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根本用不着焦虑。施莱格尔小姐从来就没听说过他母亲那个奇怪的要求。多年以后她才会听说这件事,到那时,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样,而那个要求将成为她构建新生活的基石[69]。目前,她的心思专注在其他事情上,而且即便当时听到那个要求,她也会断然拒绝,觉得那只是病人的胡思乱想而已。

她现在正第二次摆脱与威尔科克斯这家人的关系。保罗和他母亲就如同涟漪和巨浪,分别涌入她的生活,又如潮水般永远退去。涟漪过后,了无痕迹;而巨浪则把未知世界的各种残片带到她的脚下。她是个好奇的探索者,在海边驻足停留了一会儿,看着最后一波大潮退去。大海默而不语,却也透露了些许信息。她的朋友在痛苦中消失了,但是她坚信,这个朋友并非在屈辱中逝去。她的退缩在暗示了疾病和痛苦之外,还隐含了其他什么。有些人眼含泪水离开我们,有些人则以一种疯狂的冷淡告别生活;威尔科克斯夫人选择了极少数人才能追求的中间道路。她很好地把握了分寸。她把自己内心的隐痛向朋友们透露了一些,却没有多说;她关上了心扉,但没有完全关死。如果死亡也有什么规则的话,我们就应该这样死去——既不充当牺牲品,也不做狂热者,而是像一个水手,坦然离开海岸,然后用同样的心态迎接即将驶入的大海。

最后的遗言——不管是什么内容——肯定不是在希尔顿的墓地里说的。她并非死在那里。葬礼不代表死亡,正如洗礼不等于出生,婚礼无关乎厮守。这三个蹩脚的仪式有时来得太晚,有时来得太早,通过它们,社会记录下人类匆忙的成长过程。在玛格丽特看来,威尔科克斯夫人摆脱了这些形式。她依照自己的方式轻轻巧巧地走出了生活,那具沉重的棺木内,装载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尘土,伴随着仪式徐徐降落在大地的尘土上,那些菊花在黎明到来前想必就被霜冻摧残了,实在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浪费。玛格丽特曾经说她“喜欢那些迷信的说法”。这话并不准确。很少有哪个女人像她那么认真地去突破层层包裹,努力探究肉体与灵魂的真相。威尔科克斯夫人的死亡为她在这方面提供了帮助。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她对此看得比以前更清楚了一点,更加真实的人际关系随之隐现。或许,最后的遗言就是希望——甚至也是坟墓外面的人的希望。

与此同时,她可以关注一下还活着的那些人。尽管还要操心跟圣诞节有关的事情,尽管还要操心弟弟,威尔科克斯一家仍然在她的思绪中占去不小的分量。过去的一周,她对他们有了充分的了解。他们和她不是“一路人”,他们往往多疑、愚蠢,而且能力不足,不如她那么优秀;但是,跟他们的碰撞却刺激了她,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喜欢的兴趣,甚至对查尔斯也是如此。她渴望去保护他们,经常感觉他们也会保护她,在某些方面比她优秀。一旦越过情感的礁石,他们对于该做什么,该派谁去做,都一清二楚了;他们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不乏勇气和毅力,而她是特别看重勇气的。他们过着一种她无法企及的生活——一种充满“电报与愤怒”的外部生活,就像火药桶,一点即燃,海伦和保罗六月份曾将它引爆,而一两周前又再次爆发。于玛格丽特而言,这样的生活要作为一种真正的力量存在。她无法像海伦和蒂比那样,对它故作轻视状。这种生活培养了人们干净利落、当机立断和令行禁止的优点,无疑这些都只是二流的优点,但正是它们构建了我们的文明。它们也塑造了性格;玛格丽特没法怀疑这点:它们防止了灵魂的堕落。这个世界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施莱格尔家又怎么敢轻视威尔科克斯家呢?

“不要老是想着无形力量优于有形世界,”她写信给海伦说,“这点没错,但是老想着这个就太守旧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将两者对立起来,而是要调和它们。”

海伦回信说,她无意去多想这么枯燥的话题。她姐姐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天气晴好,她和莫泽巴赫一家人去波美拉尼亚唯一的山上滑了平底雪橇。挺好玩的,但是太拥挤了,因为波美拉尼亚的其他人也都去那儿了。海伦喜欢乡下,她的信洋溢着活力与诗意。她讲到那里静谧而肃穆的风景,讲到白雪皑皑的田野和蹦蹦跳跳的鹿群;讲到那条河流以及流入波罗的海的奇特的河口;讲到只有三百英尺[70]高的奥得贝格山,从山上轻轻一滑,很快就回到波美拉尼亚平原上了,可是奥得贝格确实是山脉,松林、溪流和美景一应俱全。“重要的不在于大小,而在于布局。”在另一段中,她提到威尔科克斯夫人的事,表达了哀悼之情,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触动她。她还没有意识到,死亡的附属品在某种意义上比死亡本身更让人难忘:心存芥蒂、相互指责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一个躯体因为身受痛苦而越来越显眼;这个躯体在希尔顿墓地的终结;某些东西的残存暗示了希望的延续,在平常喜乐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所有这些海伦都理解不了,她只觉得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子不复存在了。她回到了威克姆街,心里装的都是自己的事——又有人向她求婚了——而玛格丽特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觉得事情这样也挺开心。

这次求婚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求婚,而是莫泽巴赫小姐的杰作。她有个宏大的爱国构想,就是通过婚姻将她的表姐妹拉回到自己的祖国。英格兰派保罗·威尔科克斯出战,结果输了;德意志则派出了某某林务官先生[71]——海伦都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林务官先生住在一片森林里,他曾经站在奥得贝格山的山顶上把自己的房子指给海伦看,确切地说,是指出他房子所在的一片楔形松树林。她惊叹道:“哦,真好看!那个地方正适合我!”到了晚上,弗里达出现在她的卧室。“我给你带来个口信,亲爱的海伦。”然后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当海伦笑着拒绝的时候,她倒是很通情达理;也能理解——森林里太孤单,太潮湿了——深有同感,但是林务官先生坚信他一定能让这种情况逆转。德意志输了,不过却输得很有风度;她觉得自己手里有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所以迟早会赢的。“估计将来也会给蒂比找一个,”海伦说道,“我说蒂比,考虑一下吧;弗里达给你物色了一个小女孩,梳着两根辫子,穿着白色的毛料长筒袜,但是袜底是粉红色的,就好像那个小姑娘在草莓上踩过似的。我说得太多了,头有点疼。现在该你说了。”

蒂比正乐意开口。他也有一大堆自己的事,因为他刚刚去申请了牛津大学的奖学金。学生都离校了,那些申请人入住各个学院,然后在大厅用餐。蒂比对美好的东西特别敏感,这次经历很新鲜,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牛津之行。这座庄严而淳朴的大学富于西部郡县的特色,也为之服务了千余年,立刻就迎合了这个男孩的品位;这是他能够理解的东西,而且因为校园里空荡无人,他理解得更加透彻。牛津就是牛津;它不像剑桥那样,仅仅是一个收纳年轻人的大容器。或许,牛津是希望它的学子们喜爱这所学校,而不是喜爱彼此;不管怎么说,它给蒂比留下的就是这个印象。他的姐姐们把他送去那里,是想着他可能会交到朋友,因为她们知道他所受的教育有点畸形,把他跟其他男性隔离开了。他没有交到朋友。他的牛津依然是空荡荡的牛津,他在生活中记住的不是灿烂的光芒,只有对色彩的搭配。

玛格丽特很高兴听到弟弟妹妹谈天,他们一般情况下是不太投机的。她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觉得自己像个慈祥的老人。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便打断了他们:

“海伦,我跟你说过威尔科克斯夫人那件事了吧?挺难过的。”

“是啊。”

“我跟她儿子通过信了。他在清理财产,写信来问我,他母亲是不是想过要给我什么东西。我觉得他人不错,毕竟我认识他母亲时间很短。我说她曾经说过要送我一个圣诞礼物,但是后来我们都忘了。”

“我希望他能领会你的意思。”

“是的——不过后来她丈夫写了封信,感谢我对她友好相待,还把她的银质香料嗅盒[72]送给了我。这也太大方了,是不是?我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就增加了许多。他希望我们相识一场,不要就此断了联系,而且希望你和我将来能去跟埃薇一起住段日子。我喜欢威尔科克斯先生。他又开始工作了——是橡胶——那是一桩大生意。我推测他是要大干一场。查尔斯也参与了。查尔斯结婚了——是个漂亮的小美人儿,不过她好像不太聪明。他们住进了那套公寓,不过现在搬到他们自己的房子里去了。”

海伦礼貌性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讲述斯德丁的事情。一切变化得真快啊!六月份的时候她还深陷危机之中,即便到了十一月,她还会脸红、不自然,现在是一月份,整个事情她都已经淡忘了。回顾过去的六个月,玛格丽特认识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混乱本质,它与历史学家们构建的井然有序是大不相同的。现实生活中到处是错误的线索和不知指向何处的路标。我们极尽所能,鼓足勇气去面对从未到来的危机。最成功的生涯必定要浪费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最不成功的人生并不属于那些毫无准备的人,而是属于那些早有准备却从无机会展示的人。对于这样的悲剧,我们民族的道德体系保持了恰如其分的沉默。它认为,为预防危险而作准备,这本身是件好事,人就和国家一样,最好能够全副武装地应对生活中的艰难险阻。除了希腊人,很少有人关注有备却无用这样的悲剧。生活确实危险重重,但并非以道德教导我们的方式呈现。它确实难以驾驭,但其本质不是一场战斗。生活难以驾驭,因为它是一部传奇,其本质是浪漫的美。

玛格丽特希望未来少些谨小慎微,不要像过去那样处处提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