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麻烦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整个冬天,朱莉姨妈的身体都不太好。她很长时间都在反复感冒咳嗽,因为一直很忙,没法根治。就在她终于答应外甥女“要真正让疲惫的胸口歇一歇”的时候,又受了风寒,病情发展成了急性肺炎。玛格丽特和蒂比赶到了斯沃尼奇,海伦也电报通知了。那年春天,大家还齐聚在那个好客的房子里欢聚一堂,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让人唏嘘不已。在一个晴好的日子,天空好似蓝色的瓷器,安详的小海湾里,浪花轻柔地拍打着沙滩上的纹印,玛格丽特急匆匆地穿过杜鹃花丛,再一次面对无情的死亡威胁。一次死亡,可以解释这次死亡本身的一些东西,却无法给其他的死亡带来启示;要想寻得什么,就必须重新开始。布道者或科学家或许会得出普遍性的结论,可是我们知道,对于我们所爱的人,是无法一概而论的;等待他们的,不是同一个天堂,甚至也不是同一种遗忘。朱莉姨妈演不了悲剧,她带着怪异的轻笑,溜出生命的掌控,歉疚地说此生已经逗留太久。她非常虚弱;她应付不了这个局面,也意识不到那个公认的重大秘密必然等待着她;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疲累之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疲累;每一分每一秒,她看到的、听到的、感知到的都越来越微弱;除非发生什么改变,她很快就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她把剩余的气力都用在了计划上:玛格丽特不是可以坐汽船去旅行吗?鲭鱼做得合蒂比的口味吗?她担心海伦怎么一直没出现,又担心海伦因为她才回来。护士们好像觉得这些牵挂是很自然的,或许她走向天堂大门的这条路,也正是一般人要走的路。但是,玛格丽特看见死亡剥除了所有虚假的浪漫,不管死亡的概念包含了什么,这个过程都是繁琐而可憎的。

“有件重要的事——亲爱的玛格丽特,等海伦来了,就去拉尔沃思玩一趟吧。”

“海伦没法留下来,朱莉姨妈。她打电报来了,说只能抽身过来看望您一下。等您身体好了,她立刻就要回德国去。”

“海伦太怪异了!威尔科克斯先生——”

“怎么了,亲爱的?”

“他能让你留下来吗?”

亨利希望她来的,而且很贴心。不过,玛格丽特又重复了一遍。

芒特夫人没有死。一股超乎她意志的崇高力量将她拉住,阻止她向坡下滑去。她平静地缓过来了,还是跟以前一样闲不住。到了第四天,她脱离了危险。

“玛格丽特——有件重要的事,”唠叨又开始了,“我希望你有个伴儿,可以一起散步。一定要找找康德小姐。”

“我跟康德小姐散了会儿步了。”

“可是她这个人不太有趣。要是你有海伦陪就好了。”

“我有蒂比陪呢,朱莉姨妈。”

“不行,他还要对付他的汉语呢。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伴侣。真的,海伦太怪异了。”

“海伦是非常怪异。”玛格丽特附和道。

“既然对出国不太满意,为什么还要马上回那儿去呢?”

“她看到我们的时候,肯定会改变主意的。她一点都不稳重。”

这是对海伦老一套的批评,但是这么说的时候,玛格丽特的声音是颤抖的。到了此刻,海伦的行为已经让她倍感痛苦。逃离英格兰也许是一时冲动,但是在外一待就是八个月,说明她的脑子和心都出了问题。家有病人可以将海伦召回,可是她对更有人情味的召唤却置若罔闻;瞥一眼她的姨妈之后,她会隐入某个邮箱地址背后,去过模糊不清的生活。她简直不复存在了;她的来信变得敷衍乏味,越来越少;她无欲无求,兴趣尽失。这一切都归结到可怜的亨利身上!亨利早已得到妻子的原谅,可在他小姨子的眼里,依然劣迹斑斑,不受待见。这是一种病态,玛格丽特突然惊觉,这种病态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海伦过去将近四年的生活。从奥尼顿不辞而别;对巴斯特夫妇异乎寻常的眷顾;在丘陵上失声痛哭——这一切都跟保罗有关,这个无足轻重的男孩不过用他的嘴唇亲吻了她的嘴唇片刻而已。玛格丽特和威尔科克斯夫人曾担心,他们还会吻到一起。真是愚蠢:真正的危险是反作用力啊。对威尔科克斯一家的抵触侵蚀了她的生命,直至让她近乎失去理智。才二十五岁,她就有了执念,等她成了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希望?

玛格丽特越想越警觉。好多个月以来,她总不去想这个话题,但是现在问题太大了,再也不能掉以轻心。海伦的表现简直有点疯狂。她的所有行为会不会是某个小小的意外所致?比如可能发生在任何姑娘小伙身上的那种?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竟能影响人的性格养成吗?霍华德庄园那次冒失的小小邂逅是关键。它让情欲滋生,让更严肃的交往变得苍白;这种情感比姐妹间的手足之情更强烈,超越了理性和书本说教。海伦曾经一时兴起,坦承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依然“享受”着那次邂逅。保罗已经消失,但是他轻抚摩挲的魔力却挥之不去。只要对过去还有留恋,就可能存在着反作用力——力量会在两端同时滋生。

唉,我们的心灵就像一块块苗圃,而对于选择什么样的种子,我们自己却无能为力,真是奇怪又可悲。不过到目前为止,人就是奇怪又可悲的存在,执意在大地上小偷小摸,捞点好处,对于自身内心的成长却毫不在意。他受不了心理学的枯燥乏味,将它丢给了专家,这就好比让蒸汽机代他进食。他不愿费心去消化品味自己的灵魂。玛格丽特和海伦更有耐心一些,而且玛格丽特似乎已经取得了成功——只要成功可及的话。她确实了解自己,能够基本控制自身的成长。至于海伦有没有成功,谁也说不上来。

芒特夫人转危为安的那天,海伦的信送到了。她是从慕尼黑寄出的,说她本人第二天到达伦敦。这是一封让人不安的来信,不过开头倒是深情而理智。

最亲爱的梅格:

代海伦向朱莉姨妈问好。告诉她,我爱她,打记事起就爱着她。我周四应该就到伦敦了。

我的地址通过银行工作人员转交。我还没有入住酒店,所以给我的信或者电报就寄到那儿吧,把详细信息告诉我。如果朱莉姨妈好了很多,或者因为不测,我去斯沃尼奇变得没有意义,我可能就不去了,到时你不要太意外。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计划。目前我在国外生活,希望能尽快回去。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的家具放哪儿了。我想去拿一两本书;其余的东西就给你了。

原谅我,最亲爱的梅格。这封信读起来肯定让人心烦,不过所有的信都出自爱你的人之手。

海伦

这确实是一封让人心烦的来信,因为它让玛格丽特忍不住要撒谎。如果她写信说朱莉姨妈依然病情危急,她妹妹就会回来。不健康的状态具有传染性。我们跟处于病态的人打交道,自己的情况也会恶化。那种“出于好意的做法”也许对海伦有好处,但是会伤害她自己,于是,冒着出大事的风险,她继续保持了一会儿优等生的本色。她回信说,她们的姨妈大有起色,就等着康复了。

蒂比赞同她这样回复。他成熟得很快,跟以前相比,他已经成了一个更加令人愉快的伙伴了。牛津对他的影响很大。他不再动辄发脾气,而且还能隐藏对人的冷漠和对食物的兴趣。不过,他还不够通达人情。十八至二十二岁这段时间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充满魔力的年龄,却正将他从少年时期引向中年时期。他从来不知道年轻人的男子气概为何物,这种品质温暖人的内心,直至死亡,也让威尔科克斯先生具备了难以磨灭的魅力。蒂比性格冷淡——这不是他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况且他也并不冷酷。他认为海伦是错的,玛格丽特是对的,但是于他而言,家庭的烦恼就像多数人眼中脚灯背后的景象。他只提了一个建议,这正体现了他的性格。

“为什么不告诉威尔科克斯先生呢?”

“海伦的事情吗?”

“也许他碰到过这种事。”

“他倒是会尽力,可是——”

“哦,你最了解情况。不过,他办事是很有实效的。”

这是学生对专家的信任。玛格丽特因为一两点理由而表示反对。这时,海伦的回信又来了。她拍了一封电报,询问存放家具的地址,因为她马上就回来了。玛格丽特回复说:“当然不会告诉你;四点钟在银行跟我见面。”她和蒂比去了伦敦。海伦不在银行,工作人员也拒绝向他们提供她的地址。海伦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玛格丽特伸手搂住了她弟弟。他就是她的一切了,而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脆弱。

“蒂比,亲爱的,下面该怎么办呢?”

他回答:“这事不简单。”

“亲爱的,你的判断往往比我更清晰。你觉得这背后有什么情况呢?”

“没什么,除非是精神上的问题。”

“哦——那方面!”玛格丽特,“根本不可能嘛。”但是,这样的猜测毕竟说出来了,几分钟后,她自己就认同了这个推断。其他解释都说不通,而且伦敦的情形也与蒂比的看法不谋而合。这个城市褪去了面具,她看到了它的真面目——无限未来的一个缩影。熟悉的栏杆,她走过的街道,多年来穿梭其间的房屋,突然之间都变得可有可无了。海伦似乎跟眼前灰蒙蒙的树木、往来的车辆以及缓慢流动的泥块合而为一了。她艰难地放弃了自己的坚守,重又回到了那个“整体”。玛格丽特自己的信仰是坚定不移的。她知道,人的灵魂如果可以融合的话,终将与星辰大海融为一体。可是,她觉得妹妹已经迷失了很多年。在伦敦这个阴雨绵绵的午后,灾难的降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亨利是唯一的希望了。亨利遇事果断,他或许能在混乱中找到他们没有发现的蹊径,于是她决定采纳蒂比的建议,把整个事情交给他去处理。他们要去办公室找他。他总不至于把事情弄得更糟。她走进圣保罗大教堂待了一会儿,教堂穹顶在一片混乱中傲然挺立,仿佛在宣扬形式的重要性。可是到了里面,圣保罗大教堂跟周遭环境并无二致——充斥着回声和私语,听不清楚的歌声,模糊难辨的马赛克,地板上踩来踩去的湿脚印。若你想找寻他的丰碑,请环视四周[147]:它指引我们回到伦敦。海伦是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

亨利起初不太满意,这点她预料到了。看到她从斯沃尼奇回来,他异常开心,但是又冒出一个麻烦,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他们跟他说了寻找海伦的事情,他只是随口取笑了蒂比和施莱格尔姐妹几句,还说给自己的亲属找麻烦就是“海伦的本色”。

“我们也都这么说,”玛格丽特回应道,“可这为什么就是海伦的本色呢?为什么她就可以这么不着调,而且越来越不着调?”

“不要问我,我只是个普通生意人。我自己活,也让别人活。我给你们俩的建议是,不要担心。玛格丽特,你又有黑眼圈了。你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先是你姨妈——然后是你妹妹。不行,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是吧,西奥博尔德?”他按响了铃铛,“我给你来点茶,然后你直接去迪西街。我不能让我的女人老得跟她丈夫一样。”

“可是,你还没理解我们的重点呢。”蒂比说道。

情绪不错的威尔科克斯先生回他:“我觉着根本用不着啊。”他身体朝后仰去,哂笑着这聪明却荒唐的一家人,而壁炉的火光在那张非洲地图上摇曳着。玛格丽特示意她弟弟继续说下去。虽然有点胆怯,他还是遵从了姐姐的意思。

“玛格丽特的意思是,”他说道,“海伦也许疯了。”

在里间工作的查尔斯在门口张望。

“进来吧,查尔斯,”玛格丽特和善地说道,“你能不能帮帮我们?我们又有麻烦了。”

“我恐怕帮不了。到底什么情况?你知道,我们大家如今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狂。”

“情况是这样的,”蒂比回答道,他有时难免书生气,把话说得一板一眼,“情况是,她到英格兰已经三天了,却不愿见我们。她不让银行工作人员把她的地址给我们。她拒绝回答问题。玛格丽特发现她的信写得没什么生气。还有其他情况,但是这些是最显眼的了。”

“这么说,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表现了?”亨利问道。

“当然没有!”他妻子皱起眉头说道。

“哦,亲爱的,我怎么知道呢?”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你知道很清楚,海伦在感情上从来没做错过什么,”她说道,“不用说,你对她应该有这样的了解。”

“哦,是的;我和她一直都相处得很好。”

“不,亨利——你看不出来吗?——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不过查尔斯早已看出了端倪。他愚蠢而又专注地观看着这场戏。

“我的意思是说,她过去有什么古怪行为的话,我们可以追根溯源,找到她内心的想法。她行为怪异是因为在意某些人,或者想着去帮助他们。可现在她没有任何理由了呀。她太让我们伤心了,正因为这样,我才确信她出了毛病。‘疯’是个可怕的字眼,可她就是不正常啊。我怎么也不相信。如果我觉得我妹妹是正常的,就不会跟你商量她的事了——我是说,拿她的事来麻烦你。”

亨利变得严肃起来。对他来说,健康出问题是一件容不得马虎的事情。他自己一向身体健康,意识不到我们生病是日积月累的过程。病人是没有权利的,他们不受待见;别人欺骗了他们也不会有一点点自责。他的第一任妻子病魔缠身时,他曾答应带她去赫特福德郡,可同时却把她安排进了一家疗养院。海伦也病了,他为锁定她拟定了计划,虽然高明且不乏好意,却借用了狼群捕猎的做法,有点不择手段。

“你们想控制住她吧?”他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是不是?她得去找医生看看。”

“据我所知,她已经看过一个了。”

“是的,没错;不要打断我。”他站起身,专注地思考起来。那个亲切和善、犹豫不决的男主人不见了,他们现在看到的,是那个从希腊和非洲大发其财、仅用几瓶杜松子酒就从土著手里换来大片森林的人。“我有主意了,”他终于开了口,“这事太简单了,就交给我吧。我们把她引到霍华德庄园去。”

“你准备怎么做?”

“用她的书做文章。告诉她,她必须自己去取,到时你就可以在那儿见到她了。”

“可是,亨利,那正是她不让我做的事啊。那是她不要见我的——不管是什么吧。”

“你当然别告诉她你要去啊。等她到了那边,翻找那些箱子的时候,你就溜达进去。如果她没问题,那再好不过。否则,汽车就停在拐角,我们可以立刻送她去找专家。”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这样根本不行。”

“为什么?”

“依我看,不见得不可能,”蒂比说道,“当然这个计划也极有可能泡汤。”

“不可能的,因为——”她伤心地看着她的丈夫,“我跟海伦是不会用那种语言交流的,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这对其他人可能非常有用,我不怪他们。”

“可是海伦不开口啊,”蒂比说道,“难就难在这里。她不用你们的语言跟你交流,因此你认为她生病了。”

“不行,亨利。你是好意,但是我做不到。”

“我明白,”他说道,“你有顾虑。”

“我想是吧。”

“只要你这些顾虑不消除,你妹妹就只能受苦。你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去斯沃尼奇,但是你有顾虑。有顾虑很正常,我希望跟所有理性的人一样,行事谨慎;但是对于这样的一件事,人都疯了——”

“我不承认她疯了。”

“你刚才还说——”

“我说疯了可以,你说就不行。”

亨利耸了耸肩。“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他懊恼地说道,“再怎么教,女人都学不会逻辑。好了,亲爱的,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你还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用那种方式帮我。”

“回答我的问题。问题直白,回答也直白点,你还——”

查尔斯突然插了进来,让他们很惊讶。“爸爸,我们最好别把霍华德庄园扯进来。”他说道。

“为什么,查尔斯?”

查尔斯给不出理由;但是玛格丽特觉得,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似乎已经互相致意了。

“整个房子乱七八糟的,”他不高兴地说,“我们不能再添乱了。”

“‘我们’是谁?”他父亲问道,“我的孩子,请问,‘我们’是谁?”

“我知道了,请您原谅,”查尔斯说,“我好像总是不合时宜。”

到了这时,玛格丽特真希望她从来都没跟她丈夫提起自己的麻烦事。改变主意是不可能的了,他决心要让这件事有个满意的结果,而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海伦渐渐消失了。她的头发,那飘逸的头发和热切的眼神算不了什么,因为她病了,权利尽失,随便哪个朋友都可以猎捕她。玛格丽特虽然很难过,却也加入了追踪的队伍。她按照丈夫的口述,给妹妹写了一封信,骗她说家具都在霍华德庄园,不过只有下周一下午三点才能看到,到时会有女佣听候吩咐。这封信语气冷漠,更像那么回事。海伦会觉得她是在生气。下周一,她和亨利会跟多莉一起吃饭,然后就躲在院子里面等着。

他们走后,威尔科克斯先生对他儿子说道:“我受不了你这种行为,我的孩子。玛格丽特心地善良,不会介意,可是我替她介意。”

查尔斯没有反应。

“查尔斯,今天下午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爸爸;不过您也许揽下了一件您预想不到的大事。”

“怎么说?”

“不要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