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的城堡矗立在一座峻险陡峭的高山上,高山从一脉连绵不断的冈峦峰岱之中巍巍然横空出世,说不清楚它是这山脉的延伸,还是断裂,在它的脊岭的两侧,全是巉岩嶙峋,怪石峥嵘,岩洞峭壁。城堡俯视着一处狭窄、阴暗的山谷,这里有一条仅有的通往山上的道路,它是一道陆峻的山坡,但地势平坦,迤逦上行,山上是一片片草地,在田地的周围,散落着一间间农舍。谷底是一条卵石充斥的河床,有时成为一道潺湲的溪水,有时形成一条奔流的大河,这全然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当时就是米兰大公国同威尼斯共和国的分界线。对面绵亘的山脉,可以说形成了山谷的另一岩壁,山上也有些许可供耕种的田地;此外,全是巉岩乱石、高峻险阻和人迹罕见的荒芜之地,偶尔可见山峰的罅隙和悬崖长出的两三棵小树。

犹如大鹰雄踞血污的老巢,骄横的大寨主从他的大城堡居高临下,威慑着周围所有人迹能够到达之处;在他的眼里,任何人都比不上他,简直目空一切。放眼向四处望去,所有的谷地、山坡、河床、穿越山谷的小路,全都历历在目。那条通往阴森可怕的城堡的小路,在抬头仰望的人看来,很像是一条迤逦曲折的带子,大寨主可以透过城堡的窗户、枪眼,从容不迫地监视着任何上得山来的不速之客所走出的每一步,可以千百次地把他当作射击的活靶子。他的城堡里驻扎着一队强人,足以把进犯的大队人马在登上山顶之前,就把他们在上山的小路上收拾掉,或者让他们统统滚入深不可测的山涧。而且,如果得不到城堡主人的允诺,谁也没有胆量跨出一步,或进入山谷,登上山顶,或者只是借道而行。一旦发现官府的人,立即被视为敌人的奸细,当场擒拿。当地流传着不少关于这类冒险的人遭遇的悲惨故事,不过这已经都是往昔的旧事了;而今的青年人中,恐怕再也没有人记起过在山谷里曾经见到过这样的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佚名作者的手稿对于这个地方作了以上一番的叙述,而对于这地方的名字却不着一字;而且,为着防止我们去追踪和发现它,所以他故意回避关于堂罗德里戈之行的描写,而把这一行人径直带入山谷之中,送到山峦之下,那险峻蜿蜒的小路的入口。这里有一处酒家,其实也可以说是一个前卫的哨所。门口悬挂着一幅旧的招牌,两面都画着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但是,在百姓的口中,有时会正确地重复一个名字,有时却按照自己的好恶改变它的意思,所以他们都为这酒家另取了一个名字:“恶夜酒店”。

听到渐渐走近的马蹄声,一个拿着刀子和枪,全副武装的小喽啰,出现在门口;他向来人瞥了一眼后,便进门向正在玩纸牌的三名强人通报,他们手中的纸牌肮脏不堪,拳曲不平,很像是屋顶上的瓦片。看来像是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物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他认出来者是主人的朋友,便恭恭敬敬地施礼。堂罗德里戈也很客气地回了礼,询问他的主人可在城堡里;那人回答说,想必正是这样。于是,堂罗德里戈下马,把缰绳扔给了一个叫蒂拉德里托的随从。他仿佛是要卸掉一件多余的重物,轻装上山似的,又把身上的火枪卸下来,交给蒙塔纳罗洛;不过,其实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任何带火器的人是不得上山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贝林加,递给第三名随从塔纳布佐,吩咐道:

“你们留在这儿等我,趁这机会跟这几位好汉痛痛快快地玩玩吧。”

堂罗德里戈又把几个钱币塞到那小头目手里,让他自己留下一半,分给其余的同伙一半。末了,他和也已卸下火枪的格里佐一起,开始徒步登山。方才提及的三名仆从,还有那个名叫斯奎台诺托的第四名仆从(啊,你们看这几个名字多么美,得用心记住才是)留了下来,跟大寨主手下的三个强人,以及那个培养得将来要被人送上绞架的小喽啰,一起玩牌、喝酒,轮流吹嘘自己过人的胆量和武艺。

无名氏手下的另一个强人,在登山的路上,很快赶上了堂罗德里戈。他打量了一眼堂罗德里戈,认出了他,便陪他同行,这样也免去了一路上向那些遇见他而又不认识他的人自报家门、多费口舌的麻烦。他们来到城堡门口,格里佐留在外面,罗德里戈被引导入内,穿过一条昏暗的走廊,和一座座墙上挂着火枪、佩剑、画戟的大厅,每一座大厅都有卫兵看守;又等了片刻工夫,即被领进无名氏所在的客厅。

无名氏朝堂罗德里戈走来,向他答礼,同时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这好像是出于一种习惯,几乎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动作,不管是什么人来造访他,哪怕是比他年长的、久经考验的朋友,也不例外。他有着一副魁伟的身材,棕褐色的皮肤,头发稀疏,脑袋上残留着少许白发,面孔布满皱纹;第一眼看来,他远不止六十岁的实际年龄;不过,他的举止、动作,他的刚毅冷峻的神情,他的双眼闪现出来的凶恶而又充满活力的光芒,表明了此人身体和精神所具有的强大力量,这即便在年轻人身上也是颇为罕见的。

堂罗德里戈告诉他,此番前来拜访是为着寻求他的指点和帮助,因为眼下他自己正陷于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荣誉感不允许他临阵退却,于是想起高贵的朋友的许诺,这许诺从来不是过分的,同时又是不会落空的。然后,堂罗德里戈说明了他所酝酿的卑劣的计策。无名氏此前模模糊糊地听说过这件事,平时对这一类的故事也十分好奇,所以便用心地听他讲述,何况这件事情又跟一个颇负声望,又是他极其憎恶的人有着干系,那就是克里司多福罗神甫,那个不但在言词上、而且在可能的时候在行动上也公开同恶霸们作对的家伙。

堂罗德里戈很清楚他谈话的对象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因此竭力夸大办理这件事是如何千难万难,诸如路程的遥远,牵涉一座修道院,还有那位小姐!听到这句话,无名氏仿佛受到那潜伏在心中的恶魔的驱使,立即打断了对方的讲话,说这件事情由他来承担就是了。他记下了可怜的露琪亚的名字,在送别堂罗德里戈的时候,说道:

“很快您就可以得到我的通知,我会吩咐您该如何行事。”

如果读者还没有忘记那个住在露琪亚避难的修道院附近的恶棍埃吉迪奥,那现在就请记住,此人是无名氏所干的种种罪恶勾当中最得力和最受重用的心腹之一;因为这个缘故,无名氏才会如此爽快和果断地作出了许诺。可是当他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时候,心中立即生发出,我不愿说是忏悔,但却是懊丧的感觉,埋怨自己不该这么表态。相当一段时间以来,他每想到自己的罪孽生涯,便体会到一种如果说不是追悔,那定然是某种烦恼的感觉。他的种种恶行劣迹,如果说不是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良心,那至少是积淀在他的记忆里;每当他犯下一件新的罪恶时,这些难以数计的、丑恶不堪的罪孽便会重新活跃起来,冲击他的良知,在他的心灵难以承受的重量上,又添加了新的负担。他最初犯罪作孽的时候,曾经萌生过某种愧赧的心理,后来得到了克制,并且事实上几乎消失得干干净净,如今又重新让他感觉到了它在心中的躁动。在最初的那些日子,对于他来说,未来是悠远的、不明确的,巨大的活力和放纵的自信充溢他的心灵;如今,一切都颠倒过来,对于未来的思虑,使他愈加深深地厌恶过去。

“衰老!死亡!那么,以后呢?”他默默地思忖。以往,在危难逼近的时刻,或者面临同敌人的决战,死亡的念头只是使他倍加精神抖擞,激发他的无畏和愤怒;而今,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在他的安全舒坦的寨堡里,死亡的意念却每每使他突然产生莫名的沮丧,这实在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情。这并不是一个像他那样的凡夫俗子所加给他的死亡的恐惧;他即便动用最精良的武器,施展最高超的武艺,也无法击退这死亡的威胁。这死亡独自悄悄地走来,在他的心灵深处萌发;兴许,这死亡还颇遥远,但每一瞬间都向他走近一步;当他的思想为驱逐死亡的阴影而痛苦地搏斗的时候,那死亡的阴影却愈加向他迫近。

在血气方刚的年代,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种种暴力、复仇和凶杀的景象,总是鼓舞着他投入残酷的你死我活的争斗,总是赋予他一种反对良知的巨大力量;如今,他的内心深处不时地起了一种模糊而又可怕的感觉,一种不以别人为榜样而诉诸理性、审判自我的感觉;如今,摆脱为非作歹的邪恶之徒们,并且远远地超越他们,这样的欲望有时让他感觉到不寒而栗的孤独。他曾经听说过上帝,但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既不想去承认,也无意去否认,只是自由不羁地生活,仿佛上帝并不存在似的;如今,每当受到无缘无故的忧伤困扰的时候,每当难以排遣莫名其妙的惊恐的时候,他就恍若听到心灵深处传来的大声的呼喊:我就是永恒的存在。

当他最初的情欲不可遏制地迸发的时候,那以上帝的名义宣布的法律,他觉得是再让人厌恶不过的了;如今,当法律突然回到他的头脑里的时候,他不得不把法律视为某种不容争辩的东西。然而,他绝对不想向任何人坦露自己最近承受的惶恐不安的苦恼,相反,他竭力用更加卑劣的残暴作假象,来伪装自己的痛楚,把它深深地掩盖起来。他甚至想借助这样的手段,力图向他自己掩饰这一切,或者把它们从自己的心中统统抹去。由于既无力驱除,也无法忘记这一切,因此他异常向往过去的日子,那时他惯于义无反顾地犯罪作孽,一意孤行,只求成功;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恢复,或者重新捕捉和保持从前那样的意志力,那种富于机智的、凌驾于一切的和从容不迫的意志力,为着让自己确信,他依然是从前的那个他。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立即向堂罗德里戈作出了许诺,为的是摒弃自己任何可能的动摇。可是,堂罗德里戈一离开,他便觉得命令他作出保证的那份坚强决心开始动摇了,他的脑子里渐渐地显露出了引诱他背弃诺言的念头,这样就可能导致他在朋友的眼中,在一个二流的同谋者的眼中,成为一个不守信用、让人耻笑的人物。为了立即打断这令人苦恼的冲突,他着人唤来尼比奥,这是他手下的强人中最为机灵和凶恶的一员,也是他同埃吉迪奥之间的联络员。他以果断的言辞吩咐尼比奥立即骑马直奔蒙扎,把将要实施的计划通报埃吉迪奥,并要他协助完成这项计划。

出乎无名氏的意料,尼比奥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了埃吉迪奥的回音,说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即可万无一失地完成,但他要求尽快调一辆马车给他,并派遣两三名细心化装的强人前来,其余的事全由他来指挥和安排。无名氏听到这一消息,不管心中怎样思虑,随即命令尼比奥完全按埃吉迪奥的意见照办,并且和他指定的两名强人一起出发。

如果埃吉迪奥为了执行那个托付给他的罪恶计划,只需诉诸他平日采取的办法,他自然不会痛快地作出如此果断的承诺。诚然,在那避难所里,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但是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却自有一项只有他自己清楚的计谋;那些对于别人构成莫大困难的东西,对于他却变成了大可利用的手段。我们曾经叙述过,那个不幸的吉特罗黛小姐有一次乖乖地听了埃吉迪奥的话;读者自会明白,那不会是最后的一次,而只是令人憎恶的流血道路上的第一步。现在那声音对于她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去犯罪,去牺牲一个在她庇护下的纯洁少女。

埃吉迪奥的计划着实让吉特罗黛吓了一跳。为了某个始料不及的变故,抛弃并未犯下任何过失的露琪亚,她觉得实在是一种不幸,是一种痛苦的惩罚。按照埃吉迪奥的指令,她将借助卑鄙的背信弃义来实施既定的计划,这样她把本是赎罪的行为变成新的疚悔。可怜的吉特罗黛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法子,企图摆脱这可怕的命令;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仅有的法子,肯定是能立竿见影的,而且始终展现在她的面前。罪恶是一个铁面无情和冷酷的主人,只有那些横下一条心,起来彻底反叛的人,才能在罪恶面前成为一个强者。而吉特罗黛无意做到这一点,于是只能唯命是从。

到了预先约定的那一天,将近规定的钟点,吉特罗黛把露琪亚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向她表示出比往日更多的温存和善,露琪亚接受了她的美好情谊,也报以同样的柔情。露琪亚恰如一头绵羊,当牧羊人温情脉脉地用手抚摩它,轻轻地推着它的时候,它毫无恐惧,竟激动得瑟瑟颤抖,转过身来舔着牧羊人的手,全然不知片刻工夫以前,牧羊人已经把它出卖,那屠夫正在羊圈外面等着。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大忙,你是唯一能够为我效劳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乐意听命于我,但是他们当中我谁也信不过。为着一件极其要紧的事情,这我以后再告诉你,我必须立即面见把你带到我这儿来的修道院院长,跟他商谈,我可的露琪亚。而且,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是我派人去找他的。我只能托付你去秘密地通风报信。”

露琪亚被这样的请求惊呆了,她诚然像平素那样羞怯,但并没有掩饰自己强烈的惊讶,她一心想要推辞,便立即提出了吉特罗黛应当理解的种种理由,诸如没有母亲和任何人的陪伴,要走过一条偏僻的道路,前往一个陌生的乡镇……不过,吉特罗黛不愧是在埃吉迪奥的地狱学校里受过训练的,她做出万分惊诧和不满的样子,表示没有料到她所信赖的人竟然会婉言推托,她认为那些理由都是不值一提的!要知道,那是光天化日之下,路程又近在咫尺,而且露琪亚几天以前也走过这条路,即使没有走过这条路,也可以教她怎么走,绝不至于迷路!

吉特罗黛这一席话令露琪亚觉得既感动又委屈,便从嘴里轻轻吐出一句话:

“好吧,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去嘉布遣会修道院,”吉特罗黛又向她指点了具体的路程,“你去找修道院长,告诉他,记住,单独告诉他,请他立即上我这儿来,但请他别跟任何人说,他是应我的要求来这儿的。”

“那我怎么对女管事说呢?她从来没有看见我外出过,一定会问我上哪儿去。”

“你最好别让她瞧见你出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对她说,你要上某某教堂去,你曾经许愿要在那教堂里做祈祷。”

这又向可怜的姑娘提出了新的难题:编造谎言。吉特罗黛又表示出因露琪亚的推辞而异常沮丧,让她明白,不应该陷于徒劳无益的犹豫,而不知感恩戴德。这样,露琪亚更多的是由于震惊,而不是信服,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激动,回答道:

“好吧,我去就是了,愿上帝保佑!”

说完,她就走了。

吉特罗黛透过铁棂窗,用暧昧的目光紧紧地盯视着露琪亚,眼看她跨过了门槛,忽然觉得心头升起一种无法遏制的感情,不由得大声叫道:

“听着,露琪亚!”

露琪亚转过身来,走到铁棂窗前。可是,此刻吉特罗黛邪恶的心中已是另一种思想,一种平素总是主宰着她的思想,占据了上风。她佯装方才她的指示不够清楚,又向露琪亚解释了一遍她该走的路径,然后向她道别,说道:

“务必按照我对你说的一切去做,尽早回来。”

露琪亚又走了。

她悄悄走出了修道院大门,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目光低垂,沿着墙边行走;按照小姐的指示和自己的记忆,她找到了市镇的城门,走了出去。她全神贯注但又多少胆战心惊地沿着大路行走,不多一会儿就到了那条通向修道院的大道;她立即认了出来。

这条大道当时是一条好像河床似的洼路,时至今日仍然如此;两侧高高的岸上长着各种繁茂的树木,在大道上方形成拱门的样子。露琪亚走上这条大道,发现它果然非常荒凉,心中愈加恐慌起来,不由得加快步子赶路。但是,过了片刻工夫,她的心又多少平静了下来,因为瞧见路上停着一辆载客的马车,两名旅客模样的人站在打开的车门前面,向四处打量,好像是迷了路的样子。露琪亚继续朝前走着,听见那两名旅客中的一人说道:“瞧,来了一位好心肠的姑娘,她一定会给我们指明路径。”当她走到马车旁边的时候,那人转过身来,以一副比他的面孔更温和有礼的表情,说道:

“请问小姐,您能告诉我们去蒙扎的道路吗?”

“你们朝前走,恰好是走反了方向。”可怜的姑娘回答,她转过身去,用手指指道,“蒙扎在那儿……”

说时迟,那时快,扮成另一个旅客模样的尼比奥,猛地一把挟住露琪亚的腰身,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露琪亚惊愕失色,使劲扭转头来,大声呼救。尼比奥使出蛮力,把她强行塞进了马车。露琪亚拼命地挣扎和吼叫,坐在马车前座的一个强人,把她一把拽过来,强按在他对面的座位上。第三个强人把毛巾塞住她的嘴巴,不准她喊出声来,而尼比奥也急忙钻进马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马车随即疾驰离去。那假装向她问路的歹徒,仍然留在大路上,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看看方才可有人听见露琪亚的呼喊。周围阒无一人。他纵身一跳,登上了路岸,攀援着一棵树的树枝,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人是埃吉迪奥手下的一名打手,他站在主人家门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是侦察露琪亚什么时候离开修道院;他细心打量了露琪亚,确认是她无疑,便抄近路急奔,为的是在指定的地点迎候她。

露琪亚此时经受的惊惧与悲伤,她心中泛起的缕缕的凄酸,有谁能把这些描写出来呢?她睁开了一双恐惧的眼睛,急切地想弄清楚眼下自己陷入了怎样可悲的处境,可她一看到那几张凶神恶煞般的面孔,本能地打了个寒战,惊骇无比,又赶紧闭上了眼睛。她蜷曲起身子,但四面都有人用力按住她,她鼓起全身的力量,猛烈摇晃,向车门冲去;但两条强壮的胳膊像铁钳似的掐住她,再加上另外四条胳膊,便把她牢牢地钉在车子的后座上。每一次,她张开嘴巴想要大声呼叫,那堵住嘴巴的手巾就会让她感到一阵窒息。那三张地狱恶魔般的嘴,以比平时温顺得多的声音,不停地说道:

“安静,安静,别害怕,我们绝不会伤害你。”

经过短暂的如此痛苦的挣扎以后,露琪亚似乎平静了下来。她垂下了胳膊,任自己的头向后仰去;她吃力地半睁开眼皮,呆呆的目光凝定着。她恍若觉得,眼前那几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模糊了,混淆了,化作一个魔鬼,不住地晃动起来。她的面孔失去了血色,冷汗止不住地流淌下来,顿时昏死了过去。

“喂,醒一醒,”尼比奥喊道。

“醒一醒,别害怕。”另外两名歹徒也跟着喊道。

但是,失去一切知觉的露琪亚当时无法听见那些可怖的声音里的安慰。

“见鬼了!她好像死了。”一名歹徒惊呼道,“她如果真的死了,那该怎么办?”

“噢,死了!”另外一名歹徒接着说,“娘儿们是最容易昏厥的。我知道,当我想把某个人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还得采用一些别的法子。”

“别啰唆!”尼比奥喝道,“各人只管尽自己的责任,少管闲事。把枪从箱子里拿出来,做好准备,因为我们快要经过的林子里,时常有强盗出没。别拿在手里,鬼东西!把它背在肩后面。你们难道没瞧见,这女子胆小得要命,受了一点儿惊吓就昏死过去了,她若是看见了枪支,那当真会吓死的。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千万别再吓唬她,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碰她;由我来照管就足够了。不准嚷嚷,由我一个人来跟她谈话。”马车依然急速奔驰,进入了林子。

过了不多的时候,可怜的露琪亚渐渐地恢复了知觉,仿佛是从一个痛苦而沉重的噩梦中醒来,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她颇为吃力地辨认周围的种种可怖的东西,并且努力集中自己涣散的思想,末了,她终于重新明白了自己可悲的境遇。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使尽她刚刚恢复的些许力量,朝车门扑去,试图跳下马车。但她被人用力地按在原地,她只能在那一瞬间瞥见车子所经过的一片孤凄荒凉的景象。她又试图大声呼救,但尼比奥就伸手用毛巾堵住她的嘴巴。

“住嘴,”尼比奥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休要嚷嚷,这样对您更好些。我们绝对不想伤害您;可是您如果不肯安静下来,那我们就要给您点颜色看看了。”

“让我走!你们是些什么人?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抓我?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听我说,您别害怕。您不是个小孩子,应当明白,我们不想伤害您。您难道没有看出来,我们若是存心不良的话,早就可以把您杀了一百次了?所以,您还是安静下来吧。”

“不,不,让我走自己的路,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可我们认识您。”

“啊,圣母保佑!你们怎么会认识我?行行好,让我回去吧。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因为有人这么吩咐。”

“这是谁?是谁,谁能够这么吩咐你们?”

“住嘴!”尼比奥以严厉的神色说道,“别向我们提这样的问题。”露琪亚又一次试图朝车门突然扑过去,但她眼看这样做无济于事,便重新苦苦哀求。她低垂脑袋,泪珠簌簌地在脸颊上滚落下来,剧烈的抽咽淹没她说话的声音,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唇。

“哦,看在上帝和圣母的分上,放我走吧!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事情?我是一个不幸的女子,从来不曾得罪过你们。你们这样对待我,我愿意真心地原谅你们,替你们向上帝祈祷。倘若你们自己也有女儿、妻子和母亲,请你们设身处地想想,她们如果落到我这样的地步,她们会遭受怎样的痛苦。请你们记住,我们终究都要死去,你们有朝一日也会祈求上帝赐予你们慈悲。放我走吧,就让我在这儿走吧,上帝会指引我回去的路。”

“我们不能这样做。”

“你们不能这样做?啊,上帝!你们怎么会做不到?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为了什么缘故?……”

“我们真是不能这样做,多说也没有什么用处。您别害怕,我们不想伤害您,您快安静下来,谁也不会碰您的。”

眼看自己的苦苦哀求丝毫打动不了那些人的心,露琪亚心中愈来愈觉得悲伤、凄惶和惊恐,于是她转而向主宰人们心灵的主祈求,因为只有主能够依照自己的意愿,把铁石心肠化为温顺谦卑。于是,她尽可能地蜷缩到马车的角落里,双手交叉成十字,紧贴胸前,在脑子里默默地祷告了一会儿;然后,她取出念珠,以她这一生中最虔诚、最热切的心态,开始默诵玫瑰经。每一回,当她以为自己的祈祷已经获得上帝的垂允,便又再向那几个人哀求,但总是徒劳无益。于是,她又昏厥过去,然后再慢慢地苏醒过来,重新蒙受新的凄苦。不过,再详尽地描叙露琪亚的苦难,我们也委实于心不忍。充斥着痛苦的同情,驱使我们尽快走完这持续四个多钟点的路程;以后,我们还将遭遇其他悲惨的事情。现在我们且把笔锋转向正在等待不幸的露琪亚的那座城堡。

无名氏正怀着平素没有的焦虑,忐忑不安地等待露琪亚的到来。真是不可思议!此人曾冷漠无情地处置了那么多条人命,在他所干的不计其数的罪恶勾当中,他从来对因他而酿成的种种痛苦不予理会,至多是有时候想在复仇雪耻的行动中体验一下凶残野蛮的乐趣。现在他插手去迫害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这位可怜的农家女子,他心里竟涌动起一种近乎恐惧的厌恶情绪。

他站在他的城堡的高高的窗户前,眺望山谷的入口处。马车终于出现了,正缓缓地前进;因为起初的那段迅速的奔驰,消耗了马匹的精力。从他观察的高处俯视下去,那马车简直像是大人送给孩子们的玩具马车。他立刻认了出来,而且觉得自己的内心也愈发怦怦地加剧跳动起来。

“车子里会有她吗?”他立即暗暗思量,“这个女子竟惹得我如此烦恼!我定要解脱出来。”

他真想唤来一名手下的仆从,派他马上去截住马车,命令尼比奥回转身去,把那女子径直送往堂罗德里戈府邸。但他的脑子里响起了一个坚定有力的声音:“不!”随即打消了他的这一念头。他无法忍受这样眼睁睁地等待着马车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近,这好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又好像是对他的一种惩罚;他浑身不自在,觉得需要下达什么命令才好,于是派人唤来了他的老婆子。

这个老婆子是从前寨堡里一个老管家所生,她生在这寨堡里,又在这寨堡里度过了一生。从襁褓的年代开始,她耳闻目睹的一切,在她的脑子里深深地烙印下了她的主人们的至高无上和令人畏惧的权势;她从主人们的言传身教中学会了为人处世的准则,就是在任何的事情上都要对主人恭顺听命,因为主人们既能行最大的善事,也能作最大的恶行。责任感像是一粒种子,沉淀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而在她的心中,她却是同恭敬、恐惧、卑贱的贪婪结合在一起,伴随着这些情绪一起生长。

无名氏登上寨堡的主人宝座之后,频频诉诸骇人听闻的暴力,老婆子起先觉得有些憎恶,但同时又生发出更深的逆来顺受的情绪。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对于每日每时周围发生的一切,也渐渐地司空见惯了。如此显赫的大寨主的骄横恣肆和随心所欲,在她看来,也就成了某种命定的、正当的事情。她长大以后,嫁给了大寨主手下的一名仆从。新婚不久,丈夫受命去干一件极冒风险的勾当,结果把自己的尸骨留在了路上,她也成了寨堡里的一名寡妇。大寨主立即采取的报复行动,带给了她一种残酷的安慰,她也因为获得这样的庇护而愈加引以为自豪。从此以后,她的双脚再也没有迈出寨堡的大门一步。除了在寨堡里接受的一切,她再也没有别的对于人生的认识。她没有承担什么专门的事务。但那伙强人中,一会儿这一个,一会儿那一个,都来让她干点儿零零碎碎的杂活儿。有时她要缝补衣服,有时要急急忙忙为刚刚干完差事回来的人做饭,有时要为挂彩的人包扎治疗。而众人的命令、责备和感激之中,又掺杂着嘲弄和辱骂。老婆子,这是平时对她的称呼。但是随着场合和说话的人心情的不同,也会给她这个称呼添加不同的形容词。她生性懒散,很容易上火,这是她的脾性中两项最主要的表现,有的时候,她也会对揪住她这些毛病的人反唇相讥。如果这时魔鬼撒旦在场,一定会大大地夸奖她的机智,而不是那些挑衅者。

“你瞧瞧下边的那辆马车!”大寨主说道。

“我瞧见了,”老婆子回答,把她尖尖的下巴使劲往前伸,眯起凹陷的眼睛,眼珠子仿佛都要挤出眼眶似的。

“你马上去备一顶轿子,你坐进去,让他们把你送到‘恶夜酒店’。快去,快去,务必赶在马车之前到那儿;那马车半死不活地往前走着,在那马车里有……应当有……一个姑娘。如果她在轿子里,你以我的名义告诉尼比奥,要他把这姑娘转移到轿子里,并且让他立即来见我。你和那姑娘一起乘轿子,到了山上的时候,你把姑娘带到你的房间里去,如果她问起,你把她带到哪里去,这是谁的城堡,注意别……”

“遵命!”老婆子回答。

“不过,”无名氏继续吩咐,“你要设法让她宽心。”

“我该怎么对她说呢?”

“你该怎么对她说?我告诉你,设法让她宽心。你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居然不知道应当怎样安慰一个女子!你难道从来没有尝到过痛苦的滋味?你难道从来没有害怕过?莫非你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该怎么说才能让她心情松快?就对她这么说吧,你好生想一想,滚你的蛋,去吧。”

老婆子离开以后,他在窗子前面站了片刻的工夫,眼睛凝视着轮廓显得愈来愈大的马车。随后,他把目光投向快要隐没在大山后面的太阳;然后,他又望着天空飘浮的云彩,它们瞬息间由棕色化作了火一样的红色。他后退几步,关上窗子,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从他的步子看,很像是一名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