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若是在荒芜的田地里见到一株野草,譬如说,一株美丽的酸模,他必定想要知道,它可是这块田地里原先的种子,或是靠着风儿吹送,或是飞鸟衔来,才生根成长;不管他怎么揣想,他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结论。

同样,我们也说不清楚,伯爵大人决意借助本省大主教的力量,用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彻底了结这错综复杂的纠葛,是他本人脑瓜子里孕育出来的主意,或者是受到阿蒂利奥启示的结果。

确实,阿蒂利奥并非随随便便说出这个意见的;他诚然知道,他这样明白无误地表达意见,伯爵的恼怒和傲慢定然会产生抵触,但他说什么也要当着伯爵的面奉献上自己的建议,引导伯爵走上合乎他心意的道路。另一方面,这个办法是最投合伯爵的脾性的,而从事态的发展来看,也是最相适宜的;即使没有任何人提供这样的启示,人们也一定会认为,这是伯爵自个儿苦思的结果。对于伯爵而言,在这场公开的纷争中,绝对不能让他家族的某个成员,让他的侄子,接受屈辱的失败,这事关他执掌的权力的声誉,是至关紧要的。如果他的侄子自行其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得了胜利的满足,那将是解决纠葛的最糟糕的法子,不啻是撒播灾祸的种子;必须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及时地予以制止。

在这种时刻,命令罗德里戈从自己的府邸出走,他未必会遵命照办,即使他屈从于这样的旨意,那就意味着从战场的退却,意味着整个家族在修道院面前的败退。命令,法律的力量,某种恫吓的手段,对付那样的敌手全都显得无济于事。世世代代以来,僧侣通常是不受任何世俗的法律制约的,不只僧侣们,而且连他们居住的场所也是如此。凡是阅读本书的读者,即便没有读过别的书籍,理应知道这一点的。对付这样的敌手,唯一的法子是把他打发到别的地方去,而要实现这一图谋,只能求助于本省大主教,他掌握着决定克里司多福罗去留的大权。

本省大主教与伯爵早已相识,虽然平时很少见面,但相遇的时候总表示彼此情谊深厚和愿意竭诚效劳的样子。事情常常是这样,跟一个统领众人的头面人物打交道,远远胜于跟他的一个下属交涉;因为一个属吏仅仅看得见他自己的事情,仅仅体会到自己的感情,仅仅关心他自己的利益,而一个头面人物却瞬息之间便能洞察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捉摸不定的后果、形形色色的利益和五花八门的需要回避或者挽救的事情;因此,跟他打交道的时候,也需要从不同的方面下手。

当一切都仔细地斟酌之后,伯爵选定一个好日子,邀请本省大主教出席家宴,同时还请了一群精心挑选的客人作陪。有些来宾单凭其显赫的门第就足以让人肃然起敬;客人们的堂堂仪表,与生俱来的自信,从容不迫的绅士风度,用寻常的谈吐纵论天下大事,虽然并不刻意做作,但已足以使人时时处处强烈无比地感受到他们的尊严和权势。另外还有一些人,则是世代依附于伯爵家族,终生当尽犬马之劳的门客;他们从喝第一道汤开始,便用他们的嘴巴、眼睛、耳朵,用他们的整个脑袋、整个身子和整个灵魂,唯唯诺诺地连声说“是”,直至最后一道水果,他们似乎都再也不知道怎么说个“不”字。

在餐桌上,作为东道主的伯爵很快把话题转移到马德里上来。俗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可伯爵却条条道路通马德里,他大谈宫廷、公爵、大臣、总督的家庭;在谈到斗牛的时候,他更叙述得有声有色,因为他是从西班牙王宫最优越的位置观赏的;他也把王宫的情形描绘得不厌其详,因为公爵的心腹曾引导他参观了王宫的每一个角落。有好一阵子,所有的宾客,犹如集会的听众,都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的谈话,然后又分成几群,互相交谈。于是,他又好像讲知心话似的,向坐在他身边的大主教讲其他的美妙无比的事情,而大主教也听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但是,忽然之间,大主教扭转了话题,抛开了马德里,从一处宫廷谈到另一处宫廷,从一个贵族谈到另一个贵族,直到把谈话集中到红衣主教巴贝里尼,他也是一位修士,是当时的教皇乌尔比诺八世的弟弟。伯爵不得不打住自己的高谈阔论,听听大主教的谈话,心里想道,这世界上也并非都是仰承他的鼻息的人。过了片刻工夫,他从餐桌边站起身来,请大主教跟他一起到另一间屋子去。

两位声名显赫的权贵,两位头发花白,精通世故的人面对面地站着。高贵的伯爵请尊敬的神甫就座,然后,他也坐了下来,开口说道:

“我们之间素有深厚的情谊,所以我不揣冒昧向您谈一件跟我们都有着关系的事情,但愿在我们之间就解决了事,而不去寻求别的途径,否则可能……因此,我以一颗真诚的心,直截了当地把这件事告诉您;我相信,只消两句话我们就能取得一致的意见。请告诉我,在你们佩斯卡雷尼科修道院可有一个克里司多福罗神甫?”

大主教点点头。

“请大人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坦率地告诉我……此人……这位神甫……我本人并不认识他;是的,我结识了不止一位神甫,他们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为人热情,谦逊,兢兢业业。从孩提时代起,我就是修会的忠实朋友……不过,在所有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总会有害群之马,有个别发热的脑袋……据我从方方面面的报告得知,此人……有点儿偏爱制造事端……他的身上已全然看不到那种谨慎,那种谦逊……我敢说,他肯定不止一次地给大人惹过麻烦。”

“我明白了,要我承担责任,”大主教暗暗思忖,“这是我的过错,我早就知道应当派这可敬的克里司多福罗到处云游,布道,不能让他在一个地方,尤其是在乡村的修道院,待上半年的工夫。”

“噢!”他随即说道,“我确实非常遗憾,听到阁下谈到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时候,竟有这样的看法,但是,据我所知,他是修道院里一名……堪称楷模的修士,在外边也受到极大的尊重。”

“我完全理解,大人不能不这么说……不过,不过,作为一个真诚的朋友,我愿意提醒您注意一件事情,您了解它是大有好处的;即使大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也想尽我的一份责任,让您看清楚它的那些……可能的后果,别的我不愿多说。这个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我们已经确切地得知,庇护着那儿的一个人,这个家伙……大人或许已经听说过,这个家伙在圣马丁节那个可怕的日子里,在骚乱中大出了一番风头,后来从警察手里逃脱了……他叫洛伦佐·特拉马利诺!”

“哎哟!”大主教暗暗叫了一声,说道,“这个情况我倒是一无所知。但是,阁下您也非常清楚,我们神圣的职责的一方面,是寻找那些误入歧途的人,帮助他们重新……”

“是这样。不过庇护这种触犯国法的误入歧途者……可就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一件微妙的事情……”说到这里,他不再像平时那样鼓起腮帮子喘气,而是紧抿双唇,把平日应当吐出的气统统吸到肚子里。他接着说道,“我想,我只消向大人提示一下这件事就足够了,因为如果大人……您也可以到罗马教廷走一遭……我虽然不知道……但罗马教廷会给您……”

“我十分感激阁下对我讲的这番忠言,但我相信,如果就这件事情去仔细地了解,那就可以发现,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跟您提到的那个人交往,只是为了帮助那人觉悟自己的过失。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我很了解他。”

“您当然比我更了解,他出家之前是个怎样的人物,他年轻时曾做过些什么事情。”

“这正是宗教的光荣,伯爵大人,一个人出家之前可能遭到别人非议,可一旦披上了一身黑袍,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新人。自从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穿上黑袍以后……”

“我很愿意相信这一点,说句心里话,我确实很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是,有的时候,正像俗话所说……披上黑袍并不能立地成为修士……”

伯爵心里其实并不曾想说这句俗话,只是匆忙之中用它来代替已经溜到了他的舌尖、呼之欲出的一句俗话:狼换了皮囊,但改变不了本性。

“我说话是有根据的,”他接着说道,“我手头有证明……”

“假如阁下确实知道,”大主教说道,“这名神甫犯了什么过错,谁都难免失误,我将很乐意知道相关的实情。我是他的上司,虽然我是不称职的,但是我的职责就在于匡正错误,疗救病人。”

“我再告诉您,这个神甫不仅明目张胆地庇护我告诉您的那个家伙,这件事已经够令人不愉快的了,还有另外一件叫人厌恶的事情,它将会……不过,这也可以由我们协商,一劳永逸地解决。我是想说,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硬是跟我侄儿罗德里戈过不去,不断寻衅滋事。”

“噢!这真让我觉得抱歉,我确实非常抱歉。”

“我的侄儿年纪轻轻,充满活力,颇有自知之明,他不习惯蒙受别人的挑衅……”

“我有责任去对这一类的事情进行认真的调查。正像我曾经对阁下说过,您如此才智过人,又通晓事理,想必也知道,我们全都是有血有肉的造物,都免不了犯下过错……无论是这一方,或者另一方,如果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真是犯了……”

“大人,您当明白,这些事情,我已经对您说过,最好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了结,就在这儿埋灭;这样的事情愈是纠缠……愈是糟糕。您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冲突,怄气,常常是起因于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后不断扩大、恶化……如果一味追根究底,要么理不出什么头绪,要么又生出无数别的枝节。需要平息事态,断然处置,最尊敬的主教大人,断然处置,平息事态。我的侄儿很年轻,而那位神甫,我听得出来,仍然有着年轻人一样的精神……血性。现在得靠我们来决断,靠我们这些长者……唉,我们是不是过于老朽了,最尊敬的主教大人?”

此时此刻,如果有什么人在场观看这场对话,那么,他就像在剧场欣赏一场严肃的歌剧演出,舞台的帷幕忽然因为某个失误而提前开启,于是便看见一位歌唱演员,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处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在随意地跟另一位演员谈话。伯爵的面容、举止、声音,尤其是当他说“我们是不是过于老朽了”的时候,全都显得真实自然,这儿没有谋略,他的衰迈的高龄着着实实令他烦恼。这倒不是说他留恋青春年华时的欢乐、朝气和魅力,这些都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事情,如过眼烟云般消失了!他的懊丧有着更为实在、更为重要的原因。他期盼着攀升某个可能虚位以待的更高的官位,他担心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假如他达到梦寐以求的目的,我们敢断言,他绝不会再为自己的耄耋之年而苦恼,也不会再奢求别的什么,正像许多人竭力追逐某样东西,一旦如愿以偿,就死也瞑目了。

但现在且让我们继续听他说下去。“现在该由我们,”伯爵接着说道,“来替年轻人作出评判;补救他们造成的纰漏。幸运的是,我们还来得及采取行动;事情还没有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我们还有机会把危险遏止在萌芽状态。需要把烈火从稻草旁边挪开。时常有这样的情形,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不曾做什么好事,或者说,他可能是造成某种麻烦的祸根,但调换到另外一个地方,却能做出令人惊奇的好事。大人自然能给这位神甫物色一个适宜的地方。另外还有一个情况值得注意,这件事或许已经引发了某些人的猜疑……他们也愿意这位神甫挪一挪窝。因此,把神甫打发到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去,那正是一举两得,一切都自然地结束,或者说得更准确点儿,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从谈话一开始,本省大主教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唉,是这样!”他心中暗暗思量,“我早已看出来,你要达到什么目的;每一回都是这样,我们不幸的修士惹恼了你们,或者惹恼了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或者碍了你们的事儿,无须调查一下,他是有理还是无理,上司就得立刻打发他离开。”

伯爵吁了一口长气,表示他已经说完。

“伯爵要说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大主教说道,“但在迈出这一步以前……”

“可以说是一步,但又说不上是一步,最尊敬的主教,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很平常的一件事;如果不当机立断,马上采取措施,我敢说,就免不了会有无穷的灾祸,有人兴风作浪。去干一件蠢事……我的侄子,我想还不至于……我还在这儿……可是,事态既然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如果我们再不果断行事,干净利落地出击,铲除祸根,那局面会很难控制,很难再保守秘密……到那个时候,不再仅仅是我的侄儿……这好比捅了马蜂窝……我最敬爱的主教。您知道,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我们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都是显赫的人物。”

“您能够理解我,这些都是血管里流淌着热血的人,而且在社会上说话……也有点分量。这是牵涉到尊严,成为跟他们都关联的事情;因此……即使有谁主张和衷共济……对于我而言,如果不得不……如果必须采取……那实在于心不忍……我始终对诸位神甫怀有深深敬意……你们为着施行善事,教诲公众,需要安宁,避免争端,跟那些……掌权的人和睦相处。另外,你们在世俗社会也有亲朋好友……此种关乎尊严的事情,拖延愈久,愈容易扩散,横生出许多枝节……会把大半个世界都卷将进去。如今我肩负这为难的使命,迫使我不得不为着维护尊严……总督大人……我枢密院的同僚们……这成了一件关系整个阶层的问题……何况还涉及那神甫跟……的关系……您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如何发展。”

“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确实是一位布道的修士,”大主教回答说,“我对此已经有所考虑……正好有人向我提出请求……不过,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形势下,很可能给人产生一种惩罚的印象,而且是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以前的惩罚……”

“不是惩罚,绝对不是,这是一项聪明的措施,一种于大家都有利的办法,防止那些不良分子可能……我想我已经解释清楚了。”

“伯爵大人和我之间,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恐怕就只能如此了,我很清楚这一点。不过,如果事情果真像别人对您报告的那样,那么,我觉得,这件事在镇里不可能不走漏一点风声。到处都有挑唆煽动,搬弄是非的人,或者说,至少有一些居心不良的好奇者,他们若是察觉到了贵族跟僧侣的不和,他们定会幸灾乐祸,去探听消息,品头论足,制造流言……每一个人都有他需要维护的尊严;而我,作为大主教,虽说不称职,但也肩负着明确的责任……事关教袍的荣誉……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事情……而是一种委托……您的侄子既然像您所说的那样愤怒,也许就会满心喜悦地接受这件事……我不想说趾高气扬,以胜利者自居,但是……”

“您竟这样认为吗,我最尊敬的主教?我的侄儿是一位贵族,他以自己的地位和责任赢得世人的尊敬……但他在我面前依然是个孩子;他会完完全全按着我的吩咐去做,不多也不少。我还想再进一步告诉您,眼下我的侄子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们有什么必要张扬?这纯粹是我们两个人之间,两个老朋友之间的事情,就在我们之间了结。您不必再为这件事情多虑。我也要习惯于保持沉默。”伯爵深深叹了一口气。“至于说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他接着说道,“您想,他们又能胡诌些什么呢?一名修士被派遣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布道,这件事太寻常不过了!而且,这件事是由我们来商量……由我们未雨绸缪……由我们来承担责任……我们完全不必顾虑别人的流长飞短。”

“不过,为了预防起见,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您的侄子做出某种表示,发出某种友好和敬意的明显的信息……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教袍……”

“是的,是的,理应如此……不过,其实也未必需要这样做。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侄子从来是按照应有的样子对待修士的。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是家族世代相传的风气,而且,他也懂得去做会让我高兴的事情。何况,如今……确有一些特殊的准则……您说得非常正确。把这一切都托付给我吧,最尊敬的神甫……我会严令我的侄子……就是说需要谨慎地提醒他,不能让他知道我们之间商量停当的事情。要知道,我平素不愿意往不是伤口的地方贴上一块膏药,至于说我们定下来的事情,自然是雷厉风行,愈快愈好。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稍远的去处……为的是防止各种可能的不测……”

“正好里米尼那儿请我们一位布道的神甫去;也许,即使没有这一层原因,我也会想到……”

“非常合适,非常合适。打算什么时候……”

“既然这件事势在必行,那自是兵贵神速。”

“兵贵神速,兵贵神速,最尊敬的主教;与其明天,不如今天。嗯,”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家庭,如果能为我们善良的神甫们略尽绵薄之力……”

“我们对贵府的恩惠深有体会。”本省大主教答道,他也站起身来,尾随那胜利者,朝门口走去。

“我们熄灭了一点星火。”伯爵止住脚步,说道,“它足以引发燎原之火,最尊敬的主教。亲密的朋友之间,只消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重大的问题。”

走到门口,伯爵打开房门,执意要请大主教走在前面。他们进入了客厅,重新跟其他宾客汇聚一堂。

这位绅士以无比高超的谋划,无比狡诈的手段,无比巧妙的言辞,实现了他的诡计;而且,这一切又产生了相应的效果。事实上,他借助我们方才描写的一席谈话,成功地把克里司多福罗神甫从佩斯卡雷尼科打发到里米尼,去作一次美妙的徒步旅行。

一天晚上,一名修士从米兰来到佩斯卡雷尼科修道院,向院长呈送一份信函。这份公函命令,派遣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前往里米尼,主持四旬斋布道。给院长的信中还指示,应当晓谕克里司多福罗神甫,他在即将离开的地方所进行的一切事务,不必再去过问,而且,不可再跟这里保持任何的联系;送信的修士将作为他的旅伴,一同出发。当天晚上,院长什么也没有宣布。第二天上午,他把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唤来,给他看了米兰的命令,吩咐他去拿自己的篮子、手杖、法衣和腰带,和介绍给他的修士一起,立即启程。

我想请诸位读者设想一下,这对于我们的神甫是一个怎样的打击。他立即想起了伦佐、露琪亚、安妮丝,心中不由暗暗惊叹:“啊,上帝!我离开这儿以后,这些可怜的人们将怎么办呢!”但他抬头仰望苍天,请求原谅他一时失去对主的信念,原谅他把自己视为于某些事情必不可少的人物。他把双手放在胸前,交叉成十字,表示恭敬遵命的意思,并在院长面前垂下脑袋。院长随后把他叫到一边,把别的训令也告诉了他,从言语上看是劝告,实际上是戒律。

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上篮子,把《日课经》、四旬斋布道稿子和那块请求赦罪的饼放了进去,又在长袍外面束了一条皮腰带,向修道院里的同伴们告辞,最后走到院长面前接受祝福,便和他的旅伴走上了给他指定的道路。

上文曾经说过,堂罗德里戈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执意要把他的阴险的计划付诸实现,决心去寻求那个可怕的恶魔的帮助。关于此人,我们无法说出他的姓名和头衔,甚至无法对此作出任何猜测。更加奇怪的是,我们可以在当时出版的许多书籍中读到有关这个人物的记载。人是同一个人,有关他的事情的真实性,也不容置疑;但是,作者都用各种各样的法子来回避他的姓名,好像一提及那名字,就会烧掉他们的羽笔,烧焦他们的手指似的。

弗朗齐斯科·里沃拉在他撰写的红衣主教菲德里戈·博罗梅奥的传记中,曾经提及此人,称他“是一位贵族,因财富而有权有势,因出身而门第高贵”,并且就此打住。朱塞佩·里帕蒙蒂在《意大利史》的第五卷中更多地谈到了他,但只是称他“某人”、“他”、“那人”、“此人”、“那位人士”。他用很优雅的拉丁语书写,我们且尽可能准确地把它译出来。作者写道:

“我将要叙述这样一位人物的经历,他在这座城市的大人物当中,可以说是声名显赫,在离边境不远处的乡村安置了自己的宅第;他借助种种暴行和恶德,维护着自己的安全,什么法律、法官、司法衙门,甚至君王权力,统统不在他的话下。他过着骄纵万分的独立生活。他曾经是个亡命之徒,所以如今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都投奔到他麾下。后来,他返归故里,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们还将从这位历史学家的作品里引证若干段落,它们将再雄辩不过地证实和说明跟这位无名氏相关的叙述。现在,我们且继续对无名氏的叙述。

法律所不容、或者某些权势者禁止做的事情,却偏偏要去做;仅仅为着满足发号施令的癖好,定要成为别人的事务的仲裁者和主宰者;所有高居别人之上的人都向他俯首帖耳;这便是时时刻刻躁动于无名氏心中的炽烈的欲望。从小时候起,他耳闻目睹,尽是种种的横行霸道,尔虞我诈,专制暴虐,于是勾引起了他一种半是愤恨、半是艳羡的复杂情感。及至到了青年时代,他居住在城市之中,他没有放过任何机会,反倒千方百计地寻找时机去跟同道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较量,硬是跟他们苦夺强争,力图把他们压倒,或者强使他们乖乖地退让,或者逼迫他们签订城下之盟。在财富和党羽方面,他胜过大多数人,而在胆略和坚毅上,或许他足以让所有的人望其项背,这也使得许多人退出竞争,许多人饱尝他的苦头,许多人成为他的朋友,自然不是平起平坐的朋友,而只是唯命是从,自认低他一等,听他差遣的朋友。

不过,实际上他有时也成为别人的工具,去为别人效力。那些人在为自己谋取利益时,也不放过机会,恳请这位声名显赫的人物助一臂之力;而对于他来说,退缩意味着他的威望的失落,放弃他承担的作用。如此一来,为了自己和为了别人,他骄横恣肆,竟犯下了无数的恶德败行,以致无论是他的名声、他的门第、他的亲朋,以及他的胆量,都无法支持他再跟当局的一道道通缉令,跟无比强烈的社会公愤,对抗下去。他不得不悄然撤退,逃亡境外。

关于此种情况,我想不妨引证里帕蒙蒂著作中的一段重要的描写:

“有一次,他不得不离开家乡,他所诉诸的鬼祟的行动、显露出的恭顺和懦弱竟然是这样的:他骑马穿过城市,身后追随着一群猎狗,有人吹着铜号,经过王宫前面的时候,他给门卫留下一封信,转交总督,信中充斥着污言秽语。”

他离开本土的时候,并不停止他的种种行径,也不断绝跟他的狐群狗党的联络;按照里帕蒙蒂的说法,他和这些朋友“结成了一个阴险狡诈、穷凶极恶的秘密团体”。看得出来,他当时便跟某些有权有势的人暗中沆瀣一气,策划一些新的恐怖的罪恶勾当。上面提到的历史学家以某种神秘的简洁的文字作了这样的叙述:

“一些国外的君王,也常常乞求他的帮助,以实施某些至关重要的谋杀,他们也时常从遥远的地方派遣人马到他麾下,增强他的实力,供他调遣。”

最后,谁也说不清楚经过了多少时日,或许由于某个权势人物的干预,取消了通缉令,或许由于他以自己的坚毅的血性为护身符,他决意返回老家,而且也果然回来了。但他没有回到米兰,而是到了跟贝加莫地区毗连的一座城堡;贝加莫地区,众所周知,当时属于威尼斯大公国。

“那座城堡,”我想再次援引里帕蒙蒂的记叙,“活像是一座屠戮流血的工场;那些奴仆,全是被悬赏捉拿的罪人,而他们的营生又是专去砍别人的首级;而厨师和厮役,也都跟杀人越货有着关联;甚至小仆人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

除了这座寨堡,据我们这位历史学家认定,他手下还有一批同样声名狼藉的党羽,分散安置在地处两国边境的各个据点里,时刻准备着去执行他的命令。

在周围相当广阔的地区里,所有的土豪恶霸都会因这种或那种缘故,不得不作出抉择:是跟这个头号恶魔结盟,还是为敌。不过,那些最初尝试着向他发起挑战的人,无不遭遇到了如此惨重的失败,以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跟他较量一番了。即使有人只一心关注自己的事务,明哲保身,但也全然无法摆脱他的控制。譬如说,某一天,这个混世魔王突然会派遣一名门客找上门来,强令他立即停止做某件事情,豁免某人的债务,如此等等;那么,这个人必须作出是否遵命的回答。有时,当对立的双方之中,一方前来向这个大恶霸表示心悦诚服,把某件事情提请他来定夺,那另一方就落到了极其艰难的选择境地,要么听从他的裁决,要么公开宣布与他为敌;而后一种选择,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恰像是肺痨进入了第三期。

许多本属理屈的人,前来投靠他,以求靠着他的庇护而变得有理。另外也有许多原是有理的人,竟也抢先一步乞求这个庞然大物的支持,以封堵对方的门路;这样,双方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约而同地归附他的麾下。有的时候还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一个受到恶霸压迫和欺凌的弱者,请求获得他的保护;于是,他承担起保护弱者的责任,强令那恶霸停止迫害,补偿因此造成的损失,并赔礼道歉。如果那恶霸一意孤行,他便动用武力讨伐,直到迫使他从盘踞的根据地溃退,或者叫他吃足更加厉害和可怕的苦头。诸如此类的事例,使得这个如此令人恐惧和遭人憎恨的名字,一时间倒也被众人颂扬不已,个中原因在于,那样的扶助,那样的补救(我不说是正义行为),在那个时代,无论是从政府权力方面,还是从别的个体势力方面,都是决然得不到的。

更多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寻常的时候,他的强权势力完全成为把那邪恶奸诈、恣睢暴戾和高傲骄纵付诸实现的手段。然而,这势力的迥然不同的运作,却始终产生同样的效应,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深深的印象,表明这个人不管是行善还是作恶,都有着莫大的能量,而善与恶这两种理念,又给人们的意愿设置了几多障碍,常常迫使他们退却。

普通恶霸的名声往往只局限于当地狭小的范围,他们在那儿称得上是最富有和最有势力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各自的恶霸;而且,他们是如此相似,因此当地的居民没有理由去担心别一处的恶霸会来找麻烦。可是,我们这一位名声却早已传播到米兰境内的每一个角落;而且,他的生平已经改编为各种民间故事。他的名字饱含着某种不可抗拒的、离奇古怪的和富于传奇性的意味。人们时时处处都疑心有他的党羽和杀手,这种疑心倒使得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愈加鲜明活跃。当然,这也仅仅是疑心而已,有谁会公开地承认自己是他的附庸呢?可是,每一个恶霸都可能是他的一个党羽,每一个无赖都可能是他们的一个杀手;而这种不确定性,又平添了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更加深了人们惶恐不安的情绪。每一次,当某个地方出现若干陌生的、比通常所见的更加狰狞可怕的强人的时候,当发生某个重大的案件,而起初还来不及查清或猜测到它的凶手的时候,人们窃窃私语,纷纷悄悄地提及他的名字。感谢我们的历史学家们的谨慎小心,我们也不得不像他们那样把他称为无名氏。

从无名氏的寨堡到堂罗德里戈的府邸,约莫十二公里的路程。堂罗德里戈继承祖业,当上了爵爷和恶霸以后,他自然明白,他跟那位权尊势重的无名氏相距这么近,他若要横行无忌,就不能不要么和他争权夺利,要么和他狼狈为奸。所以他主动迎合,成为无名氏的朋友,自然是像其他的人一样,成为低他一等、听他差遣的朋友,也确实为他不止一次地效力,只是相关的书稿未予详细记叙;而且,每一次也都得到他的许诺,说以后在任何情况下都自当给以回报和帮助。

不过,堂罗德里戈非常注意掩盖他们之间的这种交情,或者至少不让别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密切和具有怎样的性质。堂罗德里戈虽然一心要当权豪恶霸,但他并不想成为一个粗暴野蛮的恶霸。对于他而言,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他愿意居住在城市里,贪求文明社会里的养尊处优,寻欢作乐和荣华富贵。因此,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行事,对家族的亲友有所顾忌,并且努力结交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在事关法理的天平上添加他的一份砝码,这样也好在需要的时候让法理向自己一边倾斜,或者让法理隐蔽地维护自己,或者在某种情况下甚至借助法理狠狠打击某个人,这比采用个人的暴力行动更为方便。

如今,堂罗德里戈同无名氏的亲密关系,或者说得更明白点儿,他同一个公开与国法为敌的人相勾结,自然使他难以获得上述的好处,尤其是难以获得在枢密院任职的伯父的支持。不过,他同无名氏的私交虽然无法掩饰,但也可以寻找托词,说跟这样的人为敌无疑是置自己于过分危险的困境,跟他拉关系实属无可奈何;而且,还可以用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来为自己开脱。因为负责采取措施维护民众的官员,要么很不情愿,要么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允许众人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各自设法保护自己,即使他们不肯公开地这么表示,但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众人这么行事罢了。

一天早晨,堂罗德里戈骑着骏马,扮作打猎的样子,由几名步行的强人作护卫,格里佐紧紧伴随,另外还有四名随从,朝无名氏的寨堡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