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拥挤在后边的人群,开始向各个方向、各条街道疏散。有人回家,也得去照料自己的事情;有人朝远处走去,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贴身挤压之后,需要到空旷之处好生轻松一下;有人去探访朋友,摆摆龙门阵,闲扯当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大街的另一头,也开始同样的疏散,人群显得稀少起来,这样,那一队西班牙士兵,没有遇上任何抵抗,便径直朝粮食大臣的宅第奔来。

在这宅第的周围,还聚集着一群这场骚动的顽固分子。那伙心地不善的人,眼看那么轰轰烈烈的行动竟落得如此冷冷清清和如此令人失望的结局,心里很不高兴。一些人叽叽喳喳地议论,另一些人扯开嗓子骂娘,还有一些人赶紧商量,看看还可能采取什么别的行动。仿佛是为了试探,他们猛烈敲打和撞击那扇勉强重新撑上的可怜的大门。西班牙士兵刚一露面,那伙人当中,有的人一溜烟似的奔跑,有的人慢慢腾腾、若无其事似的走开,都朝另外的方向败退,把这地方让给了士兵们。于是,士兵们占领了这一地带,守卫粮食大臣的宅第和大街。

不过,成群结队的人仍然充斥着附近的所有街道。只消有三两个人在某个地方停留下来,马上就会有三个、四个、二十个人围拢过来。这儿有人走开了,那儿又麇集起一群人。这正如一场暴风雨过后,一卷卷浓厚的云雾,犹自在蔚蓝的天空飘游;这仿佛是要提醒那些仰望天空的人,天气还没有晴朗呢。自然也不难想象那些七嘴八舌的嘈杂的谈话。有人神情激动地叙述他目睹的种种特别的事件;有人吹嘘他亲自动手干的事情;还有人为事情以如此方式收场感到高兴,对菲雷大加赞扬,并且预言粮食大臣将会蒙受悲惨的后果;也有人讥笑道:“你们别担心,他们不会要粮食大臣的命,要知道,狼绝不吃狼肉。”另外有人愤愤然地抱怨说,事情没有像应当办的那样办好,一切都是场骗局,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到头来这样的结局却落得让人耻笑,实在是件愚蠢的事儿。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一切都染上了一重苍茫的暮色。许多人因为一整天的紧张而觉得疲倦,也不喜欢在迷蒙幽暗中闲谈,便各自回家。我们那位年轻人,在最需要人出来相助时,鼎力帮助那辆马车顺利通过,并且像参加凯旋仪式似的,夹在士兵的队列中间,紧紧追随着那辆马车。当他看见马车自由地奔驰,脱离了危险,心中不由得一阵欣喜。他又随着人群走了一小段路,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离开了队列,因为他也想多少自由自在地松一口气。

他因为方才经历的种种混乱无序的事件而激动不已,刚才种种景象仿佛还在眼前,但在空旷的地方走了几步路之后,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异常强烈的需要,吃饭和休息的需要。现在上修道院去,已经为时过晚,他便开始环顾四周,到处张望,寻找饭馆的招牌。他就这样伸长脖子往前行走,来到了围成一堆的人群跟前。他止住脚步,听见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第二天的打算和计划。他旁听了片刻的工夫,再也忍不住了,他很想说点什么,他觉得,那些今天出了大力的人,应该当仁不让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今天他所亲眼目睹的种种事情,使他深信,眼下要办成一件什么事情,只要获得那些街头民众的支持就足够了。

“诸位先生!”他提高了嗓门,开始演讲,“我能奉献一点粗浅的意见么?且听我的粗浅之见:人世间的邪恶绝不止于面包这一桩。今天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能促使别人倾听我们的声音,我们就能够伸张正义。因此,我们必须继续这样行事,直到铲除其他的各种邪恶,直到这个世界多少成为基督徒的美好世界。可是,有那么一些专横的恶霸,他们的所作所为跟十诫背道而驰,他们以强凌弱,想出种种法子来残害清白无辜的百姓,可他们还总是有理。诸位先生,实际情形不正是这样么?事情还不止于此。当他们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坏事,竟然若无其事地,更加昂首阔步地走路,好像他们为谁行善积德了似的。要知道,米兰城里也有这样的家伙。”

“多得很呢。”有一个人呼应。

“我也是这么想的伦佐继续说道,“这样的怪事我们那里也有的是。而且,事情本身也很让人信服。举个例子来说吧,现在我想讲这么一个人,他有时住在乡下,有时又在米兰住着,如果他在那个地方是个恶魔,那么在这儿也绝对成不了天使,我是这么以为的。诸位先生,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可曾看见这样的一个恶魔被打入牢狱?而最糟糕的情形,这一点我敢确凿无疑地说,就是颁布了许多告示,说是要惩罚这样的人;这些告示并不是空空洞洞,没有内容,而是写得头头是道,我们实在也不晓得怎么能写得比这更完好;告示上明明白白地列举了那些可耻的恶劣勾当,正是实际上常常发生的事情;对于每一样恶行,都规定了恰当的惩罚。告示上还说,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一律平等,这一点我是晓得的。可现在,你们如果去找那些有学问的人,无论是善打官司的律师,还是假装正经的伪君子,请求他们根据告示上所说的为你们主持公道,他们会像教皇对待地痞流氓一样来对待你们,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被戏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按照国王还有那些掌权的人的意思,所有为非作歹的家伙,都应当受到惩罚。可他们连一根毫毛也没有被触动,因为他们已经结成同党。所以必须打破他们的同盟,明天一早得去见菲雷,他是一个大好人,平易近人。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我们看得分明,他是多么乐意跟贫苦的大众在一起,多么用心听取别人对他的谈话,多么客气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一定要去见菲雷,把事实的真相禀告他。就我来说,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向他细细诉说。我曾经亲眼见到过一张告示,上面有官方的印信,是由三位长官颁布的,下面都漂漂亮亮地印着他们的名字,我瞧见其中的一个名字就是菲雷。这份告示讲的正好跟我的事情相关。我去见过一位博士,请他替我主持公道,这也符合那三位长官,包括菲雷颁布的告示的精神,而且这位博士先生给我看的恰好也是这份告示;可奇怪的是,嘿!嘿!他竟以为我对他说的是疯话。

“我相信,这位可爱的老头儿要是听到我讲的这些怪事儿——他对这些事儿自然不会全知道,尤其是那些米兰城外发生的事儿,——他一定不愿意这个世道如此堕落下去,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改正。何况,他们既然颁布了告示,应当乐意别人去好生遵守;如果把这些告示当作儿戏,那么对于签署这些告示的长官的名声,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一种讽刺。如果专横的恶霸们不肯低头认罪,反倒去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我们就挺身而出,去助一臂之力,就像我们今天所做的那样。我并不是说,菲雷应当坐着马车,巡视各处,把所有的恶霸、土豪一一捉拿归案,是的,如果那样,就需要一条诺亚方舟。我们只希望他不仅在米兰,而且在其他各地都能发号施令,叫那些家伙老老实实遵守告示,并且对那些胆敢为非作歹的人严惩不贷;按照告示该坐牢的,就坐牢;该服苦役的,就服苦役;还要严令行政长官们务必认真履行职责;如果玩忽职守,就罢他们的官,换上更称职的;何况,正像我所说的,我们将会支持他。另外,他还应当训示那些博士,要他们倾听穷人的想法,维护和伸张正义。我说得对吗,我的先生们?”

伦佐讲话的时候是如此充满激情,所以打一开始就有很多聚集在那儿的人,停止了各自的谈话,朝他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工夫,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听众。随后响起一阵杂乱的鼓掌声,作为对他的讲话的回答,人们喊道:

“好样的,是这样。你讲得有道理,简直太正确了。”

自然也不免有人提出批评。

“哼,不错,”有一个人说道,“听山里人夸夸其谈,他们个个都是律师。”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如今这世道,”另一个人喃喃地说道,“任何一个贱民都想发表一通高论。可是要再把事情闹大,那就不会有便宜的面包了,而我们正是为了面包才有今天的行动。”

不过,伦佐只听见了别人对他的恭维,有人握住他的一只手,有人拉住他的另一只手。

“明天见?”

“在哪儿?”

“大教堂广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们准会办成一些事情。”

“是的,我们准会办成一些事情。”

“诸位善良的先生,谁愿意给一个可怜的孩子指点一家可以吃口饭和睡一宿的旅店?”伦佐问道。

“勇敢的年轻人,我乐意为您效劳,”有一个人回答道。他用心地听了伦佐的讲话,在此以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认识一家旅店,正适合您的要求。我把您介绍给旅店的老板,他是我的朋友,一个好心人。”

“离这儿很近吗?”伦佐问道。

“不远。”那人回答。

聚集的人群散去了。伦佐和众多的素不相识的人一一握手道别以后,又感谢那个刚刚认识的人的一番好意,便跟随他走去。

“感谢什么?”那人说道,“一只手只能洗另一只手,两只手就洗脸。我们都有责任帮助别人,不是这样么?”他一面行走,一面仿佛进行谈话似的,不停地向伦佐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并不想打听您的事情;但我觉得您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您是打哪儿来的?”

“我?”伦佐说道,“我打莱科来。”

“莱科?你打莱科来?”

“是的,莱科……就在近郊。”

“可怜的年轻人!从您的谈话里我听得出来,有人干了蠢事,欺侮了您。”

“唉,我亲爱的好心人!我不想在大庭广众间多谈自己的事情,所以方才我不得不多少绕着弯地讲话。不过……够了,总有一天都会知道的;到那个时候……噢,这儿我瞧见了一家旅店的招牌,我可不想再往远处走了。”

“不,不!去我说的那家旅店,马上就到了。”那向导说道,“在这儿打尖,你会觉着不舒服。”

“唉,没关系,”年轻人回答,“我不是那种讲究排场的阔少爷,只要有点吃的东西将就着塞饱肚皮,再有一张草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只是想赶快解决这两件事。瞧,好运气!”他径直走进了一座简陋的大门,那门上面悬挂了一块画着圆圆的月亮的招牌。

“好吧,既然您喜欢这样的地方,我就带您去。”陌生人说道,说罢就随着伦佐走进了旅店。

“我不好意思再麻烦您了,”伦佐说道。“不过,”他接着又说,“您如果能和我一起喝一杯,那我就太高兴了。”

“谢谢您的好意,我领情了,”那人回答。

他看来很熟悉这个地方,走到伦佐的前边,领着他穿过了院子,走到通向厨房的一扇门跟前,拔下插销,打开门,带着同伴走了进去。从一间宽敞的屋子的大梁上垂下两条杆子,吊着两盏油灯,射出半明半暗的光线。一张狭长的大桌子,占去了屋子的好大一片地方,两边各有一条长凳,乱哄哄地坐着许多顾客,他们当中好像谁也没有闲待着。桌子上面到处都是凌乱的餐巾和狼藉的杯盘,拿在手里的和掀翻的纸牌,掷出来的和抓起来的骰子,各种各样的酒瓶和酒杯。米兰的钱币、银币和西西里的金币隐约闪出光亮。倘若这些钱币能够开口说话,它们恐怕会这么诉说:今天早晨我们还安躺在一家面包铺的钱柜里,或者,是在一名围观的过客的口袋里,这些先生全神贯注地观看大街上发生的事情,竟顾不上注意自家的口袋。

屋子里吵吵嚷嚷,人声沸腾。一名伙计东奔西走,直忙得团团转,照料着那张大桌子和赌牌的桌面。店主坐在壁炉前边的一只小凳子上,从外表上看来,他似乎专心于用火银在炉灰上勾画着各种图形,然后又把它们一一抹掉;可是,他实际上却警觉地关注着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听到有人拔插销的声音,他立刻站起身来,向两位不速之客迎去。当他一眼瞧见带路的人,不禁心里暗暗地咒骂道:“这讨厌的家伙!你总是在我最不愿意见到你的时候,突然上我这儿来!”他又迅速地瞥了伦佐一眼,心里又暗暗说道:“你这人好面生。可是,你跟这样一个猎人一起来,你恐怕不是一条猎狗,便是一只倒霉的兔子。只要你开口说上两句话,我准能猜出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店主脑子里闪过的这些想法却丝毫不在脸上显露出来;他的光滑而圆圆的面孔,暗红而浓密的短髭,一双明亮而锐利的小眼睛,仿佛一幅肖像画似的,木然不动。

“两位先生要点什么?”店主大声地问道。

“先来一瓶上好的纯酒,”伦佐吩咐道,“然后再来点儿吃的。”说罢,他迫不及待地在靠近桌子上方的一条凳子上落座,深深地舒出了一声“啊!”仿佛是想说,马不停蹄地忙乎了这么大半天之后,能在凳子上坐下歇息,真是舒服。可是,他马上回想起了最后一次跟露琪亚、安妮丝一起,围着那张桌子,同坐在那条凳子上的情景,又禁不住叹息起来。他瞧见店主拿着一瓶酒走过来,便摇了摇头,仿佛是要驱走那份相思之情。伦佐的同伴在他的对面落座,伦佐马上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道:“这杯酒先润润你的嘴唇吧。”他又满满地斟了另外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你可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我们?”伦佐问店主。

“有炖肉,您爱吃吗?”店主回答。

“太好了,要炖肉。”

“这就来人伺候您,”店主对伦佐说道,随即又吩咐伙计:“好生伺候这位外乡来的客人。”他朝壁炉走去。“可是,”他又转过身来,对伦佐说道,“可是,今天店里可没有面包。”

“面包,”伦佐放声大笑,说道,“上天恩赐给我们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第三只也是最后一只面包,这是他在圣迪奥尼吉十字架下捡到的。他高高举起面包,高声喊道:“这就是上天恩赐的面包!”

这一声叫喊惊动了许多顾客,他们转过身来,见到这份举得高高的战利品,有人不禁欢呼起来:

“廉价面包万岁!”

“廉价面包?”伦佐说道,“感谢……保佑与仁爱。”

“那自然更好,自然更好。”

“不过,”伦佐马上补充道,“我不希望诸位先生往坏处想。这面包,怎么说呢,不是我扒窃来的。我在地上捡到的;如果当时能找到主人,我会付钱给他的。”

“好样的!好样的!”众人齐声呐喊,更加放肆地哄笑。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伦佐说的是一番真话。

“他们以为我是打趣,可实际情形就是这样,”伦佐对他的向导说道,他挥动那只面包,又接着说,“您瞧,他们把这面包压成什么样子,简直像一块烤饼了;可不,那儿的人也真多!如果那些人当中有谁个的骨头娇嫩一点,非压扁了不可。”他随即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四口面包,又喝干了第二杯酒,说道,“我的嗓子从来没有这样干燥过。这面包自个儿是下不了肚的。今天喊得太厉害了!”

“您给这位年轻人准备一张好床铺,”那向导吩咐店主道,“他打算在这儿住一宿。”

“您想在这儿住一宿?”店主走到桌子跟前,问伦佐。

“是的,”伦佐回答,“一张普通的床铺就可以,但要刚洗过的干净被单;我出身寒素人家,但我喜欢整洁。”

“噢,您尽可放心!”店主说道。他走到位于厨房角落的柜台,然后一手拿着一瓶墨水和一张白纸,另一只手拿了一支笔,回到客人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伦佐莫名其妙,问道,一面吞下一块伙计端到他面前的炖肉,然后,带着惊奇的神情,笑嘻嘻地问道:“这莫非就是洗干净的被单?”

店主并不答话,只把墨水瓶和白纸放在桌子上,然后把左手臂和右胳膊肘搁在桌子上,把笔举起来,抬起面孔,注视着伦佐,对他说道:

“劳驾,请告诉我您的姓名和籍贯。”

“什么?”伦佐说道,“我要一张床铺,跟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相干?”

“我只是照章办事,”店主答道,一面瞧着向导的面孔,“凡是来小店留宿的,我们有责任向上司报告:‘姓名,籍贯,做何生意,是否携带武器……在此需住宿多久,等等。’这是告示明文规定的。”

在回答店主以前,伦佐又喝干了另外一杯酒;这已经是第三杯,打这以后,我恐怕就无法计算他究竟喝了多少杯了。然后,他回答道:

“哈哈!你有告示?我倒很想当一个律师;而且我马上就会弄清楚,这些告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实话实说。”店主说道,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伦佐的同伴。他又一次走到柜台那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大纸,然后拿着这份告示,放在伦佐的面前,打算向他好生解释。

“啊,您瞧!”伦佐的一只手举起重新斟满的酒杯,很快把酒灌进肚里,接着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张告示,嚷道,“瞧,就是那张漂亮而珍贵的纸。重新见到它,我太高兴了。我认识那上面的纹章,知道那张异教徒的脸,脖子上套着一条绳子,是什么意思。”(当时的告示上方都印着总督的纹章,而贡扎罗·菲尔南德玆的告示上,一个脖子上套着锁链的摩尔王的肖像引人注目。)“那张脸是要告诉我们,谁个有本事,就发号施令,谁个清愿,就任人宰割。等到告示上的这位大人,把那个……得了,只有我知道……把那个恶棍送去坐牢,就像另一张告示宣布的那样;等到这位大人帮助一个诚实的青年娶上了那位愿意嫁给他的诚实的姑娘,到那个时候,我会把我的真实姓名告诉这位大人,我会向他奉献上一个虔诚的吻。我有好多堂堂正正的理由拒绝说出我的姓名。嘿,真是如意算盘!如果一个恶棍,指挥着一伙恶棍,因为他独自一个……”他打了个手势,结束了自己的讲话,“如果这个恶棍想打听到我在什么地方,想把我置于死地,请问告示上的这位大人会伸出手来帮助我吗?竟要我把我的事情都抖搂出来!这也真新鲜。即使假定我是为了忏悔才来到米兰,那我愿意去找一位神甫忏悔,而断然不会找一个旅店老板。”

店主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仍然盯视着向导,而此人也沉得住气,一点儿不动声色。伦佐,我们不能不遗憾地指出这一点,他又把另一杯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我再给你讲一个道理,我亲爱的店主,它会完全说服你的。如果这些为善良的基督徒说话和撑腰的告示,到头来都是分文不值,那么,就更不必指望那些不为我们说话的告示了。现在你把这些乱糟糟的东西都撤走,再上一瓶酒来。你瞧,这一瓶空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指节轻轻地敲击酒瓶,然后又补充说道:“你听,店主,你可听见简直像破瓶子的声音”

这一次,伦佐又逐渐地吸引了周围的人的注意,而且还赢得了他的听众们的喝彩。

“我该怎么办呢?”店主瞧着那个其实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的人,问道。

“得了,撤走!”许多酒客大声嚷了起来,“那年轻人说得对,这些统统是勒索、圈套和刁难人的玩意儿。如今有了新的法律,新的法律。”在一片乱哄哄的喧嚣声中,陌生人向店主投去责备的目光,似乎要让店主明白,方才的问话很容易暴露他的身份,说道:

“让他随意一点儿吧,别再惹事啦。”

“我只是做该做的事,”店主提高嗓门解释道,然后又自言自语,“现在我可以放心了。”他一一拿起纸、笔、墨水、告示,还有要递给伙计的空酒瓶。

“再上一瓶同样的酒来,”伦佐说道,“我觉得这酒才是一个大好人。我把它和另外一瓶酒一起打发到肚子里去睡觉,而无须问它的尊姓大名,来自何方,为何而来,打算在这个城市逗留多久。”

“再上一瓶同样的酒来。”店主把酒瓶递给伙计,吩咐道。他随即又回到壁炉跟前坐下。“可不是一只倒霉的兔子!”他继续用火钳在炉灰上胡乱画着,暗暗思忖,“你今天落入了谁的掌心!一头蠢驴!如果你想呛水淹死,那就淹死吧,可明月旅店的老板却不愿意为了你做的蠢事而受牵连。”

伦佐向同伴和所有站在他一边的人表示谢意,他说道:

“善良的朋友们,如今我看得很分明,大凡好人都是互相扶助,互相支持的。”他又摆出一副演说家的架势,伸出右手,在餐桌上方挥舞,激动地说,“现今所有执掌大权的人,事事处处都要靠那一张纸、一支笔和一瓶墨水,真是怪事!时时刻刻都拿着一支笔!这些大人们被笔迷了心窍!”

“嘿,那个乡下来的好心人!你想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一名赢了钱的赌徒,笑嘻嘻地说道。

“我想听一下。”伦佐回答。

“其中的奥妙就在于,”那人说道,“这些大人们最喜欢吃鹅肉,鹅的羽毛多得堆成了山,所以总得想个法子把鹅毛派上用场。”

众人放声大笑,除了那个输了钱的赌客。

“瞧,那位朋友是个诗人。”伦佐说道,“看得出来,诗人在这儿还真不算少;其实到处可以出诗人。我也有点做诗的本事,有时候我也会说点特别有趣的事儿……不过,那全是事情一帆风顺的时候。”

为了明白伦佐的这一番荒唐言论,恐怕要告诉诸位,对于所有富于教养的人而言,诗人意味着神圣的天才,品都斯山的臣民,缪斯女神的弟子,而在当时米兰的平民百姓尤其是乡村的庄稼人的心目中,诗人全然失去了这样的意义,他们只是有着奇思怪想的头脑,他们的言谈举止充满机智和奇特,而非理性。那位自称诗人的一介平民,侃侃而谈之中竟然信口开河,把事情说得远远离开了它们的本意!我真想请教诸位,诗人同奇思怪想的脑袋有何相干?

“不过,还是让我来揭穿那真实的原因,”伦佐接着说道,“就因为笔杆子落在他们手里,这样,他们说出来的话,随风而去,无影无踪,而可怜巴巴的百姓说的话,他们却注意极了,话一出口,他们就用笔把这些话逮住,记录在纸上,将来随时随地可以利用。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狡猾的用心,有意糊弄小老百姓,当没有什么文化的小老百姓有点儿……嗯,我晓得我要说什么……”为着让别人明白他的意思,他用食指敲敲自己的前额,“当他们发觉人家开始看出了他们的鬼把戏,就赶紧在谈话里,嗒嗒嗒,塞进去几个拉丁文字眼,把小老百姓糊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够了,该抛弃这样的恶习了。今天的情形就好多了,办事都用通行的意大利语,再也不要纸、笔和墨水。明天,当大家都懂得管理自己,事情就会更加好办,我们也不会去伤害任何人的一根毫毛;当然,一切都要秉公办事。”

这时,一些顾客继续开始赌博,另外一些人继续吃饭,许多人高声喧哗。有人离去,也有人进来。店主的目光注视着所有的人。不过,这形形色色的事情都跟我们要叙述的故事毫无关系。

那位陌生的向导并不急于回去;从表面看来,他待在那儿也没有什么事情;可是,在他没有跟伦佐再单独交谈一会儿之前,他是不愿意离开的。他朝伦佐转过身子,重新挑起关于面包的话题。他先是说了几句当时人人都那么说的言语,然后就透露出他的想法。

“唉,假如由我掌权,发号施令,”他说道,“我一定会想出法子,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顺顺当当。”

“您打算怎样行事呢?”伦佐问道,一双显得比往常更加明亮的小眼睛凝望着他,嘴唇略微扭曲,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我打算怎样行事?”那同伙说道,“我愿意人人都能享用面包,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是一个样儿。”

“啊,这太好了。”伦佐说道。

“且听我细说我的计划。先制定公平的面包价格,让所有的人都能够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然后按人头配给面包。要知道,总有那么一些贪嘴好吃的人,他们巴不得所有的面包都归他们所有,都被他们抢购一空;这样,穷苦百姓就一无所有。所以,必须实行面包配给制。怎么去做?瞧,给每个家庭按照人口的多寡,发一张卡,大家凭这口粮票去面包铺取自己的一份面包。拿我来说,他们就应当发给我一张这样的面包卡:安布罗焦·富塞拉,制剑工人,有妻室和四个孩子,都已达到吃饭的年龄(请好生注意):应配给面包多少,应付面包钱多少。但做事一定得公正,严格按人口多少配给。而给您,先生,譬如说,也要发一张面包卡,上面写着……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洛伦佐·特拉马利诺,”年轻人回答。他被这项计划深深吸引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这项计划完全是建立于纸、笔和墨水之上的,而为着实施它,第一件该做的事便是汇集人员的名单。

“好极了,”陌生人说道,“那您有妻室和孩子吗?”

“我本要……孩子,不……还太早……妻子,唉……如果这世道能够依照公理……”

“噢,您是单身的汉子!那您得忍耐点儿,您暂且只能得到一份不多的口粮。”

“理应如此。但如果承蒙上帝的保佑,能够像我希望的那样很快……得了。要是我娶了妻子呢?”

“那就换一张面包卡,按照方才我说过的办法,给您增加一份;始终都是按人口来配给。”陌生人说罢,站起身来。

“这是个好办法,”伦佐大声说道,一面伸出拳头擂着桌子,一面继续嚷嚷,“为什么不制定这样一个法律呢?”

“您叫我怎么说才好呢?我该走了。祝您晚安,因为我觉得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已经等我多时了。”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伦佐大声说道,急忙给那人的酒杯斟满了酒,随即又站起身来,攥住他的衣边,扯住不放,让他重新坐下来,“再喝一口,别不给我面子。”

然而,这位朋友猛地一甩胳膊,解脱出来,任凭伦佐怎样急切地恳求或责备,又道了一声“晚安”,便径自走了。他已经走到了街上,伦佐还依然在大声喊他,挽留他,然后又沉重地坐到椅子上。他的目光呆呆地盯视着那只他方才斟得满满的酒杯,见到伙计从餐桌前走过,就用手势招呼他站住,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似的;然后,用手指指那只酒杯,用一种缓慢而严肃的语气,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把每一个字都念出来:“瞧,我给那位好心人备了这杯酒;你瞧瞧,满满的一杯,完全是为着表达一个朋友的情意;可他没有领情。有的时候,人总有些让别人猜不透的念头。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我已经把我的心都敞开给他看了。现在酒既然已经备下了,那就不要让它浪费了。”说罢,他举起酒杯,一咕噜把酒灌下肚去。

“我明白了。”伙计说完就离开了。

“啊,你也明白了,”伦佐接着说道,“这么说来,我谈的都是对的。当你有理有据的时候……”

出于对真实的热诚追求,所以我们才忠实地叙述这故事中如此重要的角色——几乎可说是男主角——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基于同样的不偏不倚的缘故,我们也需要指明,这样的事件于伦佐也是头一回发生。正因为他平日并无放纵的恶习,才在很大程度上酿成了不幸的后果。他一反常态,从一开始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了那么多的酒,半是由于他觉得上火,半是由于精神状态不正常,所以他的举止行动才失去节制,才很快晕头转向;倘若是一位惯于豪饮的人,这几杯酒充其量不过是解解渴而已。关于这一点,佚名作者的手稿发表了这样的见解,我们不妨复述一下:有几多能耐做几多事;节制的、诚实的习惯,使人获益匪浅;当这样的习惯愈是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人一旦背离这样的习惯,便愈能很快发觉,纠正过来;这样,他便久久地牢记在心;过失化为他的教益。

话又说回来,当最初的酒意涌上伦佐的脑袋时,酒和话就再也收不住了,酒汩汩地下到肚里,话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失去了分寸,也乱了章法。到了我们叙述他方才的情形时,他已经身不由己,无法自制了。他感觉到一种要说话的强烈愿望。他的听众,或者那些被他当作听众的在场的人,并不缺乏。起初一段时间,他说话还不过于费劲,一字一句还多少有点儿条理;可是,渐渐地,他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是很难的了。他的某个想法,在头脑里分明是活泼而清晰的,却变得模糊起来,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苦苦等待的字句,从嘴里说出来却跟原来的意思毫无关系。在他觉得苦闷的时候,受一种虚假的直觉的驱使,他竟诉诸那迷人的杯中物,希冀借酒浇愁,而这种虚假的直觉真不知在多少事情上毁了多少人。但在这样的情形中,那杯中物究竟能给予他什么帮助,有理智的人自然是很清楚的。

我们只略略提一提那个可悲的夜晚伦佐滔滔不绝地讲话,而不提那些为数更多的不合时宜的话,因为它们不只缺少兴味,甚至连兴味的外表也一丁点儿都没有,而这正是任何一部出版的书籍不可或缺的东西。

“唉,老板,老板!”伦佐又开始在顾客们乱哄哄的喧闹中说话,他的目光追随或围着餐桌走动或在壁炉前坐下的店主,有时又把目光投向店主并不在那儿的地方,“您是老板!我忍受不了……刺探我的姓名和职业的诡计。而且是对待像我这样的青年!……你做得太不像样子。把一个落唯青年的情况记在纸上,你会得到什么样的满足,什么样的乐趣,什么样的好处?我说得对吗,先生们?店老板理应保护正派的老百姓……听着,听着,店主,我想替你作个比较……讲讲道理……你们笑话我,呃?我有点兴奋,是的……可我讲的都很在理。请您对我实说,是谁个使您旅店的生意兴隆?可怜的普通老百姓,不是这样吗?我说得对吗?您瞧,那些颁布各种各样告示的人当中,可有谁上您这儿来喝过一杯酒吗?”

“他们全都喝凉水。”伦佐邻座的人说道。

“他们想保持头脑清醒,”另一个人补充说,“这样好把谎言说得更圆满。”

“好!”伦佐大声喝彩,“方才是诗人出来讲话了。这么说来,你们也都明白我讲的道理。请您告诉我,老板,菲雷是位最好的大官,他可曾光临过这儿,和您干一杯,花上哪怕一个子儿?而那个残害无辜的狗东西堂罗……?啊,我该闭上嘴,我一点儿也不糊涂。菲雷和神甫克里……我晓得,这是两个大善人,可惜这世界上善人太少了。上年纪的人比年轻人坏,而年轻人……比上年纪的人更坏。不过,我很高兴,终究没有发生流血事件。嗨,野蛮的勾当就让刽子手去干。面包,噢,这自然是要的。今天我可没少让别人推来搡去,但是……我对别人也没少推啊搡啊。让开!面包有的是!万岁!……可连菲雷……也要讲几句拉丁语……sies baraos trapolorum……真是叫人讨厌的习惯!万岁!正义!面包!嘿,这才是千真万确的言语!……而那个地方如果有这样的大好人……当时响起了那讨厌的当……当……当的钟声,接着响起另一阵当……当……当的钟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必逃跑了,就会把那个堂区神甫留在那儿……我晓得,我现在说的是谁!”

说完这席话,伦佐垂下脑袋,静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沉思,随后,他吐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抬起头来,一双熠熠闪光的眼睛润湿了,显露出了一种忧伤,如此的可怕和粗俗,倘若他心中思念的人此刻见到了他,一定会难受的。但是那些顾客已经开始讥笑伦佐充满激情而又语无伦次的讲话,尤其是取笑他那副痛苦的模样。最靠近他的那些人招呼其他的人:“你们瞧!”众人便都转过身来打量他。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人们的笑柄。我们不能断言,所有的人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或者说神智处于正常的状态;但是,说句实话,只是没有一个人醉得像伦佐那样,何况他又是一个乡巴佬。他们当中的这个人或那个人,不停地用各种各样荒唐的或者粗野的问题去挑逗他,用一些装模作样的虚礼去嘲弄他。伦佐时而做出生气的样子,时而把这些都当作玩笑,时而全然不顾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讲些别的毫不相干的事情,时而回答问题,时而又提出问题,他的言语始终是跳跃式的,常常风马牛不相及。幸运的是,在如此胡言乱语的情形下,他倒本能地保持警惕,避免说出任何人的名字;这样,最深刻地烙印在他记忆之中的那个名字,没有暴露出来;否则,倘若那个连我们都很敬爱和尊重的芳名,在那些臭嘴里传来传去,被那些恶毒的舌头捉弄,那将是一件太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