗?”

艾辛厄姆太太面对她。“哎,亲爱的,以我是个诚实的女人、话说得肯定之名。”

“谢谢您。”王妃说。

她们也就停在那儿一会儿。“但是,亲爱的,你相信这回事吗?”之后范妮问。

“我相信您。”

“嗯,我对他们有信心,所以那是一样的。”

最后这句话使玛吉有一会儿好像又在思考着;但是,她欣然接受这个说法。“是一样的。”

“那么,你不会不开心了吧?”她的客人追着问,对她说得挺高兴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应该不会了,一定的。”

但是,现在换成艾辛厄姆太太想知道更多。“我说服了你那是不可能的吧?”

她伸出了双手,而玛吉一会儿工夫就走过来,投入她的臂膀,一面发出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奇怪声音。“不可能,不可能,”她回答得语气决断,决断得不得了;然而下一刻,她却因为那个不可能而眼泪溃堤;几秒钟之后,又是拥抱,又是紧抓,又是啜泣的,连声音都听得到,让人感同身受,但是很怪,痛哭的人是她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