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出版于一九○八年。我们现在已是一九五八年,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在这段时期中,小说中的那些人物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是在一九○八年以前就塑造好的。小说中写意大利的前半部几乎可以说是我小说创作的处女作。我把它放在一边,写作并出版了另外两部长篇小说,然后回过头来写,补上了写英国的那后半部。这部小说并不是我最喜欢的——最喜欢的是《最漫长的旅程》——但满可以说它是最美妙的一部。它有一位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他们被认为是好人,容貌俊美秀丽,处于热恋中——而且他们很有希望得到幸福。他们得到了吗?

我来想想看。

露西(乔治·艾默森太太)现在一定都六十七八了,乔治大约七十出头些——这个年龄代表成熟,虽然还不及我的年龄 [1] 那么成熟。他们这一对仍然很有风度,非常疼爱对方以及他们的孩子和孙儿辈。不过他们住在哪儿呢?啊,这是一个难题,也正是我为什么用“看得见风景,找不到房间”作为这篇文章的标题的原因。我想象不出乔治和露西该住在哪里。

他们在佛罗伦萨度过蜜月后,很可能在汉普斯特德安顿下来。不——在海格特 [2] 。这是明明白白的,而以后的六年,就生活舒适而言,是他们所经历的最美好的年月。乔治离开了铁路局,在一个政府机构里获得一个报酬较丰的办事员的职位,露西带来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嫁妆,但他们是明白人,绝不会拒绝享用它,还有,巴特利特小姐把她称之为她的那份小家当统统留给了他们。(谁会想到夏绿蒂表姐竟会这样做?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过她不会这样做。)他们雇了一位在他们家里过夜的仆人,眼看将成为生活舒适的有钱人,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场将消灭战争的战争——爆发了,它破坏了一切。

乔治很快成为一名因反对战争而拒服兵役者。他接受了不服兵役必须提供其他服务的安排,因此没有去坐牢,但是失去了在政府机构工作的职位,而且在恢复和平后,没有资格加入“英雄之家”。霍尼彻奇太太被她女婿的行为弄得十分烦恼。

露西此时趾高气扬地宣布自己也是个反对战争拒服兵役者,由于她继续弹奏贝多芬的作品,便冒着更直接的风险。德国佬的乐曲!有人听到她弹奏,便向警方报告,于是警察光临了。老艾默森先生和这对年轻夫妇住在一起,便滔滔不绝地向警察解释。警察警告他最好小心一点。过了不久他死去了,仍然十分关切,深信爱与真理最终将帮助人类渡过一切难关。

爱与真理帮助这一家人渡过了难关,这是可聊以自慰的。从来没有一个政府承认过或者会承认爱或真理的权威性,但是这一次,爱与真理悄悄地起着作用,帮助他们不光彩地从海格特搬到了卡夏尔顿 [3] 。乔治·艾默森夫妇当时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开始感到需要一个真正的家——在乡下的某处地方,能在那里扎下根来,默默无闻地建立起自己的王朝。可是文明并没有朝那个方向发展。我的其他小说中的人物也经历着同样的苦恼。《霍华兹庄园》写寻找一个家。印度对印度人和英国人同样是一段旅程 [4] 。没有归宿。

在一段时期内,风角的产权悬而未决,使他们心存幻想。霍尼彻奇太太逝世后,他们曾经有机会搬进这幢他们所热爱的房屋。可是弗雷迪继承这份产业后,不得不将它出售,以换取扶养他自己一家的钱财。弗雷迪子女众多,但行医并不得意,除了将房屋出售,没有其他良策。风角消失了,花园也重新改建。萨里郡再也不传扬霍尼彻奇这一姓氏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次以持久和平作结的战争——终于爆发了。乔治立即报名入伍。他既有学识又有激情,自然能够区别一个并不比英国坏得太多的德国和一个灭绝人性的德国。他年届五十,看得出希特勒主义不仅是理智的敌人,而且是情感的敌人,文化艺术的敌人。他发现他喜欢打仗,正因为无仗可打而曾感到饥渴,他还发现离开了他的妻子,他没能保持贞洁。

对露西说来,战争带来的变化比较少。她教一些钢琴课,播出一些贝多芬乐曲,这次贝多芬没有成为问题,不过在沃特福德 [5] 的那套小公寓被炸毁了,她曾在那里辛辛苦苦地维持这个家,等待乔治归来,可这一下她的全部家产与纪念品荡然无存,而他们那住在纽依顿 [6] 的已出嫁的女儿也遭到同样的不幸。

乔治在前线升为下士,在非洲受伤被俘,被囚禁在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在那里,他发现意大利人有时候像他在旅游期间遇到的意大利人一样富有同情心,而有时候同情心少一些。

意大利崩溃时,他朝北走,穿过一片混乱地区,向佛罗伦萨走。这个人们热爱的城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还认得出来。三位一体大桥已被摧毁,韦基奥大桥的两端也是七零八落,不过主权广场却是劫后余生,就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小小的谋杀案。劫后余生的还有一度生意相当兴隆的贝尔托利尼膳宿公寓的所在地区——一点儿也没有损坏。

于是乔治着手寻找那一幢特殊的楼房,就像几年后我自己去寻找那样。他失败了。那里虽然一点儿也没有损坏,但是已经面目全非了。那一段河滨大道上的房屋已经换了门牌号码并重新装修过,好像经过重新铸造似的,而有一些门面扩大了,有一些缩小了,因此要断定半世纪前哪一间房间曾有过一段浪漫史是不可能的。因而乔治只得向露西报告说风景还在那里,那间房间一定也在,可是找不到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尽管那时她已无家可归。能保留那风景 [7] 是可聊以自慰的,于是只要他们能长期彼此相爱,乔治和露西便怀着对这风景的记忆和他们的爱情,感到安心踏实,等待着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次将会结束战争并结束其他所有一切的战争——的来临。

在这一预测未来的回顾中,绝对不应该遗漏塞西尔·维斯。他离开了艾默森夫妇的社交圈子,但是并没有完全断绝和我周围的人来往。他有正直的品性与聪明才智,命中注定该搞机密工作,在一九一四年,被临时调到情报部或者不管叫什么名称的当时控制情报的工作部门去工作。我可以提供一个他在亚历山大港 [8] 搞宣传工作的例子,而且是个很受欢迎的例子。在那个城市的郊区曾举行一次不为人注意的小小的聚会,有人提出要听一点贝多芬。女主人犹豫不决。德国佬的音乐很可能会连累我们。然而有位青年军官却爽快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没有问题,”他说,“一位懂得这些事情的内部人士对我说过,贝多芬肯定是比利时人。”

他提到的那位人士一定是塞西尔。那个既喜欢恶作剧、又有文化素养的人是不可能被认错的。我们的女主人放心了,于是禁令解除,《月光奏鸣曲》的光辉在沙漠中闪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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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时作者已达79岁高龄。

[2] 汉普斯特德位于伦敦西北郊,为一高级住宅区,有矿泉与诗人济慈故居及博物院。海格特位于伦敦北郊一高地上。

[3] 卡夏尔顿位于伦敦西南,属萨里郡。

[4] 指作者的长篇小说《印度之行》。

[5] 沃特福德位于伦敦西北,属哈福德郡。

[6] 纽依顿在英格兰中部,在伦敦西北约100英里处。

[7] 原文是view,也可作“观点”解。此处是个双关语。

[8] 亚历山大港位于埃及西北部,滨地中海。当时埃及尚未独立,是英国的保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