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贝多芬[21]的《第五交响曲》是侵入人耳的最雄浑的声音。各色人等在各种条件下都能从中得到满足。不管你是像芒特夫人,乐曲奏响时便忍不住偷偷打起节拍——当然,动作不会大到干扰其他人,还是像海伦,在音乐的洪流中能看见英雄和海难,或者像玛格丽特,只能看到这乐曲本身,或者像蒂比,精于复调对位,把全部的乐谱摊放在膝盖上,或者像他们的表姐莫泽巴赫小姐,时时刻刻都记着贝多芬是纯正的德国人[22],又或者像莫泽巴赫小姐的男朋友,除了莫泽巴赫小姐外什么都记不住:不管是哪种情况,你的生活激情都因此愈发彰显,你肯定会承认,花两先令去听这样的声音真是太便宜了。即便你是在女王厅这个伦敦最差劲的音乐厅(当然,曼彻斯特的自贸厅更糟糕)听的这部交响曲,这个价格还是便宜的;哪怕你坐在音乐厅最左边的位置,在管弦乐队其他乐器开始演奏前要经受铜管乐器的轰击,票价依然不贵。

“玛格丽特在跟谁说话呢?”芒特夫人在第一乐章结束时问道。她又来伦敦造访威克姆街了。

海伦顺着她们一伙人所在的一长排看了一眼,说她也不知道。

“会是她感兴趣的某个小伙子或者其他某个人吗?”

“但愿如此吧。”海伦回答道。她沉浸在乐曲中,至于人家感兴趣的小伙子和认识的小伙子之间有什么区别,她已无从辨别。

“你们女孩子就是好,总有——哎呀!我们可别说话了。”

因为行板乐章开始了——非常优美,但是跟贝多芬创作的所有其他优美的行板有点雷同,在海伦看来,它将第一乐章中的英雄和海难跟第三乐章中的英雄和精灵割裂开来。在完整听过一遍曲调之后,她的注意力开始分散,时而瞅瞅观众,时而看看乐器,时而又打量一下音乐厅的建筑。女王音乐厅的天花板上围着一圈细长的丘比特,一个紧挨着一个,摆出死板的姿势,穿着土黄色的马裤,十月的阳光照射在上面,让她看着非常不顺眼。“要是嫁个那些丘比特一样的男人该多可怕!”海伦心想。此时,贝多芬开始对他的曲调加入了华彩,所以她又听了一遍,然后朝着她表姐弗里达[23]笑了笑。但是弗里达在聆听这经典乐曲,无暇回应。利泽克先生也是一样,似乎千军万马都无法让他分心;他的额头皱起了波纹,双唇分开,夹鼻眼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两只肥厚白皙的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海伦的旁边坐着朱莉姨妈,一副英国派头,忍不住就要打起节拍。那一排人真有意思!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所受的影响可真大!这时贝多芬在一番非常悦耳的低回婉转之后,用一声“嗨嗬”结束了行板乐章。掌声雷动,德裔观众中爆发出一片欢呼,纷纷赞道“太精彩了”[24]。玛格丽特跟她新结识的小伙子聊了起来;海伦告诉她姨妈:“美妙的乐章现在开始了:先是所有的精灵出场,然后是大象之舞三重奏。”蒂比则招呼大伙儿注意鼓点敲出的间奏。

“注意什么,亲爱的?”

“注意鼓点,朱莉姨妈。”

“不对,要注意那一段,你以为已经摆脱那些精灵,可它们又回来了。”海伦低声说道,这时音乐响起来了,一个精灵悄无声息地从宇宙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其他精灵紧随其后。它们并非咄咄逼人的生灵,正因为如此,海伦才觉得可怕。它们打量着这个世界,无意中发现并不存在什么辉煌或英雄主义。大象之舞的插曲结束之后,精灵们又返回来,再一次打量这个世界。海伦没法反驳这样的看法,因为,毕竟她也曾感同身受,也曾看着坚固的青春之墙轰然倒塌。恐惧与空虚!恐惧与空虚!那些精灵没错啊。

她弟弟抬起了手指:鼓点间奏来了。

似乎太天马行空了,于是贝多芬抓住这些精灵,让它们按照他的意图行事。他亲自现身,轻轻地推了一把,它们就按照大调而不是小调的节奏行动起来,接着——他吹了一口气,它们就四散无踪了!宏伟的乐章如暴风骤雨,诸神和次神挥舞着刀剑厮杀,战场上弥漫着一片血腥,伟大的胜利,壮烈的牺牲!哦,这一切都在这个女孩眼前展现,她甚至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仿佛这一切都触手可及。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壮丽的;每一场争斗都是值得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同样会受到最遥远星球上那些天使的礼赞。

那些精灵呢——它们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吗?它们只是怯懦和怀疑的幻影吗?人类的一次健康的冲动就会将它们驱散吗?像威尔科克斯一家或者罗斯福总统[25]那样的人会给出肯定的答案。贝多芬比他们更清楚。精灵真的存在过。它们或许会卷土重来——它们确实回来了。似乎生命的辉煌会沸腾,然后消解成蒸气和泡沫。在消解的过程中,人们听到了那个可怕的不祥音符,一个精灵带着更深的恶意,悄无声息地从宇宙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恐惧和空虚!恐惧和空虚!甚至连这世界熊熊燃烧的壁垒也可能坍塌掉。

贝多芬决定在最后让一切复原如常。他重新筑起壁垒,第二次吹了一口气,精灵们就又四散无踪了。他让暴风骤雨般的宏伟乐章、英雄主义、青春、生命和死亡的壮丽再次出现,在非凡愉悦的咆哮中,他结束了第五交响曲。但是精灵们依然存在,它们可能卷土重来。贝多芬的诉说是英勇无畏的,因此,他在诉说其他内容的时候也值得信赖。

观众鼓掌的时候,海伦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渴望独处一会儿。这乐曲将她一生中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概括得清清楚楚。她像阅读一份有形的声明一样阅读这无可替代的乐曲,对于她来说,那些音符有这样那样明确的意义,不可能再有其他意义,生命也不会有其他意义。她挤出音乐厅,缓步顺着室外的台阶往下走,呼吸着秋天的空气,然后信步向家走去。

“玛格丽特,”芒特夫人喊道,“海伦还好吧?”

“哦,没事。”

“她总是在节目中途退场。”蒂比说道。

“显然是音乐深深地打动了她。”莫泽巴赫小姐说道。

“不好意思,”玛格丽特身边的小伙子说道,他憋着这句话已经很久了,“那位女士不小心把我的伞拿走了。”

“哦,我的天哪!——真抱歉。蒂比,去追一下海伦。”

“我要是去追的话,就要错过《四首庄严的歌曲》[26]了。”

“蒂比乖,你一定要去。”

“没关系的。”那个小伙子说道,其实对他的雨伞有点放心不下。

“当然有关系了。蒂比!蒂比!”

蒂比站了起来,故意在椅背上磨磨蹭蹭。等到他把椅座翻起、找到帽子,把所有乐谱收拾妥当,再去追海伦已经“为时已晚”。《四首庄严的歌曲》已经开始,他们演出期间是不能走动的。

“我妹妹太粗心了。”玛格丽特低声说道。

“没什么的。”小伙子回应道;但是他的语气死板而冷淡。

“要是你把你的地址留给我——”

“哦,不用了,不用了。”他一边把大衣在膝盖上裹了起来。

此时,《四首庄严的歌曲》在玛格丽特的耳边悠悠响起。勃拉姆斯再怎么牢骚满腹、怨言不断,他也绝对猜不到被人怀疑偷了把雨伞的滋味。因为这个愚蠢的年轻人认为,她、海伦还有蒂比合伙把他给骗了,要是他说出了自己的住址,他们说不定哪天半夜或者什么时候就会闯到他家,把他的拐杖也偷走。大多数女人对此会一笑了之,但玛格丽特真的难以释怀,因为这让她对潦倒的生活有了些许感受。信任别人是富人才能任意挥霍的奢侈之举,穷人是消受不起的。勃拉姆斯刚刚发完牢骚,她就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们的住处;如果你愿意,可以在音乐会之后去取雨伞,但是我真不想麻烦你,毕竟都是我们的错。”

他看到威克姆街是在西区[27],眼前一亮。他疑心重重,却又不敢放肆,担心这些衣冠楚楚的人真是正人君子,那模样看在眼里真是可悲。他对她说:“今天下午的节目挺好的,是吧?”她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在雨伞事件发生之前,他的开场白就是这么说的。

“贝多芬不错,”玛格丽特说道,她不是那种喜欢迎合别人的女人,“不过我不喜欢勃拉姆斯,也不喜欢开场演奏的门德尔松[28]——唉!马上就要开始的埃尔加[29]我也不喜欢。”

“什么,什么?”听到她的话,利泽克先生叫了起来,“《威仪堂堂》不好听吗?”

“哎哟,玛格丽特,你这姑娘真讨厌!”她姨妈嚷道,“我一直在劝利泽克先生留下来听《威仪堂堂》,你这下让我的功夫全白费了。我特别希望他能听听我们在音乐方面的成就呢。哎,你别再贬低我们英格兰作曲家了,玛格丽特。”

“我倒是在斯德丁[30]听过这部曲子,”莫泽巴赫小姐说道,“听过两次。有点戏剧性,一点点而已。”

“弗里达,你看不起英格兰音乐,你心里清楚的。你也看不起英格兰艺术,还有英格兰文学,除了莎士比亚[31],他是个德国人。好吧,弗里达,你可以走了。”

一对情人相视而笑,冲动之下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免得再听《威仪堂堂》。

“我们还要去一趟芬斯伯里广场呢,真的。”利泽克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从她身边挤过去,刚进入过道乐曲就开始了。

“玛格丽特——”朱莉姨妈憋着嗓子喊道,“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莫泽巴赫小姐把她漂亮的小包落在座位上了。”

还真是,那是弗里达的织网小包,里面装着她的地址簿、袖珍字典、伦敦地图和钱。

“唉,真麻烦——我们这一家人真够可以的!弗里——弗里达!”

“嘘!”那些喜欢这曲子的人都不乐意了。

“但里面有他们去芬斯伯里要找的号码呀——”

“我可以——我能不能——”那个疑虑重重的小伙子涨红着脸问道。

“哦,那太感谢了。”

他拿起包——里面的钱币叮当作响——轻手轻脚顺着过道追了上去,在旋转门那儿刚好赶上了他们。那个德国姑娘对他报以甜美一笑,而她的护花使者则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回到座位上,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彻底改变了。他们给予他的信任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因此打消了对他们的不信任,他在雨伞那件事上可能不会受骗了。这个年轻人过去曾经受过骗——被骗得很惨,也许骗得他倾家荡产——以致现在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提防不熟悉的人和事上面。但是这个下午——或许是因为音乐之故——他觉得人偶尔要活得率性点,否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西区的威克姆街尽管存在着风险,但是跟大多数事物一样,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决心冒一次险。

因此,等到音乐会结束,玛格丽特说:“我们住得很近,我现在就要去那儿。你跟我走一趟,我们去找回你的雨伞吧?”他平静地说了声“谢谢”,就跟着她走出了女王音乐厅。她真希望他不要那么急切地搀扶一个女士下楼,或者帮她拿节目单——他的社会阶层跟她非常接近,那样的态度只会让她恼火。不过她发现他总体而言还算有趣——那时候,施莱格尔姐妹对谁都感兴趣——她嘴上聊着文化,心里却在盘算着请他喝茶。

“听完音乐会可真够累的。”她开了头。

“你发现没有,女王音乐厅的气氛挺压抑的?”

“没错,太闷了。”

“不过考文特花园的气氛显然更压抑一些。”

“你经常去那里吗?”

“工作允许的情况下,我经常去皇家歌剧院的楼座看演出。”

海伦听了肯定会大叫:“我也是,我喜欢楼座。”这样她就可以跟这个年轻人套上近乎了。这种事情海伦是做得出来的。但是玛格丽特对于“打开别人的心扉”或“让事情发展下去”有着近乎病态的恐惧感。她去过考文特花园的楼座,但是她没有“经常去”,而宁愿选择更贵的座位,更谈不上喜欢那里。所以她没有再回应。

“今年我去过三次了——去看《浮士德》《托斯卡》,还有——”是《唐豪瑟》还是《唐霍瑟》来着?记不准还是别冒险乱说了吧。

玛格丽特不喜欢《浮士德》和《托斯卡》。他们各有所好,因此只是默默地走着,陪在身边的芒特夫人时不时说着话,她正跟她外甥有点不对付呢。

“蒂比,我确实多少还记得那段曲子,但是每一种乐器都那么动听,就很难说谁比谁更优美了。我知道,你和海伦带我去听的是最好听的音乐会,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沉闷的音符。真希望我们的德国朋友坚持到了结束。”

“但是您肯定没有忘记低音C调那段平稳的鼓声吧?”蒂比的声音传了过来,“谁都忘不了。肯定不会的。”

“声音特别大的那段吗?”芒特夫人猜测,“当然,我在音乐上没那么专业,”一看没猜对,她又补充说,“我只是喜欢音乐而已——这是两码事。不过我还是要为自己说句话——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是知道的。有些人对于绘画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走进美术馆,就能沿着墙壁对那些画滔滔不绝地评头论足一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康德小姐就做得到。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是在我看来,音乐跟绘画可不一样。说起音乐,我是有绝对把握的,我跟你说,蒂比,不是什么音乐作品都能让我高兴的。曾经有个作品——一个法语叫作什么牧神曲的[32]——海伦痴迷得很,可我觉得太聒噪,太肤浅,就这么照直说了,而且观点一直没变。”

“你觉得呢?”玛格丽特问道,“你认为音乐跟绘画完全不同吗?”

“我——我想是吧,有点不同。”他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妹妹认为两者就是一回事,我们为此争得不可开交。她说我笨头笨脑,我说她粗枝大叶。”她越说越激动,嚷道:“你说,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如果不同艺术可以换位,那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耳朵听到的跟眼睛看到的是一回事,那耳朵还有什么意义?海伦一心要把曲调转换成绘画的语言,把绘画转换成音乐的语言。这么做很有创意,她中间也有几点说得很好,但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倒是想知道。哦,全都是废话,大错特错。如果莫奈[33]真的是德彪西,德彪西真的是莫奈,那这两个人就都名不副实了——我是这么看的。”

显然,这两姐妹为此争吵过。

“就拿我们刚刚听的这部交响曲来说吧——她不愿把它单单作为音乐来听。她从头到尾都给它贴上意义的标签,把它变成了一部文学作品。我都不知道她哪天才能跟以前一样,把音乐当成音乐来看待。我还不知道。还有我弟弟——就在我们后面呢。他倒把音乐当成音乐来看待,但是,我的天哪!他比谁都更让我生气,简直把我气得发疯。跟他我都不敢争论。”

一个不幸的家庭,尽管可能都有才华。

“当然,真正的坏蛋是瓦格纳[34]。他把艺术弄得一团糟,比十九世纪其他任何人都更能折腾。我觉得当前的音乐虽然非常有意思,但是正处在一种非常危急的形势中。历史上,确实会时不时涌现出像瓦格纳这样可怕的天才,他们一下子就把思想源泉搅动起来了。短期来看挺热闹的,水花四溅,前所未有。但是后来——搅起了大量泥沙;而那些源泉呢——可以说,它们现在太容易搅和在一起,没有哪一支是清澈的。这都是瓦格纳干的好事。”

她的长篇大论就像鸟儿在这个年轻人眼前振翅飞过。要是他也能这样滔滔不绝,就可以吸引世界的目光了。哦,要学文化啊!哦,要念准外国人的名字啊!哦,要让自己知识渊博啊!那样的话,当一个女士谈起某个话题时,就可以侃侃而谈了。但这是要花费很多年时间的。他只有午餐的一小时和晚上零星的几小时,怎么可能赶得上那些悠闲的女士?她们可都是从小饱读诗书的。他的脑子里也许装满了人名,他也许还听说过莫奈和德彪西,问题在于,他无法将它们串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无法让它们“显露”出来,他怎么也忘不了他那把被偷的雨伞。是的,雨伞是真正的糟心事。在莫奈和德彪西身后,那把雨伞萦绕不去,如鼓点般持续不停。“我估计那把雨伞会没事的,”他思忖着,“我不是特别在意它,我要想想音乐的事了。我估计那把雨伞会没事的。”那天晌午刚过,他焦虑的是座位问题:他该为此花掉足足两先令吗?更早一点的时候,他在犹豫,“要不就不买节目单了吧?”打记事起,他总有需要操心的事情,总有些事让他不能专注地去追求美。他的确追求过美,所以玛格丽特的话语就像鸟儿在他眼前振翅飞过。

玛格丽特滔滔不绝地说着,偶尔会问一句“你不觉得吗?你没有同感吗?”。有一次她停了下来,说道:“哦,别让我一个人说呀!”这让他吓了一跳。她对他而言没什么吸引力,不过倒让他充满了敬畏。她身形瘦削,脸上似乎只看到牙齿和眼睛,她提到妹妹和弟弟时言辞有点刻薄。她人很聪明,也有文化,但或许却是科雷利小姐[35]笔下呈现的那种没有灵魂的无神论者。令人吃惊的是,她竟突然开口说:“我真心希望你能进屋喝杯茶。”

“我真心希望你能进屋喝杯茶。我们会很高兴的。我让你多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们来到了威克姆街。太阳已经下山,这个回水潭一般的地方被一层薄雾深深笼罩在幽暗中。右边,公寓楼怪异的轮廓黑魆魆地矗立在暮色中;左边,那些老屋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形成一个方形切口,如同一堵不规则的胸墙。玛格丽特摸索着找她的大门钥匙。自然,她又忘带了。于是,她抓着伞尖,探着身子去敲餐厅的窗户。

“海伦!让我们进去!”

“好的。”一个声音说道。

“你把这位先生的伞拿走了。”

“拿走什么啦?”海伦问道,一边开了门,“哦,这是谁啊?快进来!你好吗?”

“海伦,你可不能这么马虎了。你在女王音乐厅拿走了这位先生的雨伞,害他大老远的过来取。”

“哦,真对不起!”海伦喊道,她的头发飘逸着。她一回到家就把帽子摘了,然后一下子倒在餐厅那把巨大的椅子里。“我什么都不干,专偷雨伞。真对不起了!快进来挑一把吧。你的伞是钩柄的还是圆头柄的?我的是圆头柄的——起码,我认为是。”

灯打开了,他们开始在大厅里寻找;海伦刚刚从《第五交响曲》的中途离场,此刻用尖细的声音咋呼起来。

“你就别说话了,梅格!你还偷过一个老先生的丝绸礼帽呢。真的,她偷过,朱莉姨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她还以为那是暖手筒呢。哦,天哪!我把那张进出卡弄坏了。弗里达呢?蒂比,你怎么也不——哦,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不过,你快让用人把茶端上来吧。是这把伞吗?”她撑开了伞,“不对,它的接缝都破了,真是一把破伞。它肯定是我的。”

但那把并不是她的。

他从她手上把伞拿了过去,嘟哝了几声感谢的话,就迈着小职员那种碎步仓皇离去了。

“你等一下——”玛格丽特喊道,“哎呀,海伦,你真够笨的!”

“我做什么了?”

“你难道没看出来?你把他吓跑了。我本来想留下他喝茶的。你不该说什么偷伞啦、伞上有洞啦。我看到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都痛苦起来了。不用了,现在根本无济于事了。”海伦已经冲到街上,大喊道:“喂,请等一下!”

“依我看,这样再好不过了,”芒特夫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玛格丽特,我们对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了解,而你们的客厅里到处是诱人的小物件儿。”

但是海伦嚷道:“朱莉姨妈,您怎么能这样!您让我越来越无地自容了。我倒希望他是个小偷,把那些门徒汤匙[36]都偷走,好歹也比我——哎呀,我看我得把大门关上。海伦又犯错了。”

“是啊,我想如果那些门徒汤匙被拿走了,倒是可以算作我们的租金。”玛格丽特说道。看到她姨妈没听明白,她又补充道:“您还记得‘租金’吗?是爸爸常常提到的一个词儿——付给理想的租金,付给他对人性的信仰的租金。您还记得吧,他总是相信陌生人,要是被人骗了,他会说‘被人愚弄总好过被人怀疑’——还说骗人是人类的把戏,失信是魔鬼的花招。”

“我现在想起来了,有那档子事儿。”芒特夫人说道,心下颇有酸意,很想补上一句,“也就是你爸爸运气好,娶了个有钱的太太。”不过这样说话太伤人,于是她改口说道:“咳,他也可能把那幅里基茨[37]的小品画儿偷走的嘛。”

“偷走倒好了。”海伦有点犟。

“不,我同意朱莉姨妈的看法,”玛格丽特说道,“我宁可冤枉别人,也不愿弄丢了里基茨的小品画儿。凡事总有个限度。”

她们的弟弟对这样的争执已经司空见惯了,便偷偷溜上楼去,看看有没有就茶吃的烤饼。他把茶壶加热——动作异常娴熟,拿掉女仆准备好的柑橘香红茶,倒入五勺上等混合茶叶,加入滚开的开水,然后招呼几位女士快去品尝,否则就闻不到那香气了。

“好的,蒂比大妈。”海伦应了一声。与此同时,玛格丽特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总希望家里有个真正的男孩子——那种关注男人的男孩子。那样招待起客人就容易多了。”

“我也这么想,”她妹妹说道,“蒂比只关注那些演唱勃拉姆斯的文化女性。”她们过去和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她说得越发直白:“你刚才为什么不欢迎那个小伙子,蒂比?你要尽点地主之谊,知道吧?你应该帮他拿帽子,把他挽留下来,而不是让他被几个咋咋呼呼的女人吓跑了。”

蒂比叹了口气,捋了捋额头的一绺长发。

“哦,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是没用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别说蒂比了!”玛格丽特说,她受不了弟弟被责备。

“这个家简直就是一个母鸡窝!”海伦嘟哝道。

“哦,天哪!”芒特夫人不乐意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你召来那么多男人,都吓着我了。要是有什么危险,话就要倒过来说了。”

“是啊,不过海伦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都不对路子。”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海伦纠正道,“我们请来的人是对路子的,只是表现得不对头而已,要我说都是蒂比的错。这屋子里该有种——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东西。”

“也许是一点威家的气派?”

海伦伸了伸舌头。

“威家是谁?”蒂比问道。

“威家是我、梅格和朱莉姨妈都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东西,怎么样吧!”

“我看我们这个家就是女性之家,”玛格丽特说,“这一点必须接受。不,朱莉姨妈,我不是说家里都是女人。我想把话说得机灵点。我的意思是,即便是父亲在世的时候,这个家就十足地女性化了。想必您现在理解了吧。好吧,我再给您举个例子。可能会吓着您,不过我不管了。假设维多利亚女王要举办宴会,请的客人包括莱顿、米莱、斯温伯恩、罗塞蒂、梅瑞狄斯和菲茨杰拉德,等等。[38]您觉得这顿晚宴会有艺术气息吗?天哪,不会的!单单他们坐的椅子就保准不会让它出现艺术气息。我们家也是一样——阴气十足,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防止它过分女性化。我能想到另外有一家也是这样,我就不提名字了,一看就十足的男性化,所有家庭成员能做的就是防止它太野蛮。”

“我猜那家就是威家吧。”蒂比说道。

“你别指望谁跟你说威家的事了,小宝贝,”海伦嚷道,“你就别惦记了。当然,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会不会弄清楚这事,也别自作聪明了。给我支烟。”

“你就顾惜一下这个家吧,”玛格丽特说,“客厅里一股烟味儿了。”

“要是你也抽烟,这个家也许突然就阳刚起来了。氛围这种东西一眨眼就能发生改变。哪怕是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宴会上——如果能有一点点变化——要是她穿的是一件紧身茶会礼装而不是品红绸缎的话——”

“肩上披着一件印度披肩——”

“胸口别着一支凯恩戈姆水晶胸针[39]——”

七嘴八舌的建议伴随着放肆的笑声——你别忘了她们有一半德国血统,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皇室也关心艺术,那真不可思议了。”话题扯得越来越远,海伦的香烟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亮点,对面公寓大楼的窗户透出点点亮光,忽明忽暗,不停变换。公寓的另一边,那条通衢大道低沉地呼啸着——如同一股永不停歇的潮水;而在东方,在瓦平区那烟雾背后看不见的地方,月亮正在升起。

“这倒提醒我了,玛格丽特。不管怎么着,我们本来可以带那个小伙子去餐厅的。那边只有一个锡釉陶盘——而且还是牢牢镶在墙上的。他连茶都没喝一口,我真过意不去。”

这件小事给三个女人造成的影响是超乎想象的。它就像精灵的脚步声,徘徊不去,时刻提醒她们,再完美的世界也有美中不足之处[40],在财富和艺术这些宏伟架构之下,有一个落魄的青年在徘徊游荡,他确实找回了雨伞,但是没有留下地址就走了,也没有留下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