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安妮丝听到远处驶来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的声响。“是她,准是她!”果然,露琪亚和好心肠的寡妇来了。她们互相亲切地问候,激动的心情读者自然不难想象。

第二天,伦佐早早地来了,他事先一无所知,只是想找安妮丝谈谈心,诉说自己的焦灼不安的心情,因为露琪亚迟迟没有归来。当他始料未及地看到露琪亚出现在面前,他溢于言表的欣悦之情,也留给读者去想象吧。露琪亚的表现却无需我费笔墨去描叙。“向你致意,你都好吗?”她低垂目光,心平气和地说道。读者别以为伦佐会对露琪亚这种干巴巴的态度感到不满。他很高兴地接受露琪亚的问候,正如素有教养的人善于透过·表层看到内在的东西,他完全明白露琪亚的话并没有表达出她的内心的全部情感。另外,可以明显地感到,她说那些话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种是向伦佐表示的,另一种是对她认识的其他人。

“我见到你太高兴了。”伦佐答道。这句话虽然没有新意,但流露了他那个时刻的真情。

“我们可怜的克里司多福罗神甫……”露琪亚说道,“让我们为他的灵魂祈祷吧。几乎可以肯定,他此刻也在天国为我们祈祷。”

“太不幸了,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伦佐说道。这自然不是谈话中唯一深深触动他哀伤的心弦的事。但这也没有什么。不论涉及什么话题,他总是觉得久别后的谈话十分愉快。好比倔强的骏马,原地刨着马蹄,不肯向前,先扬起一只蹄子,再扬起另一只,后来又原地踏步,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又跨出一步,接着突然一跃而出,像呼啸的疾风似的向前飞跑。对于伦佐来说,时间也是这样,起初他觉得分分秒秒像小时那样漫长,而后来又觉得小时像分分秒秒那样短暂。

寡妇的到来不仅没有破坏亲人团聚的气氛,反倒使之增添了一种和谐。确实,伦佐在传染病院里见到她躺在病榻上的那副样子,绝对没有想到她有着如此活跃和善于交际的性格。不过,传染病院与乡村,死亡与婚礼,终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她和安妮丝一见如故,对露琪亚显得十分温存,又不时地开玩笑,打趣露琪亚时很斯文、得体,很有分寸地促使她尽情表露内心深处的欣喜。

伦佐终于提出要去找堂安保迪奥,商定有关婚礼的事情。到了那儿,他半开玩笑半谦恭地说道:

“神甫先生,您头痛的毛病好了吗?上次您就说头痛不能为我们主持婚礼?现在是时候了,新娘也到了,我特地来听听您的想法,您什么时候比较方便,不过,这一次我请您尽量快点主持这件事儿。”

堂安保迪奥并不表示拒绝,但又开始模棱两可地讲话,寻找别的借口,转弯抹角地暗示:通缉令依然有效,何必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还到处宣扬他的名字?婚礼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举行,等等。

“我听明白了,”伦佐说道,“您的头痛病还没有全好。不过,您听我说,”他开始叙述他见到堂罗德里戈在病院里奄奄一息的情形,此刻谅已一命呜呼。“但愿上帝施与他仁爱。”

“这和您的婚礼毫不相干,”堂安保迪奥说道,“我难道拒绝您的要求了吗?我从来没有说不行,我只是想告诉您……告诉您一些难处。另外,您瞧,只要堂罗德里戈还有一口气……您瞧瞧我现在的样子,我是一个病人,我与其说是这世上的人,毋宁说我已属于那个世界,我在这里……如果不再遇上别的灾难……得了……我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子。您知道某些人的品行。不过,我方才说了,这和您的婚礼毫不相干。”在一番毫无结果的唇枪舌剑以后,伦佐恭敬地鞠了一躬,回到了他的亲人身边。他报告了事情的经过,说道:

“我窝了一肚子气回来,否则我会失去耐心,说出对他不恭敬的话来。有时候我真觉得他跟从前一模一样,还是那副正人君子的面孔,还是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我敢断定,如果我们的谈话再延长一点,他又会搬出几个拉丁语单词来。我看得出来,他又要讲长篇大论的道理。不如像他所说的,我们到将要去定居的地方举行婚礼。”

“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寡妇说道,“我想让我们几个女人再去试一次,看看是否能取得好的结果。而且我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人,他可果真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午饭以后我们就去,避免马上去打扰他。现在,新郎先生,趁安妮丝在干活的机会,你带我们两个去外面走走,我且充当露琪亚的母亲。我真想好好地欣赏这儿的山山水水,我是久闻大名,从我见到的几个地方来看,这儿真是美极了。”

伦佐陪她们上他的朋友家里,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朋友答应她们,下一次,不管是当天还是别的什么日子,一定去她们那儿吃饭。

散完步,用罢午餐,伦佐没说明去哪儿就先走了。三位妇女聊了一会儿天,商量好如何去找堂安保迪奥,然后出发向他发动进攻。

“她们打上门来了。”堂安保迪奥暗自思忖,但随即厚着脸皮向露琪亚祝贺,向安妮丝问候,向外地来的女人致意。他请她们就座,然后就谈起瘟疫,他请露琪亚谈谈是怎样渡过这场灾难的;谈到传染病院时,他又请一直陪伴露琪亚的寡妇谈谈自己的遭遇;后来,他顺理成章地谈起自己经历的劫难;接着再次热烈祝贺安妮丝平安无恙。他滔滔不绝,似乎还要一直胡扯下去。两位上年纪的女人打谈话一开始就盯视着神甫的表演,等待进入正题的时机,末了不知道她们当中的哪一个首先打破了坚冰。可是谁能料到堂安保迪奥又做出一副耳朵有点失聪的样子。他始终不说一个不字,但又一次闪烁其词,吞吞吐吐,王顾左右而言他。

“看来,”他说道,“最要紧的是撤销那个通缉令。您,夫人,打米兰来,最清楚解决这类事情的门道,您当然认识一些有势力的大人物,只要有他们做后台,天大的困难解决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当然,如果不想纠缠于这么多麻烦,要走条捷径的话,而且这两位年轻人,还有我们的安妮丝,有意到别的地方定居,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反正哪儿能安居乐业,哪儿就是家园,我觉得,不妨去那里举行婚礼,那儿通缉令就无所谓了。我真说不上来,什么时候才能办这件大事,但是我希望婚礼能在平静的气氛中顺利进行。说实在话,通缉令在这儿仍然生效,要我在祭坛上当众宣布洛伦佐·特拉马利诺的名字,我实在很难做到。我很喜爱伦佐,但我生怕好心反而帮倒忙。夫人,还有你们,看着办吧。”

于是,安妮丝和寡妇开始反驳堂安保迪奥提出来的那些理由,而堂安保迪奥则换一种方式,把它们重复一遍,把谈话又扯回到原先的出发点。此时,伦佐步履坚定地走了进来,脸上的神情表明他带来了重要的消息,说道:

“侯爵老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上哪儿来啦?”堂安保迪奥站起身来问道。

“他走进了他的府邸,也就是原来堂罗德里戈的府邸,因为据说侯爵老爷是堂罗德里戈遗产的委托继承人。这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对我来说,知道那个人平安地死了,我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在为他念天主经,现在我得给他念悼亡经了。这位侯爵老爷是个挺能干的人。”

“没错,”堂安保迪奥说道,“我不止一次听人说他是个老派作风的绅士。可这敢情是真的吗?”

“您相信圣器看管人吗?”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圣器看管人亲眼见到了侯爵。我只是在府邸周围逗留了一会儿。说实在的,我是特地跑到那儿去的,我想那儿准能得到一点消息。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的。后来我遇见安布罗焦,他方才从那儿过来,目睹了侯爵入主堂罗德里戈府邸的情景。您想听听安布罗焦怎么说的吗?我特地让他在外面等着。”

“那就听听吧。”堂安保迪奥说道。

伦佐走出去叫圣器看管人。圣器看管人证实了这一切,还补充了一些别的细节,消除了所有的疑虑,然后走了。

“啊!他果真死了!果真离开了人世!”堂安保迪奥感叹道,“你们瞧,孩子们,天意如此。要知道,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可怜的乡村的人可以自由呼吸了!他活着,老百姓就没法活。瘟疫虽说是一场浩劫,我的孩子们,但它又是一把扫帚,扫除了一些我们无法摆脱的家伙,那些人年轻气盛,身强体壮,不可一世,可以说注定为他们主持葬礼的人还在神学院里学习拉丁语呢。瞧,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统统消失了。我们再也不会看见他在打手们前呼后拥下在这儿转悠,再也不会看见他那副傲慢狂妄的样子,再也不会看见他那种旁若无人的目光,好像别人活在世上都是他恩赐似的。好了,他现在完蛋了,而我们还活着。他再也不:能派爪牙捎信来恫吓正人君子了。他给我们每个人带来了灾难,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大胆地这么说了。”

“我已经真心诚意地宽恕了他。”伦佐说道。

“你应当这么做,”堂安保迪奥回答,“但是应当感谢上帝,帮助我们摆脱了他。现在再来谈我们的事情。我向你们重申,你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你们要我主持婚礼,我乐意效劳;如果你们以为其他的方式更为合适,也不妨那样做。至于说通缉令,我想,现在既然没有人再紧紧盯着你们,迫害你们,那也就不必再顾忌了,何况因为尊贵的卡洛斯王子诞生,国王颁布了大赦令。唉,瘟疫!瘟疫!瘟疫埋葬了许多事情!所以,如果你们希望……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天我在教堂为你们主持婚礼,上一次发生的事,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不再算数了。而且,为你们主婚,我心里会感到慰藉。”

“您知道,我们正是为这件事来找您的。”伦佐说道。

“好极了,我一定为你们效劳。我马上就向他阁下报告。”

“这位阁下是谁?”安妮丝问道。

“这位阁下,”堂安保迪奥回答,“就是红衣主教,愿上帝保佑他。”

“噢,说到这儿,请原谅我说一件事。”安妮丝说道,“虽说我是一个无知的老太婆,但我冒昧提醒您,不可这样称呼他,因为我第二次和他谈话时,就像现在和您面谈一样,神甫中间的有一位把我拉到一边,教我应当如何称呼红衣主教,说应当称呼主教大人,最尊敬的大人。”

“可现在如果他再教您,就会告诉您,应当称呼阁下。您明白了吗?因为教皇,愿上帝也保佑他,明令从六月份起一律称红衣主教为阁下。您知道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吗?因为从前只有红衣主教和一些亲王才配得上称最尊敬的大人,可现在,你们也看到了,这个称谓用滥了,被称呼者也欣然接受!教皇该怎么办?一律禁止这个称谓?这样又引起这些人的埋怨、申诉和反对,惹出种种麻烦,更糟糕的是,一切仍然是维持原来的样子。于是教皇想出了一个高明的解决办法,逐渐地开始称呼主教为阁下;后来,修道院院长、高级僧侣也想要这么称呼,因为人的天性就是如此,总想往高处走;末了,牧师们也想……”

“还有本堂神甫。”寡妇说道。

“不,不,”堂安保迪奥继续说道,“本堂神甫从来是干苦活的,你们别担心会把他们宠坏了,人们始终会称呼他们‘尊敬的神甫’,直到世界末日。有朝一日,如果习惯接受衣主教般的礼遇,听人们称他们为‘最尊敬的大人’的骑士们,也希望别人称他们为阁下时,我丝毫不会感到奇怪。如果他们表现出这样的愿望,你们瞧吧,一定会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到那时候,教皇,不管谁来当教皇,都会送给红衣主教别的尊称。好吧,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们的事儿吧。星期天我将在教堂为你们主持婚礼。你们知道我打算怎样更好地为你们效劳吗?我将同时申请另外的两个婚礼的许可。如果别的地方也像我们这儿一样,米兰宗教事务所办理婚礼的许可会忙得不亦乐乎。星期天我将办理一、……二、……三起婚礼,还不算你们的,也许这个数字还会增加。你们瞧,这样下去就再也没有单身男女了。佩尔佩杜娅死得真不是时候,否则她也会找到求婚者。我看,夫人,米兰的情况也差不多吧。”

“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单是在我的教区,上星期天就有五十场婚礼。”

“我一直这么说,世界是不会完结的。而您,夫人,是不是已经有许多人像苍蝇似的围着您转?”

“不,不,我没有想过这件事,也不愿意去想。”

“是的,是的,您或许喜欢单身生活。还有安妮丝,您瞧,还有安妮丝……”

“嗨!您真有开玩笑的雅兴。”安妮丝说道。

“没错,我确实有开玩笑的兴致;我觉得现在该是高兴的时候了。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苦痛,可不是吗,我的年轻人?我们已经历了太多苦难,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但愿活得愉快一点。唉,你们真有福气,以后不再会发生灾祸,你们还有不少时间可以回忆悲惨的往事。而我,已经年迈老朽……恶霸们终究会死去,得了瘟疫可以治愈,但却没有延缓年龄的良方,还是古人说得好:老年本身就是病。”

“您尽管讲拉丁语好了,”伦佐说道,“我现在也无所谓了。”

“噢,时至今日你还不喜欢我讲拉丁语,那好,我就满足你的要求,你和你的姑娘将走到我的面前,听我用拉丁语宣布你们的婚事的时候,我就说:你不喜欢拉丁语,那就请回去吧。你愿意这样做吗?”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伦佐说道,“我不害怕您在婚礼上讲的拉丁语,它真诚、神圣,就像做弥撒时讲的拉丁语一样,而且在那种场合,神甫也必须照本宣读。我是指在教堂以外的地方,谈话进行得好好的,突然乘人不备说出一句吓唬人的拉丁语。举个例子来说吧,现在我们都在这儿,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可从前有一次您站在这间屋子的那个角落,忽然讲了一句拉丁语,好像是让我明白,您不能主持我们的婚礼,还有种种事情没有办妥,我哪能听得懂呢?现在请您把那句话翻译成俗语给我听听好吗?”

“闭嘴,坏蛋,闭嘴。别再算这些老账了,如果真的要算,还不知道是谁的过错呢。我已经宽恕了一切,往事不必再提啦,你们也曾经捉弄过我。对于你的行为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我是说这位斯文的、像圣母一样纯洁的姑娘,要怀疑她简直是罪过,居然也参与对我的戏弄。不过我清楚是谁指使她的,我清楚。”神甫一面说,一面把原来指着露琪亚的手转而指向安妮丝,他的责备饱含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善意和轻松。堂罗德里戈死去的消息赋予他久违了的从容自在和雄辩的口才。如果我们要想描述这次谈话的全部内容,那将花费不少的笔墨,因为他的谈兴一直很浓,不止一次地挽留客人,甚至当他们正要告辞,走到大门口时,还继续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第二天,一位尊贵的客人登门造访,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但又使他喜出望外。这就是我们已经提到的侯爵先生,一位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不衰,他的仪容和人们称道的完全一致,坦率、诚恳、平静、谦逊、庄重,还有一点温良谦恭的样子。

“我带来了红衣主教的问候!”侯爵说道。

“啊,两位多礼了,我荣幸之至!”

“我有幸成为这位超凡脱俗的红衣主教的朋友,当我去向他辞行时,他向我提起贵教区的两位年轻人,他们已订了婚,后来因为这可怜的罗德里戈的缘故,吃了许多苦头。红衣主教大人希望获得有关他们的消息。他们还活在人世吗?他们的困难是否已经解决?”

“一切问题都已妥善解决,而且我早就想向主教大人写信。现在我荣幸地……”

“他们两个人在这儿吗?”

“在,他们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

“请您告诉我,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而且用什么方式最合适。在这场浩劫中,我失去了仅有的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原先准备好的三份可观的遗产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我的财产在这以前已经绰绰有余了。所以,您可以明白,如果能够为我提供一个像这样的机会,表达我的心意,那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愿上帝保佑您!不过并非所有的老爷都像您这样……总之,我代表那两个孩子衷心地感谢您。承蒙最尊敬的大人这样看得起我,我就斗胆向大人略陈管见,也许您不会不乐于考虑。您知道,这几个心地善良的人决定变卖这儿的一点家产,去外地安家立业。那年轻人有一座葡萄园,大约六十五公亩,但完全荒废了,除了地价,也不值什么钱了;另外,他和那姑娘各有一座房屋,但非常简陋。像您这样身份的老爷自然不清楚,穷苦人要变卖家产真是难上加难,常常是落入某个狡诈之徒的圈套,也许他早就看上了那几块地产,可当他得知别人要变卖时,就假装出对此毫无兴趣的样子,退缩回去,于是,别人就得像乞求施舍似的去追求他,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侯爵大人当然理解我讲这番话的用心。您最尊敬的大人能够向这些心地善良的人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买下他们不多的家产,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说实在话,我出这样的主意也包含我的一份私心,因为我希望在办成这件事之后,侯爵就成为我的教区的业主,不过这件事由您大人做主,我只是遵照您的吩咐冒昧谈点想法。”

侯爵对这个主意大加赞赏,对堂安保迪奥深表感谢,请他仲裁定价,并且把卖价尽量定得高些。随后,他请神甫马上和他一起去露琪亚家探访,伦佐很可能也在那儿,这个建议让神甫吃惊不小。

堂安保迪奥欢欣鼓舞的心情诸位不难想象,路上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便对侯爵说道:

“最尊敬的大人很乐意为他们做善事,现在有另外一件事不妨也帮助他们一下。两年以前,米兰发生大骚乱的时候,伦佐做了些越轨的事情,但他绝不是别有用心,只是年轻无知,就像老鼠钻进鼠夹一样掉进陷阱,官方下了通缉令追捕他。您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年轻人的鲁莽和过失行为,他确实没有作恶的意思,他也没有作恶的本事,这我敢担保,他生下来以后是我给他洗礼,看着他长大的。如果您大人有兴趣听这些可怜的人谈谈,不妨让他们对您叙述一番自己的遭遇,您就会明白的。现在也没有人再为这些老账来找他的麻烦。何况正像我对您说的,他打定主意离开这儿,移居别的地方;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还会回来,或者发生别的什么情况,您当然会指点我,总是以不让记录在案的好。侯爵大人,您在米兰城里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声名显赫的贵族……不,不,请让我说下去,这是实话。只要您关照一下,开口说一句话,他就很容易得到赦免。”

“可有什么大的阻力影响这年轻人的解脱?”

“没有,据我所知,确实没有。通缉令刚下来的时候,曾雷厉风行地闹腾了一阵子,现在我想只不过是一纸空文了。”

“如果事情是这样,那就不难解决,我很乐意承担下来。”

“您不愿意别人称您是位大人物。诚然您不乐意,但我还是要这么说。即使我闭上嘴巴,那也毫无用处,因为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民声即天声。”

侯爵和神甫果然找到了三位妇女和伦佐。他们欣喜若狂的情景我请诸位自己去想象。我相信,那些光秃、粗糙的墙壁、窗户、板凳和器皿也都会因为有幸接待一位如此高贵的宾客而惊讶不已。侯爵首先谈起红衣主教和其他事情,态度非常诚恳、恭敬,然后谈到他此番光临的用意。侯爵请堂安保迪奥出面给他要购买的房产定个价,神甫向前走了几步,说了一番客气话,说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缺少经验,而且大病刚愈,但出于对侯爵的恭敬,他只能试着估个价,说了一个他认为过高的价格。买主当即表示非常满意,但他好像没有听明白神甫的话似的,在重复这个价格时把它加了一倍,他不让别人加以纠正,便结束了谈话,并且邀请大家在婚礼的第二天去他的官邸共进午餐,届时签订有关契约。

“唉!”堂安保迪奥回到家里,暗暗思忖,“如果每一次瘟疫都能引出这样的结局,能让每一件事情都这样收场,那么,咒骂瘟疫倒成了罪过了,所以,不妨让每一代人都遇上一次瘟疫,但条件是得病之后能够治好。”

结婚许可批下来了,赦免令下达了,那大喜的日子也终于来临了。这一对早已互定终身的年轻人怀着凯旋者的喜悦和自信走进了教堂,堂安保迪奥宣布他们结为夫妇。另一件具有更为特殊的、凯旋的意味的事情,是去那座官邸做客。他们拾级而上,跨进官邸大门时的心境,他们根据各自的个性可能说的话,我都让给诸位去想象。我只想说明一下,在举座欢愉的时候,众人不止一次地谈到,如果可怜的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在场,这喜庆的聚会就圆满了。他们随后又说道,“不过,他在天国一定比我们更有福。”

侯爵像过节似的热情迎接他们,把他们带进一间漂亮的餐厅,请一对新婚夫妇、安妮丝和寡妇一起入席。他则去另一处地方,和神甫一起用餐之前,留下来和客人们待在一起,甚至亲自动手招待他们。我希望,没有人会以为,大家围坐一桌聚餐,应当更单纯得多。我向诸位介绍侯爵时,称他是一个杰出的人,但没有说他是像今天人们所称的具有开创精神的人;我说他为人谦恭,但我没有说他谦恭得过分。他的谦恭足以使他把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待为上宾,但不能使他做到和他们平起平坐。

两处用餐结束以后,在一位律师的帮助下,双方签订了契约。这位律师自然不是那个吹毛求疵博士。如今此人的遗骸安葬在康台莱里。对于那些不是来自这一地区的人,需要把这一小镇略作介绍。

莱科以北大约半英里,几乎邻近另一个叫做卡斯特洛的小镇,坐落着康台莱里,有两条路在这儿交叉,在路口的一侧,有个山冈,好像是人工建造的,上面立着一个十字架;许多身患瘟疫死去的人都安葬于此。传说只是笼统地称他们都死于瘟疫,但实际上应当是指最近的一次瘟疫,也就是人们记忆之中死者不计其数的一次。要知道,如果没有人加以充实,传说的内容总是显得过于单薄。

在回家的路上,没有遇上什么麻烦,只是伦佐带着变卖家产所得的现钱颇为沉重。但诸位都知道,他经历许多更为艰辛的事情。我无意描写他为考虑怎样利用这些资金而绞尽脑汁。如果能看到他头脑里闪现的种种计划、思考和设想,如果能听到他心里关于经营农业或者从事商贸的利与弊的争论,就会恍然觉得这是上世纪两大学派之间展开的论战。对于伦佐来说,他面临的两难选择是一种更为现实的困窘,因为他是孤军作战,无法对他说:“何必还要作出选择呢?不妨抓住合适的机会双管齐下,因为务农或务工的手段其实是一致的,正像人用两条腿走路总是胜过一条腿。”

现在他们心里盘算的只是收拾行装,尽快启程,伦佐一家前往新居,寡妇返回米兰。临别时他们热泪涔涔地向寡妇表示由衷的感谢,并许诺以后经常往来。伦佐向接待他们的主人辞行时,虽然没有挥洒泪水,但场面同样动人心曲。至于和堂安保迪奥的告别,诸位切莫以为是冷漠无情的。善良的人们对他们的堂区神甫始终怀有某种敬重之情,而神甫内心深处其实也一直喜欢他们。只是利害关系曾伤害了真挚的情谊。

如果有人要问,在告别家乡和它的青山绿水的时候,是不是也深感痛苦,可以肯定地说,些许痛苦自然是有的,但并不是非常强烈,因为现在两大障碍,堂罗德里戈和通缉令,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若是愿意,尽可留在家乡。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三人已经逐渐习惯于把他们即将定居的地方看作自己的家乡。伦佐时常对露琪亚和安妮丝讲述手艺人在那儿如何备受重视,在那儿生活的千百种好处,赢得她们对那儿的好感。另外,他们在即将告别的家乡度过了不堪回首的凄苦时光,让人椎心泣血的往事总是久久地败坏对家乡的回忆。如果我们也出生在那个地方,那么当我们追忆家乡时,或许会感受到更加刻骨铭心的悲痛。佚名作者在手稿中写道,婴儿生来就喜欢躺在奶妈的怀里,贪婪而得意地寻找始终温柔地喂他奶水的乳房;不过,当奶妈要断他的奶,在奶头上涂抹了苦艾汁,婴儿就会缩回小嘴,然后再去尝试一下,最终便扭过头去;婴儿放声啼哭,但再也不眷恋奶妈温柔的怀抱。

他们来到新的地方,安顿停当,不料伦佐又遇到了难以避免的、令人气恼的事情。虽说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但区区小事也足以扰乱原本欣悦的心境。我们且用三言两语交代一下事情的原委。

露琪亚还没有到来,村子里的人早就开始纷纷谈论她。他们得知,伦佐为了她吃尽了苦头,但对她始终一往情深;伦佐的一位朋友在谈及露琪亚和其他一些事情时也许说了一些言过其实的话,激起了村里人一睹露琪亚芳容的好奇心,认为她一定是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女子。诸位想必知道期望是怎么一回事,它起初是一种虚幻、轻信和自信的感觉,随后便是对名不副实而大失所望、吹毛求疵,他们永远寻找不到能够满足他们期望的东西,因为实际上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到头来便对他们制造的美妙无比的幻影毫不留情地贬损。露琪亚出现的时候,许多人以为,她应当有着金色的秀发,玫瑰般艳丽的面容,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可一旦见到她本人,便耸耸肩膀,嗤之以鼻地说道:“嘿!这就是她?期待了那么久,谈论了那么多,应当是个美人儿。难道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毫不出众。唉!像她这样的相貌和比她漂亮的女子比比皆是。”人们开始对她苟刻地品头论足,有人发现一个缺陷,有人挑出另一个,甚至有人干脆说她是个丑姑娘。

不过,谁也没有当面对伦佐谈这些事,所以最初一段时间平安无事。后来有人把这些议论当面告诉伦佐,他不免深受刺激。他对讲这些流言蜚语的人大发牢骚,开始反复思考,暗暗对自己说:“这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谁让你们期盼了?我什么时候对你们说起过露琪亚的相貌?什么时候对你们说过,她是一个美人儿?你们对我说她漂亮,我什么时候附和过?我不是一直说,她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是一个农家女子!我何时说过我带来一位公主?你们不喜欢她?那别看她就是了。你们这儿漂亮的女人有的是,去看她们好了。”

不难看出,有时候一句愚蠢的话足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状况。伦佐当初有意在这镇上扎根落户,如果真是这样,他未来的生活恐怕会很不愉快。由于众人以令人生厌的方式对待他,于是他现在也变得令人生厌起来。他粗暴地对待所有的人,因为每一个人都可能说过露琪亚的坏话。这不一定意味着丧失礼节,要知道在不,背公认的礼节的前提下也可以为所欲为,直至给人致命的伤害。如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讽刺挖苦,他对每一样事情都要加以抨击,以致连续两天遇上坏天气,他也会说:“瞧,这个鬼地方!”不少人,甚至一些原来喜欢他的人,也讨厌他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这种或那种缘故,他几乎和镇上所有的人都成了冤家对头,连他也弄不清楚造成这么糟糕的局面的最初原因是什么。

但也不妨这么说,瘟疫仿佛努力要弥补伦佐的失误。另外一家丝织厂,几乎坐落在贝加莫城门口,因为老板被瘟疫夺去性命而瀕于倒闭。继承人是个放荡成性的青年,他觉得厂子的种种设备丝毫不能给他带来乐趣,所以急于变卖厂子,哪怕半价也乐于出手,但唯一的条件是支付现金,这样他好马上尽情享用。消息传到博尔托洛耳朵里,他立即去察看厂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谈成了这笔油水大到不能再大的交易,但支付现金的条件让他十分为难,因为他手头靠节约逐渐积攒下来的一些钱远远不够。他和对方达成初步的协议后,急急忙忙来找伦佐,把这笔生意告诉他,邀请他入伙。如此诱人的建议,促使原来举棋不定的伦佐打消了疑虑,决定马上投资办厂,便答应了博尔托洛的请求。他们一起到厂子,签署了协议。厂子的新主人安顿了下来,当地人对露琪亚并不抱有什么期待,所以她并没有遇到七嘴八舌的非议,反而赢得了人们的好感。伦佐后来听到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你们瞧见了那个刚来的秀美的乡下女子没有?”有了前面那个形容词,后面那个名词也就不必在意了。

伦佐在另一个地方遇到的不愉快,也给他留下了有益的教训。在此以前,他喜欢匆忙地下结论,也常常对别人的妻子品头论足,对别的事情说三道四。如今他明白,说话不能只图嘴巴痛快,还得看看别人的耳朵能否接受,于是多少养成了先斟酌后再开口的习惯。

可是读者也切莫以为到了新的地方就再也没有遇到令人不快的事情。人在世上,我们的佚名作者写道(读者凭经验也已知道,他有喜爱比喻的古怪脾气,那就请诸位再宽容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犹如一个病人躺在不怎么舒服的床上,他看到周围的床铺都整洁、舒坦,心想换张床该有多好。但他的心愿一旦得到满足,就开始觉得这儿被什么尖尖的东西扎痛了,那儿被一个鼓包挤得难受,总而言之,和原先的床铺没什么区别。佚名作者由此得出结论,人应当更多地想着如何行善事,而不是追求安逸,这样才能生活得愉快。这个比喻有点勉强,具有十七世纪的特点,但归根结底还是有道理的。佚名作者随后又写道,我们善良的男女主人公,从此不曾再遭遇我们描写过的那些痛苦和麻烦,他们过着非常安宁、幸福和令人羡慕的生活,如果再继续叙述下去,诸位一定会厌烦透顶的。

丝织厂的业务取得了奇迹般的成绩。起初由于劳力短缺,留下来的少数工人的怠惰和过高索取,伦佐遇到了一些麻烦。后来,限制工人报酬数额的法令颁布了,生产又走上正轨,因为无论如何事情总得走上正轨才是。威尼斯又颁布了另一项更合情合理的法令,凡移居威尼斯共和国的外地人均可免除一切动产税和不动产税,为期十年。这对于我们的主人公来说,不啻是新的福音。

结婚不到一年,一个漂亮的婴儿降临人世,这仿佛是特意给伦佐提供一个机会,让他立刻履行自己崇高的许诺,这是个女孩,自然就给她取名马利亚。后来又陆续诞生了好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安妮丝带着孩子们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她把他们叫做淘气鬼,亲吻他们,在他们的小脸蛋上留下白色的印痕,好久才消退。孩子们都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伦佐希望他们都学会读书写字,他就因为不识字多次吃过苦头,自然要孩子们不要放过读书的机会。

听伦佐讲述自己的冒险的故事是很有趣的,在结束时他总要谈到他领悟到的大道理,说这有益于他将来更好地克己自律。“我学会了,”他说道,“不卷入动乱,不在大庭广众之中发表演说,留神和我交谈的人,不贪恋杯中物,周围有狂热之徒时,不能紧握别人家的门环,在考虑到可能产生的后果之前,不能把铃铛拴在自己的脚上。”他还谈到了其他的种种事情。

可露琪亚觉得伦佐说的大道理虽没有什么不实之词,但她并不满意,隐隐约约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她每一次听伦佐的这番老生常谈时,都不免思索一番。“而我,”一天,她对几乎成了道学家的伦佐说道,“你希望我悟到什么道理呢?我可没有去自找麻烦,而是麻烦找上我的门来的。你谈话中疏忽了一点,”她娇嗔地一笑,接着说道,“我做的傻事是爱上了你,立下了委身于你的心愿。”

伦佐听罢露琪亚的这一席话,起初颇觉尴尬。两人争论和探讨了许久,得出了结论:世上免不了常常有灾祸降临,因为存在灾祸的根源,但是,谨小慎微和洁身自好不足以阻止它们的侵犯,灾祸一旦降临,无论是不是我们的过错,唯有寄信任于上帝,才能减轻灾祸的危害,才能把它们化解为对美好的生活有益的东西。这一结论诚然是出自一对贫苦人之口,但它们确实言之有理,因此我们愿意在这儿加以援引,作为整个故事的真谛。

倘若诸位对这个故事果真并不嫌弃,那就请把一份敬爱之情奉献给作者,并对整理者也略表敬意。相反,倘若我们的故事让诸位感到厌倦,那请相信,这实在不是我们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