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三位逃难者渐渐走近了山谷,但大多数难民并不是从他们那个方向过来的,而是来自相反的方向;他们开始遇见一些和他们一样不幸的同路人,从交叉路口和小道走上了大路,或者刚刚走上大路。在这样患难的时刻,所有相遇的人都仿佛是故交旧友重逢似的。每逢他们的大车赶上某个徒步行走的难民,都会互相交谈问答几句。有人像我们这三位一样,在军队开到以前就逃出来了;有人已经听见了军号和战鼓的声音;有人亲眼见到了那些士兵,绘声绘色把他们描绘了一番,就像平素受到惊吓的人描绘恐怖的事物一样。

“我们真是幸运,谢天谢地。”两位女人说道,“东西损失就算了,但至少我们保全了性命。”

然而,堂安保迪奥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目睹眼前的难民群,又听说还有更多的难民从别处涌来,他的心里不由罩上了一重阴影。

“唉,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儿!”他看到周围没有什么人,便低声对两位女人抱怨道,“唉,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儿!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岂不就是故意吸引那些士兵到来吗?人人都弃家出逃,人人都把自己的东西带走,家里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些士兵一定会以为,财宝都集中到了此地。他们肯定会上这儿来的,肯定会来的。唉,我真是不幸!我误入了怎样的一条歧途啊!”

“您说什么呀!他们才不会上这儿来呢,”佩尔佩杜娅说道,“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另外,我也听别人说过,遇到危险的时候,人聚得愈多愈安全。”

“愈多愈安全?是吗?”堂安保迪奥反问道,“可怜的女人!你们可知道,一个德国雇佣兵就足可以消灭一百个这样的人?而且,他们若是果真疯狂起来,那会玩过瘾的,嗯?那我们就充当炮灰了。啊,我真是不幸!要是直接去山里,事情还不至于如此糟糕。可所有的人都硬要挤到一处来!……真让人讨厌!”然后,他又压低声音,抱怨说,“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了,都来了,一个接一个,活像一群盲目无知的羔羊。”

“不过,他们也会用这样的言语来谈论我们的。”安妮丝说道。

“安静点儿,”堂安保迪奥说道,“如今说这样的话也无济于事。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将就着在这儿待下去。一切都听从天命吧,但愿上帝会保佑我们。”

他们一行三人走进山谷,堂安保迪奥瞧见了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有的站立在门口,有的守候在屋子里,很像是一座兵营,他的情绪愈发沮丧了。他用眼梢瞟了他们一眼,那些人的面孔都不是他上一次那痛苦的行程中所见到的,即便有几张熟面孔,也明显地改变了表情;但这并不能使他多少感到欣慰。“唉,我真不幸!”他暗暗思忖,“他们定会做出些蠢事来。决然不会有另外一种的结果,我倒要瞧瞧那个人有什么能耐。可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想大动干戈吗?他莫非想称王称霸?唉,我真是不幸!在眼下这样的形势,谁都恨不得钻个地洞隐藏起来,可他偏偏要想尽法子抛头露面,吸引别人家的注意;看来,他是有意要去招惹别人!”

“您瞧,主人,”佩尔佩杜娅对他说道,“现在这儿有一帮有本事的人,他们会保护我们的。那就让那些士兵现在就来吧,在这儿的人可不像我们乡里的那些贪生怕死的人,除了撒开脚丫子逃跑,没有别的本事。”

“住嘴!”堂安保迪奥用压低的但又愤怒的声音回答,“住嘴!你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向上帝祈祷吧,但愿那些士兵快快过去,没法知道这儿正在做什么事情,也没法知道这儿正在变成一座堡垒。你难道不知道,对于这些士兵来说,攻城略地就是他们的天性?他们别无所求。在他们看来,冒着枪林弹雨去攻占一座堡垒,简直像是去赴婚庆的宴席一样兴奋不已,因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掠夺遇见的所有财物,杀戮遇见的所有的人。唉,我真是不幸!好吧,我倒要瞧瞧,在这深山野谷可有什么法子躲避灾难。但他们休想把我卷进这场战争里去,休想!”

“可是,您连让别人来保护您和帮助您都害怕……”佩尔佩杜娅接着说道。

堂安保迪奥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依然用压低的声音说道:

“住嘴!你小心别到别处去讲这样的话。你务必记住,这儿时时刻刻要做出一副笑脸,去对待你见到的任何东西。”

他们来到“恶夜酒店”的时候,遇见了另一队全副武装的守卫者,堂安保迪奥向他们脱帽致意,同时暗暗地对自己说:“唉呀!唉呀!我可真的走进了军营!”

大车在这儿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堂安保迪奥赶忙付了车钱,打发车夫回去,便和两位女人一起,一声不坑地登上了山坡。他打量着眼前的景物,上一次在这儿遭受的痛楚,在记忆里复苏了,并且和现今的忧愁融合在一起,难解难分。安妮丝从未见到过这儿的景物,从前她每一次想起露琪亚在这儿遭遇的可怕的经历,她的脑子里就会显出一种幻想的景象,如今亲眼见到了真实的情景,那些令人痛心的回忆又引发了她的一种新的、鲜活的感情。

“啊,神甫先生!”安妮丝激动地说,“我想起了我可怜的露琪亚,她曾经沿着这条路走过!”

“您能闭上嘴巴吗?好不明事理的女人!”堂安保迪奥在她的耳边嚷道,“在这儿可说这样的话?您难道不知道,我们现在来到了他的老巢?幸好方才没有人听见您的话;可是,如果您还这样乱弹琴……”

“噢,”安妮丝说道,“他现在已经是圣人了!”

“别再多嘴了,”堂安保迪奥又反驳她,“您以为对圣人也可以把脑子里想到的事情,随心所欲,统统讲出来吗?您还是多想想,如何感激他为你们做的善事吧。”

“噢!这一点我早已想好了,您以为我连这一点儿教养都没有吗?”“所谓教养就是不要说会招惹麻烦的话,尤其不要对那些不习惯听那种话的人说。你们两个人务必要明白,这儿不是可以由着你们的性子瞎扯的地方,这儿绝不容你们把脑瓜子里想到的事情随便乱说出来。这儿是一位显赫人物的住所,你们瞧瞧周围的人,三教九流的人都汇聚到这儿了;你们的头脑一定要清醒,多掂量掂量你们想说的话,尽量少开口为妙,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说;闭紧嘴巴就永远不会惹是生非。”

“您这么做只会更糟糕……”佩尔佩杜娅回答。

“住嘴!”堂安保迪奥轻声喝道,同时慌忙脱下自己的帽子,深深鞠了一躬;原来他抬头仰望时,瞧见无名氏正迎着他们从山上走下来。无名氏也瞧见和认出了堂安保迪奥,便加快步子来迎接他。

“神甫先生,”无名氏走到他身边,说道,“我真乐意在形势更好的时候在这儿款待您;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能够为您效劳,略表心意。”

“我信任您大人的大恩大德,”堂安保迪奥回答,“所以我冒昧地在如此艰难的形势下,前来打扰您大人,而且正像大人看到的,我还自作主张带来了两名同伴。这是我的管家……”

“欢迎,”无名氏说道。

“这一位,”堂安保迪奥继续介绍说,“是您大人曾经施恩的,她是……那位……那位女子的母亲。”

“露琪亚的母亲。”安妮丝说道。

“露琪亚的母亲?”无名氏立即侧过身子,向安妮丝欠身施礼,惊喜地说,“这是我的造化!永生的上帝!您来到此地……到我家里……真是给我带来了至善。欢迎您的光临。您确实赐给了我们福。”

“啊,您太客气了!”安妮丝回答,“我来打扰您了,而且,”她走近无名氏,轻声地对他附耳说道,“我还要感谢您……”

无名氏打断了她的话,关心地向她打听露琪亚最近的情况。听完安妮丝的介绍,便转过身来,不顾他们的出于礼节的婉谢,陪同三位新来的客人朝寨堡走去。安妮丝朝神甫瞟了一眼,仿佛是说:您瞧瞧,您大可不必来插手我们之间的交情。

“那些士兵已经打到您的教区了吗?”无名氏问堂安保迪奥。

“不,大人,我不想等待那些魔鬼的到来,”堂安保迪奥回答,“要是他们来了,天晓得我还能不能逃脱他们的魔掌,到这儿来打扰您大人。”

“很好,您不必多虑,”无名氏说,“现在您平安无事了。他们不会打到这儿来的。倘若他们想来试一试,我们早已准备好了接待他们。”

“但愿他们不会打来,”堂安保迪奥说道,“不过,我听说,”他用手指着对面的山峦,补充说,“我听说那儿也有一支部队在活动,可是……”

“没错,”无名氏回答,“但是您不必担心,我们也做好了对付他们的准备。”

“我如今落到了两面夹攻的田地,”堂安保迪奥心里暗想,“名副其实的两面夹攻。我竟被卷到了怎样的地方啊!全是这两个多嘴多舌的女人!而此人却是如鱼得水!唉,这世上的人真是无奇不有!”

他们走进了寨堡。无名氏把安妮丝和佩尔佩杜娅领到妇女住宿的房间里,妇女宿舍在寨堡的深处,占去了第二进院子的正房和两侧厢房,坐落在一块孤零零地突兀的巨石之上。男人们的卧室占去了另一进院子及左右两侧的厢房,外面是一片草坪。当中的一座房子,把前后两个院子隔开,但有一条颇宽的拱廊把它们相连,直通大门;这房子的一部分储存着粮饷,另外一部分就成了逃难来的人寄存东西的储藏室。男子的卧室中又特地辟出几间屋子,作为可能来避难的神甫下榻之处。无名氏亲自把堂安保迪奥领到这儿,成为第一位在这儿栖息的神甫。

我们这三位逃难者在寨堡里大约住了二十三天或者二十四天。起初,来避难的人川流不息,人丁兴旺,而且逐日增加,不过什么意外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虽说如此,但几乎没有一天能够平安无事地生活,而不必去拿起武器。忽而传说德国雇用军从这个方向打过来了,忽而又传说威尼斯轻骑兵从那个方向打过来了。每当接到这样的报告,无名氏都立即打发人去侦探;而一旦需要,他便亲自指挥一支随时待命的人马,离开山谷,前往据说有危险的地方。看到这样一群从头武装到脚的人,像兵士一样排列成战斗队形,由一名不携带任何武器的人率领,倒也是一种很独特的景观。在多数情况下,那只是一些搜寻和抢劫粮草的散兵游勇,在他们杀到以前,就慌忙逃命去了。不过,有那么一次,无名氏正追击这样的一群士兵,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再也不许流窜到这儿作恶,他忽然得到消息,说附近一个小村子遭到侵袭,被洗劫一空。这是不同营队的德国雇佣军士兵,他们因为抢劫而掉了队,就集合起来,突然杀向部队驻扎地附近的村子;他们闯进居民家中,大肆抢劫,无恶不作。无名氏向他手下的人简单地训示了几句,便率领他们向那小村子冲击。

他们的突然到来,实在出乎那些一心只想着抢劫的士兵的意外,眼见一支队形严正,做好厮杀准备的人马向他们逼近,便慌忙扔下他们掳掠的物品,来不及集合,便慌慌张张地顺着原路逃窜了。无名氏追击了一段路程,然后下令收兵,让众人留在原地,察看可有什么新的情况,然后才回寨堡去。他们又一次经过得到拯救的小村子时,村民们以怎样的赞美和掌声向解放者的队伍和它的统帅表示敬意,实在难以用语言来描绘。

投奔到寨堡的民众,都素昧平生,偶然在这儿相聚,他们的地位、习惯、性别和年龄,都迥然不同,但从来没有闹出个什么了不起的纠纷。无名氏派人在各处看守,他们负责维护秩序,认真地履行职责,不让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一旦发生情况,必须报告无名氏。

无名氏还邀请来避难的人当中的神甫和孚有声望的人士,在寨堡各处巡视,委托他们承担督察的责任。他本人也尽可能多地到处转悠,让众人都见到他;这样,即使他不在场,那些人也会牢记,他们如今身在谁的家里,有助于制约那些想弄出点麻烦来的人。另外,所有的人都是逃难出来的,因此他们大体上都乐意平安相处,心里牵挂着自己的家庭和财产,有些人还思念着处于危难之中的亲朋好友,而从外面传来的各种消息,也使他们情绪沮丧,更加愿意保持和增加这种平安相处的心境。

不过,也有一些无拘无束的人,性格好强、精力旺盛的人,他们喜欢快快乐乐地度过那些日子。他们因为无力保护自己的家园,不得不弃家出逃;然而,他们不愿意为某件无法挽救的事而悲泣哀叹,不愿意预先去想象他们迟早定要目睹的家园的灾祸。一些原本熟识的家庭,或者结伴逃到了寨堡,或者在这儿重逢,又结下了新的情谊。难民们按照性格和习惯,形成了一些小圈子。那些不愿太打扰主人的有钱人,都下山去用餐,为了适应这种需要,在山谷急忙开张了几家酒店;在一些酒店里,有的人的嘴巴交替着吃饭和叹气,除了遭逢的灾祸,再也不让谈论别的什么;而在另外的酒店里,一些人压根儿闭口不谈那些不幸的事儿,并且说不值得去谈论它们。对于那些无力或者不愿意掏钱花费的人,寨堡里每天都提供面包、汤菜和葡萄酒。另外,每天还开几桌饭,招待主人特别邀请的客人;我们的这三位逃难者,就在这样的宾客之列。

安妮丝和佩尔佩杜娅不愿意吃白饭,而想做点什么事情,寨堡里一下子慷慨地接待这么多人,免不了有大量的活儿要做。她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这些事情,其余的时间就跟刚结识的一些朋友,或者跟可怜的堂安保迪奥闲聊。神甫整天无所事事,但是他并不觉得寂寞,因为恐惧时时陪伴着他。对于入侵的恐惧可以说已不再折磨他,或者说虽然还多少存在,但已只给他带来不多的烦恼;因为只需稍加思索,就不难明白这种恐惧是缺乏根据的。不过,附近的村子受到双方士兵蹂躏的情景,他时时处处见到的武器和全副武装的人,眼下他栖身的寨堡,以及在这种危难关头时时会想到的种种事情,这一切都使得他被一种难以表述的、朦胧的和持续的惶乱所主宰;一旦想起自己不幸的家园,他便不由得郁郁寡欢。他安身在寨堡的所有日子里,他走动的范围,从来没有超过一箭之遥,也从来没有到山下去过;他唯一的活动是散步,但也顶多信步走到草坪上,要不从寨堡的这一侧,或者从那一侧,走到悬崖峭壁处,向下俯视,探寻有什么可通行的山口,可有什么小路,以便一旦兵荒马乱,也有个藏身的场所。对于所有在此避难的同伴,他都表现出很恭敬的样子,。文质彬彬地施礼,但只跟很少的人交谈;他交谈最多的,正如我们所说,只有这两位女人;在她们面前,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尽管他因此有时要遭到佩尔佩杜娅的反驳和安妮丝的耻笑。用餐的时候,他只稍坐片刻的工夫,很少开口说话,仅仅听别人讲述敌人的军队令人可怕的过境的消息,这些消息日复一日,从这一个村子传播到另一个村子,从这一张嘴巴传播到另一张嘴巴,或者是由某些人带到寨堡,这些人起初想留守在家里,但在最后一刻却狼狈不堪地弃家逃难,什么东西都没有能带出来。因此,每一天都有这样或那样新鲜的不祥的消息传到寨堡。

有几个专门传播新闻的人,仔细地搜集各种各样的流言,把所有的消息拿来筛选,然后把最可靠的情况告诉众人。他们常常在一起议论,哪一支入侵的队伍最惨无人道,作恶最多的是骑兵还是步兵;他们依据各自了解的情况,提到一些指挥官的名字,讲述其中的几个人以往的战绩,甚至一一列举他们部队的营地和行军路,说某一天,某支部队进占了哪些村子,第二天对另外一支部队发动了攻击,而那另外一支部队在当地是如何胡作非为。他们尤其努力搜集和议论关于那些先后经过莱科桥的部队的情况,因为它们可以被认为是确实开进,后来又离开那市镇的部队。瓦伦斯坦的骑兵、梅洛德的步兵过去了,安哈尔特的骑兵、勃兰登堡的步兵过去了,然后是蒙德库科利、菲拉里的骑兵,再后来是阿特林格、菲尔斯滕贝格、科洛雷多的部队,克罗地亚人、孔蒂的部队等等,纷纷经过,感谢上帝,加拉索率领的最后一支部队也过去了。威尼斯轻骑兵也撤离了。莱科镇终于完全清静了下来。

那些来自被侵袭,如今又获得自由的乡土里的难民,如今纷纷离开了寨堡。每天都有人回去,这情景犹如秋天的一场暴风雨过后,鸟儿从它们曾经藏身的大树繁茂的枝叶间,纷纷跳跃出来,飞向四面八方。我们这三位逃难的人,是最后一批离开的;我想这是堂安保迪奥的意思,他害怕马上回去,会碰上德国雇佣军中掉队的散兵游勇的骚扰。佩尔佩杜娅却讲了另一番道理,说在这儿多耽误一天,就给村子里的地痞们提供更多的机会,让他们闯进家里,把幸存的一点东西席卷一空。不过,事情一旦涉及保全性命的时候,堂安保迪奥总是胜利者,除非有迫在眉睫的危险弄得他晕头转向。

到了约定启程的那一天,无名氏吩咐在“恶夜酒店”前面为他们准备一辆马车,他已经把送给安妮丝的一套衣物放在车里。他把安妮丝叫到一边,要她收下一小包银币,以弥补她家里蒙受的损失,虽然安妮丝拍着胸脯,一再说他上次馈赠的钱还有积余。

“您要是见到您善良而不幸的露琪亚……”最后,无名氏对她说道,“我相信,她在为我祈祷,我曾经那样伤害了她,为此请您告诉她,我对她感激不尽,我请求上帝,让她的祈祷能给她带来福气。”

随后,他执意要送三位客人上车。堂安保迪奥热烈而谦卑的感谢,佩尔佩杜娅的恭维,读者自然不难想象。他们离开了寨堡。按照此前的商定,他们在裁缝家里作了短暂的停留,甚至都没有落座。他们听裁缝叙述军队经过时发生的种种情形,不外乎是抢劫、杀戮、破坏、奸淫,等等。不过,幸运的是,德国雇佣军没有来到那儿。

“唉,神甫先生,”裁缝一面搀扶着堂安保迪奥上车,一面对他说道,“关于这场灾难,足可以写成几部书的。”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路,他们开始亲眼目睹到无数次听别人描述过的情景:葡萄园里的树光秃秃的,全然不像葡萄采摘以后的模样,却像受到了狂风和冰雹的猛烈摧残;葡萄树枝被折断了,乱七八糟地掉在地上;扭曲的树干东倒西歪,泥土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到处是碎片、树叶、枝条;另外一些树木被连根拔起,或者被拦腰砍断;篱笆被砸得到处是窟窿;栅栏门被卸下来,带走了。马车经过的所有村子,每一户人家的门都毁坏了,窗户都破碎了,柴草、破布、各式各样的垃圾,或堆积成山,或撒满一路;一股令人掩鼻的恶臭从各家各户散发出来;有的村民忙着打扫,把家里的垃圾清除出来,有的村民将就着拾掇自家的门户;也有些人围成了圈,互相诉苦。他们的马车驶过的时候,立即有许多只手伸向车门两侧,乞求施舍。

带着这些时而呈现在眼前,时而浮现在脑子里的凄惨景象,怀着会在自己的家里遇见同样的景象的预感,他们回到了老家。一切果然不出所料。

安妮丝把行李从车上搬下来,放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这是她家里仅有的一块最干净的地方了。她随即动手打扫屋子,把她原先留下的不多的东西都搜集起来,重新拾掇一番,又唤来一名木匠和一名铁匠,修补家里损坏最厉害的东西。然后,她把无名氏赠送给她的衣物细细看了一遍,把方才得到的银币数了数,暗暗地对自己说:“我总算安然脱险了,感谢上帝、圣母和那位好心肠的人。现在我真可以说,我安然脱险了。”

堂安保迪奥和佩尔佩杜娅不必借助钥匙,便径直走进了屋子。他们在过厅里每走一步,都能闻到愈来愈难闻的臭气、霉味和恶浊的气息,几乎被熏得直打趔趄。他们用手捂住鼻子,走到厨房门口,赶忙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寻找什么地方可以落脚,尽量避开地板上狼藉的污秽,终于走了进去。他们用目光巡视了一番,没有一样东西是完整地保存下来的,只有一些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佩尔佩杜娅饲养的鸡的羽毛、撕破的布条、堂安保迪奥的日历散乱的纸页、锅碗的碎片,或是堆集在一起,或是乱糟糟地散落在地上。只有在炉灶旁边才能清楚地看到这场大灾难的许多遗迹,这就像在一位才华横溢的作者的文章里,可以读到许多不言自明的道理。这里有燃烧后残留下来的木块和木片,看得出来,它们原先是椅子的一条腿,桌子的一只脚,橱柜的一扇门,还有床板、酒桶木头,这酒桶里盛的葡萄酒是堂安保迪奥最喜爱不过的。剩余下来的便是木炭和灰烬,那些劫掠者为了寻开心,便用这些木炭在墙上胡乱画些人物像。四方宽边的帽子,宽阔的飘带,表明他们画的是神甫,而且特别用心把神甫画得狰狞可怖,或者滑稽可笑;显然,说句实在话,这些艺术家倒是有一手。

“嘿,这群猪猡!”佩尔佩杜娅嚷道。

“嘿,这伙强盗!”堂安保迪奥嚷道。

他们好像逃跑似的,急匆匆地从另一扇门走到园子里。他们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径直朝无花果树走去;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树跟前,就瞧见泥土被人翻挖过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待走到那里,果真发现埋藏的财物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一个挖开的土坑。于是发生了争吵。堂安保迪奥开始责备佩尔佩杜娅没有把东西藏好;佩尔佩杜娅又岂肯示弱,两个人都伸手指着那土坑,着实互相呵斥了一通,然后嘴里仍然嘟嘟囔嚷地说着什么,一起回到了屋子里。不难想象,他们四处寻找隐藏的东西,都是得到同样的结果。他们又不知道花了多少气力,去清扫和消毒房间,因为在那些日子实在找不到帮忙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度过了多少天像士兵野营一般的生活。他们用从安妮丝那儿借来的钱,陆陆续续整修了门户、家具和各种器具,好歹安顿了下来。

就便还得说一句,这场劫难又成为许多其他不愉快事情的祸根。佩尔佩杜娅想尽法子打听、询问、侦察和追踪,终于了解清楚,她的主人的一些东西,原先以为是被士兵们掠走或者毁坏了,其实却是完好无损地搬到了邻居的家里。她纠缠着主人,要他出面去交涉,把东西讨回来。堂安保迪奥却不肯去碰这招人嫉恨的敏感事情,在他看来,自己的东西已落到了那些无赖的手里,而对于这一类的人物,他别无所求,但愿平安无事。

“可我压根儿不想知道这些事情,”堂安保迪奥说道,“我还要向你重复多少次,失去的东西就让它失去好了!难道只因为我的家被抢劫了,我就要再遭受一番磨难吗?”

“我看,您会乐意让人家把您的眼珠子挖去的。”佩尔佩杜哑回答道,“抢劫别人的东西是罪过,可是,像您这样的人,不来抢劫您就是罪过。”

“你怎么老喜欢讲这样一些蠢话!”堂安保迪奥反驳道,“你闭上嘴好不好?”

佩尔佩杜娅安静了下来,但并没有马上沉默。她抓住一切机会,想重新挑起争论。可的堂安保迪奥于是在他需要什么东西、而又寻找不到的时候,便不敢再埋怨,因为不止一次,当他抱怨的时候,就不得不听到这样一番话:“您去某某人家去要,都在他家里呢,他要是没有遇上您这样的老好人,他也不敢直到现在都霸占着这件东西。”

另外一件令他分外忐忑不安的事情,是他听说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士兵不断从这儿经过,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因此,他时时刻刻好像觉得有什么人,甚至是成群的人,来到他的家门口;这扇大门是他作为头一件事匆匆修好的,如今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闩得紧紧的。不过,感谢老天爷,什么意外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不料,这些令人心悸的恐惧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却又突然发生了一场新的灾祸。

我们暂且把可怜的堂安保迪奥放在一边不表。现在要涉及的,并不是他个人的忧虑,不是一些村子的不幸,也不是短暂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