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马克勋爵的眼睛特别离不开她,似乎要等她说一句忏悔的话,承认她原先对他确实不公平;他的愿望是好的,照说应该是能够实现的:他热情澎湃,足以让她觉得似乎自己就要忏悔,不过,他们两人之间似乎不存在公平或者不公平的问题。他到了她们的旅馆,在那里见到了她,也发现苏珊·谢泼德和蔼可亲,他对苏珊很“温柔”,这是大家的印象,苏珊也发现了。此后他又来过,只是未遇见她们,接着再来过一次,终于又见到她们:还让她们很明白地了解到,如果说此时一切都还未终结,也许,她们可以感受到空气的稀薄,那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口气,那么,她们可能喜欢去哪里,只要跟他说说就可以。她们的感觉,或者说她们客气的托词,是她们并未希望到哪个地方去,不过,人家带她们去过哪里,她们都很喜欢。她们目前确实有这样的意识,事实上,这显然同样可能只是自然而然的事;而今天下午时光的车轮幸福地转动着,各种印象聚集在一起,像一大束珍稀的鲜花,色彩斑斓。这一大束鲜花已经送到了她们的面前,也可能是有人领着她们走到花的面前,如果说她们会习惯性地隔空交换眼神以达成共识,那么,她们悄悄地一致认定,正是他的手在转动时光的车轮。他转动着车轮,而根据浅显的分析,他的努力产生了显著的效果,首先,像苏西在现场乃至在一个小时内一遍又一遍地说,说给她自己听,也说给跟这个问题有关的人们听,她们终究没有错过这样一次美丽、有趣的经历;其次,劳德夫人也没有错过这样的经历,虽然说她们最初是冲劳德夫人来的,而我们年轻的女士对这里产生最愉快内心反应的那大约半小时内,她直接面对的人也是那位夫人。

对于米莉而言,那幢具有历史意义的别墅,前面有一个大平台和一个花园,俨然是法国画家让-安东尼·华托的作品收藏中心,别墅里金碧辉煌,整个氛围更加热烈,跟盛夏一般灼热,但品味显得十足完美。按她自己的判断,在最初的一个小时里,她似乎经历了和最后启示有关的许多事情,例如她又认识了一些魅力十足的人,走过摆设着盔甲、名画、古董、绸缎以及茶几的大厅,这些东西不约而同地提醒着她,恢弘大气是装饰出来的表象。这种恢弘大气的风格像是一座巨大的容器,而其他的一切,例如个人的富裕,随意、低声的欢迎,以及主人和女主人值得尊敬的年纪,这一切既脱俗又朴实,既气势逼人又似乎那么腼腆,但终究是溶液里的某种成分。这些成分溶合在一起,调和成了一剂药水,那女孩也许会觉得,她刚刚稀里糊涂地从某个人手里接过来的一小杯冰镇咖啡,而这剂药水的精华已经注入咖啡里,与此同时,她似乎感到有一阵气势更磅礴的洪流把她托了起来。那是她这个年轻人的新鲜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刚才,她的感觉汹涌澎湃,事实上是因为她似乎通过莫德姨妈发现了谁是今天的主角。对于一位摇摇欲坠的少女而言,如果她发现自己就是这个大场面的主角,感到十分激动是理所当然的,劳德夫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当然,这一切都很伟大,一切都在伟大的画面里,而毫无疑问,在金灿灿的光线下,所有各种印象也都会熠熠生辉,人的生活也是一样的;何况,暂且撇开所谓熠熠生辉的生活不谈,在那个小时里,她也必定会很舒适地感受到她的同伴的和蔼可亲。“你必须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你必须留下来;其他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也是荒唐可笑的。你还不明白,毫无疑问,你现在也不会明白,不过很快你就会完全明白:你留下来,想待在任何一个位置上都可以。”这既是欢迎辞,也是祝辞,即便那只是莫德姨妈在喝醉酒之后胡说的。人们发现,这位可亲的女士那天的精神很恍惚,但对于米莉而言,在当场乃至以后,那也代表着想象力的最高水平。

那天,在兰开斯特大门,她听见马克勋爵说她是个“成功者”,此时,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同样的音符,这段短短的插曲,现在终于接近尾声了;尽管不是很清晰,尽管没有众多的启示,如我们所见到的,在这个空间和时间内,曾经发生了很多事情,即使这些事情没有带来真正的启示,在这没有准备的三个星期内,这些事情比期望的实际上要多出三倍,而且这些都是免费且真诚的。劳德夫人即兴为她们创造了冲刺的机会,不过,米莉现在放飞想象就可以想到,其中很多成分只是粗糙地混合在一起。因此,在这个时刻,如果说她有理由,完全是个人的理由,认为这段插曲即将终结,那么,她也替她的同伴形成了同样深刻的判断。这段插曲的尽头,将是一幅令人钦佩的画面,但在这幅画面里,莫德姨妈对于自己是否还能继续留在画中,并没有很大的把握。她正在做的一切,就是表面上在劝米莉的时候,其实是尽力让她自己进入平和的状态;对此,米莉也许想装着没看见也不行。女孩充分感受得到,她劝她的方式还算好,虽然我们年轻的女士确实不怎么需要这样的劝,也不会觉得其他的劝法有什么问题。特别是当她充满感激之情喝着那杯冰镇咖啡的那几分钟,在那几分钟内,她曾经深刻怀疑自己的智慧,但她最清楚地看见了,她到这里来和马克勋爵有什么关系,至少看清了,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和他有什么关系。五分钟之后,她便感受到了这种关系的魅力。而且,如果有东西让人彻底着迷,其他一切东西都自然会很有魅力,不过,坦率地说,她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产生平和而友善的关系,即相互理解的友谊。草坪上搭了一个大帐篷,作为客人休息吃点心的接待中心,让米莉想起印度本地藩王的觐见室;此时,那里聚集了许多人,她手里的冰镇咖啡就是在这里拿到的,那群原本随便走动的客人们,现在已经全部落座,其中有些人就像本地的藩王,这是一个耳熟能详又不失高贵的名称!马克勋爵也许是其中的一员,尽管如果让他有选择余地的话,他宁愿作这个家族的监护性朋友。这就是兰开斯特大门的家族,他认为这个家族也包括新来的两个美国人,但更重要的是包括凯特·克罗依,感谢上帝,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对付的年轻人。她认识许多人,也有许多人认识她,她是这里最漂亮的人,这是米莉在酷暑的熏陶下,有点客气,也有点晕乎乎地跟莫德姨妈说的。

在这个新朋友的眼中,凯特有一种与众不同、让人舍不得她的特质,在特定的时刻,她会让人觉得是一个漂亮的陌生人,会切断她的各种关系或者失去原来的身份,让人随意畅想,所以,她从远处看很漂亮,再仔细看,会觉得她越来越可爱,不过,她永远会让人产生好奇。跟她有关系的人,随时会在她身上找到新鲜感,但这种新鲜感主要来自人们都对她充满好奇心,好像根本不认识她。我们猜测,就在米莉听斯特林厄姆太太说她认识丹什先生之后再去见她的那一次,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当时,她看起来像另一个人,米莉知道,有批判精神的人会说,她在她身上没有看到情感色彩;我们年轻的女士当场就能预见:在她的眼里,她经常会展现这样的形象。今天下午正是如此,米莉像一个小女孩抱着一个玩偶,这个玩偶按传统标准来看太大,但她会自己偷着乐,此时,她也想偷偷玩那个游戏,看看人家怎么看待她,人家会把她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当眼前这些人都不认识她。因此,她会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让人家看着她,伺候着她,等着看人家怎么称呼她,或者把她放在什么位置。毫无疑问,这是让人家感受到她能满足场合要求的一种方式,不管是什么场合,尤其是在要求极高的场合。当然,人们还能感受到,例如,她就是为重大社交目的而生的。米莉也不是完全肯定自己是否了解重大社交目的有哪些,除非在特定场合施展特定的魅力也算是其中之一,那么,她肯定可以确切地意识到,对她那位朋友而言,她是可以满足这个目的的。也就是说,她总是那么正确,而那些让人受不了的人,往往就是这样的;在劳德夫人面前,她就做了这样的表现,也许,她也可以让人家说她挺可爱的。不论其他的一切怎么样,她总算是达到了目的,加强了将两位女士连接在一起的纽带,在劳德夫人的眼前流淌出玫瑰色的液体。在今天这个场合,米莉就准备展现这个景象,不过,那些刺眼的侧光还是继续照射着,让思维产生了偏差,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些。

劳德夫人自己发现,说到凯特,她的答复很简单,如果带着她环游世界,肯定是奢侈的:她说得真对,她感到很惊讶。到了这时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她还没有到这里来,人家就认定了她就是奢侈品,到了这里,人们也把她当成了宝贝。不过,粗鄙的欣喜是短暂的,她们都会发现,她们的周围是蓝色的大海,她们正在大海里畅游。这时,她们的话题又回到马克勋爵的身上,他一直在她们的面前晃来晃去,为她们创造了一定的方便。他就是蓝色大海的一部分,也像挂在刺绣工人面前的一束丝线。莫德姨妈随意转动的纺纱机有节奏地对它的长度进行了测量,有一个附属真相在米莉眼前闪现:马克勋爵一直都知道他自己是人家利用的对象,但他并没有异议。这是劳德夫人促成的理解,而她宁愿不要这样的理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坦白说,他不会仅仅为了取悦莫德姨妈可爱的眼睛而在麦青别墅上演这一出,不管那是在干什么。应该可以猜得到,他所干的事情,就是人们一直希望他做但总是未能如愿的事情;而此时,一个相对比较突然的变化,也就是希望的中断,这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至于什么让希望中断,那显然和米莉毫无关系;就此而言,很幸运的是,她没有直接听见他说她已经被人放在天平上称过重量。不过,他说了一句随意的话,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好吧,就让那位可爱的夫人决定她自己的腔调吧。”他还补充了一句说:“既然她已经在这里,她就会继续待下去,争取得到她所能得到的。但是,你和我是不一样的。”米莉知道她自己确实不一样,而他有什么不一样,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但她也知道,马克勋爵在这个方面的提示,即使在他们的交流最明确具体的时候,也是心照不宣的。实际上,他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恩惠。而且,让劳德夫人决定她自己的腔调,那是双方都感到很自在的事情。她可能用二十种腔调,但也不至于造成任何破坏。

“你一定要与我们在一起。你知道,你喜欢什么位置都可以,什么位置都可以,我亲爱的孩子。”她这句话的语气很重。“你一定要把我们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完全可以把它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家。你不要有错误的想法,不管是哪一种错误的想法。你一定要让我们大家关心你,让我们照顾你、保护你。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凯特,你一定要为凯特多待一会儿。你和凯特居然成为好朋友,我好久没有碰到这样好的事情了。非常漂亮,非常伟大,这就是一切。更加完美的是,你们的结交,居然是由过了这么多年才回到我身边的苏西促成的,这真是一个奇迹。不,对我来说,苏西的再次出现,甚至比你和凯特融洽相处更加迷人。上帝真仁慈,因为我在这样的年纪,不可能再结交一位新的朋友,我是说,不可能再从完整的一块布料上裁出一件真正好的衣服。就像到了五十岁之后不会换银行一样,一般人不会这样做。所以,上帝一直帮我留着苏西,养在你们美妙的国家里,藏在薰衣草里,卷在粉红色的纸里,最终像从神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而你就是小仙女。”对此,米莉满怀感激地回答说,这样对她的描绘,让她觉得粉红色的纸就是她的衣服,而薰衣草则是衣服饰边的颜色,不过,这种轻飘飘的玩笑不能阻止莫德姨妈继续展开她的话题。在她保护之下的女人还可以感受到她至高的诚意。在此时刻,她似乎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其中部分幸福感来自:她的情感和见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协调。毋庸置疑,她爱着苏西,但她同时也爱凯特和马克勋爵,爱这里古怪的主人和女主人,爱这里的每一个人,下至来接过米莉的空盘子的那位用人,乃至米莉本人。说话的时候,米莉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身上裹着护身长袍,重量相当于一条东方地毯。按照人们自己的意愿,东方地毯应该是用来穿在身上,而不是踩在脚下的;而且,如果说女孩因此窒息,她可以感觉到,那不会是劳德夫人的过错。她后来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莫德姨妈接着说她和凯特必须站在一起,因为她们如果站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能做成。当然,她考虑的对象是凯特,可是,这个计划想要稳步开展和提升,似乎米莉自己也要好才行,似乎米莉好,凯特才能好。现在,这个计划还是比较模糊,还有点混乱,但算是相当全面、相当真诚,让我年轻的女士更能理解凯特以前说过的话,尤其是关于她姨妈的“可能性”,也更能理解苏珊·谢泼德的形象化描述。后者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亲爱的莫德有巨大的天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