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从里面把门闩上。然后她想亲吻妹妹,可是海伦开口了,语气十分庄重,从她口里出来让人感觉很奇怪:

“真是方便!你没告诉我书都从箱子里拿出来了。我要找的几乎都找到了。”

“我没跟你说实话。”

“确实,真让人惊讶。朱莉姨妈是病了吗?”

“海伦,你不会认为那个都是我编造的吧?”

“我想不是,”海伦说道,转身走开,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叫道,“可是这件事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相信了。”

“我们以为你是病了,可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的表现也有点不近人情。”

海伦又挑了一本书。

“我不应该找任何人商量的。父亲会怎么看我呢?”

她没想去盘问她妹妹,也没想去责备她。将来这两者也许都有必要,不过她首先要清洗一下自己的罪过,这罪过比海伦所犯的任何过错都要严重——那就是缺乏信任,这是魔鬼在作祟。

“是啊,我很生气,”海伦回答,“我的意愿应该得到尊重。如果有必要,我自然会见面,但是朱莉姨妈康复后,就没必要了。我要规划我的生活,我现在必须要规划了——”

“过来,别翻那些书了,”玛格丽特喊道,“海伦,你一定要跟我说说。”

“我刚刚就在说,我不再随便过日子了。人不能经历许多——”她省略了那个名词——“却不提前规划自己的行动。我六月份要生孩子了,那么首先,聊天,讨论,情绪激动,对我都没有好处。必要的时候我会去经历这些,但也只限于必要的时候。其次,我没有权利去麻烦别人。我知道自己没法融入英格兰了,我做了英格兰永远都不会原谅的事情。要他们原谅这件事是不对的。所以我一定要住在别人不认识我的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亲爱的?”

“是啊,”海伦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的,但是决定等等再说。”

“我相信,你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哦,不,我会的。我们在慕尼黑租了一套公寓。”

玛格丽特向窗外瞥了一眼。

“‘我们’是指我自己和莫妮卡。要不是她,我都是独自一人,而且希望以后也一直一个人生活。”

“我没听说过莫妮卡。”

“你不会听说的。她是意大利人——起码出身是这样。她以新闻写作为生。我第一次碰到她是在加尔达湖上。莫妮卡是帮我渡过难关的最佳人选。”

“那么你很喜欢她喽。”

“她跟我相处,一直都特别善解人意。”

玛格丽特在猜想莫妮卡是哪种类型的人——他们管这种人叫“英国化了的意大利人”[149]:来自南方的粗鲁的女性主义者,大家都敬而远之。而海伦在有难处的时候就找上了这种人!

“你别以为我们再也见不着了,”海伦说道,和善的语气中透着内敛,“我会一直为你留一间房,你有空的时候,跟我住的时间越长越好。不过你还是没明白,梅格,当然了,对你来说确实很难理解。这事对你是一个冲击,对我来说却不是,关于未来我们已经思考了很久,它不会因为这样的一次小小意外而发生改变。我不能在英格兰生活了。”

“海伦,你还没有原谅我的背叛行为。如果你原谅了,就不可能这样跟我说话。”

“哦,亲爱的梅格,我们为什么要说话呢?”她放下一本书,疲倦地叹了口气。随后,她定了定神,说道:“告诉我,这些书怎么都在这儿?”

“因为一连串的错误。”

“还有很多家具的包装都拆开了。”

“全部拆开了。”

“那谁住这儿呢?”

“没有人。”

“不过,我猜你是要把这座房子租出去吧。”

“这房子已经死了,”玛格丽特皱着眉头说,“何必再为它操心呢?”

“可是我有兴趣啊。你这么说,好像我对生活完全失去兴趣似的。我希望,我还是海伦。现在这房子感觉没有死气沉沉啊。跟过去放着威尔科克斯自己家东西的时候相比,正厅看上去更有活力了。”

“你有兴趣吗?很好,那我一定要跟你说说。我丈夫把这房子借给我们,条件是我们——不过因为出了个错,我们所有的东西包装都打开了,而埃弗里小姐没有——”她停了下来,“听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告诉你,我不会的。海伦,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对我,就因为你讨厌亨利吗?”

“我现在不讨厌他了,”海伦说,“我不再是个还在上学的小姑娘了,而且我再说一遍,梅格,我并不是狠心。可是,要让我融入你的英格兰生活——不行,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想想看,我要是去迪西街会出现什么情况!难以想象啊。”

玛格丽特没法反驳她。看到她默默推进她的计划,不悲不喜,不辩解,不悔罪,只是渴望自由,渴望有不会指责她的人陪伴,让人大为惊讶。她经历了——多少苦难?玛格丽特不清楚。但是这足以让她摒弃老习惯、离别老朋友了。

“跟我说说你自己吧。”海伦说道,她已经挑好了书,在家具中间来回走动着。

“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你的婚姻是幸福的,梅格。”

“是的,可是我不想说。”

“你的感觉跟我一样。”

“不是那么回事,可我就是说不出来。”

“我也是啊。挺讨厌的,不过勉强自己也不好。”

她们之间出现了某种隔阂。这隔阂也许就是从今往后要将海伦排除在外的社会。也许是第三个生命,就像个精灵,已经在起作用了。她们找不到一个契合点,两个人都倍感痛苦,虽然知道感情还在,却无法从中得到慰藉。

“喂,梅格,危险过去了吗?”

“你的意思是要离开我了吗?”

“我想是的——亲爱的老太婆!不走也没什么意义了。我知道我们是没多少话可说了。代我向朱莉姨妈和蒂比问好,照顾好你自己,我就不啰嗦了。答应我,过段时间来慕尼黑看我。”

“当然了,亲爱的。”

“因为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似乎确实如此。最可怕的是海伦的常识判断,她认为莫妮卡一直对她特别有帮助。

“很高兴见到你和这些东西。”她深情地看着那些书架,似乎在跟过去说再见。

玛格丽特打开了门闩。她说:“汽车已经走了,你的马车在这里。”

她先朝马车走去,抬头看了看树叶和天空。春天从来没有如此美丽。靠在大门上的车夫喊道:“夫人,有人捎话来了。”然后把亨利的名片通过栅栏递给她。

“这是怎么送来的?”她问。

克兰到目的地之后,几乎立刻就掉头送来了这个。

她看着这张卡片,有点气恼。上面用法语土话写满了指示。她跟她妹妹聊过之后,要回到多莉家过夜。“这事过后好好睡一觉。”至于海伦,会给她“在旅馆安排一间舒适的房间”。[150]最后这句话让她非常不高兴,后来她才想起来,查尔斯家只有一间客房,因此没法招待第三个客人。

“亨利能做的都会做的。”她这样理解。

海伦没有跟她一起去花园。门一打开,她要逃离的想法也没有了。她留在正厅里,从书架走向餐桌。她越来越像过去的那个海伦了,缺乏责任感却十分迷人。

“这是威尔科克斯先生的房子吗?”她问道。

“你肯定记得霍华德庄园吧?”

“记得?我什么都记得!可是这个地方现在看上去像我们家了。”

“埃弗里小姐真是了不得。”玛格丽特说道,她自己的情绪也稍稍舒缓了一点。她心头再次涌起一丝背叛的感觉。不过这让她挺放松,她也就听之任之了。“她很爱威尔科克斯夫人,宁可用我们的东西把她的房子布置起来,也不愿意空着。结果就把书房里所有的书都放在这儿了。”

“不是所有的书。艺术类的书她就没打开,这也许体现了她的感觉。我们以前从来不会把剑挂在这儿。”

“不过这剑看着挺好的。”

“非常漂亮。”

“就是啊。”

“钢琴哪儿去了,梅格?”

“我放在伦敦的库房里了。怎么了?”

“没什么。”

“好奇怪,地毯也挺合适的。”

“铺地毯是个错误,”海伦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我知道,我们在伦敦是铺了地毯的,不过这个地板就应该不铺地毯才对,地板本身要漂亮得多。”

“你还是喜欢简约的装修风格。你走之前要不要来餐厅看看?那边没铺地毯。”

她们走了进去。两人的交谈越来越自然了。

“哦,这地方放妈妈的梳妆柜正合适!”海伦叫了起来。

“你再看看那几把椅子。”

“哦,真好看!威克姆街是朝北的吧?”

“西北。”

“不管怎么说,这些椅子有三十年没感受过阳光了。你摸摸,这些可爱的小椅背还挺热乎的。”

“可埃弗里小姐为什么要把椅子摆成一对一对的呢?[151]我要——”

“到这边来,梅格。这么放,不管谁坐在上面就都能看到草地了。”

玛格丽特搬过来一把椅子,海伦在上面坐了下来。

“是——啊,窗户太高了。”

“换一把客厅的椅子试试。”

“不了,我不太喜欢客厅。那个大梁用板子包起来了,要不会很漂亮的。”

“海伦,你对有些事的记性真好啊!你说得一点不错,那是个让男人给搞砸了的房间,其实他们本来是想弄得漂亮点让女人高兴的。男人不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我不同意。两千年以后他们就会知道了。”

“不过,那些椅子看着可真气派。看这里,蒂比把汤洒掉的地方。”

“咖啡,洒的是咖啡。”

海伦摇了摇头。“不可能。蒂比那个时候太小了,不会给他喝咖啡的。”

“那会儿父亲还在吗?”

“在。”

“那你就是对的,肯定是汤。我刚想到的事情要晚得多——朱莉姨妈那次来访闹得不太开心,她没意识到蒂比已经长大了。那次就是咖啡,他故意把咖啡弄洒了。每天早上早餐的时候她对他说的那个‘茶还是咖啡呀?咖啡还是茶呀?”,还真是有点押韵呢。等等——怎么说的来着?”

“我知道是——不对,想不起来了。蒂比那会儿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小孩儿!”

“不过那个韵押得也是真难听,讲究的人都受不了。”

“啊,那棵青梅树,”海伦叫起来,仿佛这院子也是她们童年的一部分,“我怎么会把那棵树跟哑铃联系起来了呢?[152]你看那些鸡过来了。草该剪了。我喜欢金翼啄木鸟——”

玛格丽特打断了她。“我想起来了。”她大声说道,

茶,茶,咖啡,茶,

要不来杯巧克力茶。

“连着三个星期,每天早上都这么念叨,难怪蒂比受不了。”

“蒂比现在挺可爱的。”海伦说道。

“怎么样!我就知道你最后会说这个。他当然很可爱喽。”

铃声响起来了。

“听!怎么回事?”

海伦说道:“也许威尔科克斯家的人开始围攻我们了。”

“胡说八道——听!”

凡尘俗世的烟火气从她们的脸上消退了,不过也留下了某种东西——她们知道彼此不可能被分开,因为她们的爱根植于共性的东西。解释也好,恳求也罢,都无济于事;她们尽力寻求一个共同的契合点,结果却弄得彼此不开心。其实,她们的救赎之道一直就在身边——过去的亲情可以弥合现在的嫌隙,而活力四射的今天预示着未来可期,那时会有孩童的欢声笑语。海伦走到姐姐跟前,仍然带着微笑。她说:“梅格就是梅格。”她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内心世界的交流已经得到了回报。

铃声沉闷地响着。前门没有人。玛格丽特走到厨房,费劲地穿过包装箱来到窗前。来者原来是个小男孩,手里捧着一个锡罐。烟火气又回来了。

“小家伙,你要干什么呀?”

“喏,我是送牛奶的。”

“是埃弗里小姐让你来的吗?”玛格丽特问道,声音有点尖利。

“是的,请收下吧。”

“那你把它拿回去,就说我们不需要牛奶。”然后她朝海伦喊道:“不,不是围攻,倒是可能有人想给我们提供补给去对抗围攻呢。”

“可我喜欢牛奶啊,”海伦叫道,“为什么要送走呢?”

“你喜欢吗?呃,很好。可我们没东西盛放呀,他要把罐子拿走的。”

“喏,我明天早上再来拿罐子。”小男孩说道。

“那时房子会锁上的。”

“明天早上要我带鸡蛋来吗?”

“我上周看到有个男孩在草垛里玩,那是你吗?”

那个孩子低下了头。

“好啦,去接着玩吧。”

“小家伙真乖,”海伦小声说,“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海伦。”

“汤姆。”

这就是海伦的作风。威尔科克斯家的人也会问小孩的名字,但是他们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

“汤姆,这位是玛格丽特。我们家还有一个叫蒂比的。”

“我家的是垂着耳朵的。”汤姆回答说,他以为蒂比是一只兔子。

“你是个很乖的小孩,也很聪明。下次再来啊——他是不是很可爱?”

“绝对的,”玛格丽特说,“可能是玛奇的儿子,玛奇挺讨厌的。不过这个地方是有神力的。”

“你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我可能同意你的看法噢。”

“这地方让讨厌的东西活不下去,让美丽的东西活下来。”

“这一点我真的同意,”海伦说着,喝了口牛奶,“可不到半小时前你还说这个房子已经死了呢。”

“我的意思是说我死了。我感觉到了。”

“是啊,即便是空着,这房子的生命也比我们更充实,而且我真受不了,三十年来太阳都没好好照在我们的家具上。反正威克姆街就是一座坟墓。梅格,我有个可怕的想法。”

“什么想法?”

“喝点牛奶,稳定一下情绪。”

玛格丽特照做了。

“不行,我还不能告诉你,”海伦说,“因为你可能会笑话我,也可能会生气。我们先上楼把那些房间通通风吧。”

她们把窗户一扇接一扇地打开,直到室内也随着春天沙沙作响起来。窗帘飘荡着,画框欢快地拍打着墙壁。海伦看到这张床摆得恰到好处,那张床放得不够到位,都要激动地大喊大叫。她很生气埃弗里小姐没把衣橱搬到楼上来。“那样就可以看得真切了。”她感叹着眼前的景致。她又成了四年前写下那些令人难忘的信件的那个海伦。她们探出身子,朝西边望去,这时她说:“说说我的想法吧。我和你能不能在这房子里对付一晚上?”

“我觉得住在这儿不会舒服的。”玛格丽特说道。

“这里有床,有桌子,有毛巾——”

“我知道;可这房子不让住啊,亨利的建议是——”

“我什么建议都不需要。我的计划也不会作任何改变。不过在这儿跟你待一晚上会让我非常开心。这会成为一件很值得回味的事。哦,亲爱的梅格,我们就住这儿吧!”

“可是,海伦,我的乖宝宝,”玛格丽特说,“我们不能不经过亨利允许啊。当然了,他会允许的,可你自己说过,你现在不能去迪西街走动,住这儿一样会扯上关系啊。”

“迪西街是他的房子,这儿可是我们的。我们的家具,上门的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我们就住这儿吧,只住一晚,汤姆会给我们送鸡蛋和牛奶的。何乐而不为呢?今晚的月光多好啊。[153]”

玛格丽特犹豫了。“我感觉查尔斯可能不喜欢这样,”她最终说道,“连我们的家具都让他恼火,我当时准备搬走的,朱莉姨妈生病,给耽搁了。我能理解查尔斯。他觉得房子是他妈妈的,他爱这房子,生怕被别人抢走了。要是亨利的话我可以作主——查尔斯不行。”

“我知道他不喜欢,”海伦说,“可是我就要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就算他们说,‘她竟然还在霍华德庄园住过一晚’,长远来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怎么知道会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这件事我们考虑过两次了。”

“因为我的计划——”

“——你一会儿就又改了。”

“那么就因为我的生活是伟大的,他们的生活是渺小的,”海伦说得来火了,“有些东西我知道而他们理解不了,你也一样。我们知道有诗歌,我们知道有死亡。这些他们只能道听途说。我们知道这房子是我们的,因为它跟我们心有灵犀。哦,他们可以把地契和门钥匙拿在手上,但是今天这个晚上,我们就是主人。”

“能再次单独跟你在一起太好了,”玛格丽特说,“也许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啊,我们可以聊聊天,”她把声音放低了些,“这不见得是个特别光荣的故事。但是在那棵山榆树下——说真的,我看将来也不会有多少幸福了。我就不能跟你待这一晚吗?”

“这事对我的重要性是不用说的。”

“那就这么办吧。”

“犹犹豫豫没什么好处。我要不要现在就赶到希尔顿,去征得他们的许可?”

“哦,我们不需要许可。”

但是玛格丽特是个听话的妻子。尽管满怀想象与诗情——或许正因为如此——她能理解亨利所持有的机械性立场。可能的话,她也会机械起来。借宿一晚——她们没有要求更多——用不着讨论原则问题。

“查尔斯可能不同意。”海伦嘟哝道。

“我不会找他说。”

“你要去就去吧;没有许可我也会住下来。”

这话说得有点自私,但不足以损害海伦的人格,甚至让她更显可爱。她会不经许可住下来,然后第二天一早逃到德国去。玛格丽特吻了她一下。

“等着我,天黑之前就回来。我真的很期待。也就你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

“不是什么主意,而是一个结局。”海伦忧伤地说道;刚离开房子,一种悲剧感就再次袭上玛格丽特的心头。

她害怕的是埃弗里小姐。不管预言如何肤浅,一旦成真总是让人不安。她坐车经过农场的时候,幸好没看到谁在监视她,只有小汤姆在草垛上翻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