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眼看事情闹得太过分了,便走到伦佐跟前,他温和有礼地请求其他客人让伦佐安静一会儿,又不停地摇晃伦佐的胳膊,尽力劝说他,让他明白,他该去睡觉了。可是伦佐嘴里却反反复复地唠叨着关于姓名、告示、善良的人这样的事情。不过,在他的耳边不停地重复的字眼“床”、“睡觉”却终于进入了他的脑子,使得他相当清楚地听懂了它们的意思,也使得他的头脑获得了片刻的清醒。他恢复的些许理智帮助他多少明白,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理智,这很有点儿像最后一支燃烧的残烛的闪闪烛光,照亮了其他已经熄灭的蜡烛。

伦佐打起精神,伸出双手,用它们撑住桌子,尝试了一次两次,想要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嘴里喘着气;到了第三次,亏得店主扶助,才站立起来。店主搀扶着伦佐,带着他穿过餐桌和长凳走出来;他一只手擎着一盏灯,另一只手半扶半拉地勉强把他朝楼梯口带去。伦佐到了那儿,听见背后众人大声嚷嚷向他告别的喧嚣,急忙转过身来。如果不是搀扶他的店主敏捷地攥住他的胳膊,那么,伦佐这一转身定会摔个大跟头。他终于转过身子,抬起那只自由的手臂,仿佛是按照所罗门的结的样子,在空中胡乱挥动,做出一些辞别的手势。

“睡觉去吧,睡觉去。”店主使劲拽着伦佐,说道。好不容易带他走出餐厅,又更加费力地把他拽上了楼梯,随后进了为他准备的客房。伦佐瞧见为他拾掇好的床铺,心中觉得高兴,温顺地望着店主,两只眼睛忽而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亮,忽而又显得黯然无光,恰如两只萤火虫一般。他竭力要站住脚跟,不再摇摇晃晃;他伸出一只手,去捏店主的脸颊,想表示他的友好与感激之情,可他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他倒能够开口说话了:

“好极了,老板!现在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你做了一件好事,为一个善良的青年预备了一张床铺。可你刚才盘问我的姓名,却不像是个好心肠的人干的事。幸亏我这个人还算机灵……”

店主没有料到伦佐竟然还能这样条理分明地讲话,长久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人们在这种情形下常常很容易改变自己的态度,于是他想利用伦佐那片刻的清醒,再尝试一下。

“亲爱的孩子,”他用异常温和的声音和眼光说道,“我这样做实在没有让您为难的意思,我也不是存心要打听您的事情。那您说怎么办呢?这是法律。我们也必须服从,要不我们就得首先受到惩罚。不如先按着他们的意思办……说到底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就是说两句话嘛!这不是讨好他们,而是给我行个方便。好了,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把我们的事情了结。请告诉我您的姓名……然后,您尽管安心去睡觉吧。”

“啊,你这无赖!”伦佐大声嚷了起来,“你这个骗子手!你又玩弄那可耻的花招,要我说出姓名和职业!”

“休要嚷嚷,您这个笨蛋。睡觉去吧。”店主说道。

可是伦佐越发大声嚷嚷起来:

“我明白了,原来你也是那伙恶棍的同党。你等一等,等一等,我来教训你一下。”他朝着楼梯扭过头去,开始声嘶力竭地吼叫:“朋友们!店老板是那伙……”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店主冲着伦佐的脸大声说道,把他朝床上推去,“玩笑,你听见了吗,我只是开个玩笑。”

“噢,玩笑,你这就说对了。你说是开玩笑……这确实是玩笑。”说罢,伦佐就扑倒在床上。

“起来,把衣服脱掉,快点儿。”店主说道,便来动手帮助伦佐,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伦佐脱下了坎肩(这是不能不脱的),店主立刻把它接过来,又伸手到衣兜里去摸索,看看里面可有钱币。他摸到了,心中想道,明天他的这位客人就会由别人而不是他来处置,而那钱币很可能落入别人的手里,他这个店老板再也无法分享;他想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至少先解决另一件事。

“您是个好小伙子,一个善良的人,是这样吧?”店主说道。

“好小伙子,善良的人,”伦佐回答,他的手指跟衣服的纽扣依然纠缠不清,怎么也没法解开扣子。

“那好,”店主赶忙说道,“那您现在就把您那笔数目不大的账结了吧,因为明天我要出门去办点儿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伦佐回答,“我挺机灵,但是个善良人……可我的钱呢?现在得去找我的钱!”

“钱在这儿。”店主说道,随即施展他的全部本事,运用他的经验,他的耐心,他的老练,跟伦佐结清了账。

“帮我个忙,老板,我好把衣服脱下来,”伦佐说道,“你瞧,我心里也明白,我困死了,就想睡觉。”

店主依照他的请求,帮助他脱下衣服,又给他盖上毛毯,粗声粗气地对他说了声“晚安”,伦佐此时却已鼾声大作了。

人们出于某种特别的好奇心,对于他所厌恶的东西,往往像对待他所喜爱的东西一样,仔仔细细地察看一番,或许这不过是一种愿望,驱使我们去认识那些强烈地激发我们情绪的东西。店主站在那儿片刻的工夫,打量着这个如此让他讨厌的家伙,他举起一盏灯,伸出一只手,让灯光聚到客人的脸上;他的这一举动,正像普绪刻悄悄地偷看她的陌生的恋人的面容一样。

“你这蠢驴!”店主心里暗暗咒骂可怜的沉沉入睡的客人,“这正是自投罗网。明天你就会明白,你尝到了怎样美妙的滋味。你们这些乡巴诸,一心想出来闯荡世界,却不知道太阳从哪儿升起。这不但坑害了你们自己,也让别人跟着遭殃。”

店主这么说和这么想着以后,移开了那盏灯,走出了房间,把房门锁上。他走到楼梯的平台上,把老板娘叫来,让她把孩子们留给他们的女佣人看管,她自己下厨房去接替他,又对她说道:

“我必须出门一趟,因为来住宿的一个外乡人,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给我闯下了祸。”他向老板娘大致叙述了那令人讨厌的事情,然后,又叮咛了一番,“你要睁大眼睛,好生注意周围的一切,在今天这个倒霉的日子里,特别要多加小心,我们在餐厅里已经有了一伙放浪的客人,他们喝了许多酒,而且生性粗鲁无礼,满嘴尽是不堪入耳的粗话。就这样吧,如果有什么人胆敢……”

“嗨,我又不是一个小女孩子!我清楚我应当怎么应付。我想,直到今天还没有人能说我……”

“很好,很好。别忘了让他们结账。那些人谈论的种种事情,关于粮食大臣、总督、菲雷、十人委员会、骑士、西班牙和法国的种种议论,以及其他这一类的蠢话,你就假装压根儿没有听见,因为你如果去跟他们唱反调,马上就会惹出麻烦;而如果你跟他们唱一个调子,那将来就会遭殃。你也知道,有的时候,那些调子唱得最高的人,正是……得了;当你听到一些不三不四的话的时候,你就扭过头去,好像有人在那儿招呼你似的,说一声:‘我就来。’我会想办法尽快赶回来。”

店主说罢,就和妻子一起来到厨房,用目光向周围扫视了一遍,想看看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情况。他从木钉上取下帽子、披风,再从墙角拿上了一根大棒,又瞥了妻子一眼,用目光向她提醒一遍方才的嘱咐,就离开了。

他在这么动作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又恢复了在可怜的伦佐床边引发的思路;他一面走路,一面默默地想着。

“你这顽固不化的山里人!”因为伦佐虽然试图隐瞒自己的身份,但他的真实面貌仍然透过他的谈吐、口音、仪表和行为,自然地暴露了出来。“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多亏了我的计谋,我的谨慎,我总算才保全了清白。而你却偏偏在最后关头出现了,把我的事情全搅了,就像搅碎了一篮子鸡蛋似的。难道米兰城里找不到旅店,你非得上我这店里来不可?如果你是自个儿来,那今儿晚上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到明天早上我再给你讲一番道理。可是,你这位先生却偏不,你跟别人结伴而来,而且,更要命的是,你竟跟一个警长结伴而来。”

店主一路上都遇到过路的行人,或者独自一人,或者成双成对,或者成群结队,一面行走,一面悄声地谈论着什么。店主正默默地想到伦佐跟警长结伴的时候,忽然瞧见一队士兵迎面走来。他退到大路边,给士兵们让路,斜眼偷看了片刻,又继续默默地想着:“瞧,这就是执法队。而你,一头蠢驴,只因为看见一伙人上街喧嚣滋事,你就脑子里空发奇想,以为要翻天了。你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就毁了你自己,而且还想把我也毁了。这就大错特错了。我想尽一切法子来挽救你,而你,简直是头畜生,对我的报答却是差点儿把我的旅店也掀了个底朝天。现在该你自己想法子去摆脱干系,而我只能照顾我自己了。你竟然认定我是出于好奇心来打听你的姓名!而你叫塔泰奥,还是叫巴尔托洛梅奥,跟我有什么相干?你还以为我手里拿一支笔,心里一定美滋滋的!可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的,并不仅仅是你们这伙人。我也知道,有不少告示实在是没有丝毫的价值,这样的事情,难道要你一个山里人把它当新鲜事儿来告诉我!而你却不知道,那些针对旅店老板颁布的告示,却是说到做到的。你想要闯荡世界,想要信口开河地胡说,可你却不知道,如果你想要自行其是,想要蔑视那些告示,那么,你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说话得非常谨慎。而对于一个区区小店主来说,他如果赞成你的意见,也不登记上他店来投宿的客人的姓名,那你可知道,你这畜生,该会发生怎样的好事?那告示说得明明白白:‘凡有违抗禁令行为,旅店、酒店老板均处以三百金币罚款。’是的,就有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要这三百金币呢。‘此项罚金,三分之二上交国库,三分之一奖赏控告者或举报者。’这真是一桩好买卖!‘倘若无力支付罚金,则课以五年劳役,或依照大臣的裁决,处以更重的罚金或更严厉的刑罚。’你还得对此表示感恩戴德。”

店主默默地想到这里,也就来到了警察署的大门口。

那儿,跟其他所有的衙门一样,正忙得不可开交,正准备下达一系列指令,采取各种预防措施,以使第二天平安无事,设法消除各种可能酿成不满的导火线,抑制那些试图再次发起骚乱的人的激动情绪,确保权力归于原本掌握它的人手里。粮食大臣府邸的门口增派了卫兵,各个路口用滚木、车辆作障碍物。所有的面包铺老板都接到命令,必须赶紧生产面包,一刻也不得停歇;派遣人员前往邻近各地,着令迅速把粮食运送到米兰城;又委派贵族们第二天清晨赶往各家面包铺坐镇,借助他们的权威,利用他们得体的谈话,监督面包的分配,及时制止那些不安分守己者的举动。

但是,为着不得罪任何一方,也为着使那些包含威慑性的命令更具效力,当局又决意要想方设法拿某个惑众滋事者开刀,而这正主要是那个警察署长官的职责。谁都不难想象,那位左额头被一块石子击中,如今伤口上还涂着药水的长官,对骚乱和骚乱者是怀有怎样的感情。风潮刚刚发生的时候,他便把手下的警员派往现场,而那个自称安布罗焦·富塞拉的人,正如店主所说,就是一个便衣警探,他领受任务四处巡视,以期在闹事现场侦查出某个人物,监视和跟踪他,这样好在夜深人静时分或者第二天一举捉拿。

此人刚听了伦佐瞎说的头几句话,便盯上了这个目标,在他看来,这个善良的青年恰是肇事者,正是他要猎获的对象。他后来发现伦佐是个外来客,本想一举把他拿下,趁势把他送入监狱,这是城里最为安全的旅店;但正像我们所看到的,他未能得手。不过,他还是准确地探听到了他的姓名、籍贯,以及许多可供判断的有趣的材料。这样,当店主来到警察署,准备禀报他得知的有关伦佐的情况时,那儿的人已经掌握了比他还要多的情况。

店主走进了他平常去的那间屋子,报告有个外乡人上他店里来投宿,但说什么也不肯讲出自己的姓名。

“您向执法的衙门报告,履行了您的职责,”一名刑事的录事放下羽笔,说道,“可这些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

“这竟然算不上秘密了!”店主暗暗思忖,“真是神通广大!”

“我们还知道那神秘的姓名。”录事接着说道。

“鬼东西!连姓名都知道了,他们是怎么探听到的。”店主又暗自思忖。

“而您,”那录事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您没有诚实地说出全部实情。”

“我还该说些什么呢?”

“唉!唉!我们知道得很清楚,那家伙把许多面包,用强暴的手段,在骚乱和掠夺中抢来的许多面包,都带到了您的店里。”

“他是一个人来小店的,口袋里装了一只面包,我压根儿不知道他打哪儿弄来的,我可以用身家性命作证,我亲眼瞧见,他只带了一只面包。”

“是吗?您总是为他们开脱、辩护;谁要是信了你们的话,他们就都成了大好人。您怎么能证明,他的面包是合法地得到的呢?”

“什么事情需要我来证明?这跟我毫不相干,我只是一个开旅店的老板。”

“但您无法否认,您这位顾客胆大包天,对那些告示说了许多放肆的话,对大臣的徽章也做出很恶劣和下流的举动。”

“请您原谅,先生,怎么能说是我的顾主呢,如果我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是魔鬼,请允许我这么说,把他打发到我的旅店来的。而且,如果我认识他,先生,您很清楚,我就不用问他的姓名了。”

“可是,在您的旅店里,当着您的面,向那些人煽风点火,说了许多无法无天、蛊惑人心的话,他们悄悄散布怨言,他们喧嚣、争吵,闹翻了天。”

“那么多人同声说话,乱哄哄的,先生,您要我怎么去注意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呢?我是一个穷老板,我得照顾我的生意。另外,先生,您也清楚地知道,谁把握不住自己的舌头,也管不了自己的拳头,何况他们又是结成团伙……”

“说得对,说得对,您就让他们去乱说乱动吧,明天,明天,您就会明白,他们的胡闹会不会收场。您对这个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不感兴趣。”

“您以为那些恶棍已经成了米兰的主人?”

“啊,正是这样!”

“那您瞧着吧,瞧着吧。”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国王永远是国王;谁个该受到惩罚,决计逃脱不掉,而我是个清贫的一家之长,自然不愿代人受过。你们有权有势,那就由你们去定夺吧。”

“您旅店还有很多人吗?”

“挺多的。”

“您的那位顾客在干什么呢?还继续吵吵闹闹,挑唆别人明天去闹事吗?”

“那个外乡人,我的先生,他已经上床睡觉了。”

“这么说,您店里的客人挺多的……得啦,您小心在意,别让他跑了。”

“我难道该去干密探的勾当?”店主心里想道,但他嘴上既不说是,也不说不。

“您回去吧。可您得严守法律。”录事又吩咐道。

“我向来是一个守法户,如果我什么时候胆敢犯法,您尽管处置好了。”

“您别以为法律是软弱无力的。”

“我?我的天哪!我什么都不感兴趣,我只管当我的旅店老板。”

“您总是唱这老调子,从来不知道说点别的什么。”

“我该说点什么呢?世上真理只有一个。”

“得啦,我们暂且相信您报告的情况。倘若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您就得仔仔细细地回答执法部门对您的询问。”

“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仔仔细细说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我的生意。”

“您注意别让他跑了。”

“我想警长一定知道,我是及时赶到这儿来履行我的责任的。我向您请安啦,再见!”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可的伦佐已经打了将近七个小时呼噜,而且还在沉沉熟睡之中,出现两个强壮的汉子,攥住他的胳膊摇晃,床脚那头有人喝道:

“洛伦佐·特拉马利诺!”

伦佐听到这声音,醒了过来,抽回两只胳膊,吃力地睁开眼睛,瞧见床脚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两名全副武装的汉子分立床头两侧。伦佐的酒意还没有完全消退,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惊奇之中有片刻工夫像是着了魔似的;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而且他讨厌这个梦,便伸了伸胳膊,好让自己完全醒来。

“喂,您听见了吗,洛伦佐·特拉马利诺?”身穿黑长袍的人,正是昨天晚上那个录事。“打起精神,快起来,跟我们走。”

“洛伦佐·特拉马利诺!”洛伦佐·特拉马利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我干什么?谁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们了?”

“少废话,动作快点儿。”站在他身边的一名警察又攥住他的胳膊,

喝道。

“哎哟,为什么这样蛮横无理?”伦佐嚷嚷道,他挣扎着缩回胳膊,“老板,喂,老板!”

“让他穿着内衣跟我们走吗?”那警察转过身来问录事。

“如果您不马上起来,跟我们走,那就只能这样动手了,”录事对伦佐说道,“您明白了吗?”

“这是为什么?”伦佐问道。

“您见到警察署长官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我吗,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我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儿,我奇怪……”

“那于您就更好,那于您就更好。只是要问您几句话,您就没事了,尽管去做您自己的事儿。”

“放我走吧,”伦佐说,“我又没有犯什么法。”

“得啦,别再胡搅蛮缠!”一个警察说道。

“我们这就把他带走吗?”另一个警察问道。

“洛伦佐·特拉马利诺!”录事喝道。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爷?”

“执行你们的命令,”录事吩咐两名警察。那两人立即伸手揪住伦佐,要把他拽下床来。

“唉!别伤了一个正人君子的皮肉……我自己会穿衣服。”

“那您快快穿好衣服。”录事说道。

“我这就穿上衣服,”伦佐回答。他于是去拿衣服,这些衣服乱七八糟地扔在床上,正像船只遭遇灭顶之灾后遗留在海滩上的碎片。他一面开始穿衣服,一面说道,“可我不愿去见警察署长官,我跟他毫不相干。既然你们现在这样不公正地对待我,我要去见菲雷。我认识他,我知道,他是个大好人,他还得感激我呢。”

“对,说得对,孩子,会把您送去见菲雷。”录事回答。

要是在别的场合,听到这样的请求,他一定会开心地哈哈大笑,但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他在上旅馆来的路上,已经瞧见大街上依然有着某种骚动的景象,难以断定这是昨天没有完全平息的动乱的余波,还是一场新的动乱的开端;只见人们从各处冒了出来,成群结队地行进,有些人则围成圈儿,聚集在一起交谈。他现在不动声色,或者说,至少想竭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他竖起耳朵细听,觉得外面嗡嗡嘤嘤的喧闹声愈强烈了。于是他一心只想快快办完差事,而且他也想平和而圆满地把伦佐带走,要知道,如果跟这年轻人公开闹翻了,他不敢担保在街上他们三个人能不能对付他一个。因此,他向两名警察使了一个眼色,叫他们忍耐,不可激怒这年轻人,而他也要努力用好言好语来说服伦佐。

此刻,伦佐一面慢慢腾腾地穿着衣服,一面在脑子里用心地回想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他大致上揣测出,关于那些告示和他的姓名引发的谈话,恐怕是惹事的祸根。可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而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执法的衙门才如此放心大胆、准确无误地来捉拿一个前一天大出风头的正派的年轻人?不过那些人恐怕不会个个都睡大觉的,因为伦佐也已经听到大街上越来越厉害的嗡嗡嘤嘤的喧闹声。他又打量了一下录事的面容,发现了那人竭力想掩饰而终于又显露出来的惶惶不安的神情。因此,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弄明白对手的意图,同时又为着拖延时间,想出一个脱身的计策,便开口说道:

“噢,我知道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缘故,全是为着打听我的名字。昨儿晚上我确实过分开心了。这些店老板有时候给人喝的是害人的酒,我是说,你们知道,有的时候这酒一喝进肚子里,它就开始说话了。但是,如果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那么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们的任何要求。其实,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嘿,真有意思,是谁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您?”

“好极了,孩子,好极了!”录事做出一副非常客气的样子,回答道,“我看得出来,您很有头脑,而我是个内行人,您尽可相信我,您比许多人都机灵。凭您这样好的态度,到那儿问您两句话,就会让您脱身,您就自由了,这样做是最快也是最圆满的解决办法。不过,孩子,您要知道,我是奉命办事,虽然按照我的本意,很想在这儿就释放您,可我没有这个权力。走吧,动作快点儿,您不必害怕。一旦那儿的人明白您是谁……而且我也会为您说情……您就相信我吧……得啦,快点儿,孩子。”

“唉,我明白,您没有这权力。”伦佐说道,他继续穿衣服,并且用眼色拒绝了那两个警察要动手拽他,迫使他快点儿穿上衣服的企图。

“我们经过大教堂广场吗?”伦佐随后问录事道。

“随您的便,当然,最好选最近的路,这样您可以尽早地获得自由。”录事回答道,心里却大为恼火,因为他现在无法抓住伦佐这个神秘莫测的问题,进行追根究底的盘问。“真是生不逢时!”他暗暗思量,“瞧,这个家伙落在了我的手里,看得出来,他是愿意和盘托出的;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这样,不拘形式,不用公事公办的一套,只需借助朋友式的随意的谈话,更不必动用什么刑罚,他就会把你想要得到的统统都招出来。把这样的人送进牢房的时候,已经把他审查得一清二楚,而他本人却还蒙在鼓里。这样的一个人物却偏偏在这样一个麻烦的时刻落在我的手里。唉!没有别的法子。”他竖起耳朵,把脑袋仰起,继续默默思量,“没有别的出路。今天好像比昨天更糟糕。”他脑子里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大街上传来的异乎寻常的喧哗。他禁不住去打开窗子,往外面瞧一眼。他看见成群结队的民众,一队巡逻士兵命令他们散开,民众起先用咒骂回答,最后才嘴里嘟嘟嚷嚷地说着什么,各自散去。录事看见士兵们的举止都彬彬有礼,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他关上窗子,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工夫,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应当自己办完这件差事,还是由两名警察看管伦佐,而他跑去向警长报告发生的一切。“如果这样,”他立即思忖道,“别人定会把我说成是个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一个胆小心虚的窝囊废,说我原应坚决执行命令的。既然已经走进了舞会,那就在这儿跳舞吧。这该诅咒的恼怒!这该死的职业!”

伦佐站起身来,两名警察像影子一样站在他的两边。录事向他们示意,不要过于逼迫他,并且对他说道:

“打起精神,孩子,我们快走吧。”

伦佐也在细心听、看和想。他现在已经完全穿好了衣服,只有一件马甲,他用一只手挽着,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各个口袋里摸索。

“啊呀!”伦佐盯视着录事,以非常郑重的神色说道,“这里原来还有钱和一封信,我的老爷!”

“所有的东西都会完整地归还给您,”录事说道,“但先要履行几项手续。我们走吧,走吧。”

“不,不,不,”伦佐连连摇头,说道,“我不同意这么做,我要我的东西,我的老爷。我会把我的事情交代清楚,但我要我的东西。”

“我要您亲眼看看,我是信得过您的。拿着吧,我们快走。”录事说道,他从怀里掏出没收的东西,叹了一口气,把它们交还给伦佐。

伦佐把钱和信放回原来的地方,嘴里嘟嘟嚷嚷地说道:

“你们给我离远点吧!你们跟窃贼打交道太多了,也多少学会了他们的本事。”

两名警察再也按捺不住了,但录事使了个眼色,阻住了他们,同时心中暗暗想道:“只要您跨进那个门槛,就会给您颜色看,您定会遭到报应。”

趁伦佐穿上马夹,戴上帽子的时候,录事用目光示意一名警察,让他先下楼梯,让犯人跟在他后面,随后是另一名警察,他走在这个队列的最后。他们走过厨房,伦佐问道:

“好心肠的老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录事向两名警察又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中的一个攥住伦佐的左手,另一个攥住他的右手,非常利索地用一种刑具铐住了他的手腕。这种刑具有个委婉、含糊的名字,叫做“腕套”。为着读者明了起见,我们不得不交代一下相关的细节,诚然这同历史的严肃性是不相称的。所谓腕套,只是一条比常人的手腕的圆周略长的绳子,两端各系着一个很像橛子的木片。捕人者先用绳子套住犯人的手腕,再用中指和无名指夹住两根木橛子,握紧拳头,只消将手转动,便可随心所欲地绞紧绳子。采用这种刑具,不仅可以确保犯人无法逃跑,而且也足以让顽固分子饱受皮肉之苦;为着达到这样的目的,绳子上面打了许多死结。

伦佐竭力挣扎,大声嚷道:

“为什么施这样的诡计?对一个规矩人竟……”

可是,那录事对于任何一件作恶的事情都善于用好听的言辞来解释:

“忍耐一会儿,”他说道,“他们只是公事公办,您想怎么着呢?这些全是走过场的形式。我们也没有法子按照我们的善良愿望去对待百姓。倘若我们不执行上司交代给我们的命令,我们就要吃苦头了,而且比你们还要倒霉。忍耐一会儿吧。”

录事这么说着的时候,两名执法的警察便转动了手里的刑具。伦佐马上平静了下来,正像一匹烈性的马驹觉得嘴里塞进了嚼子似的,他喊道:

“那就忍耐着吧。”

“好样的,孩子!”录事说道,“这是摆脱难堪的处境的最好的法子。您说该怎么办呢?这是件令人讨厌的事情;我也心里有数。不过,只要您安分老实,您一会儿就没事了。而且,我看得出来,您很愿意配合,那我是要出力帮助您的;为了您好,我还想给您另外一个忠告。您应当相信我,因为我很精通这一类事情:到了大街上,您就径直朝前走,别东张西望,别让别人发现您;这样,谁也不会来注意您,谁也不会去管这件事情;您也就维护了自己的名誉。再过一个钟点的光景,您就自由了。如今要办的公事实在多,他们也急切希望快点儿办完您的事,另外,我自然也要为您说情……以后您尽管放心,您照旧干您自己的事儿,没有人会知道,您曾经落入执法衙门的手里,而你们两个,”他转过身去,神情严肃地对两个警察说道,“好生注意,不得伤害他,因为我是他的保护人。你们得执行自己的公务,但你们得记住,他是个守规矩的好人,一个有教养的青年,再过一会儿工夫,他就自由了;再说,他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誉。你们在街上走的时候,要姿态稳重,不让任何人看出点什么来,好像三个绅士一起散步似的。”然后,他紧皱威严的眉头,用命令的语气,吩咐道:“你们定要照我的话去做。”

他朝伦佐转过身去,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面孔霎时间显露出了微笑,这仿佛是要说:噢,是的,我们是朋友!接着,又轻声地说道:

“需要理智。您照我说的行事,走路的时候要克制、平静;信赖一个爱护您的人。我们走吧。”

这支小小的队伍出发了。

不过,录事讲的这一大堆娓娓动听的话,伦佐连一句也不相信。他不相信录事爱他甚于两名警察,不相信录事会如此维护他的名誉,也不相信录事有意帮助他;他心里清清楚楚,那个伪善的家伙生怕他在路上遇到什么合适的机会,就从他手中挣脱,逃之夭夭。他急忙说了那些甜言蜜语,只是希望伦佐不去注意和利用逃跑的机会。因此,这一番开导的话产生的唯一效果,只是让伦佐更坚定了脑子里已经想好了的计划,反其道而行之。

谁也不要由此得出结论,录事是个初出茅庐、毫无经验的滑头,因为抱有这样的看法的人,是受了真相的蒙蔽。佚名作者在手稿中说道,这个录事正是他的朋友之一,是个老练的奸诈之徒;只是在那个时刻,他正陷于慌张不安的状态。我敢对诸位直说,录事在头脑冷静的时候,倘若见到有人为了怂恿别人去干一件连自己都疑虑的事情,便装出一个朋友的样子,热烈地予以鼓动和劝导,好像是提供一个大公无私的高见似的,他也定会嘲笑这样的人。

不过,这也是人们共同的趋向。当他们焦急不安的时候,们就会想到要别人来采取行动,把他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于是,便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执拗地恳请别人这么去做。而生性狡猾的人也不例外,他们一旦陷入焦急不安的境地,也一样难以逃脱这条共同的规律。因此,每逢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们便常常扮演一个非常可鄙的角色。

那些诡谲的手段,那些出色的机谋,常常是奸诈之徒用来赢得胜利的手段,也几乎成了他们的第二天性;他们以必需的沉着心态和清晰的头脑,不失时机地祭起这些法宝,如此出色,如此不动声色地干着无耻的勾当,而在大功告成以后,事情传播出去,自然获得人们一致的喝彩。至于那些不幸的人们,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便匆忙地、慌乱地使用那些手段,全然顾不上体面和文雅。这样,任何人目睹他们如此忙忙碌碌地诉诸这些手段,必定会既生发怜悯之情,又觉得可笑;而狡猾之徒意欲欺骗的人,诚然不及他们诡诈,却也很透彻地洞察他们的全部伎俩,并且从那些诡计中寻得照明自己的光亮,对付他们的法子。所以,不能不提示那些职业的狡猾之徒,要始终保持冷静的头脑,或者永远成为强者,因为这才是最可靠的。

话说伦佐刚刚走到街上,马上用目光扫视四周,东张西望,朝左右两侧扭动身子,竖起耳朵细听。但此刻还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场面;虽然每一个人都只管走着自己的路,但在不止一个行人的脸上很容易察觉出某种说不清楚的谋反的神情;而真正的骚乱还没有发生。

“理智,理智!”录事在他的背后轻声地提醒,“您的名誉,名誉,孩子。”

迎面走来三个人,他们的面孔因激动而显出火一样的通红,伦佐用心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听见他们在谈论一家面包铺,谈到隐藏的面粉,谈到社会公正,便开始晃动脑袋向他们发出暗号,故意大声咳嗽,显出跟平常受了风寒的咳嗽大不一样。那三个人开始分外用心地打量这支小小的队伍,随即停住了脚步;其他走过来的行人也停了下来;另外一些人已经走了过去,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转过身子,折返回来,加入了围观的人群。

“您得好自为之,理智些,孩子。您瞧,这样对您更糟糕。别坏了您的事;别坏了您的名声,荣誉。”录事不停地在伦佐耳边絮聒。

伦佐越发强烈地发出他的信号。两名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该采取得力的措施(每个人都有失策的时候),就一起把手铐收紧了一下。

“哎呀!哎呀!哎呀!”受刑的伦佐高声呼喊。

随着这呼喊声,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从街道的四面八方跑了过来。这支小小的队伍被阻挡了。

“他是一个罪犯,”录事用低低的声音对不断靠近的人群说道,“是一个当场抓获的盗贼。请诸位后退,让执法的人通过。”

伦佐明白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眼见两名警察脸色发白,或者至少说脸色苍白,“如果我现在还不敢救出自已,那我就毁了。”他暗暗思量。他立刻提高嗓门,说道:

“朋友们!他们要把我送进牢狱,因为我昨天喊了口号:面包,正义。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我是个好人。救救我,不要抛弃我,朋友们!”

作为回答,四周响起了一片同情伦佐的交头接耳的低语,要求保护他的更加响亮的声音。两名警察起初喝令,然后请求,最后便恳求那些最靠近的人走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而人群不予理会,却愈发拥挤,逼近。他们眼见大势不妙,就放开手铐,再也顾不得别的,慌忙混进人群里,好悄悄溜走,不让人们察觉。录事也急切地想如此逃逸,可他身上的那件黑袍却使他陷入了糟糕的处境。这个可怜的家伙,脸色发白,惊慌失措,他竭力蜷曲身子,缩成一团,好从人群中钻出去。但他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害怕碰到无数向他射来的愤怒的目光。他想方设法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陌生人,只是偶然打那里走过似的,他拼命贴紧拥挤的人群,就像一根稻草沾在冰块上。

他跟一个人面对面地撞上了,那人显出比任何人都更严厉的神色,紧紧盯视着他,录事脸上尴尬地堆出笑容,假装糊涂地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儿?”

“哼,你这乌鸦!”他回答道。

“乌鸦!乌鸦!”四周回荡着呐喊声。

除了叫骂,人们又用手推搡。他一方面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方面被众人推搡着,用最快的速度,达到了他此刻最关紧要的愿望:从这紧逼的拥挤的人群中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