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搞糊涂了。他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没有发怒,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握着一杯威士忌,拼命在想到底是什么促使她作出这样的结论。

她选择了睡觉前的这一时刻,按照她们中产阶级的习惯,这时她总是把饮料分发给男士们。弗雷迪和弗洛伊德先生当然会端着酒杯回房休息,而塞西尔则总是留下来,在她将餐具柜上锁的时候,他细细品味他的那一杯酒。

“我非常抱歉,”她说,“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们彼此太不同了。我必须请求你解除和我的婚约,并且设法忘掉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愚蠢的姑娘。”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可是实际上她的火气超过歉意,这可以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

“不同——怎么——怎么——”

“首先,我没有受过真正好的教育,”她依旧跪在餐具柜旁,继续说。“我那意大利之行来得太迟了,而我在那里学到的一切都快忘光了。我将永远没法和你的朋友们交谈,我的举止也没法达到你的妻子应该达到的水平。”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你跟往常不一样了。露西,你太累了。”

“太累了!”她反驳一句,一下子激动起来。“这正是你的本色。你总是以为女人嘴里那么说,心里并不那么想。”

“好了,你听起来是累了,好像有什么心事使你很苦恼。”

“就算有又怎么样?它并不妨碍我认识事实的真相。我不能和你结婚。将来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今天这样说的。”

“你昨天头痛得厉害——好吧”——因为她刚才是恼怒地大声说的——“我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头痛问题。可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他闭上了眼睛。“要是我说一些愚蠢的话,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的脑袋已完全不顶用了。它的一部分还是像三分钟前那样,那时我完全有把握你是爱我的,而其他一部分——我觉得很难讲出口——我很可能要说错话。”

她感到他的表现还不算错,因而愈来愈恼怒。她又一次希望与他进行一番争论,而不是讨论。为了使关键时刻到来,她说:

“有些日子一个人看问题很清楚。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事物发展总会有个转折点,而正巧就是在今天。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使我决定和你谈话的——那就是你不肯陪弗雷迪打球。”

“我一向不打网球,”塞西尔说,感到痛苦地惶惑不解。“我从来打不好。你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三缺一时你还是能行的。我认为你那样做自私得叫人厌恶。”

“不,我不行——得了,不谈网球啦。假使你当时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什么不能——不能警告我一下呢?吃午饭时你还谈到了我们的婚礼——至少你让我谈起我们的婚礼。”

“我知道你不会理解的,”露西相当生气地说。“我早就应该知道会需要这些令人厌烦的解释的。当然啦,不是为了打网球——那只是使我几个星期来的感觉终于成为不堪忍受。当然在我没有完全肯定以前还是不说为好。”她进一步阐明她的这一观点。“以前我常常怀疑我是否适合做你的妻子——譬如说在伦敦;还有你是否适合做我的丈夫?我认为并不适合。你不喜欢弗雷迪,也不喜欢我的母亲。始终存在着许多不利于我们的婚约的因素,塞西尔,不过我们的亲戚似乎全都很高兴,而我们又常常见面,所以不等到——嗯,不等到一切事情有了眉目,提出那个问题是不好的。今天一切事情有了眉目。我看得很清楚。我一定要说出来。就这么回事。”

“我怎么想也不认为你是对的,”塞西尔温和地说。“我讲不出为什么,但是尽管你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全都很对,我还是感到你对待我是不公平的。这实在太可怕了。”

“吵吵闹闹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可是我总该有权利听你讲得详细一些吧。”

他把酒杯放下,打开窗户。她跪在那里,把一串钥匙摇得叮当作响,从那里能看到一道裂缝,他那沉思的马脸正透过这裂缝望着外面的黑夜,仿佛它会把这“详细一些”讲给他听似的。

“不要开窗;最好把窗帘也拉上;弗雷迪或其他什么人可能就在外面。”他按照她的话做了。“说真的,我想我们还是去睡觉吧,假使你不在乎的话。我只会说出些使我今后会感到难过的话。正如你所说的,这实在太可怕了,因此说出来是没有好处的。”

然而对塞西尔说来,因为即将失去她,她显得愈来愈可爱了。自从他们订婚以来,他第一次对着她看,而不是透过她看。她从一幅莱奥纳多的名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有着她自己的奥秘与力量,有着一些连艺术也难以体现的气质。他的神志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不由真情迸发,叫道:“可是我爱你,而且我原先的的确确以为你是爱我的!”

“我没有爱过你,”她说。“起先我曾以为我爱你。真对不起,最近这一次求婚我就应该拒绝你的。”

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举止庄重大方,使她愈来愈烦躁了。她原以为他一定会表现得气量狭小。这样她反而会觉得容易处理些。她现在却把他性情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引发出来了,这真是个无情的讽刺。

“很清楚你并不爱我。我敢说你不爱我是做得对的。不过我要是知道了为什么,我就会难过得好一点。”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也接受了这句话——“因为你是这样一种人,你不可能和任何人很亲密。”

他眼睛里流露出极为震惊的神色。

“我的意思并不完全是这样。不过虽然我请求你不要问我,你还是一定要问,我就只好说上两句。大致上是那个意思。当我们仅仅是普通朋友时,你让我我行我素,可是现在你老是在保护我。”她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我不要人家保护。我要自己选择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大家闺秀的风度。要庇护我其实是一种侮辱。难道不能相信我可以面对真理,而必须让我通过你来第二手地获得真理?女人的地位!你看不起我妈妈——我知道你看不起——因为她因循守旧,关心布丁这一类小事;可是天哪!”——她站了起来——“因循守旧,塞西尔,你才是因循守旧,因为虽然你可能懂得美的东西,但是你不知道怎样利用它们;而且你把自己埋在艺术、书本和音乐里,也想把我埋起来。可是我不想被窒息,即使被最辉煌的音乐也罢,因为人们更辉煌,而你把我藏起来与他们隔开,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解除婚约的原因。如果你只是同物打交道,你是没问题的,但是一旦同人打交道——”她住了口。

出现了暂时的停顿。接着塞西尔大为激动地说:“说得对。”

“总的说来是对的,”她纠正他,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羞愧。

“每一句话都说得对。这真是个启发。这就是——我。”

“不管怎么说,这些就是我不能成为你妻子的理由。”

他重复说:“‘不可能和任何人很亲密的这样一种人。’说得对。就在我们订婚的第一天,我变得不知所措。我对待毕比和你弟弟的行为简直像个无赖。你比我过去想的还要高大。”她后退了一步。“我不准备使你感到为难。你对我太好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洞察力;而且亲爱的,我只埋怨你这一点:在最初的阶段,在你还没有感到不愿和我结婚的时候,你满可以向我发出警告,这样就能给我一个改进的机会。直到今天晚上我才了解你。我一向只是利用你,把你当作一种标志,来体现我认为女人应该如何如何的那些荒唐的想法。可是今天晚上你完全不一样了:新的想法——连声音也是新的——”

“你说声音也是新的是什么意思?”她问,突然感到怒不可遏。

“我的意思是好像有个新人通过你在说话,”他说。

这时她失去了平衡。她嚷道:“假使你认为我爱上了别人,那你就大大地错了。”

“我当然不那么想。你不是那种人,露西。”

“啊不,你正是这么想的。这是你固有的想法,那种使欧洲长期落后的想法——我指的是以为女人心里所想的不外乎是男人的那种想法。要是一个姑娘解除了婚约,每个人都会说:‘啊,她心里有了别人;她希望另外找一个。’这么说太叫人恶心了,真蛮横无理!难道一个姑娘就不能为了获得自由而解除婚约!”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过去我可能说过这样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说了。你教育了我,使我懂得了好歹。”

她的脸颊红了起来,她装作重新检查窗户,看看关好了没有。

“当然啦,这里面不存在‘另一个’的问题,不是什么‘甩了对方’或者诸如此类令人恶心的做法。要是我的话听起来包含那种想法,那我非常谦恭地请你原谅。我的意思只是说你的身上有一股力量,直到今天我才发现。”

“好吧,塞西尔,可以了。别向我道歉了。那原是我的错。”

“这是一个有关理想的问题,你的理想和我的——纯粹抽象的理想,而你的更加高尚。我被陈旧的错误观念所束缚,而你却一直是新颖的,光彩照人。”他的嗓音突然变了。“说实在的,我应该对你的行动表示感谢——因为你让我知道我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严肃地向你道谢,因为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你愿意和我握手吗?”

“我当然愿意,”露西说,把另一只手和窗帘卷在一起。“晚安,塞西尔。再见。这没什么。对这事我很抱歉。非常感谢你的雅量。”

“我来替你点蜡烛好吗?”

他们走进过道。

“谢谢你。再一次祝你晚安。愿上帝保佑你,露西!”

“再见,塞西尔。”

她望着他悄悄地上楼,楼梯栏杆的黑影像双翅扑打一般掠过他的脸。他在楼梯平台上停下来,竭力克制自己,朝她看了一眼,那一眼很美,令人永生难忘。尽管塞西尔很有教养,内心里却是个禁欲主义者,他在恋爱中最恰当的表现莫过于他的离之而去了。

她永远不可能结婚。她心绪纷乱,但是这一点是坚定不移的。塞西尔相信她;将来总有一天她也该相信自己。她必须成为被她自己赞不绝口的女人中的一个,这些女人关心的不是男人,而是自由;她必须忘却乔治爱她,忘却乔治通过她来思考,使她得以这样体面地解除了婚约,忘却乔治已进入了——那叫什么来着?——黑暗。

她把灯熄了。

思考没有用,为了那件事,感受也没有用。她不再作出努力要理解自己,而加入了黑暗中的大军,他们既不受感情支配,也不受理智驱使,却跟着时髦口号,大步走向自己的命运。这大军中多的是愉快、虔诚的人。然而他们却向唯一值得重视的敌人——心中的敌人——投降了。他们违犯了爱情与真理,因而他们对美德的追求是徒劳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受到了指责。他们的风趣与虔诚出现了裂缝,他们的机智变成玩世不恭,他们的大公无私变成伪善;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他们都感到不舒服,也使别人感到不舒服。他们对爱神厄洛斯犯了罪,对帕拉斯·雅典娜 [1] 犯了罪,而众神结成了联盟,一定会向他们报复的,这不是天谴,而只是自然的一般进程。

当露西向乔治佯称她并不爱他,向塞西尔佯称她没有爱上任何人时,她实际上已加入了这支大军。黑夜接纳了她,就像三十年前接纳巴特利特小姐那样。

* * *

[1] 帕拉斯·雅典娜,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此处的爱神与智慧女神喻指上文的“爱情与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