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站在那“巨大”的楼梯中间,开始一个人等着——等着她同伴来加入,他下楼去了,像平常一样人很好,总有事缠着,等做完该做的事,他知道要到哪里找她。尽管极度明显,她可能没有受到大肆宣传;但是就算有,她也不在乎——此时,那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她第一次面对社交圈心里觉得踏实,生活优渥,散发着自信的光彩。经过两三年下来,过去她从不知道看起很“安适”是什么样子——也就是说,她一直觉得某些情况下,从远远的地方看她,可能是那样。在如此的一个晚上,一场大型的正式宴会,伦敦的春日时光正盛,各种情况震荡着她,她的神经、她的感官、她的想象力,全都大量涌现。所以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里,我们再次见到自信的她,可能时机再恰当不过了吧。她从站立的地方往更高处看,目光正巧瞥见艾辛厄姆上校沉静的眼神;整座楼梯被艺廊罩住,他双肘支在宽阔的扶手上面,并立刻用他最为人熟知、不做作的手势,向她打了个招呼。虽然她有其他事情要想,他看她的样子也很简单,却令她心头为之一震,好像在全高音处,发出个最安静的音符——宛如她真的用手指拨了根弦或是弹了琴键,然后有好几秒的时间,震动停止了,发出一个闷闷的重击声。看到他就知道范妮一定也在场,只是仍没有机会遇见她。这代表着其他可能的含意并不大。

这个气氛可就颇有含意了——气氛充满在人群里,其中有许多人帮着造就了那些情况;我们这位小姐认为,这个时刻很辉煌,已达顶峰。其实她自己就达到顶峰了,与光线、色彩和声音悬荡在一起,交融在一起:她头上巧妙地戴着无与伦比的钻石以及其他的珠宝,其他各个方面的完美打扮,都令她整体显得很出色,证实了她私下的理论,她有了所有自己需要的物品,一并来产生此效果,不论多贵重,她都懂,也都可以用——最近可能又增加了一项,像是她危机里长出的一朵香味浓烈的花,很容易到手,又让人非常喜爱。她已有所准备面对危机,而一面等待时间,确实有助于使她从容地更有自信,从容地与人保持距离不过于亲昵,也从容地有适当的表达;她觉得最要紧的是,能从容地判断给她得到幸福的机会——除非这个机会本身真的只是个诱因,虽然看起来很大气有点儿怪,却只是让人一头栽进去而已。那些井然有序的人正饮酒作乐,移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光华闪耀,长长的裙摆摇来摇去,星星徽饰闪亮着,佩剑也叮当响;然而,这些声音都发得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来来去去两道人群流动着,汇流到她站的地方,从她身边经过,轻轻触及她,对待她的样子,要么在心里大略地想着,要么突然来说个话、伸出手来握一握,甚至有些人还会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不过,她没错过任何脸色,也没需要保护的样子:只要可以,她相当喜欢简单做自己——当然啦,没人陪她的时候,外界能见到的很少,但是,对于那些无趣又发亮的伦敦人脸上所流露出的怪异想法,她是挺不在乎的,甚至有点儿无所顾忌;既然已现身面对人群,大多仍是靠她自己辨识别人的精明能力,反正就是在公众场合亮相的问题而已。她希望没有人会停下来——她自己要一直保持如此,她想要用一种特别的姿态,为刚刚发生的一件重大事情,标上注记。她知道如何为它标上注记,而她正在那儿做的,已经是个开端。

她站在有利的位置,很快就见到王子回来了,她有种感觉,好像整个地方变得更高、更宽、更适合伟大的时刻;它光亮的圆顶高耸,人们上下其间更显威风凛凛,突出来的大理石阶梯更显鲜明;人数众多的王室成员,有国外的、有国内的,都是前所未见的规模,它讲究细节,以象征“国家”等级的阵仗来款待宾客。阿梅里戈在人群之中,好醒目的场景,光看一眼内心就激动不已,这的确是一个重大成果,虽然原因并不令人意外;但是她有自己的理由,她要他们待在那儿的,事实上,她公然而尽责地撑起他们,一如她抬起头,顶着高高的冠饰,扇子是折着的,还有她独自高高在上、漠然的样子。他向她走来,她能挽着他的手臂,而且要别人看见自己在此关系的位置,这时候她才觉得一切都没白费。这当然是她的看法,她觉得心里已经稍微有底了,才得出如此的判断——的确是理由最充分的那点。她丈夫的女婿在满是人群的社交场合之中,毫不做作即显得很出色,鹤立鸡群,凌驾一切;倘若别人猜测,她是如何从那个人的身上而有此想法,且不觉心虚,力量强到足以对付所有的事情,那她很可能不会一口就承认。仿佛只要一分开,即便是最短暂的分别,她就不太记得或怀疑起他是如何左右她的目光;也因此,每回他再度出现的时候,优点又多添一笔——强度不成比例地增加,令人联想他可能接触了若干神秘的泉源,使自己焕然一新。他离开她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他每次回来总是看起来,像她说的,又“更加了得”呢?高明得看不出一丝演戏[117]的做作痕迹,然而在站上舞台的空当期间,他几乎就像个演员似的,会因为想要达到演出的效果,而一再进入更衣室,站在镜子前面不断修饰自己的装扮。譬如说,王子现在才离开她十分钟之久,她觉得他比十分钟前离去的那个人,更加令她欣喜——她感受到全幅的强度,因为他关心她,在众目睽睽下回到楼上的房间和她在一起。他们所能冀求的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了,这个可怜又令人赞叹的男子也不得不如此;她在楼梯上再度抬起眼来看着鲍勃·艾辛厄姆,他依然在上面的艺廊里面,往下看着她。她心里有数,尽管内心警告的声音盘旋不去,她甚至挺喜欢他孤独地监视自己,那证明了她心里所想的已经绽放光华,遮都遮不住了。

这位亲爱的上校在大型宴会里,老是孤单一个人——他于家中所播的种子,在这类场合上并非由他收割;不过好像没有人比他更无所谓,也不在意自己古铜色的脸上流露出冷淡的样子;他表现得很明显,所以当他走动的时候不太像宾客,反而像是某些颇为端正的人,负责安排警戒事宜或是负责灯光设备似的。但是我们将看到,魏维尔太太觉得,他坚持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意思已经够清楚了;尽管她的勇气没有因此受到破坏,她仍感觉自己想要叫他目睹,她同伴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即将使出唯一的一招法术,因为玛吉要离开会场,而他会陪着送她上车。因为注意到不管什么场合,范妮都会随时出现,一会儿之后夏洛特心里有了两种不同的感觉,一方面是要留神这个事实并加以处理,那与个人观感有关,郑重其事的程度,要做到心惊胆战地拖延或避免事情曝光——而另一方面,不耐烦的心情很快就结束了,由满腔的热切情绪所取代,当真经得起被怀疑、被打探,简直就是被责难;只要她能熬得过糟糕的时刻;只要她能对自己证明,更别提能对艾辛厄姆太太证明,她能将它变成好事一桩;简单来说,只要她对自己的问题,能像人们说的“顶得住”。她自己倒不特别认为那是个问题;不过骨子里有个东西告诉她,范妮会当它是个问题;说真格儿的,这个朋友提的所有事情,礼貌上她都得听才行。还东西回去时,她可以极其温和与小心,可以心存感激并一再保证,不过,无论如何她都要归功于这些东西,归功于艾辛厄姆太太为她所做的一切;感激她丢掉它们之前,仔细拆掉包装才交出去。

今天晚上,时机到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渐渐消逝,她越来越清楚每件与自己相关的事所发挥的影响——就在今晚,这是一定要的,因为她知道原因何在,她要用对的情绪和语气,而且要像当时一样坚定,仿佛希望下一刻会再次经历那个过程似的。一会儿之后她对王子说:“待在我身边,别让任何人把你带走;因为我要她,是的,我就要她看见我们在一块儿,而且越快越好。”她一面说着,一面不断打量其他事情,手却一直放在他身上,他说其实这一度有点儿让他搞不清楚状况了。她只得向他解释,她想要见到的是范妮·艾辛厄姆——她人一定在那儿,因为上校没有她绝不出门,就算到了会场也只顾着她;阿梅里戈的回答是:“看见我们在一块儿?到底为什么?她不是已经常常看见我们在一块儿了吗?”她只得再告诉他,以前在哪里发生过什么事,现在都不重要了,这一次无论如何她很清楚自己所为何事。“你很奇怪喔,亲爱的,”他顺着她,不再追问了。但是,不管多怪,他们在会场巡回走动的时候,他也没叫人把她中途带开去,甚至像以前常做的一样,又对她说起伦敦的“调和果汁”[118],每每在这类场合就喝得到它也颇助兴的,那玩意儿本身就很怪,兀自莫名地慢慢转哪转的,好像担心有某些具有威胁性的谈话在它上面盘旋不去似的,尽管因此不断有水花飞溅,却没有真的泼洒出来。她当然是很怪;他们一面走着,夏洛特自己也知道:那件事铭记之深,演变成这情况令她无法动弹,也一样令他无法动弹,她还能怎么做呢?如我们之前所见,她心理上已经接受在他们四周弥漫着危机;因为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感到沮丧,于是,只要不令人沮丧的时候,他们的精神就特别高昂振奋。

艾辛厄姆太太把握机会一把拦住她,随后挺急切地带着她走到了一个角落,那儿有张空着的沙发,危机的景象没有模糊,反而更加鲜明。范妮已经从她那儿看出来了:没错,她和阿梅里戈单独待在那儿,玛吉原本和他们一起来的,但不到十分钟她就改变心意,后悔来这一趟,因此离开了。“所以她人都不在了,你们仍然一起待下去?”这位较年长的女士问。夏洛特的回答的确使他们需要隐秘的地方,况且她同伴也需要紧紧抓住沙发才行;与她所预料的相当符合。他们是单独一起待下去,而且——呵,一点儿都没错!——玛吉离开了,再说她父亲也一如往常不打算来,所以他们就单独被留下来。“一如往常?”艾辛厄姆太太好像觉得纳闷似的;魏维尔先生不愿意来,并没有让她很惊讶,她其实心里有数。夏洛特说反正他最近越来越不想出门——虽然今天晚上他的理由是身体不适,她坦言回答。玛吉希望和他在一起——因为她和王子在外用餐后回到波特兰道,才把夏洛特带来会场。玛吉是听从她父亲的话过来的——她原本要他们俩自己来,后来在魏维尔先生力劝之下,才答应来一下子。他们在车子里等了好久,然后刚到这里走进来,上了楼梯见到面前的房间,她突然间就懊悔不已,不管别人如何反对,她都不听。所以现在,夏洛特的说法是,他们俩一定是在家里自己办个小宴会吧。但是,这没什么不对呀——夏洛特也这么说的:他们最喜欢的,不就是这些临时抓住的片刻好时光,小小的聚会啦,聊得久久的,说些“我明天会来见您”和“才不呢,我会来看你”,假装他们重新过着以前的日子。他们这两个亲爱的家伙,有时候像孩子般玩着来家里做客的游戏,玩着“汤普森先生和费恩太太”的游戏,彼此都希望对方能真的留下来喝喝茶。夏洛特很笃定,回家时一定会看到玛吉在那儿——魏维尔太太对她朋友的探询,以这句话告终。她当下有种感觉,似乎给了她一堆事情去思索,她想要看看,是否会比她预期的更好。她自己就有一堆事要思索的,而范妮心里已经有某件事,似乎更需要加以思索一番。

“你说你丈夫病了?他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没办法来?”

“没有啦,亲爱的——我不这么认为。要是他病得那么厉害,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不过玛吉倒是挺害怕的呀?”艾辛厄姆太太问。

“她是个动不动就害怕的人啊,你知道的。她很怕感冒——他曾经得过好几次,虽然一点儿都不严重。”

“但是你不害怕喽?”

夏洛特有一会儿没搭腔。她心里一直明白,要像人们说的,把她的情况“摊开”来,明讲自己最不足为外人道的困难,最常倚赖的就是对方,此人是世上会帮助而不是阻挠她的人;她有种很心动的感觉,不再隐瞒任何事情,甚至可能有那么一两件事,可以立马说得更白一点儿,自己的机会全部在这儿了。再说,范妮不是打心底就有点儿期待,绝对是打心底就有点儿想会出事吗?——她一定看到了想要她瞧见的刚刚那一幕,见到她放任自己搅和别人的生活,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要是她不拿点儿什么来嚼嚼舌根,那是她一直停不下来左思右想的东西,那些酝酿出来的恐惧情绪,那她岂不是要大失所望了,这是我们这位小姐已经瞥见的。刚刚发生的事就是——夏洛特把它串起来——上校站在栏杆处往下望,就着明亮的灯光,好好观察着她公开地与王子在一块儿;之后,他太太像其他人一样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到了画廊某处,意外受到这一阵冲击。就算他对看到的情景反应冷淡,也总能激起他太太的好奇心;而他这方面一定也会按照她对于事物的见解,习以为常地像是把一根小刺挑出来,对她叙述一番她的某位年轻友人和别人“发生”什么事。他太清楚了——至少那是夏洛特自己认为如此——她没有和其他人发生什么事,不过她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在那一对无人可及的夫妻档幽默对话中,不管以何种方式,被牺牲掉的一定是她。王子在当下也被迫将她牺牲了;大使向他走来,捎来王室的信息,他就被带开了;之后她与约翰·布林德爵士交谈了五分钟,他是陪着大使来的,也相当自然地和她待在一起。范妮来的时候见到他们俩,另一个人她不认识,但是另一个认识艾辛厄姆太太也认识约翰爵士。于是,夏洛特就看她朋友要如何将另外两个人快快凑在一起,然后想办法就近找个地方好和她叙叙。这是她脑中短短的画面,帮她现在很快地找出一个珍贵的机会,这个机会再不趁着鲜活时加以运用,可能很快就会失效了。她要说的都在眼前;它很清晰、明亮而且真实;最重要的,那是她自己的。她完全靠自己办到的;没有人,连阿梅里戈都没有——尤其是阿梅里戈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给过她任何协助。现在为了使范妮·艾辛厄姆好过而激动地说出来,会使自己往已经透着亮光的方向行进,比起借着按压住哪根弹簧一会儿来使力,都能走得更远。那个方向指的是她更大的自由——是她最想要的。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艾辛厄姆太太脸上的表情很关心,简直到了放肆的地步,也因此她的机会变得有价值,同时气氛中的压力持续着,她为了我们,倒是挺像某个拿出一面小镜子的人,伸直了手臂,把头转了特别的角度往镜子里瞧。总而言之,她回答范妮最后那个问题的时候,很聪明地拿捏这个机会的价值:“您不记得有一天,或是因为哪件事,曾对我说过相信我什么都不害怕吗?所以喽,亲爱的,别问我怕不怕!”

“那我能不能问你,”艾辛厄姆太太回答,“你可怜的丈夫对这件事的看法又是如何?”

“当然可以,亲爱的。只有当您问得一副好像我可能搞不清楚状况似的时候,我才认为最好给您了解,我清楚得很彻底呢。”

艾辛厄姆太太等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壮起胆子。“你不认为,如果问题是有人得在他出了麻烦的时候回去,你自己不是那个最该离开的人吗?”

唔,夏洛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以最高的考量为主。最高的考量就是要有幽默感,态度坦诚,说得明白,而且很明显,得是真相。“如果我们不能彼此完全直言不讳又那么珍视对方,那岂不是好多了?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必再谈下去;若情况如此可就糟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还没到那个地步。太阳底下任何事,您想问我什么就问吧,因为呀,您看不出来吗?我就是不会生您的气。”

“我倒是挺确定的,亲爱的夏洛特,”范妮·艾辛厄姆笑着说,“我并不想惹你生气。”

“真是没错,可人儿,就算您认为有此需要,也没辙——我就是这么想的。没有人有办法,因为我的情况跟我本身没有关系,我只是被定住了——牢牢地被定住,像根大头针钉在垫子上,只剩颗头露在外面。我被定住了——我想不出来有谁比起我更固不可移。这就是我!”

范妮还真的从没听过谁用强调的语气,说得如此坚定,看在她眼底的是一种以理性表达的焦虑,但是她尽力不使眼睛泄露出自己对这么做的原因是知情的。“我敢说是没错啦——不过你提到自己的身份,不管你是怎么看待它,都不算回答我的问题。我得坦白说,在我一并来看,”艾辛厄姆太太补充说,“理由更加充分了。你说我们都是‘直言不讳’。除此之外,我们哪能有别的呢?假使玛吉因为觉得太难过而非走不可,假使她愿意留下你和她丈夫在这里亮相,没有她都可以,那她这么关心的种种原因,岂不是多多少少值得一提呢?”

“假使它们不值得一提,”夏洛特回答,“只是因为太明显。它们对我不是原因——它们不是,因为我接受了亚当的说法,他宁可要我今晚单独过来:我只能毫无异议地接受一条已经定下的规则罢了,全都是他说了算。不过,那当然也改变不了她觉得该留下来和他一起的事实,该牺牲这个钟头的时间,是我丈夫的女儿而不是他太太——懂吧,特别是那个女儿自己的丈夫也在场子里呢。”她用这段话把自己的解释,好像从无到有整个营造出来。“我只是看到事情的真相——看到玛吉整个脑子考虑的都是父亲这、父亲那的,而不是丈夫这、丈夫那的。这马上成了我重要的事,不得轻忽,”她继续说,“我的处境即是如此,难道您不了解吗?”

艾辛厄姆太太的胸口有点儿起伏,稍微喘着气,但是尽量不给人看见,像是体内有根弹簧似的,在椅子上转呀转的。“假如你是说,她不爱恋王子……”

“我没有说她不爱恋他。我说的是她没有考虑到他。这类情况不见得在每个阶段都需要另外一个人。这只是看得出来她有多么爱恋着他,”夏洛特说,“究竟是什么原因,如你所言,为什么我和他不能一起亮相呢?我们一起亮相过呀,亲爱的,”她微笑着,“那是以前的事了。”

她朋友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一会儿——接着话说得突然。“你应当要觉得非常幸福才是。你和这么好的人一起生活。”

这句话也揪住了夏洛特的心,她的脸庞原本就透着很细致与微微冷艳的光亮,接下来又更显明亮。“有谁会如此草率说些愚昧的话呀?这种事要说得含蓄,而且为某人而说——由那个好到会担下此责任的人来说:越是如此别人就越有机会为了表示礼貌,而不去反驳。当然,您永远不会听到我抱怨,也就不会感到难过或是怎么着。”

“是呀,亲爱的,我满心期待可不要有啊!”这位较年长的女士精神显得放松些,比起刚才要找个僻静处的时候,笑声也响亮多了。

她的朋友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我们结婚后有一段时间没和她在一起,特别是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们都待在美国,玛吉依然觉得有所亏欠,损失有待补偿——依然有需要表现出,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想念着他。她想念他的陪伴——要陪伴很久,那是她的第一要务,更别提其他的事了。所以只要有机会她就来上一段——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全部加一加时间可很长的。我们住的屋子虽然是分开的——里面的每样东西都相同,”夏洛特说得很快,“但是她见到他的时间,比他们以前住在同一个房子的时候更多。为了确保不会有失误,她总是在精心安排——他们以前住在一块儿的时候,她都不必这么做。但是她喜欢做安排,”夏洛特稳稳地说下去,“她特别适合这种事;结果咧,我们分开住的房子,事实上给他们俩更多接触的机会,也更亲近。譬如说今天晚上,就是特别安排好的呀。她最喜欢他一个人的时候。同样地,这种时候,”我们的小姐说,“他也最喜欢她。那就是我说的被‘定’住的意思。像人们说的,‘知道’自己的身份位置在哪儿很好。你不觉得,”她要说完了,“那也把王子定住了吗?”

此刻范妮·艾辛厄姆有种感觉,好像有个堆得高高的盘子被推到她的脑子前面,要她的思绪好好享用一顿大餐——这段非比寻常的谈话内容,其中所含的意图很深厚。不过她也觉得,如果她想都不想照单全收,自己动手吃了起来,那可能——更别提现在也不是时候——容易碰撞那只正在忙活着打点的手,搅乱摆好了的阵势,而且,说得直白一点儿,会搞得一团糟。几经考虑后,她挑了颗放在旁边的李子。“你被这么般定住了,所以得安排安排喽?”

“我当然得安排。”

“那王子也是——假如他同样也有这种感觉?”

“我想真的没比我少。”

“他有安排,”艾辛厄姆太太问,“补偿一下他有所亏欠的事吗?”这个问题老早就在她的嘴边——仿佛受到盘子上另一口美食的诱惑似的。这个声音听在她自己耳朵里,好像把她的想法给说了出来,原本可不打算如此;但是她立刻知道,不管有何风险,她仍得简单地顺着话说下去,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大着胆子,一派轻松。“说到补偿啊,我的意思是,来看看你喽?”

夏洛特回答的样子是纹丝不动,她朋友会这么形容。她摇了摇头,但是很温和,也很美丽。“他从没来过。”

“喔!”范妮·艾辛厄姆说,说完后她觉得自己有点蠢。

“事情就是这样。他大可另有打算,你知道的。”

“‘另有打算’?”范妮依旧不太清楚。

这次她同伴没听到,她的眼睛飘得老远,直直地看着。王子又出现了,大使仍在他身边。他们和一个身穿制服的大人物谈了一会儿,那个人年事已高,个头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最高军阶,衣服上下别满奖章和勋章。这给了夏洛特一些时间讲下去。“他已经有三个月都没来过了。”然后好像想起她朋友刚刚说的话:“‘另有打算’——是啊。他另有安排。以我的身份,”她补了一句,“我也可以。我们竟然没有见到面,这实在太荒谬了。”

“我想,你们见到啦,”范妮·艾辛厄姆说,“就在今晚。”

“没错——事情就是那般。不过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虽然我们两个都被定住——去看他呀。”

“那你有吗?”范妮话问的语气,几乎要被误认为很肃穆。

这语气中不管是严肃还是讽刺,它藏也藏不住的观感都让夏洛特停了一下子。“我有。不过那本身没什么,”她说,“我之所以告诉您是只想给您知道,我们的处境为何而已。这处境对我们俩来说根本是同一个。王子的处境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我只不过说说我自己的罢了。”

“你的处境好得不得了啊。”艾辛厄姆太太立刻说得很肯定。

“我没有说它不是。事实上我左想右想它都是。就像我告诉您的,我没有抱怨呀。唯一的就是它怎么要求,我就得怎么表演。”

“‘表演’?”艾辛厄姆太太无法压抑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不就是表演接受它吗,亲爱的?我是接受呀。您要我如何少演一些呢?”

“我要你相信,你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啊。”

“你说那要求算少了是吧?”夏洛特面带微笑问。“从我自由的角度来看,我会说它只有多没有少。我的身份,您想怎么称呼它都行,随便啦。”

“无论如何,别任由它,”艾辛厄姆太太一反镇静,终于耐不住了,“别任由它使你想到太多你的自由。”

“我不知道您说的太多是什么——我又怎能对现状视若无睹呢?假如上校给您同等的自由,您很快就会懂了——以您的饱经世事,我不必再告诉您什么最能给予这种自由。当然跟您个人也有关,”夏洛特继续说,“您只知道的情形是不缺它,也就不需要它。您丈夫并未对待您像不如另一个女人重要似的。”

“哎呀,别跟我说什么另一个女人嘛!”范妮现在喘着大气说话,“魏维尔先生关心他女儿是非常自然的事,你是说……”

“他能疼爱到多大的地步吗?”夏洛特话接得很快,“我做得很确实——虽然我做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好得到他更多的疼爱。每件能做的我都很认真地做了——一个月接着一个月,我苦思研究。不过我还没成功——今天晚上就活生生在我眼前。尽管如此,”她继续说,“我依旧怀抱一线希望,因为,就像那时候我告诉您的,我认清自己受到过适切的警告。”接着她看到她朋友的表情,记不得有这回事,“他的确告诉过我,他要我只因为我对她能有点儿用处。”说到这里夏洛特笑了出来,很奇妙的微笑,“所以喽,您看,我是有啊!”

当下范妮·艾辛厄姆原本想说这和她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话已到嘴唇边;其实她差一点儿就说:“你让我觉得没有照他的意思帮上忙——因为据你所言,玛吉不仅没有少为他担心,反而担心更多了。都下了一帖强力解药,却起不了作用,问题依然这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幸好她及时闭嘴保住自己,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并非原本所害怕的,而是更为深沉的事,比起她已经知情的“更可观”——她一直认为自己知情的东西真是不少。因此,她不要看似了解她不能接受的,不要看似接受她不能赞同的,也就更不会在仓促下给忠告,她对于她年轻朋友这一趟说下来,只努力摆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只是她很快就感觉到,这副表情摆得有点儿过头了。她的努力使得自己突然间站了起来。她把所有的事都挥开不谈。“我想不通,亲爱的,你在说些什么!”

夏洛特立刻站起来,像是要迎面来接下这句话似的,她的脸色第一次看得出激动的心情。那一分钟她只是看着,就像她的同伴刚才的样子——好像心中汹涌着二十来个不满的声音,彼此挡着出口争着要冒出头。不过,只要是夏洛特得做出选择的时候,被挑出来的总是最有用的那个。现在可和乐了,因为说出来的话不是愤怒,而是伤感。“那么,您不理我喽?”

“不理你……?”

“我觉得,好像您在我生命里最需要忠诚朋友的时刻,要抛弃我?如果您真的这么做,那就不太公允了,范妮。我甚至认为,”她继续说,“您相当残忍。您似乎想借着和我吵一架,好掩饰弃我于不顾,真是一点儿都不值得啊。”她说话的同时,语气听起来好高贵,好温和;外表失望的样子看起来好亮,又显苍白,像个耐着性子忍着孤单的人儿,散发着光彩,整体印象没有半点儿退缩;人们会说这类情况是她可以把话说绝了,最后仍继续享有主导权,完全不需粗野的言行就赢得胜利。她只是就事论事,把要讲的讲完了。“和我争辩也不过是在争辩着,做这场买卖我是用什么条件,我有权利知道,不是吗?但是,我自己可以把条件提出来。”她说完即转身离去。她掉头去见大使和王子,他们和那位陆军元帅的谈话已经结束,目前近在咫尺;她知道,他们俩之间已经谈到她一些什么,不过没听清楚,因为她的脑子暂时罩在一片金色的炙热光芒之中。她已经表明自己的重点,也早就预见她非说不可;她已经表达得很彻底,一次说完,所以无须再说什么了;她的成功反映在这两位出色男士的脸上,他们都因为她的独特神采,忍不住大大赞美一番。她起初只是看着这个反应,把它当成和可怜的范妮要讲的话一样,没太注意——可怜的范妮留在那儿瞪着看她“得分”,在墙壁画上几笔;然后她听懂了,大使说着法语,反复对着她说话。

“从最高层[119]那儿传达来的意思,希望能见到您,女士,而且我自愿来负责这件事,更别提这是我的荣幸,如您最值得尊敬的朋友们一样,可都不希望让那位尊贵的人等太久啊。”根据这种社交场合的奇怪法则,简单说,这位最重要的大人物,底下有若干最重要的大人物,他“派人”来请她过去;她很惊讶地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见我呢?”她只知道,看都不必看,范妮的迷惑是越来越厉害,也听到王子用不容反抗的语气说话,听起来真的挺急的,又一本正经:“你一定得立刻去——这是召唤。”大使也是一副不容反抗的样子,已经握起她的手,穿过他的手臂。她也知道,离开时为了安抚她,他一直说着话,王子则是转过去看着范妮·艾辛厄姆。他晚一点儿会加以解释——此外,她自己也会了解的。然而,他对范妮笑了——好像说,对于这位可靠的朋友,说什么解释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