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不想让事情就这么过去。离开斯沃尼奇之前的那个晚上,她狠狠说了妹妹一顿。她责备海伦,不是因为海伦不同意她的婚事,而是因为她给自己的不满盖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海伦同样没藏着掖着。她用一种内省的语气说道:“是啊,是有点说不清楚,我也没办法。这不是我的错,生活就是这个样子。”那段时间,海伦正热衷于探究潜意识中的自我。她夸大了生活中如《潘奇与朱迪》[112]反映的那种不堪,说人类就像木偶,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操纵着,上演爱情与战争的戏码。玛格丽特指出,如果她沉湎于此,也终将失去人情的一面。海伦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爆出一段奇怪的说辞,开诚布公地把话都挑明了。“你继续吧,嫁给他。我觉得你很优秀,要说谁能取得成功,肯定非你莫属。”玛格丽特否认有什么可“成功”的,但是海伦接着说道:“有的,确实有。我和保罗当初就没做好。我只会做简单的事情,只会引诱人家,被人家引诱。我不会、也不想去处理复杂的关系。我要是结婚,要么嫁给一个强大到能支配我的男人,要么嫁给一个我可以支配的男人。所以我是不会结婚的,因为这样的男人不存在。愿老天能帮助那个我真的要嫁的男人,因为我肯定转眼就逃走了。就是这样!因为我没文化。但是你呢,你就不一样;你是个英勇无畏的人啊。”

“哦,海伦!我是吗?对于可怜的亨利来说,也那么可怕吗?”

“你想着事事周全,这就很了不起,这是希腊式的英勇,我看不出来你怎么就不能成功。去吧,跟他相克相生。不要指望我能帮上忙,也别指望我会同情你。从此以后,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就要一根筋地走下去,因为那样很容易。我就是不喜欢你丈夫,还要挑明了告诉他。我就是不惯着蒂比,要是蒂比想跟我一起生活,他就得受着我。我就是要比以前更爱你。对,我比以前更爱你。我们俩之间建有某种真正的情感,因为它是纯粹精神上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神秘的面纱。人一旦触及物质的东西,虚无的神秘感就出现了。通常来看,流行的看法恰恰是错误的。我们的烦恼源自有形的事物——金钱、丈夫、找房子等等。但是上天自有安排。”

对于这番情感的倾诉,玛格丽特心怀感激,她回答道:“也许吧。”所有的景致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对此无人置疑,但是海伦这么快就断绝了所有的期待,让她有点接受不了。每一次转换话题,都要面对现实,面对绝对的东西。或许玛格丽特太老了,无法理解形而上的事物,或许是亨利让她渐渐远离了这些,不过她觉得内心有种失衡的东西,随时都会把可见的现实撕得粉碎。那个生意人认为生活就是一切,这个神秘主义者却坚信生活什么都不是,他们顾此失彼,都没能切中要害。“是的,我知道,亲爱的;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朱莉姨妈早些年曾经这么猜测过。不对;活着的真谛并不介于任何东西之间。只有通过在两个领域的不断探索,才能找到其真谛,虽然保持均衡是最终的秘诀,但是一开始就将之奉为圭臬的话,必定一无所获。

海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本可以持续到午夜的,但是玛格丽特要收拾行李,把话题都集中在亨利身上了。“在背后可以说亨利的不是,但是能不能请你在当面的时候对他客气点呢?”“我当然是不喜欢他的,但是我会尽可能客气点,”海伦答应道,“你也要尽量对我朋友好点。”

这次谈话让玛格丽特轻松了许多。她们的内心世界坚如磐石,所以对于外部事物可以尽情争论,那种方式对于朱莉姨妈来说简直不可思议,而对于蒂比或查尔斯来说则不可能。有时候,内在的生活方式真的会“带来回报”,多年来的自律,并没有任何功利的动机,突然之间就有了现实的效用。这样的时刻在西方还很少见,但毕竟还是出现了,预示着未来会更加美好。玛格丽特虽然无法理解妹妹,但是知道彼此不会疏远,也就放下心来,便带着平静的心情回到了伦敦。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光景,她出现在帝国与西非橡胶公司的办公室里。她很高兴来到这里,因为亨利对于他做的生意只是约略提及,却没有详述,而一提到非洲,人们总有模糊不定之感,迄今为止,他的主要财富来源给人留下的也正是这种印象。不过,去一趟办公室并不能将这一切都弄清楚。其处所见的不过是寻常景象:封面邋遢的账本,磨得光滑的柜台,时灵时不灵的黄铜栏杆,三个一组、闪闪发亮的电灯泡,用玻璃或铁丝做成的兔子笼,还有里面的小兔子。甚至再深入进去,她也只看到普通的桌子和土耳其地毯,虽然挂在壁炉位置的地图特别绘制了西非的情况,却不过是一张非常普通的地图。对面挂着另一张地图,呈现的是整个非洲,看上去像一头特别肥硕的鲸鱼,旁边是一扇紧闭着的门,亨利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正在口述一封“语气强硬”的信。她恍若身在波菲利昂公司或登普斯特银行,又好似站在自己投资的那个葡萄酒店里。在当今时代,什么都差不多。不过,或许她看到的是公司与帝国相关的一面,而不是与西非相关的一面,帝国主义却一直是她难以逾越的障碍之一。

“马上就好!”听说她来了,威尔科克斯先生喊道。他按了一下铃,查尔斯随即出来了。

查尔斯给他父亲写了一封合宜的信——比埃薇那封女孩子家撒气式的信更合宜一点。他得体地跟未来的继母打了招呼。

“我太太想必——你好吗?——会给你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他开口道,“我已经吩咐过了,不过我们生活得比较简单随意。等你看过霍华德庄园,她还等你回去用下午茶。不知道你对那地方有什么想法,我自己是碰都不想碰的。请坐!那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地方。”

“我很想去参观一下。”玛格丽特说道,她第一次有了羞涩的感觉。

“你现在看到的是最差劲的样子,因为布莱斯上周一匆匆忙忙出国去了,都没安排个清洁工在他走后来收拾一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乱七八糟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他在那房子里才住了不到一个月。”

“布莱斯真让我恼火。”亨利在内室喊道。

“他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走掉了?”

“身体不好;睡不着觉。”

“可怜的家伙!”

“可怜个屁!”威尔科克斯先生说着便来到他们身边,“他连招呼都不打,就厚颜无耻地把出租的告示牌竖起来了,还是查尔斯把它们扯掉的。”

“是的,我把它们扯掉了。”查尔斯恭敬地说道。

“我给他发了一封电报,语气是比较强硬的。他,他本人,要为房子接下来三年的养护负责。”

“钥匙还放在农场,我们不会接受钥匙。”

“就是。”

“多莉本来要接受钥匙,不过幸好当时我在场。”

“布莱斯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玛格丽特问道。

可是没人在意这个。布莱斯先生是租户,他没有权利转租;再细究他的为人只是浪费时间。对于他的错误行为,他们大加指责,那个打字的女孩拿着那封语气强硬的信出来后,他们才住了口。威尔科克斯先生在信上签了字。“我们走吧。”他说道。

等着她的是一段汽车旅程,这算是一种福气,可是玛格丽特并不喜欢。查尔斯目送他们上了车,始终表现得彬彬有礼,不一会儿,帝国与西非橡胶公司的办公室就消失在远处了。不过,这次驾车之旅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要怪天公不作美,灰蒙蒙的天空愁云密布。或许,赫特福德郡就不适合开车的人。不是有个绅士穿过威斯特摩兰时因为速度太快而错过那里的风景吗?如果威斯特摩兰都能错过,那么对于这样一个构造精致、特别需要专注体会的郡县而言,其结果自不乐观。赫特福德郡是英格兰最静谧的所在,没有名山大川,它是沉思中的英格兰。如果德雷顿[113]再世,重新谱写他那首无与伦比的诗篇,他会吟诵变幻莫测的赫特福德郡仙子。她们的秀发因伦敦的烟雾而失去光泽,她们的眼神变得忧郁,从专注于命运转向北方的平原,她们的领袖不是伊西斯[114]或萨布丽娜[115],而是缓缓流淌的利河[116]。她们的衣饰不再华美,她们的舞步不再欢快,但她们是真正的仙子。

因为复活节的缘故,北方大道上挤满了车,司机没法想开多快就开多快。不过对玛格丽特来说,他开得已经够快的了,她胆子小,满脑子想的都是小鸡和小孩子。

“这些都很正常,”威尔科克斯先生说道,“他们会适应的——就像那些燕子和电线。”

“是的,可是,他们在适应的过程中——”

“汽车会成为常态的,”他回答说,“人总要四处走走。那边有座漂亮的教堂——哦,你眼睛不够尖。要是路况让你担心,那就往远处看——看远处的风景。”

她看着那片风景。它起起伏伏,犹如沸腾翻滚的麦片粥。不一会儿,它消停了,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查尔斯的房子在左边;右边是隆起的六峰山。这些山丘近在咫尺,让她颇为惊讶。越往希尔顿去,住宅越密集,而这些山丘突兀地将它们隔断了。山丘的另一边,她看到了草地和树林,那下面想必长眠着最英勇的战士。她憎恨战争,却喜欢战士——这是她的一种可爱的矛盾情节。

这时,穿得整整齐齐的多莉出来了,站在门口迎接他们,雨点也开始落了下来。他们嘻嘻哈哈地跑了进去,在客厅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在匆忙做成的午餐前坐了下来,每道菜都含有奶油,或者散发出奶油的气味。聊天的主要话题是布莱斯先生。多莉说起了他拿着钥匙来访的情景,而她公公则乐此不疲地打趣她、反驳她。显然,取笑多莉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也打趣玛格丽特,而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玛格丽特不以为忤,也反过来打趣他。多莉似乎有点惊讶,好奇地打量着她。午餐之后,两个孩子下楼来了。玛格丽特不喜欢小孩子,不过跟那个两岁的孩子更相处得来,她一本正经跟他讲话的样子让多莉忍俊不禁。“亲亲他们吧,得走了。”威尔科克斯先生说道。她跟了出来,但是没有亲吻他们;她说,亲吻会让小孩子倒霉运。虽然多莉把乔娃和波娃轮番往她这边送,她依然固执己见。

此时,雨已经绵绵不断地下起来了。汽车开了过来,顶棚撑开着。她又一次失去了空间感。几分钟后,他们停了下来,克兰打开了车门。

“出什么事了?”玛格丽特问道。

“你觉得呢?”亨利说道。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门廊。

“我们到了吗?”

“是的。”

“哎呀,不会吧!几年前,这个地方感觉很远的。”

微笑着,又带着几分失望,她跳下了车,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来到大门前。她正要推开门的时候,亨利说道:“没用的;门锁着呢。谁有钥匙?”

他自己忘了去农场拿钥匙,所以没人吭声。他也想知道是谁把大门打开的,因为一头奶牛从路上溜达了进来,正在糟蹋那块玩槌球的草坪。随后,他颇为不悦地说道:“玛格丽特,你到干爽的地方等着,我过去拿钥匙,也就不超过一百码的距离。”

“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用;我转眼就回来了。”

于是,汽车调头离去。眼前仿佛有一道帘子升起,这是她那天第二次看见大地的模样。

她看到了海伦给她讲过的青梅树,还有网球场,还有那道在六月会开满野蔷薇的树篱,而现在看去则是黑沉沉的,透着惨白的绿色。那块洼地一带则勃发出更加灵动的色彩,水仙花像哨兵似地伫立在四周,有些如大军一般侵入青草的领地。郁金香宛如珠宝,盛在一个盘子里。她看不见那棵山榆树,不过久负盛名的葡萄藤伸出了一根藤蔓,上面点缀着一颗颗紫色的球珠,把门廊都盖住了。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让她大为惊讶;她从来没有驻足这样的花园,花儿是如此艳丽,就连她在门廊外随手拔下的野草都那么苍翠欲滴。可怜的布莱斯先生为什么要逃离这么美丽的地方呢?在她看来,这里就是个美丽的地方。

“淘气的奶牛!走开!”玛格丽特对着那头奶牛喊道,不过语气中并无怒意。

雨越来越大,从死沉沉的空中倾盆而下,噼里啪啦溅落在房产中介的广告牌上,那是查尔斯拔起来后堆放在草地上的。想必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就跟查尔斯打过交道——在那里,人总是要打交道的。海伦要是知道了这个想法该多开心啊!查尔斯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房子和花园还活着。有形的东西死去了,无形的东西还活着,而且——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玛格丽特笑了。她真希望自己的幻想能同样清晰明了!真希望能随心所欲地面对这个世界!微笑着,叹息着,她把手放在了大门上。门开了。屋子根本就没锁。

她迟疑了。该不该等亨利来呢?他把财产看得很重,可能更倾向于亲自领着她转转。另一方面,他告诉过她,要她在干爽的地方待着,而门廊开始滴水了。于是,她走了进去,屋内的气流吹过来,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迎接她的是一片荒凉。正厅窗户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指印,毛絮和垃圾堆积在没有擦拭的台面上。代表着文明生活的行李物件曾经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随后就匆匆离去了。餐厅和客厅——分处左右两侧——只能通过壁纸来推断了。它们不过是可以避雨的房间而已。每间房的顶上都横着一根大梁,餐厅和正厅的大梁裸露在外,而客厅的大梁被铺装的木板遮起来了——是因为人生的真相必须对女士遮掩起来吗?客厅、餐厅和正厅——这些名字听起来多么小气啊!这不过就是可供孩子玩耍、朋友避雨的三间房子而已。是的,它们很漂亮。

随后,她打开了相对而立的一扇门——共有两扇,发现墙纸被白涂料取代了。这是用人的地盘,不过她几乎没意识到这点:依然是朋友可以避雨的房间而已。屋后的院子里到处是繁花盛开的樱树和李树。远处,隐约可见一片草地和一片壁立沉沉的松树林。是的,草地很漂亮。

阴沉的天气将她困在这里,却让她重新获得了被汽车夺走的空间感。她又记起来,十平方英里并不比一平方英里美妙十倍,一千平方英里也大不过天去。当她信步在霍华德庄园里从正厅走向厨房,听着雨水顺着屋脊向两边流淌,伦敦对于“庞大”的那种向往便永远地被消解了。

此刻,她想起了海伦站在珀贝克丘陵上审视半个韦塞克斯时说的话,“你总要失去一些东西。”她并不太认同这个说法。比如说,如果她打开那扇将楼梯藏在身后的门,就会把自己的领地扩大一倍。

她又想起了那幅非洲地图,想起了帝国,想起了她父亲,想起了两个至高无上的民族,其生命的激流温暖了她的血液,但两股激流混合起来之后,却冷却了她的头脑。她又走回正厅,就在此时,屋子里响起了回声。

“亨利,是你吗?”她喊道。

没有回答,但是屋里的回声又响了起来。

“亨利,你进来了吗?”

可那是屋子的心跳声,起先比较细微,后来就响亮激越了起来,盖过了雨声。

让人心生害怕的是贫乏的想象力,而不是丰沛的想象力。玛格丽特猛地推开通往楼梯的那扇门。一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下楼,她身板笔直,表情漠然,张着嘴,不动声色地说道:

“哦!我还以为你是露丝·威尔科克斯呢。”

玛格丽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威尔科克斯夫人——我?”

“当然啦,是瞎想呢——是瞎想。您走路的样子跟她一样。再见。”老妇人与她擦身而过,走进了外面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