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像一群猎犬,徒劳地追逐一只兔子,却终究未能把它捉住,只好摇动着尾巴,耷拉着脑袋,怏怏不乐地回去见它们的主子。那一伙强徒,在那乱糟糟的夜晚,也正是这副模样回到了堂罗德里戈的府邸。

堂罗德里戈正在楼上的一间空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屋子里一片昏暗,从窗口可以瞧见外面的一片开阔地。他不时地止住脚步,竖起耳朵细听,又透过遭虫蛀的护窗板的缝隙向外张望,显露出异常焦急不安的神情,这不只是由于他吃不准这一行动的成败的缘故,也是由于他为这一行动可能产生的后果而担心的缘故,因为这毕竟是这个强人所策划的最重大、也最冒险的一项行动。不过,想到他早已采取预防措施,它们纵然无法消除别人的疑心,但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于是他又镇定下来。“至于别人的疑心,”他思忖道,“我嗤之以鼻。我倒要看看,谁个胆敢上这儿来探听,此地可藏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让那个乡下佬来吧,来吧,他自会得到最好的接待!让那个修士也来,来吧。那个老婆子?让她去贝加莫吧。法律?呸,法律!那市长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是疯子。如果他们上米兰去呢?在米兰,谁个肯去管他们的闲事?谁个会听他们的话?谁弄得清楚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是下流坯,连个主子也没有,谁对他们都不屑一顾。说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明天上午,瞧阿蒂利奥伯爵还能说什么!他或许会明白,我是一个只会吹牛皮的人,还是一条敢作敢为的好汉。不过……谁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我的某个仇敌会不会趁机……阿蒂利奥恐怕这时候也要出来劝我,要我承担维护家族声誉的责任。”但他脑子里盘算得最多的念头,是如何用花言巧语和种种许诺来安抚露琪亚,这念头使他的疑虑得以消除,使他的欲念获得满足。“露琪亚孤零零地来到这里,瞧见周围的这伙人,这些狰狞的面孔,必定会害怕得不得了……而这儿面相最温良仁慈的,可不是吗,就数我了……她必定要来求助于我,该是她来向我央求,而倘使她央求……”

正当他这么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他走到窗户跟前,稍稍打开窗子,探头察看,正是他们。“呃,那轿子呢?见鬼了!轿子在哪儿?三个,五个,八个,一个也不少,格里佐也回来了,可就是不见那乘轿子。见鬼!活见鬼!且让格里佐向我交代个明白。”

这伙强徒走进了府邸,格里佐把平日显示他地位的手杖、帽子和斗篷放在楼下一间屋子的角落里,在这种时候,也没有谁会嫉妒他的地位了,他正欲上楼去向堂罗德里戈禀报,却见老爷已站在楼顶上等着他。瞧见格里佐一副只有恶棍遭遇挫折后才有的尴尬而丑恶的面相,堂罗德里戈便对他说,这更像是对他吼叫:

“好极了,吹牛皮的先生,头领先生,夸下海口说‘老爷把差事交给我,您只管放心好了’的先生。”

格里佐的一只脚已踏上楼梯的第一级,便站在那里回答道:

“为着这件差事,我披肝沥胆,尽心竭力,甚至冒了生命的危险,回来却遭到这样的训斥,心里真不好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要听个明白,我要听个明白。”堂罗德里戈一面说道,一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格里佐紧随堂罗德里戈走进房间,并立即禀报他是怎样部署这项计划,怎样行动的,禀报他所看到的和没有看到的以及他所听到的情景,还有怎样发生了他所担心的事态,他所采取的挽救措施。他报告这一切的时候,显得那么井井有条,又那么慌乱不安,夹杂着疑虑和惊骇,这种种情绪显然牢牢地盘踞在他的脑子里。

“你干得很好,没有什么过错,”堂罗德里戈说道,“你已经竭尽自己的力量;不过……不过,我们的身边恐怕出了奸细!倘使果真如此,倘使我把他查出来(只要有,我一定能查出来),我就把他交给你去处置;格里佐,我告诉你,我要狠狠地惩办这个家伙。”

“老爷,我脑子里也闪过这样的疑心,”格里佐说道,“如果确有其事,如果把这奸细查出来,我请求老爷把他交给我发落。这奸贼竟如此作弄了我一个夜晚!该由我来好生收拾他了。不过,从许多迹象来看,我觉得可能隐藏着别的诡计,眼下我们还弄不清楚。明天,老爷,明天就会水落石出了。”

“至少说,你们没有被别人认出来吧?”

格里佐回答说,但愿没有。这一番话的结果是堂罗德里戈吩咐他第二天一早就去办三件事,其实这些事情格里佐逐渐也会想到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天一破晓就派两个人去向保长发出警告,正像我们所知道的,这件事已经办理;第二件事情,差遣两个人去看守那间破屋子,不得让任何闲人走近,看见那乘轿子,到第二天晚上再派人去把轿子抬回来,因为眼下不宜再有任何足以引起别人怀疑的举动,第三件事情,格里佐带两个干练、机灵的伙计混进人群里去,把昨天夜里发生的那起乱子的前因后果打听清楚。堂罗德里戈临去安寝前,又让格里佐回去休息,并且着实把他夸奖了一番,看得出来,这是隐含着对格里佐回来时他仓促地发出一通训斥所表示的歉意。

去睡吧,可怜的格里佐,你需要好生地睡一觉。可怜的格里佐,你劳累了整整一天,劳累了一个半夜,冒着落入村民们手中的危险,为着劫持一名诚实的女子而被悬赏缉拿,在你原先的恶行上罪加一等,回来还遭到如此的待遇!啊,人们常常就是这样地偿付代价的。不过,这一回倒让你亲眼看到,在这人世间,诚然正义有时不会打一开始便显现出来,但它迟早必定会显现的。现在,你去睡吧,总有一天,对于这一番道理,你会获得比这一回更有力的证明。

第二天清晨,堂罗德里戈起来的时候,格里佐已经出门办事去了,他立即去找阿蒂利奥伯爵。阿蒂利奥一见他露面,脸色与举止便显出了嘲笑,大声对他说道:

“圣马丁节到了!”

“我不晓得怎么对你说才是,”堂罗德里戈走到伯爵的身边,回答道,“我打赌输了,自然会兑现我的承诺,可这并不是最令我烦恼的事情。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我承认,我本打算今天上午给你来个突然的惊奇。谁知道……得了,现在我就把这件事向你和盘托出。”

“一定是那神甫在这件事情上插了一脚。”听完表弟的叙述,阿蒂利奥以他这样古怪的人少有的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他的举止看起来像死猫一样温顺,他的言谈又显得那么迂拙,所以我原先只以为他是个善于随机应变、好管闲事的人。你们不愿意信赖我,始终没有把那天他来哄骗你们的情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堂罗德里戈把他们那一天的谈话照实叙述了一遍。

“你们就那么忍气吞声?”阿蒂利奥伯爵大声嚷道,“你们就让他像自由自在进来时一般扬长而去?”

“你想让我跟全意大利的修士作对吗?”

“到了那个时候,”阿蒂利奥伯爵说道,“除了这个胆大包天的恶徒,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修士。不过,即便要谨慎从事,难道就没有法子让一个修士就范吗?我们应当适时地给予所有的修士以加倍的礼遇,这样我们便可以毫无顾忌地狠狠打击他们当中的一个。不必多说了。这一回他逃脱了应得的惩罚;那么,就由我来照管他吧,我会很乐意教训他,让他明白应当怎样跟我这样的贵族说话。”

“可别坏了我的事儿。”

“你至少该信赖我一次,我是作为亲人和朋友来帮助你的。”

“那你打算如何行事?”

“眼下我还说不上来,但我肯定要处置这个修士的。我会想出法子……我有一位伯爵叔父,是枢密会议的要人,他能帮我这个忙。啊,亲爱的伯爵叔父,每当我能请他这位政界大人物出面帮助我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后天我要上米兰去,定能找到这种或那种法子惩治那个修士。”该用早餐了,但这也不能打断他们商讨如此重要事情的会谈。阿蒂利奥伯爵的谈话显得从容自在,虽说按照当时人们关于情谊与荣誉的观念,他乐意为着表兄的情谊,为着家族的荣誉,助一臂之力,不过他依然忍不住时时暗暗地耻笑堂罗德里戈那白费心机的行动。而堂罗德里戈却沉浸于自己的心思,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予对手一个严厉的打击,不料竟失败了,闹得满城风雨,痛苦不堪的心思使他激动不安,烦恼不已的情绪使他心神不宁。

“那帮无赖定然会在周围一带地方散布流言蜚语,”他说道,“可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至于说到法律,我嗤之以鼻;什么凭证也不曾留下,即便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我照样毫不在乎。不管怎样说,今天一早我便派人去给保长打招呼,决计不可为所发生的事情作证。不会出现什么麻烦的。只是那些流言蜚语着实让我讨厌。我已经闹了天大的笑话,可够受啦。”

“你做得很对,”阿蒂利奥伯爵回答,“你们这位镇长……确实是个顽固不化、头脑空虚的家伙……可他也是个正人君子,他明白自己的职责。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务必注意不让他为难。假如那个混账保长把事情捅了出去,镇长即使有一番好心,但也要……”

“可你坏了我的事,”堂罗德里戈有点生气,打断了他的话,“你处处跟他作对,批驳他的言论,甚至还嘲弄他:真是活见鬼,既然镇长是个正人君子,这位镇长怎么就不能像头走兽一样,顽固不化呢?”

“表兄,你可知道,”阿蒂利奥伯爵惊奇地望着他,说道,“现在我发现你心里有点儿发虚,你把这位镇长放在眼里了……”

“得了,得了,难道不是你自己劝我认真对待他吗?”

“我是这么说的。一旦涉及如此要紧的事情,我要向你表明,我不是一个孩子。你知道吗,我有着足够的勇气来帮助你?我要亲自去拜访这位镇长。啊哈!他难道不会因为这份荣誉而满心喜欢?我还有足够的耐心听他讲上半个钟点,讲什么伯爵、公爵和我们的西班牙亲王,我会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夸奖他言之有理,即便他说上一通蠢话。然后,他会就我们那位枢密会议的伯爵叔父摔下几句话。你知道,这样的几句话在镇长先生的耳朵里会发生怎样的影响?归根结底,他需要我们的庇护,远胜于你们需要他的关照。我会尽心竭力的,让他今后好生关照你们,我告辞了。”

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阿蒂利奥伯爵出门打猎去了。堂罗德里戈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格里佐回来。到了用午餐的时候,格里佐终于回来向主人报告了。

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场风波是那样的轰动,村子里三个人的失踪又是那样的一件大事,于是,许多人或出于关心,或出于好奇,免不了要热心地打听,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何况有太多的了解一鳞半爪的知情人,也就无法让他们全保持沉默。佩尔佩杜娅简直不敢迈出大门一步,生怕被什么人纠缠,非要她讲出是谁让她的主人饱受惊吓。不过,佩尔佩杜娅把这场风波的前前后后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中了安妮丝的圈套,这样的狡猾行为使她非常气愤,因此她需要多少发泄自己的情感。她对自己如何被蒙骗的情形闭口不谈,而对于她的主人遭人戏弄,尤其是由那个看似正派的青年人、那个好像善良的寡妇和假正经的姑娘所策划的勾当,她不能保持沉默。

堂安保迪奥很严厉地吩咐佩尔佩杜娅,很恳切地劝告她,务必把嘴巴紧紧闭上。佩尔佩杜娅一再向主人表示,这样明明白白的道理自然不用他来提醒。不过,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心中藏着如此重大的秘密,犹如一只陈旧的桶箍散的酒桶里盛着一桶新酒,那酒在桶里咕噜咕噜地发酵、翻腾,如果把酒桶的塞子拔去,酒沬便会渗透过桶板之间的缝隙涓涓流出。这样,人家就尽可以品尝这酒,而且差不多能够说出这酒有着怎样的滋味。

杰尔瓦索简直不敢相信,他对事情的底细知道得比别人多,他那天夜里恐怖的经历竟成了不小的光荣,而他因为掌握了一件散发着罪恶气息的事情,便获得了和别的人相等的地位,所以他恨不得借此机会大大夸耀一番。托尼奥的态度要严肃得多,他担心这件事情会惹来询问、调查,甚至诉讼的麻烦,便对杰尔瓦索挥舞着拳头,警告他不得对任何人有半点泄露,虽然并没有什么法子让杰尔瓦索完全沉默。不过,托尼奥本人在那天夜里不平常的时刻离开家里,回来的时候脸色反常,脚步悠悠晃晃,激动的心情使他欲一吐为快,他无法向妻子隐瞒发生的一切,而他的妻子又不是一个哑巴。

谈论得最少的要数梅尼科,他向父母叙述了自己那天夜里的经历,他的父母觉得这件事太可怕了,因为他们的儿子竟敢去阻碍堂罗德里戈计划的实施,便不容他再继续说下去。他们随即又用最严厉的、恫吓的态度吩咐他,绝对不可向外走漏风声。第二天,他们仍然放心不下,又把儿子软禁在家里,至少避过这一天或者这几天的风头再说。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跟村子里的人闲聊的时候,虽然并不想表明他们比别人知道得更多,可一旦谈到那三个可怜的人的逃亡,谈到他们逃亡的缘故,逃亡的方式以及逃往什么地方,梅尼科的父母像谈论一件很熟悉的事情似的脱口而出,说他们现今藏身在佩斯卡雷尼科修道院。于是,这一消息也就在村子里不胫而走了。

把这些零散的消息搜集到一块儿,再加上编织过程中的一番添枝加叶,于是便描画出一个轮廓清楚的故事,足以让任何一个最挑剔的人都觉得满意。不过,那几个强人的侵扰是一桩制造了那么严重的骚乱的事件,就不能不把它编进这故事里去,诚然没有一个人掌握它的确切情况,而且这一事件把故事搅得更加混乱。有人悄悄地提到堂罗德里戈的名字,所有的人都相信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但这一切又是那么模模糊糊,人们的猜测又众说纷纭。人们还七嘴八舌议论那天晚上在街上被人瞧见的那两个强人和另一个守候在酒店门口的强人,可是,从这样干巴巴的事实中又能得出什么结论呢?有人去问酒店主人,头天晚上谁光顾了他的酒店,但酒店主人恭恭敬敬地回答,他简直回想不起来那天晚上可有什么人来过酒店,他特地声明道,酒店其实就是一座自由往来的码头。

此外,最使众人犯糊涂,最使他们胡思乱想的,莫过于斯苔芳诺和卡朗德雷亚瞧见的旅客。歹徒们想置他于死地,可他是跟歹徒们一起走了,还是被歹徒们劫持了呢?他到这儿来想干什么?他是炼狱的精灵,前来救助那两位女子,还是打入地狱的魔鬼,乔装打扮成旅客,总是在夜里出来跟别人合伙作恶、耍赖和行骗?有人说他确确实实是个旅客,强人们欲加害于他,生怕他嚷嚷起来,吵醒全村的人;也有人以为(请稍加注意,他们的想象已达到了何等的地步),他是强人中的一个,只不过是装扮成旅客的模样而已。人们胡乱作着这样或那样的猜测,假如格里佐只想靠道听途说来弄清真相,那么,他即使凭着自己的全部智慧和经验,也断然无法揭开那旅客之谜。不过,读者想必知道,那让别人迷惑不解的地方,恰恰是格里佐最清楚的关节。他以此为线索,来解释他亲自搜集到的或者他手下的人探听来的种种消息,这使他足以向堂罗德里戈提出一个详尽无误的报告。

格里佐回到府邸,立即在一间屋子里,关上房门,向堂罗德里戈报告了那对可怜的约婚夫妇进行那场冒险勾当的情形,这便是那天夜里他们家里空无一人,教堂的钟声又突然响起来的缘故,因此没有必要像那两个人说得那样,推测府中出了奸细。他还向主人报告了他们的逃亡以及他认为不难理解的逃亡理由,因为这对年轻人的冒险行为受挫,他们害怕了,或者是因为他手下人闯进他们家里的时候被人发现,整个村子乱作一团,有人去向他们通风报信。末了,格里佐告诉主人,他们已经逃到佩斯卡雷尼科,除此之外,别的情况他就不得而知了。

堂罗德里戈确信没有任何人泄露了他的秘密,他筹划的行动也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心里颇觉得高兴。但这不过是短暂而轻微的欣悦。他随即大声嚷道:

“他们是一块儿逃走的!一块儿!那个混蛋神甫!那个神甫!”这些字眼从他的气喘吁吁的喉管里迸发,透过咬着手指的牙齿的缝隙,显得有些含糊不清,支离破碎;他的脸色跟他的情绪一样,阴沉得可怕。“这笔账我会跟那个神甫算的。格里佐!我气昏了……今天晚上,我必定要知道,我必定要找到……他们藏在哪儿。如今我不得安宁。你马上前往佩斯卡雷尼科,去探听,去乘凉,去寻找……我赏你四个金币,你现在去领,我会永远保护你的。今天晚上你必须给我确实的消息。那混账东西!……那神甫!……”

于是格里佐又干起来了。就在当天晚上,他竟能向自己尊敬的主人报告对方所需要的消息。他自有一套办法。

人世间原有一些非常令人欣悦的东西,友谊当是其中的一种。而友谊带给人们的欣悦之一,便是可以向知心朋友吐露秘密。时下,朋友们并不是像夫妻一般成双成对搭配的;通常情况下,每一个人都有不止一个朋友,于是便形成了友情的链条,谁也寻找不到这条链条的尽头。当一个人把一件秘密向一位朋友吐露,从中获得乐趣的时候,他同时就为这位朋友提供了把这秘密向别人泄露以获得同样乐趣的机会。不错,他会请求朋友千万别对任何人透露这秘密,可是,假如这位朋友果真严格地遵照他的要求办事,那也就立即断绝了友情的乐趣。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大抵只对不相干的人严守机密,而知心朋友却是例外,虽然也对他提出同样的要求。这样,从一位知心朋友到另一位知心朋友,这秘密便顺着巨大的友情链条传播开去,最终传到了一些人的耳朵里,而起初谈论这秘密的人恰恰不愿意让这些人知道。假如一个人仅仅有两位朋友,一位把秘密透露给他,他马上便把这秘密告知另一位朋友,并叮嘱不可外传,这样,传递消息一般就需要较长的时间。可是,那些特殊的人物有着数以百计的朋友,消息一旦传到他们那里,那么,便会很快地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再也无法追寻它的踪迹。

佚名作者的手稿中没有指明,格里佐要打听的消息经过了多少张嘴巴,才传到他的耳朵里。实际情况是,那个把两位女子送到蒙扎去的善良的车夫,黄昏时分驾着马车返回佩斯卡雷尼科,尚未踏进自己的家门,遇上了一位要好朋友,便一五一十悄悄地告诉他自己方才所做的一件好事以及相关的消息。于是两个钟点之后,格里佐赶回府邸,向堂罗德里戈禀报,露琪亚和她的母亲如今安顿在蒙扎的修道院里,而伦佐已启程去米兰。

听到露琪亚和伦佐被拆散的消息,堂罗德里戈体验到一种卑劣的兴奋,心中多少重新唤起一种卑劣的希望,去实现自己的图谋。那天夜里,他多半时间在苦苦思考实施自己图谋的法子。第二天,他早早起来,脑子里酝酿好了两个方案,一个已经明确无误,一个刚有模糊的轮廓。按照第一个方案,即刻派遣格里佐赶往蒙扎,打听有关露琪亚的更详细的消息,看看能够做些什么事情。他随即把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召来,把四个金币放在他手心里,又夸奖了一番他的精明能干,所以他才能赢得这份赏赐;然后,吩咐他去执行已经酝酿好的计划。

“老爷……”格里佐踌躇不决地说道。

“什么?莫非我交代得不清楚么?”

“您可否差遣别的什么人…·”

“怎么啦?”

“尊敬的老爷,为了我的主人,即使要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可我也知道,您最不愿意让手下的人过于拿生命去冒险。”

“那么……”

“尊敬的老爷,您知道,人家已经不止一次悬赏捉拿我……在这儿,老爷庇护着我;我们有许多兄弟;市长大人是您的座上客;衙役们对我恭恭敬敬;而我……这种事情并不光彩,只不过是为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所以,我也像朋友一样对待他们。在偌大的米兰,谁个不认得您大人的徽章和服饰,而在蒙扎……我是个周知的人。您老爷可知道,我不是夸大其词,谁个把我送交官府,或是献上我的首级,可就鸿运高照了?赏金一百金币,还有释放两名强人的权利。”

“见鬼!”堂罗德里戈吼道,“如今你倒成了一只躲在稻草堆里的狗,只敢去咬过路人的腿,还时时回转身来,瞧瞧主人可维护着你,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我的主人,我想我已经用行动证明……”

“那么……”

“那么,”格里佐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么,尊敬的老爷权当我方才什么也没有说。我有一颗狮子般的心,兔子般的腿。我这就动身。”

“我可没有叫你独自一人去。带上一双得力的兄弟,斯弗雷托,蒂拉德里托。去吧,抖擞精神,你格里佐就得像个格里佐的样子。真见鬼!像你们这样三条好汉,去办你们的事,谁个还敢来刁难不成?得让蒙扎的衙役们明白,他们不至于活腻了,为了那一百个金币去冒身家性命的险。再说,我想我的名字在蒙扎那边不至于是默默无闻的,我的仆人的能耐也恐怕是不可小看的。”

堂罗德里戈这样把格里佐稍稍羞辱了一通,便给他下了更充分、更详尽的指示。格里佐带上两名同伙出发了,他的脸上显出愉快而勇敢的表情,但内心里却暗暗诅咒蒙扎、悬赏、那两个女子以及主人的喜怒无常。他行走的时候活像一只狼,为饥饿所驱使,肚皮干瘪,瘦骨嶙峋,从布满白雪的山上,迟疑不决地下到平原,不时止住脚步,蜷缩起一条腿,摇动脱毛的尾巴。

“仰起嘴脸,嗅一嗅不可捉摸的风儿。”

它要辨别风儿给它带来的是人的气味,还是武器的气息。它竖起一对敏锐的耳朵,转动两只充血的眼睛,从这一双眼睛里闪现出捕捉食物的贪欲,又透露出唯恐被人猎取的恐惧。

顺便说一句,上文援引的一行很美的诗句,假如有人想知道它的出处,选自一部尚未出版的叙述十字军东进中的伦巴第人的长诗,它行将问世,当会引起不小的轰动。我援引这行诗句,是因为我觉得用在这儿恰到好处。指明它的出处,是为着不掠人之美,任何人都切勿误会,我试图用这样的小聪明来让别人知道,我和这部长诗的作者亲如兄弟,我居然任意翻寻他的手稿。

堂罗德里戈操心的另一件事情,是想出一个法子,迫使伦佐再也不能跟露琪亚在一起,再也不能踏进自己的家门。为此,他得设法散布一些威胁和陷害伦佐的流言,通过什么朋友的嘴,传到伦佐的耳朵,让他重返故里的念头化为泡影。不过,他转念一想,最可靠的办法莫过于把伦佐永远驱逐出境,他觉得,与其诉诸武力,不如运用法律更为稳妥。譬如说,可以把那天夜里在堂安保迪奥家里发生的事情说成是一件明火执仗的打劫行为,让市长明白,这是向伦佐发通缉令的机会。可是,他又心想,由他出面来重提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恐怕有所不便,因此,他决定不再为此大伤脑筋,而找吹毛求疵博士直截了当谈谈,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他暗自思忖,颁布了那么多告谕,博士又不是笨蛋,他自然会为我找到一个解决的法子,给那个乡下人一点颜色看看,否则他也不配叫吹毛求疵博士了。

世上常常会发生许多奇怪的事儿。正当堂罗德里戈想来想去,认定吹毛求疵博士是在这件事上为他效力的最佳人选,不料却有另外一个人,一个谁也不曾料到的人,正在尽心竭力地用比博士所能想象到的更明确、更迅速的方式,助堂罗德里戈一臂之力,那便是伦佐本人。

我时常遇见一位可爱的小孩,说实话,他的机灵远非常人所能及,他的种种表现都预示着他有望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在黄昏时分把白天放到田野上自由觅食的一群小猪赶回猪圈。他想把这群小猪一次关进圈内,可这不过是徒然的辛劳。一头小猪从右边溜走了,小牧人急忙奔去追赶,而另外的一头、两头、三头小猪,乘机转向左边,向四处逃窜。这样,多少失去了耐心之后,小孩便随机应变,先把靠近猪圈的小猪关进里面,随后去追逐另外的小猪,或一次一头,或一次两头,或一次三头,逐一赶进猪圈。对待本书中的各个人物,也适宜采用类似的游戏方式;先把露琪亚安置停当,我们转向叙述堂罗德里戈,现在我们该放下堂罗德里戈不表,去追踪已在我们视野中消失的伦佐。

在上文叙述的令人断肠的离别之后,伦佐满怀我们不难理解的伤感,从蒙扎动身前往米兰。他离别了家乡,抛弃了手艺,尤其是远离了他的露琪亚,黯然神伤地登上了旅途,全然不知何处才是他立足的地方。而这种种痛苦的渊薮,全是那个为非作歹的恶棍!每当伦佐回想起这其中一件或另一件痛苦的事情,他便抑制不住满腔的怒气和复仇的愿望;但他又想到自己在佩斯卡雷尼科修道院和善良的神甫一起做的祷告,便不禁懊恼起来,可心中随即又起了一阵愤怒的感觉;他瞧见大路边墙上的圣像,赶紧脱下帽子,站住片刻工夫,再做一次祷告。这样,一路上他在心中把堂罗德里戈杀死,又让他复活,至少不下二十次。

大路两边是地势颇高的田野,凹陷的大路布满石子,泥泞不堪,犁出几道深深的车辙,一场大雨之后,就变成了一条条小溪;在大路最低洼的地方,路面宽阔了,雨水泛滥起来简直可以行驶小船。不出几步路远,可见一条陆峭的小径,那一级级阶梯显然是许多行人由此登上田岸时走出来的。伦佐也从这样的一处小径,登上了高高的田岸。他瞧见巍峨的米兰大教堂孤零零地显现在远处的平原,它仿佛不是坐落于城市之中,而是在一片荒漠之上拔地而起。

他止住脚步,伫立片刻,忘却心中一切烦恼,远远地眺望他孩提时代已耳闻其盛名,被誉为世界第八奇迹的米兰大教堂。可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瞧见了地平线上逶迤而行的层峦叠峰,瞧见了高高耸立着的故乡的大银山,立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站在那儿片刻工夫,无限惆怅地注视着,随后又无限惆怅地转过身去,继续赶他的路。渐渐地,他的眼前显示出了钟楼、塔楼、教堂的圆顶和房屋的屋顶,于是,他从田岸下到大路上,又走了一段路,发现已经离城市很近,便走到一名行人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对他说道:

“对不起,先生。”

“有话请说,我的年轻人。”

“您能给我指点一条最近的路,通往博纳文杜拉神甫所在的修道院吗?”

伦佐请教的那位先生是米兰附近一位富裕的商人,那天上午他有事去城里,但没有办成什么事又匆匆忙忙踏上回程,因为着急赶回家中,所以并不愿意停下来答话。虽说如此,他仍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非常和蔼地答道:

“亲爱的孩子,此地有着不止一处的修道院,你得更明白地告诉我,你要寻找的是哪一个修道院。”

于是伦佐从怀里掏出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介绍信,递给那位先生。那人见信封上写着“东门”二字,便对伦佐说道:

“你很幸运,我的孩子,你要寻找的修道院距离此地并不很远。你顺着这条石子路往左走,有一条抄近的小路,只需几分钟你会遇到一座又长又矮的建筑,那是传染病医院,再顺着医院外面的水沟往前走,你就会找到东门。进得城去,走上三四百步路,你可以看到一处栽着许多美丽的榆树的不大的广场,那就是修道院,你准会找到的。上帝保佑你,我的年轻人。”

说完最后几句话,那人用优雅的姿势挥了一下手,继续上路了。

伦佐待在那里发愣,城里人对乡下来的陌生人的友善态度使他大受感动。他不晓得,这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富人卑躬屈膝,穷人扬眉吐气的一天。他顺着那人给他指点的路径,朝东门走去。

不过,提到东门,读者大可不必在想象之中把它跟现在的样子联系起来。伦佐走近东门,只见沿着传染病医院伸展的道路,在两行篱笆之间形成一条曲折、狭窄的路径。城门的两边是两根柱子,上面盖了一座顶棚,用来保护城门,边上还有一间税务吏居住的小屋。城堡依势建在不规则的斜坡上,道路是用随意扔弃的破砖碎瓦砲成,显得陡峭而不平。伦佐进入东门时所见到的道路,恐怕跟今日走进维多利亚城门的过客所见到的情形很是相似。大路当中有一条水沟,一直延伸到离城门不远之处,把大路分成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它们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浆遍地。到了博盖托小街,现今这条街依然是这个名字,小沟的水汇入一条排水的阴沟。那里立着一座圆柱,顶上是一个纪念圣迪奥尼吉十字架,左右两边是篱笆环绕的菜园子,断断续续地散布着一些简陋的房屋,居民大多是以洗衣为生的贫民。

伦佐进了城门,信步走去,竟没有一个税务吏注意到他,这使他觉得十分纳闷,因为,他曾听到家乡少数几个以到过米兰而自豪的人叙述,大凡乡下人进米兰城,都要受到粗鲁的盘问和搜身。街道上空空荡荡,假如他没有听见远处传来的一片异常活跃的熙熙攘攘的声音,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座死城。他来不及多加思虑,继续往前走,只见地上一条条柔软的白色带子,犹如白雪一般。但又不可能是白雪,因为眼下并不是下雪的季节,何况雪花也不会呈条带的形状落下。他在一条白色带子跟前俯下身去,细细察看,又用手摸摸,这才发现,原来是面粉。

“米兰城里竟是这样的富庶,所以才敢如此糟蹋上帝的恩赐。”伦佐暗自思忖。

“他们硬要我们相信,到处是饥荒。可瞧瞧他们是怎样地欺骗可怜的乡下人,叫乡下人别吭声。”

再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圣柱跟前,伦佐见到圣柱脚下一些更令人奇怪的东西散落在圣柱底座的台阶上,它们自然不会是卵石,假如这些东西摆在面包铺的柜台上,他会毫不迟疑地认定这是面包。不过,伦佐不敢立即轻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儿岂是摆放面包的场所。真是活见鬼!

“且让我看个分明,究竟是怎么回事。”伦佐又自言自语说道。他朝圣柱走去,俯下身去,捡起了一个,果然是一只雪白的、圆圆的面包,除了节日,这种面包他平时很少能吃到。

“果真是面包!”伦佐惊奇极了,禁不住大声嚷道,“他们竟在城里如此随意抛弃面包?而且是在这样的年头?为什么面包掉在地上,他们都懒得去捡起来?这米兰难道是个安乐乡吗?”

他迎着早晨的清新空气,走了几十里路,这面包不只激发了他的惊奇,也勾引起了他的食欲。

“我何不拿它一点?”他暗暗下定决心,“呸!他们把面包随意扔在路上,任凭狗去吃,我这个基督徒自然也该享受一番。假如主人来了,我付给他钱就是了。”

伦佐这么思量着,把手里拿的那只面包放进口袋里,又捡起一只,放进另一只口袋里,随后又拿了第三只,开始吃起来。他继续往前走,但心里更是狐疑不解,很想把这样奇怪的现象弄个明白。他刚走上几步,便见从城里迎面走来一群人,他细细打量走在头里的几个。那是一个男子,一个女人,离他们几步远,还有一个孩子。他们都负荷着超过自身体力的分量,身体扭曲成奇形怪状。他们的衣服,或者说他们身上破烂的衣片沾满了面粉,他们慌乱的、兴奋得发红的面孔也沾满了面粉;他们走路的时候,不是因超重的负荷而佝偻着身子,而是好像浑身挨了打而显出痛苦不堪的样子。那男子肩上扛着一大袋面粉,艰难地走着,每一次踉踉跄跄的移步,面粉便从袋子的这个或那个窟窿里撒出来。最丑陋的样子要数那女人,挺着一个大得不成形的肚子,用两条弯曲的手臂吃力地托着,好像双手端着一口大铁锅,大肚子下边露出赤裸到膝盖的双脚,摇摇晃晃地往前移动。伦佐再定睛一看,发现那硕大的肚子竟是女子用双手抓住衣边的裙子,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面粉,差不多每走一步,就有面粉从裙子里飘撒出来。男孩子双手捧住一只篮子,里面装满面包,顶在脑袋上。他的双腿比父母亲的短小,自然落在了他们后面,便不时加快步子去追赶他们,于是脑袋上的篮子失去了平衡,就有面包掉了出来。

“你索性再扔掉一个吧,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母亲咬牙切齿地斥责儿子。

“我又没有扔掉它们,是它们自个儿掉下来的,我有什么法子呢?”

“嘿,算你走运,我两只手没有空。”女人挥动她的拳头厉声说,好像要揍可怜的孩子,她做这一动作,却又白白地撒落了许多面粉,足可以做两个那孩子掉下的面包。

“得了,得了,”那男子说道,“我们回头再来捡吧,或者就让别人捡去。熬了这么长长的苦日子,现在才有点充足的粮食,就太太平平地享用吧。”

这时候,又有一批人从城外跑来,其中的一个走到那女人跟前,问道:

“上哪儿去拿面包?”

“往前走,”女人回答,当那些人走出了十来步远,又嘟嘟哝哝地说道,“这班混蛋乡下人,他们肯定会把所有的面包炉和面包铺都一扫而光,什么也不给我们留下。”

“你真是让人讨厌,有福大家都分享一点,”丈夫说道,“东西多极了!”

从这样和那样一些耳闻目睹的事情中,伦佐恍然明白,他走过了一个正在造反的城市,而且,这一天正是胜利的日子,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和力量随意去拿些什么,而不必支付分文。虽然我们很乐意表现我们可的山里来的主人公是个善良的人,但实际情况使我们不能不说,他最初就是怀着兴高采烈的情绪。他觉得,周围种种事情的现状很难让人恭维,他对以任何方式来改变现状的行为,都会发自内心地予以赞同。何况,他压根儿不是一个超时代的人,他也受到公众的舆论或者说大众的激情的支配,认定囤积居奇的商人和面包铺老板造成了粮荒;既然他们残酷地掠夺了天底下百姓的口粮,那么,不管采用何种方式把粮食从他们手中夺回来,他以为都是天经地义的。他拿定主意,置身于这场骚动之外,他很乐意去投奔以为能够像慈父一般对待他,为他提供一席安身之地的修士。他这么暗暗思忖,一面又瞧着不断涌来的扛着战利品的胜利者,一面走完了通向修道院的最后一段路程。

在今天建造起了漂亮的宫殿和高高的拱廊的地方,当时还是一片广场,走到广场的尽头,便是门口栽着四棵大榆树的教堂和修道院。我们不无羡慕地为那些没有亲身体验过这等经历的读者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们都很年轻,还没有机会去做那么多傻事。伦佐径直朝修道院大门走去,把剩下的半个面包塞进怀里,掏出那封介绍信,小心地捏在手里,按响了门铃。大门上的一扇木栅窗应声打开,伸出看门的修士的脑袋问道,来者是谁。

“我打乡下来,有一封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急信要交给博纳文杜拉神甫。”

“把信交给我吧。”看门人把手伸出木栅窗,说道。

“不成,不成,”伦佐说道,“我必须把信面呈神甫。”

“他不在修道院里。”

“那请让我进去,我等他回来。”

“听我说,”看门的修士回答道,“你到教堂去等着吧,这样对你有好处。现在不能进修道院。”说罢,他把木栅窗砰地关上。

伦佐手里拿着信,伫立在那儿。随后他按照看门人的吩咐,朝教堂走去。才走出了十来步,他忽然想道,何不再去看一眼那街上骚动的情景。他穿过广场,在大路旁边停下,双手交叉在胸前,身子朝左边转过去,放眼张望城市的中心地带,因为那儿人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强烈的旋风吸引着这位旁观者。

“我得去看一看。”他暗自思忖。他掏出那半个面包,一面啃着,一面朝城市中心走去。

趁此机会,我们尽可能简略地向读者描叙这场骚动爆发的原因和最初的情况。

[1]原文为意大利语。

[2]指托马索·格罗西(1791—1853)的长诗《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中的伦巴第人》(1826)。曼佐尼与格罗西是情谊颇深的朋友,曼佐尼此处似乎有些离题的叙述,是对友人格罗西的友善表示,给小说平添一种俏皮、生动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