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

威尔科克斯夫人是那种先跟你套个近乎,然后又抽身走开的人吗?这种让人扫兴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激起我们的兴趣和情感,让我们一门心思围着他们打转,然后他们又抽身而去。如果牵扯了生理上的激情,这样的行为就有个确切的名称——调情——如果这种行为玩过了头,是要受法律制裁的。但是没有哪部法律——甚至没有公共舆论——会惩罚那些耍弄友情的人,尽管他们造成的隐痛、给人带来的误入歧途、精疲力竭的感觉同样无法忍受。她是这样的人吗?

玛格丽特起初有这样的担心,因为以伦敦人的急性子,她想立刻把每件事都作个了断。她不相信真正的成长需要蛰伏期。她很想交威尔科克斯夫人这个朋友,急切地要完成仪式性的环节,就好像签字笔都已经拿在了手上。加之家里其他人都不在身边,似乎机会难得,她显得越发急迫了。但是那个年长的女士却不急。她不想迎合威克姆街那一套,也不想再提海伦和保罗的事,而玛格丽特则会把它作为捷径加以利用。她不赶时间,或许等着时间来赶她的趟儿,等到时机成熟,一切已然就绪。

这个时机随着一条口信的到来而出现了:施莱格尔小姐要不要一起去购物?圣诞临近,威尔科克斯夫人觉得在准备礼物上有点拖沓了。她在床上又多躺了些时日,必须把时间补回来。玛格丽特接受了邀请,在一个阴沉的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她们坐着一辆布鲁厄姆车[60]出发了。

“首先,”玛格丽特说道,“我们要列个单子,然后在名字边上打钩。我姨妈一直就是这么做的,这场大雾随时都可能变浓。您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本来想着我们可以去哈罗德百货公司或者秣市商场,”威尔科克斯夫人说,她的情绪颇为低落,“那儿肯定什么都能买到。我不太喜欢逛街,那些嘈杂的声音让人头晕。你姨妈做得很对——是该列个单子。那就拿着我的笔记本,把你自己的名字写在最上面。”

“哇,太好了!”玛格丽特说,一边记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就是我,您太好了!”但是她不想接受贵重的礼物。她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还没到深交的地步,她推测威尔科克斯家的人不会高兴把钱花到外人身上,小户人家倒是乐意。她不想被人看成第二个海伦,无法捕获年轻人的心就往回捞礼物;她也不想成为第二个朱莉姨妈,像她那样送上门去让查尔斯侮辱。适度收敛就是最好的态度,于是她又说道:“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圣诞礼物,其实,我最好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对圣诞节的想法有点奇怪,因为钱能买到的我都有了。我想要更多的朋友,而不是更多的东西。”

“施莱格尔小姐,我想送你一样东西,不枉相识一场,也算是纪念我这寂寞的两周中你的友好相待。碰巧我一个人在家,有你之后我就不再胡思乱想了。我特别容易胡思乱想。”

“如果是那样的话,”玛格丽特说,“如果我碰巧对您还有点用处——这我还真不知道——您可没法用有形的东西回报我。”

“我想是的,但送点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嘛。也许逛着逛着我就想到可以送什么了。”

她的名字留在名单的开头,但是边上什么都没写。她们坐着车一家家店铺看过去。空气白茫茫的一片,她们下车的时候,吸进口中的空气冰如硬币。她们时不时地穿过一团灰蒙蒙的浓雾。威尔科克斯夫人那天早上精神不佳,都是由玛格丽特决定给这个小姑娘买个玩具小马,给那个小姑娘买个布娃娃,给堂区牧师的夫人买个铜制暖盘。“我们总是直接给用人一些钱。”“是吗,你们这样啊。倒也是,那样省事多了。”玛格丽特回应道,心中却感受到无形力量施加到有形世界的怪异影响,分明看到有钱币和玩具从伯利恒那个被遗忘的马槽里奔涌而出,到处弥漫着粗俗的气息。酒馆门口,除了平日反对禁酒改革的告示之外,还在招徕人们“加入圣诞呆鹅俱乐部”——依据缴款数额,可以获得一到两瓶杜松子酒或其他什么的。一张海报上,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女人在预报圣诞上演的童话剧,红色小精灵那年再度流行起来,在圣诞卡片上随处可见。玛格丽特并非病态的理想主义者,她不希望这一连串的商业行为和自我推销遭到遏制,它不过是一年一度让她感受惊奇的时节罢了。在这些犹豫不决的顾客和疲惫不堪的店员中,又有多少人意识到,是一次神圣的事件[61]让他们聚到了一起?她意识到了,不过她是置身于事外的。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基督徒,她不相信上帝曾经作为一个年轻的手艺人在普罗大众中劳作。这些人,或者说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相信这点的,追问之下,他们还会言之凿凿以证其有。但是,他们信仰的具体体现就是摄政街或者德鲁里巷[62],就是把一块泥巴换了个地方,就是花了点小钱,做了点吃的,吃了也就忘了。这是不够的。但是在公众生活中,该由谁去充分展现那无形的力量呢?唯有私人生活才是映照无限的镜子;人际交往,唯有人际交往,才能为了解日常视线之外的人性提供蛛丝马迹。

“不,总的来说我是喜欢圣诞节的,”她说道,“过节方式虽然繁琐,但它确实在追求平和友善。但是,唉,一年比一年繁琐了。”

“是吗?我只习惯乡下的圣诞节。”

“我们一般在伦敦过圣诞,兴致勃勃地玩那些花样——在大教堂听颂歌,准备繁琐的午餐,给女佣们准备繁琐的晚餐,然后布置圣诞树,请穷人的小孩一起跳舞,海伦就在边上唱歌。客厅刚好比较适合这些活动。我们把圣诞树放在梳妆间里,蜡烛点亮的时候,拉上帘子,后面的镜子让它看上去非常漂亮。我希望下一处房子里也有一个梳妆间。当然,树要特别小才行,礼物也不能挂上面。不行,礼物要放在棕色皱纹纸做的假山上面。”

“施莱格尔小姐,你刚才提到‘下一处房子’,就是说你们要离开威克姆街了?”

“是啊,再过两三年吧,等租约到期,我们就必须搬家了。”

“你们在那儿住多久了?”

“我们打小就一直住那儿。”

“要离开的话,你们会很难过的吧?”

“我想会的。我们现在还体会不到。我父亲——”她住了口,因为她们已经来到秣市商场的文具部,威尔科克斯夫人想订购一些私人贺卡。

“可能的话,来点有特色的。”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在柜台前,她看到一个朋友也在置办礼物,就和她不咸不淡地聊了起来,浪费了不少时间。“我丈夫跟女儿开车兜风去了。”“伯莎也去了吗?哦,想不到,真巧啊!”玛格丽特虽然算不上能干,和眼前的同伴相比还是比较突出的。她们在聊天的时候,她把那些贺卡样品都浏览了一遍,挑出一张拿给威尔科克斯夫人过目。威尔科克斯夫人很高兴——贺卡设计新颖,贺词也很温馨;她想订购一百张这样的,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可是,就在店员要填写订单的时候,她却说道:“我说,还是等等吧。我想了想,还是再等等。时间还有的是,对吧,那样我还可以听听埃薇的意见。”

她们绕来绕去,回到了马车边上。上车之后,她说道:“你们不能续签吗?”

“您说什么?”玛格丽特问。

“我是说租约。”

“哦,租约啊!您不会一直在想这个吧?您真是太好了!”

“总会有办法的。”

“不行,价钱涨得太厉害了。他们准备把威克姆街都拆了,重建你们那样的公寓。”

“真可恶!”

“地主是很可恶的!”

然后,她激动地说道:“太过分了,施莱格尔小姐;这是不对的。没想到这事摊你们头上了,我打心眼里深表同情。被迫离开自己的家,离开你父亲留下来的家——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简直比死掉还糟糕嘛。要是我,还不如死了呢——哦,可怜的姑娘们!要是连老死在生养自己的房子里都做不到,他们所谓的文明还算文明吗?亲爱的,我真难过——”

玛格丽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威尔科克斯夫人被购物累得够呛,有点歇斯底里了。

“有一次霍华德庄园也差点被推倒,真那样的话会要了我的命的。”

“霍华德庄园跟我们的房子肯定大不一样。我们虽然喜欢自己的房子,但是它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您见到过的,就是伦敦一所普通的房子,我们再找一处很容易的。”

“你想得倒简单。”

“看来我又无知了!”玛格丽特说道,小心翼翼地要岔开话题,“您要那么说,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威尔科克斯夫人。我倒是希望能像您看我那样看我自己——看穿了就是一条等着上火烤的鱼[63]。涉世不深。很有魅力——就我这个年龄而言,算是非常博学了,但是没有能力——”

威尔科克斯夫人不愿罢休。“现在就跟我去霍华德庄园,”她说道,语气越发激动了,“我想让你现在就去看看。你从来没见过它。我想听听你怎么评价,你的看法总是很独到。”

玛格丽特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同伴疲倦的脸庞。“过段时间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她继续说道,“但是现在天气太差了,不适合出行,等我们缓过劲来再动身吧。那房子不是也关起来了吗?”

威尔科克斯夫人没有搭腔,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改天去可以吗?”

威尔科克斯夫人身子朝前倾过去,敲了敲车玻璃。“请回威克姆街!”她对车夫吩咐道。玛格丽特被冷落在一边。

“施莱格尔小姐,万分感谢你的帮助。”

“别客气。”

“不用再烦礼物的事了,真轻松了一大截——特别是圣诞贺卡。我真佩服你的眼光。”

这次轮到玛格丽特没搭腔了,她也不太高兴。

“我丈夫和埃薇后天回来,因此我才拉你出来购物。我待在城里主要就是为了买东西,但是什么都没买成,现在他写信来说他们必须缩短行程了,天气太糟糕,抓违章的警察也太差劲——简直跟萨里的警察一样差劲。我们家的司机开车已经够小心了,却被当成乱开车的人对待,我丈夫尤其受不了这个。”

“为什么?”

“呃,本来他——他就不是一个乱开车的人。”

“我估计他是超速了。他要跟那些低等动物一起遭罪了。”

威尔科克斯夫人沉默不语。在越来越尴尬的气氛中,她们向家的方向驶去。城市的面貌有点狰狞,越来越狭窄的街道就像矿下坑道一般逼仄。浓雾并没有影响生意,因为它悬在上空,商铺那灯火通明的橱窗前挤满了顾客。情绪的低落让内心感受到愈发悲哀的黑暗,反过来又让情绪愈发低落。玛格丽特好几次要开口,但是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她有点兴味索然,对于圣诞节也越来越觉得无所谓。平和?圣诞节也许会带来别的礼物,但是对于哪个伦敦人来说,它是平和的呢?寻求刺激、大肆铺张已经毁掉了神的福佑。友善?在如潮的购物者中,她可曾见过一例善举?她自己有过善举吗?她没有接受这次邀请,只是因为觉得有点怪异,有点天马行空——她与生俱来的权利就是培养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还不如接受邀请,让自己在旅途中受点累呢,总比冰冷地说句“我改天去可以吗?”要好。她无所谓的态度不复存在了。不会再有“改天”了,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再也不会向她发出邀请。

她们在公寓大楼前分了手。在一番常规的客套之后,威尔科克斯夫人走了进去,玛格丽特看着那个高挑孤独的身影掠过大厅,走向电梯。电梯玻璃门关上的时候,她有了一种被囚禁的感觉。漂亮的头部埋在暖手筒里,首先消失了,随后拖曳的长裙也消失了。一个难以描述的稀有女人像玻璃瓶中的标本一样往天空升去。那是什么样的天空啊——一个地狱般的天穹,漆黑一片,还有煤灰往下掉落。

吃午饭的时候,她弟弟看她不想说话,偏偏不断地找话说。蒂比本性并不坏,但是从小就会莫名其妙做出一些不受待见、出人意料的事情。眼下,他把他偶尔光顾的走读学校的情况拉拉杂杂地向她讲述了一遍。讲述得挺有意思,她也曾经追问他相关情况,可是她现在听不进去,因为她的心思在看不见的东西上面。她感觉得到,威尔科克斯夫人虽是贤妻良母,但她在生活中只有一样热爱的东西——她的房子。当她邀请朋友去跟她分享这份热爱的时候,她是郑重其事的。回答“改天”就是傻子的回答。“改天”可以去看砖头灰浆,但绝不适合被无限神圣化的霍华德庄园。她自己倒并不太好奇。夏天的时候,她已经听够了关于它的描述。九扇窗户、葡萄藤和山榆树并不能给她带来愉快的联想,她宁可花一个下午去听场音乐会。但是想象力占据了上风。她弟弟还在滔滔不绝时,她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了,而且要让威尔科克斯夫人一起去。午饭过后,她移步去了对面的公寓。

威尔科克斯夫人刚刚离开,晚上不回来了。

玛格丽特说了声没关系,便急匆匆地下楼,坐了一辆出租马车赶往国王十字车站。她坚信这次的冒险之举很重要,尽管她有点茫然,说不清这样做的原因,不过应该有逃离禁锢的因素在里面。虽然不知道火车出发的时间,她的双眼却紧盯着圣潘克拉斯车站大钟的方向。

终于,国王十字车站的时钟犹如地狱般天空中的第二轮月亮,跳入了眼帘,她租的车在车站前靠边停了下来。五分钟后有一班去希尔顿的火车。在焦躁不安中,她买了一张单程车票。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欣喜的声音向她打招呼,还表示了感谢。

“如果还可以的话,我愿意来。”玛格丽特说道,有点紧张地笑了起来。

“你也要留下来过夜哦,亲爱的。我的房子早上最漂亮。你要留下来,只有在日出的时候,我才可以带你好好看看我的草地。这些雾气”——她指向车站的屋顶——“不会扩散得太远。我敢说,在赫特福德,他们正在晒太阳呢,加入他们的行列,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我永远不会后悔跟您一起。”

“我也一样。”

她们向长长的站台走去。火车停在站台的尽头,将黑暗挡在外侧。她们永远都走不到那儿了,因为就在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之前,传来“妈妈,妈妈”的叫喊声,一个眉毛很浓的女孩从卫生间冲了出来,抓住了威尔科克斯夫人的胳膊。

“埃薇!”她惊叫道,“埃薇,我的乖宝贝儿——”

那女孩喊道:“爸爸!喂!看看这是谁。”

“埃薇,我的心肝,你怎么不在约克郡呢?”

“不在——汽车坏了——改变了计划——爸爸来了。”

“哎呀,露丝!”威尔科克斯先生叫着,来到她们身边,“我的天哪,你在这儿干什么,露丝?”

威尔科克斯夫人平静了下来。

“哦,亲爱的亨利!——真是甜蜜的意外呀——还是让我来介绍——不过我想你是认识施莱格尔小姐的。”

“哦,是的。”他答道,却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你自己怎么样,露丝?”

“身体好得很啊。”她开心地回答。

“我们也很好,我们的车也一样,跑起来呱呱叫,一路开到了里彭,但是在那里碰到一辆翻倒的马车,被一个愚蠢的车夫——”

“施莱格尔小姐,我们的远足只能改天了。”

“我刚才在说,那个愚蠢的车夫,连警察自己都承认——”

“改天吧,威尔科克斯夫人。没问题。”

“——但是我们已经投了第三方责任险,所以也没什么大事——”

“——马车和汽车几乎拦腰相撞——”

快乐的一家人高声谈笑着。玛格丽特被冷落在一边,谁也没理会她。威尔科克斯夫人在她丈夫和女儿的簇拥下走出国王十字车站,夹在中间听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