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而其起因千篇一律,就在于男人自作聪明地显摆自己的优越感。亨利听到她在跟车夫争执,便出面息事宁人,把那个差点动粗的家伙打发走了,随后带头走向草坪上的那几把椅子。多莉不“请”自来,赶紧跑出来送上茶点。他拒绝了,让她把婴儿车推走,因为他们想要独处一会儿。

“可是小宝宝也听不懂啊;他还不到九个月大呢。”她央求道。

“你听我的就是了。”她公公没好气地回她。

婴儿被推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听说了这次风波。现在轮到玛格丽特了。

“是我们担心的事吗?”他问道。

“是的。”

“亲爱的,”他开口道,“我们眼前的事情很棘手,只有开诚布公、实话实说,我们才能处理好。”玛格丽特低下了头,“我有必要就一些你我都不愿提及的话题提出疑问。你知道的,我不是你的萧伯纳,在他那种人眼里,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神圣的。某些话我不得不说,这让我很痛苦,可是有时候——我们是夫妻,不是小孩子。我是个饱经世故的男人,而你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

玛格丽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她满脸通红,视线越过他望向春色盎然的六峰山。他留意到她的面色,变得越发和善起来。

“看得出来,你跟我当时的感觉一样——真难为你了!哦,勇敢点!只问一两个问题,我们就过去了。你妹妹戴结婚戒指了吗?”

玛格丽特结结巴巴地说:“没有。”

一阵可怕的沉默。

“亨利,我来是想提一个跟霍华德庄园有关的请求。”

“一码归一码。我现在要问一下,那个勾引她的人叫什么。”

她站了起来,扶着他们之间的那把椅子。她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去,变成了一片苍白。她对他的问题有这样的反应,并没有让他不高兴。

“慢慢来吧,”他劝解她说,“记住,这事对我比对你更麻烦。”

她身体晃动起来;他担心她就要晕倒。接着,有声音了,她缓缓地说道:“勾引?不,我不知道勾引她的是谁?”

“她没跟你说吗?”

“我就没问过是谁勾引了她。”玛格丽特说道,对那个讨厌的字眼耿耿于怀。

“这就怪了。”随后他又改变了想法,“也许你不问是自然的事情,亲爱的。但是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否则什么都做不了。坐下吧。看到你这么难过,真是受不了!我知道你不适合处理这件事的,真希望没带你去。”

玛格丽特回答:“你不介意的话,我喜欢站着,因为这样可以看到六峰山的美景。”

“随你吧。”

“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要问我吗,亨利?”

“接下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情况。我经常能感受到你的洞察力,亲爱的。我真希望也有你那样的洞察力。虽然你妹妹什么都没说,但是你也许已经猜到一些东西了。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给我们提供帮助。”

“‘我们’是谁?”

“我觉得最好给查尔斯打个电话。”

“没那个必要,”玛格丽特说,慢慢激动起来,“这个消息会给查尔斯带去不必要的痛苦。”

“他立刻就去找你弟弟去了。”

“那也没必要。”

“亲爱的,听我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会觉得我们父子是小人之心吧?我们做的都是为海伦好,要挽回她的名声,现在还不晚。”

这时,玛格丽特第一次出击了。“我们要让勾引她的人娶她吗?”她问道。

“如果可能的话,是的。”

“可是,亨利,要是到头来发现他已经结婚了呢?这种情况是听说过的。”

“那样的话,他必须为他的不端行为付出惨重的代价,他就该被打个半死。”

如此一来,她的第一次出击没有命中。她为此觉得万幸。是什么诱使她做出危及两人生活的举动?亨利的迟钝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她。一通火气让她疲倦,她便又坐了下来,视若无睹地看着他自以为是地说个没完。最后,她说:“现在我可以提出我的问题了吗?”

“当然了,亲爱的。”

“明天海伦要去慕尼黑——”

“嗯,也许她是对的。”

“亨利,让一个女士把话说完。她明天去;今晚,经你同意之后,她想在霍华德庄园过夜。”

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考验。这些话刚一说出口,她又恨不能收回去。开口之前,她没有深思熟虑。她特别希望他能明白,这些话比他料想的更加重要。她看到他在掂量,似乎这些话就是一桩生意上的提案。

“为什么要住霍华德庄园呢?”他最终说道,“她按我建议的去旅馆住不是更舒适吗?”

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向他说明理由。“这个请求是有点怪,不过你知道海伦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处在她这种状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他皱起了眉头,烦躁地走动着,“她认为在你的房子里住一晚会让她开心,对她有好处。我觉得她是对的。她是那种爱胡思乱想的女孩,我们的那些书和家具能让她平静下来。这是一个事实。这是她少女时代的结束。她对我说的最后几个字就是‘美丽的结局’。”

“其实,她看重那些家具是出于情感上的原因。”

“就是。你很了解。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跟它们在一起。”

“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亲爱的!海伦不管去哪里,她都会得到她那份家产——也许还超过她的份额,因为你那么喜欢她,但凡她想要的,你肯定会给她,是不是?而我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如果那是她的老家,我能理解,因为一个家,或者一个房子”——他故意改换了措辞;他想到了一个值得一说的要点——“因为人一旦住过之后,房子就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神圣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有了各种关联吧。可海伦跟霍华德庄园没有关联啊,我、查尔斯和埃薇倒是有关联。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那儿过夜。那样她只会感冒。”

“不明白就算了吧,”玛格丽特叫道,“就当是幻想好了。可你要知道,幻想也是科学事实。海伦爱幻想,就是要幻想。”

接着,他让她大吃了一惊——这是很少见的。他发出了出其不意的一击。“如果她想睡一晚上,她就可能想睡两晚上。也许我们就再也没法把她从那房子弄出去了。”

“什么?”玛格丽特说,悬崖已在眼前,“你觉得我们没法把她从那房子弄出去了?那有什么关系吗?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烦躁的姿势又出现了。

“不,亨利,”她喘着气,开始让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叨扰霍华德庄园只有这一晚。我明天带她去伦敦——”

“你也打算在潮湿的房子里过夜?”

“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啊。”

“绝对不行!简直是疯了。你必须在这儿等查尔斯。”

“我告诉过你了,你没必要给查尔斯捎信,我也不想见他。”

“玛格丽特——我的玛格丽特——”

“这事跟查尔斯有什么关系?要说跟我关系不大,那跟你关系更小,跟查尔斯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作为霍华德庄园未来的主人,”威尔科克斯先生说着把手指弯了弯,“我要说,这事确实跟查尔斯有关。”

“怎么有关了?海伦的状况会让房产贬值吗?”

“亲爱的,你真不像话了。”

“我想是你自己提出来要实话实说的吧。”

他们注视着对方,都很惊讶。此刻,悬崖就在脚下了。

“海伦让我深感同情,”亨利说道,“作为你的丈夫,我应该尽我所能去帮助她,而且我毫不怀疑,她虽然有过错,但更是受害者。可是要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地对待她,我做不到。真要是这样,我就没法在社会上立足了。”

她最后一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我们还是谈谈海伦的那个请求吧,”她说,“这个请求虽然不太合情理,可它出自一个不幸的女孩之口啊。明天她就去德国,再也不会给这个社会添乱。今晚她请求在你的空房子里过夜——这房子你就没当回事,都一年多没住过了。她可以住吗?你能让我妹妹住吗?你能原谅她吗?——你不也希望得到原谅吗,你其实不是已经得到原谅了吗?原谅她吧,只要一晚,一晚就足够了。”

“我其实已经得到原谅了——?”

“别管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玛格丽特说,“回答我的问题。”

或许,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如果如此,他也选择故作不知。他跳出堡垒,干脆地回答:“我这个人似乎不太通情达理,不过我也算有点人生阅历,知道事物因循发展的道理。你妹妹恐怕还是睡旅馆为好。我要为我的子女、为死去的妻子着想。对不起,她必须马上离开我的房子。”

“你提到了威尔科克斯夫人。”

“你说什么?”

“很难得啊。作为回应,我可以提一下巴斯特夫人吗?”

“你这一整天都莫名其妙的。”亨利说道,一脸冷漠地站了起来。玛格丽特冲向他,抓住了他的双手。她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受够了!”她叫道,“再怎么样你也要将心比心啊,亨利!你有过情妇——我原谅你了,我妹妹有个情人——你要把她从房子里赶走。你看出这之间有什么关联了吗?愚蠢、虚伪、残忍——哦,卑鄙!——一个男人,妻子活着的时候糟践她,妻子死了却假惺惺地怀念她。一个男人,为了自己风流快活毁掉了一个女人,然后把她甩了,让她去祸害别的男人。还给人家出经济方面的馊主意,然后又说自己不用担责任。这个人就是你。你是意识不到的,因为你不会联系起来看。我受够了你虚伪的善意,我容忍你够久了。你这一生都被惯坏了。威尔科克斯夫人惯着你。谁都没明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思维混乱,混乱之极。像你这样的人把忏悔当成挡箭牌,所以也不用忏悔了。你只要对自己说:‘海伦做过的,我也做了。’”

“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亨利结结巴巴地说。他还没想到怎么反驳,脑子里仍然一片混乱,需要多一点时间思考。

“怎么不一样了?你背叛了威尔科克斯夫人,海伦只是背叛了她自己。你还留在社会里,海伦却不行。你得到的是风流快活,而她可能要死掉。亨利,你还有脸跟我说不一样?”

哦,说这个没用!亨利想到了反驳的理由。

“我看你是想敲诈啊。一个做妻子的,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丈夫,这可不是什么趁手的武器。我这辈子有个原则,就是从不把威胁放在眼里,我只能再重复一下刚才说的话:我不允许你和你妹妹在霍华德庄园过夜。”

玛格丽特松开了他的手。他走进屋子,用手帕擦一只手,接着又擦了另一只手。她在那儿站了片刻,凝望着六峰山,它们是勇士的坟墓,就像春天的乳房。然后,她走进了业已降临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