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来了,好像一位智勇双全的统帅,他在一次重大战役中吃了败仗,但绝不是他的过错,他虽然痛苦,但并不灰心丧气;他时时牵挂着那未完成的任务,但却不惊慌失措,鲁莽行事;他马不停蹄,但不是逃跑,而是急速奔向那需要他去的地方,去卫护遭到敌人威胁的阵地,去召集作战的士兵,发号施令,部署新的战斗。

“愿上帝赋予你们平安,”他进门的时候说道,“对那个人不能再抱任何希望,所以我们更应当信赖上帝,况且我已得到上帝将庇护你们的一些征兆。”

那三个人对于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努力本没有寄予过分的希望,因为他们从来不曾见到一个豪门权贵在不曾遭到任何强制的压力的时候,仅仅因为受到一种谦卑的、和平的祈求,便会改弦更张,不再去干那残害善良的勾当,不过,神甫带来的不祥的消息仍然给他们一个不小的打击。两位妇女低垂了头,但在伦佐的心里,愤怒却压倒了悲观;一次次令他痛苦的意外变故,一次次力图挽回局面但却徒劳无益的尝试,一次次都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希望,尤其是露琪亚这个时候竟固执地拒绝他的计划,早已使他尝够了悲愤的苦味,燃起了一腔怒火,神甫带来的信息不啻是火上浇油。

“我想知道,”伦佐咬牙切齿,用在神甫面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愤怒的表情,高声嚷道,“我想知道,那个狗东西究竟提出了怎样的理由……怎样的理由,说我的露琪亚不该成为我的妻子。”

“可怜的伦佐,”神甫用沉重而充满怜悯的声音回答道,眼睛里闪射出慈爱而又令他镇静的威严光辉,“倘使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在干坏事的时候必须说明他的理由,那世道也就改变了。”

“这么说,那狗东西宣称不愿意答应您的请求,理由就只是不愿意吗?”

“他连这样的话也没有说起,可怜的伦佐!倘使恶人犯罪造孽以前会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他是在犯罪造孽,那事情倒也好办了。”

“但他必定要说些什么的;那地狱的魔鬼究竟说了什么话?”

“他说的话,我自然是听到了的,可我不能再向你转述。那有恃无恐的恶人说的话语,分明进入了你的耳朵,却让你抓不住把柄。倘若你对他起了疑心,他会因此勃然大怒,可同时又叫你明白,你的疑心是完全正确的,他会大耍威风,辱骂你,可又装腔作势,硬说你侮辱了他;分明作弄了你,可反倒显出一副受人欺压的可怜相;他厚颜无耻,恐吓你,可又把自己打扮成道貌岸然的君子。你也不要再追问下去了。他压根儿没有提及这纯洁的女子的名字,也没有提起你,也没有片言只语暗示他认得你们,更闭口不谈他的邪恶的计划;然而……不幸的是,我确确实实明白了,他是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的。所以,你们一定要信赖上帝!你们,可怜的女人,千万不可失去信心,而你,伦佐……唉,你也应当相信,我能够设身处地明白你的苦衷,体察你的心境。不过,千万要忍耐!在不信奉上帝的人眼里,忍耐是一个痛苦的毫无价值的字眼;可是,你……你难道不愿意再等待一天、两天,甚至遵照上帝的旨意,等待更多的时日,直至上帝让正义取得最后的胜利?时间是属于上帝的,上帝对我们已作出了多少承诺啊!你一切听从上帝的安排吧,伦佐。你要知道……你们都该知道,我已经掌握了一条可靠的线索,可以帮助你们。但眼下我还不能详细地告诉你们。明天我不上你们这儿来了,我要一整天待在修道院里,为了你们的事情。你,伦佐,你一定设法来找我,万一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你脱不开身,就派一个可靠的人,或者一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来,我自会托来人带口信给你们,让你们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现在天色已黑,我得马上赶回修道院去。信仰,勇敢。再见。”

说罢,神甫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加快步子,几乎是一溜小跑,在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上急行,只怕回修道院迟了,会受到严厉的斥责,或者遭受闭门思过这种更加令人讨厌的惩罚,使得他第二天无法顺利地去援助他的被保护者。

“你们方才听见他说……好像说有一条线索可以帮助我们吗?”露琪亚说道,“我们应当完全信赖他,他是这样一个好人,当他答应出十分力的时候……”

“假使没有别的什么缘故,”安妮丝打断了她的话,“他应当把话说得更加清楚点儿,或者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全是空话!让我来了结这件事,让我来了结它!”伦佐打断安妮丝的话,他在屋子里急速地走来走去,他说话的声音,他脸上的表情,都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他这句话的含义。

“啊,伦佐!”露琪亚失声惊呼。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妮丝高声说。

“那还用说什么呢?让我来了结它!那个人即便有千百个魔鬼附身,但他归根到底也还是血肉做的……”

“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露琪亚开始哀求,但抽泣的声音淹没了她的话语。

“这样的话即便是当笑话说也是不应当的。”安妮丝说。

“当笑话说?”伦佐禁不住大声嚷道,在安妮丝面前站住,一双圆睁的怒目盯视着她,“哼,当笑话说!你们瞧着吧,这究竟是不是笑话。”

“啊,伦佐!”露琪亚勉强止住涕泣,用有点哽咽的声音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副模样。”

“你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妮丝又一次急忙吩咐,特意压低了她的嗓门,“你难道不记得,有多少强徒听从那个人的指挥?你纵然有……愿上帝保佑……公理总是跟穷人作对的。”

“公理将由我来主持,由我来主持!如今是时候了,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也明白这一点。那杀人不眨眼的狗贼戒备森严,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这没有什么可怕的。需要果断和耐心……复仇的时刻已经到了。是的,我要主持公理,为这个地区除霸雪恨,那时许多人都会以感激的心情赞美我!……然后,只要再跳三步,就可离开米兰大公国……”

露琪亚听到这一番再清楚不过的话,心里着实恐慌,竟不由得停止了哭泣,重新获得了说话的勇气。她松开紧紧捂住面孔的双手,抬起涕泪纵横的脸庞,用悲切而坚定的声音,对伦佐说道:

“这么说,你再也不想要我做你的妻子。我原是许配给一个敬畏上帝的青年,可这个人竟盘算着……即便他能逃脱任何惩罚和报复,即便他是一个王太子……”

“好极了!”伦佐厉声吼道,他的面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扭曲,“我不再娶你做妻子,但他也休想得到你。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在此地过日子,而他却要被打入……”

“啊,不!我求求你,别再这样对我说话,别再这样瞧着我。不,看见你这副模样,我实在受不了。”露琪亚的热泪又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呼号着,合着双手苦苦哀求。

安妮丝不停地呼叫着这年轻人的名字,抚摩着他的肩膀、胳膊和手掌,让他平静下来。约莫有片刻的工夫,伦佐呆呆地站着,仿佛陷入了沉思,凝视着露琪亚恳求的脸,然后,突然恶狠狠地斜睨她一眼,倒退了两步,扬起胳膊,伸出一个指头,指着露琪亚,大声叫道:

“这个女人!是嘛,他就是想把这个女人弄到手。该死的女人!”

“我到底作了什么孽,你竟要我去死呢?”露琪亚扑到他跟前,跪在地上。

“你!”伦佐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回答,这声音和方才对堂罗德里戈的愤怒不一样,但它毕竟是愤怒。“你!你竟是这样爱我的吗?你用什么来证明你的爱情?我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过你吗?而你却总是说:不!不!”

“好的,我这就依了你。”露琪亚慌忙说道,“我一定和你上堂区神甫那里去,明天,如果你愿意,现在也行。我一定会去的。只是求求你像原先那样对待我。我一定会去的。”

“你答应我了吗?”伦佐的声音和脸色突然变得温和了。

“我答应了。”

“你总算答应我了。”

“感谢上帝!”安妮丝高兴地喊道,她心里感到双重的快慰。

伦佐勃然大怒的时候,可曾存心要让露琪亚受到惊恐,从而满足他的要求?他莫非有意耍弄花招,叫露琪亚倍感恐慌,以利于达到他的目的?我们的佚名作者在手稿中声称,对此一无所知;我以为,即便伦佐对他当时的一言一行也没有明确的意识,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对堂罗德里戈怀着满腔的愤怒,热切地希望露琪亚接受他的要求。当两种汹涌激荡的情感在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发生冲撞的时候,任何人,就连他本人也无法清楚地把这两种声音辨别开来,也无法确切地说出哪一种情感最为强烈。

“我已经答应了你,”露琪亚用一种怯生生而充满柔爱的责备口气说道,“但是你也应当答应我不再惹起麻烦,一切听从神甫的安排……”

“啊,你说什么?!我是出于对谁的爱才如此大动肝火?你现在又想打退堂鼓了吗?莫非你还要逼迫我去闹出什么乱子吗?”

“不,不!”露琪亚又张皇失措了,“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也就不会再退却。但是也请你想一想,你是用了什么法子逼着我答应的。只是上帝不喜欢……”

“露琪亚,你干吗要讲这样不吉利的话呢?上帝晓得我们没有加害于任何人的用心。”

“但你至少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做出这等事情来。”

“我真心实意地向你保证。”

“但是这一次你们可要说话算数。”安妮丝说。

我们的佚名作者在这里坦率承认,他对于另一个问题,即露琪亚是否自始至终受了逼迫才勉强同意伦佐的要求的,也并不清楚。我们也只得和他一样,把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暂且搁置一旁。

伦佐很想顺势把谈话继续下去,和她们仔仔细细地商量好第二天需要办理的各样事情,但天色已经黑暗,妇女们向他道了晚安,因为她们觉得在这样的时候伦佐是不适宜再留下来的。

这一夜对于他们三人来说是颇为平静的,在此以前,他们整整一天是在焦虑和烦恼中度过的,明天又面临着一项绝顶重要而其结果又难以预料的任务,这样平静的一夜是难能可贵的。第二天,伦佐早早地来了,他和两个女人,更确切些说,就是和安妮丝一起,反复讨论着当晚要付诸行动的计划。他们轮流提出各种可能出现的障碍,以及解决的办法,又估计了各种可能遇到的挫折,然后,他们兴致勃勃地开始评述这件事情,仿佛已经大功告成似的。露琪亚默默地听着,她不愿意讲违心的话,去支持她心里很不喜欢的事情,只是说到时候她会尽力而为的。

“昨天晚上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吩咐过你,要你去找他,你这就上修道院去吗?”安妮丝问伦佐。

“我才不是傻瓜呢!”伦佐回答,“神甫有一双火眼金睛,他瞧着我的面孔,就像读一本书一样,能识破我的心事。假使他开始盘问我,我必定回答不好,事情就露馅了。另外,我得留在这儿,把许多事情料理停当。你还是另外派一个人去为好。”

“我让梅尼科走一遭吧。”

“那太好了。”伦佐回答。他走了,像他所说的那样去照料许多事情。

安妮丝到邻居的家里去找梅尼科,这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异常机智灵巧,靠着堂叔伯的关系,也就算作她的一个侄子。安妮丝和他的父母亲商议,让梅尼科去帮她一天忙,说“有些事情要请他去办理”。她找来梅尼科,把他带到自家的厨房里,给他饱餐了一顿早饭,向他交代说,他即刻动身上佩斯卡雷尼科修道院去,面见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到时候神甫会托他捎一个口信回来。“克里司多福罗神甫,你知道,就是那个善良的老人,有一绺银白的长须,大家都称他为圣人……”

“我晓得的,”梅尼科应道,“他总是很亲切地对待我们,还时常送给别的孩子们一些精致的小圣人泥像。”

“正是,梅尼科。假使神甫让你在修道院附近等候一会儿,你可别跑远了,千万不要和小孩们到湖边去看人家捕鱼,也不要去玩弄那些挂在墙上晾晒的渔网,注意,也不要去玩你平常爱玩的游戏……”

不妨交代一句,梅尼科最拿手的游戏是用瓦片在水面上打远,瓦片像蜻蜓点水似的窜到很远的地方才沉入水底。谁都晓得,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最乐意去做他精通的事情,自然不用说梅尼科了。

“嗨,姑妈,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好吧,你小心在意就是了。待你把口信带回来了,这两枚小的银币就送给你。”

“您现在给我算了,反正是一样的。”

“不成,不成,你会拿去赌钱的。你快去吧,遇事放机灵点儿,事成以后你也许能得到更多的。”

在漫长的上午余下的时间里,发生了几桩蹊跷的事儿,叫两位妇女原已忐忑不安的心更加惊恐不安。一个叫花子,远不像通常的乞丐那样衣着褴褛、面容枯槁,却带着某种不可捉摸的凶恶和阴森的神态,闯进安妮丝的屋里乞讨,像一个奸细似的,一双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主人给了他一块面包,他收下了,说了句道谢的话,但掩饰不住漫不经心的神气。他不急于离去,厚颜无耻但同时又有点儿迟疑不决地向安妮丝打听许多事情,安妮丝慌忙地作了和事实全然相反的回答。叫花子离开的时候,佯装找不到出路,故意走进通向楼梯的那间房屋,匆匆忙忙地在那里打量了一下。安妮丝连声向他喊道:

“喂,喂!你这位先生要上哪儿去?从这儿出去!从这儿!”

那人退转身来,照着安妮丝给他指引的方向走出去,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布满横肉的脸上尴尬地显出故作谦卑、温顺的神色。此人走了之后,另外一些形迹可疑的人物接连不断地露面。很难说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也很难让人相信,这些不速之客是竭力装扮出来的正正经经的过路人。他们当中的一个借口迷路,进来请求指点;另外一些人打房子前面走过,特意放慢步子,鬼鬼祟祟地隔着院子朝里面张望,既想偷看个明白,但又唯恐引起别人的猜疑。直到将近正午的时候,这些令人讨厌的家伙终于不再出现了。安妮丝不时地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朝大街左右两侧观看,然后走进屋子说道:“没有人了。”露琪亚听到这话,同样显得非常高兴,虽然无论安妮丝还是露琪亚都无法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什么缘故。不过,她们心中依然因此蒙上了一重阴影,这使她们,尤其是露琪亚,大大丧失了留着准备当天晚上运用的勇气。

读到此处,读者理应对于这些神秘莫测的浪人有个更确切的了解;为了向读者详细交代,我们需要后退一步,把堂罗德里戈的情况倒叙一番。昨天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离开以后,我们就把他独自一人留在他的府邸的一间客厅里。

正像我们上文已叙述过,堂罗德里戈怒气冲冲,跨着大步,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客厅的几面墙上,挂着他的家族历代先祖的画像。当他在一面墙壁跟前突然止步的时候,抬头瞧见一位英武的将士,当年,这位先祖曾经令他的敌人闻风丧胆,也使他麾下的兵卒望而生畏,他的眼睛射出凶酷的冷光,头上竖立着一撮撮坚硬的短发,脸颊上横着两撇绷得很紧的、尖尖的胡须,下巴歪斜着;画像上的英雄威风凛凛地站立着,他的双腿、腰部、胸口、胳膊、手掌,总之,从上到下都披着铁甲;他的右手叉在腰际,左手握住剑柄。堂罗德里戈打量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走到另一幅画像下面,在他眼前的另一位祖先,是一班打官司的人和律师们最畏惧的法官,端坐在一把铺着紫红色天鹅绒的大安乐椅里,身穿一件宽大的黑袍;他一身黑色,除去一袭白领子和两条从领子垂到胸口的宽宽的白带子,还有一条翻立起来的貂皮衣领。这貂皮衣领是元老院议员的标志,只有冬天才能穿着,这就是从来看不见一幅穿夏装的元老院议员的画像的缘故。这位法官形容枯槁,双眉紧蹙,手里拿着一份状子,仿佛是说;“等着瞧吧。”不远处是一位贵妇人,她的威严使所有的女仆恐慌不已,另一处是位修道院院长,他手下的修士们的克星。所有这些先祖过去都曾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显赫人物,在今天,他们的画像也充溢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对这一位位先祖,堂罗德里戈愈觉怒气攻心,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无法强使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修士竟胆敢像拿单一般谴责他。他想出了一个报复的计划,但立刻又把它抛弃了;他希望找到一个既能满足他的欲念,又可维护他声誉的两全其美的法子。有好几次,他仿佛觉得,修士的预言,在他的耳朵里不断回响,龙啸虎吟,声音尖利得骇人,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几乎想要打消那满足自己两种欲望的念头。末了,由于无论如何要采取某种行动的缘故,他唤来一名仆人,吩咐他去告诉客人们,他因为有件紧急的事情要处理,不能奉陪了。仆人很快回来禀告说,客人们都已告辞,托他代向主人致意。

“阿蒂利奥伯爵呢?”堂罗德里戈继续来回踱步,问道。

“他和其他宾客一起走了,大人。”

“好吧,去点六个人随我出去散步,立刻出发,宝剑、斗篷、帽子,快快拿来。”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片刻工夫以后,仆人回来了,呈上宝剑、斗篷和帽子。堂罗德里戈把宝剑佩在腰间,斗篷披在肩上,用力把装饰着长长的羽毛的帽子傲慢地扣在头上:这是一场狂烈的风暴即将来临的征兆。他走到大门口,六名剽悍的家丁全身披挂,一字排开,在迎候主人,他们向他请了安,便跟随在他的后面出发。堂罗德里戈的情绪比往日更加阴沉,面相更加威严,气势汹汹地走出了府邸,朝莱科镇荡去。一路上,农夫和工匠们见到他走来,都慌忙退避,靠墙根站着,摘下帽子,向他毕恭毕敬地鞠躬,而他压根儿不予理睬。就连那些被农夫和工匠们称作老爷的人们,见到他也得像他的下属一样向他敬礼,因为在方圆左近一带,任何一个人在门第、财产和势力上,在占有一切和主宰众人的欲望上,都绝对无法和他进行哪怕小小的竞争。他很矜持地向他们回礼。那一天,他没有遇见西班牙寨主,平日他们相遇的时候,双方都同样深深地鞠一躬,就像两个同样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们达成了默契,互不染指对方的利益,因而他们彼此都能彬彬有礼地对待。为了消除心头的恼怒,抹掉使他的神经一刻也得不到安宁的那神甫的形象,用别人的新奇东西清醒一下头脑,堂罗德里戈那天走进了一座房子。那里通常聚集着许多人,他一进门,众人慌忙显出热忱、恭敬的样子,也就是平常对最爱戴或最痛恨的人才怀有的感情迎接他。天色很黑了,堂罗德里戈才返回自己的府邸。

阿蒂利奥伯爵这时也回来了。晚餐摆好了,进餐的时候,堂罗德里戈依然心事重重,沉默寡言。

残羹剩菜撤去,仆人们离开餐厅以后,阿蒂利奥伯爵用嘲笑的口吻,狡黠地问道:

“堂兄,我们打的赌你打算什么时候偿付?”

“圣马丁节还没有过呢。”

“那你还是现在就兑现吧,因为日历上的圣人节一个个地过去了,你也不见得会……”

“那还要看以后的事实。”

“堂兄,你也不必再故弄玄虚了,我对这件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我确信,这次打赌我是赢定了的,我还打算和你另外打一个赌呢。”

“你就直说吧。”

“那神甫……神甫……噢,我记不得他的名字啦,归根到底,他已经叫你改邪归正了。”

“这又是你的新发现。”

“改邪归正,我的堂兄,改邪归正,我再说一遍。我为此欢欣鼓舞。你要晓得,看见你低垂着呆滞的目光,痛心疾首地忏悔的模样,那将是一幅多么动人的景象!对于那神甫,这将是何等的光荣!他将是以怎样洋洋自得的、傲慢的神气回到他的修道院!并非每日每时,也不是用任何网都可以捕到这样的鱼。你尽可以相信,他会把你树为楷模。有朝一日,当他到较为遥远的地方去布道的时候,必定会向信徒们宣扬你的事迹。我仿佛已经听到了滔滔不绝宣讲的声音。”于是,他打着手势,用浓重的鼻音,模仿神甫讲道的腔调:“亲爱的信徒们,在这人世间的某个地方,出于尊重当事人的考虑,我不想道出名字来,那儿住着一个沉湎于酒色财气的贵族,他同年轻美貌的女人的交情,远远超过同正直的男人的关系,他惯于拈花惹草,他的一双眼睛总是盯着……”

“够了,够了,”堂罗德里戈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厌恶地说,“你若是有兴致再打一个赌,我乐意奉陪。”

“活见鬼,敢情你叫神甫改邪归正了?”

“你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至于说打赌,圣马丁节那天自会见分晓。”

伯爵的好奇心被挑逗起来了,他提出了许多问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堂罗德里戈硬是避而不答,一口说定哪一天便会揭开谜底,他不愿意把自己尚未完全确定下来、也没有开始执行的计划,透露给阿蒂利奥伯爵。

第二天清晨,堂罗德里戈一觉醒来,完全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神甫对他说的“总有一天……”的预言,曾在他心里引起惶恐不安,如今已和夜里做的梦一起烟消云散了。在他身上余留下来的,只有愤怒;他为昨天短暂的动摇而羞愧,这种羞愧的心情使他的怒火燃得更加猛烈。昨天那凯旋式的散步给他留下的印象,众人恭敬的鞠躬,热情的接待,以及堂弟对他的揶揄,都在不小的程度上帮助他恢复了往日的勇气。他刚刚起床,便吩咐仆人把格里佐叫来。“必定又有了不起的大事。”接到命令的仆人心中暗想。因为那个名叫格里佐的人,并非一般的家丁,他是堂罗德里戈手下一帮打手的首领,大凡最危险、最卑鄙的任务,无不交由他去执行,他最得主人的信赖,而他为了感激主人搭救他的恩情,也为着切身的利益,对主人更是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当初,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头广场杀死一个人,慌忙逃窜到堂罗德里戈家里,请求庇护。堂罗德里戈当下让他穿上府中仆人的制服,充当他的保护人,使他逃脱任何法律的追究。这样,他卖力地干着主人交代下来的种种新的罪恶,换得了对他的第一桩罪恶的豁免。对于堂罗德里戈而言,把格里佐收罗到门下,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在他豢养的一班家奴中,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格里佐,能像他那样骁勇凶残,何况这件事本身便是一个证据,说明堂罗德里戈只要愿意,便有力量和法律较量而立于不败之地,他的权势因此在事实上和在公众心目中也大大地增长了。

“格里佐,”堂罗德里戈说道,“现在是显示你的本事的时候了。明天天亮以前,露琪亚必须在这我的府邸里露面。”

“永远没有人敢说,尊敬的老爷下达了命令,我格里佐会临阵脱逃。”

“你需要多少人,尽管随意挑选,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指挥和安排他们,只要我交代的事情圆满完成就是了。但是你务必特别注意,绝不可对她有丝毫的伤害。”

“老爷,她会经受少许的惊吓,为的是不让她大声叫喊……这是不可避免的。”

“一点儿惊吓……我明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绝对不许伤害哪怕她的一根头发;尤其重要的是,你们必须始终对她以礼相待。你懂了吗?”

“老爷,从树上采摘一朵鲜花,送到您老爷手里,一点儿也不碰它一下是办不到的。不过,除了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蛮干的。”

“若有半点差错,唯你是问。那么……你打算怎么行动?”

“我正在盘算行动的计划呢,老爷。露琪亚的家坐落在小镇的尽头,这真是我们的幸运。我们需要寻找一个去处,好先去埋伏起来。离那儿不远,正好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早已没有人居住,四周都是田地,那房子……老爷您兴许是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的……那房子几年以前失火烧了,房主没有钱财修房,就把它扔下,任它废弃着。现在常有些巫婆在那儿装神弄鬼,但今天正巧不是她们兴妖作怪的星期六,我才不在乎哩。那些乡巴佬满脑子的迷信,即便拿全世界的黄金作犒赏,也没有一个人夜晚敢上那儿去的。这样我们可以先到那儿埋伏起来,并且尽可放心,谁也不会来破坏我们的计划的。”

“好极了!下一步呢?”

于是,格里佐提出他的想法,堂罗德里戈和他一起讨论,直到两人一致同意采取万无一失的法子,使计划得以圆满实现,而不留下作案者的蛛丝马迹。他们还谋划了一些策略,要制造若干假象,把人们的怀疑转移到别的地方,让可怜的安妮丝闭上嘴巴,不向外人声张,并给伦佐一点厉害瞧瞧,让他感到恐惧,强使他有苦说不出,不仅不敢到官方去告状,就连怀恨的念头都不敢有一丝一毫。他们最后又商议了其他一些罪恶的做法,以便确保主要的罪恶阴谋的成功。我们姑且略去这些细节不谈,因为正像读者即将看到的,它们对于理解故事全然无关紧要,我们也觉得高兴,因为无须强制读者徒劳地耗费时间去听这两个令人厌恶的恶棍的谈话。只说格里佐正要退去,执行他们商定的计划,堂罗德里戈又把他叫住,叮嘱他说:

“你用心听我说,万一今天晚上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子竟自投罗网,落到你们手里,先给他点苦头尝尝,让他牢牢记住,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这样,明天将对他发出的只许老老实实,不得向外声张的警告,会有更好的效果。但你们不必特意去找他,免得把最要紧的大事弄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爷把差事交给我,您只管放心好了。”格里佐回话时鞠了一躬,神气恭敬而又傲慢。他离开了。

整整一个上午,他四处游荡,察看市镇的地形。那个冒失地进入安妮丝家中的叫花子打扮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格里佐,他闯进去就是想亲眼侦察一下室内的情形。那帮化装成过客的人,都是受他指挥的打手,他们只需粗粗地打探一下小镇就行了。侦察完毕,他们全隐蔽起来,不再露面,免得引起人们不必要的怀疑。

众人都回到堂罗德里戈的府邸后,格里佐把他们召集起来,说明情况,最终确定了行动计划,又向各人分配了任务,发出相应的指示。这班人的种种举动自然瞒不过那个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在用心观察周围动静的老仆人。他意识到,这儿正酝酿着一个大阴谋。他察言观色,小心地探听,从这儿获得一点消息,从那儿又弄到一点情报,反复琢磨听到的暗语,揣度他们鬼鬼祟祟的行动,末了,他终于弄清他们夜间将要采取的行动。可是,待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天色已经快黑了,一小队强徒已经起身,前往那座荒弃的屋子里去隐蔽起来。可怜的老仆人,虽然清楚地晓得他将做的事情会遇到极大的危险,也很担心他的帮助为时已晚,不会发生什么作用,但他仍然不想袖手旁观,他佯称出外散散步,走出了宅第,急如星火地奔向修道院,向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报告情况,实现他的许诺。过了片刻工夫,其他的强徒也零零散散,故意不成群结队,陆续出发了。格里佐最后一个动身。在他之后只有一乘轿子,要等到夜幕完全降临时才抬到那废弃的屋子里去;这也做到了。众强徒在那里集合以后,格里佐便支派三个人到镇上的饭馆去,命令其中的一个在门口放哨,观察街上的动静,打探镇上的人什么时候统统返回自己的家里,另外两个人扮成食客在饭馆里饮酒、打牌,随时留神那些应当注意的事情。格里佐和余下的多数强徒潜伏在那座屋子里,等待时机。

可怜的老仆人仍旧在路上快步奔跑。三个打前站的强徒已经到达指定的地点。太阳快要下山了。这时,伦佐来见安妮丝和露琪亚,对她们说道:

“我要和托尼奥、杰尔瓦索一起上馆子去吃饭,喝几盅,他们正在外边等我呢。做晚祷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就来接你们。鼓起勇气来,露琪亚!只消顶住片刻,就大功告成了。”

露琪亚叹了一口气,重复了一句:“鼓起勇气来。”但她声音显然言不由衷。

伦佐和他的两个同伴来到饭馆时,碰上一个陌生人在门口守着,此人用身子把大门堵住了多半,脊背斜靠在门闩上,两只胳膊交叉叠在胸口,不时向大街两侧窥测,那一双鹰眼,忽而闪出白光,忽而没入黑暗。他头戴一顶猩红色的绒帽,歪歪斜斜地盖在脑瓜上,半拉的长发罩在帽子里,长发在阴沉的前额上分开,从两边绕到耳下,又结成几条辫子,用梳子卡住,倒扣在后脑勺上。他的一只手捏着一根结实的木棍,从表面上看去,好像没有携带真正的武器,但只消打量一下他的面容,即便是小孩也猜得出来,他随身着实带了不少武器。伦佐走在两个同伴的前头,正要走进饭馆去,那人却无意给他让路,反倒虎视眈耽地盯着他看;但是伦佐决意避开一切麻烦,正像任何一个要去完成极其艰巨的任务的人一样,他佯装没有看见这种情形,也不开口请求对方让路,便侧转身子,贴着另一边的门闩,从那人留下的缝隙中勉强挤了进去。他的两个同伴也只好采用同样的法子,才进得饭馆。进门以后,他们看见另外两条汉子,坐在桌子的一端,正在饮酒划拳,齐声地叫喊(玩这种游戏需要大声叫嚷),连门外都听得见他们喧哗的声音,他们不停地拿起摆在他们面前的一只大酒瓶,轮流给对方斟酒。这两条汉子也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新来的顾客,其中的一个举起一只手,伸出来三个指头,嘴巴只顾张大着,从头到脚瞟着伦佐,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六!”然后又向把守大门的那个汉子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伦佐见此情景,心中起了疑虑,犹豫不决,他瞧了他邀请来的两位客人一眼,好像要从他们的表情上找到所有这些迹象的答案,但他们显出的只是一副馋猫似的面相。店主人打量着伦佐,看他有什么吩咐;伦佐让他把他们带到旁边一间餐室,点了几道菜。

不多一会儿工夫,店主人腋下夹着一块大桌布,手里拿着一瓶酒回来了,伦佐压低嗓门,轻声问道:

“那几位外乡人是谁?”

“我不认得他们。”店主人展开桌布,回答道。

“什么,您连一个也不认得?”

“您晓得,”店主人用两只手把铺在餐桌上的桌布弄平,“干我们这一行的,头一条规矩便是绝对不去过问别人的事情,所以,即使是我们的女人也没有那份心思去管闲事。要不,就会自找苦头吃,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这儿每日每时都像海边的码头一样热闹,当然我是说的正常的年景;不过我们还是很乐观的,相信好的时光还要来的。我们只求上这儿来的客人都是正派的,至于他们是怎样的人,或者他们不是怎样的人,全没有什么关系。得,我这就给您上一盘肉丸子,像这么鲜美的一道菜准保您没有尝过。”

“您怎么知道……”伦佐正要继续打听下去,但店主人却不理会,径直朝厨房走去。在厨房里,他正端起那口盛着肉丸的炒锅,一直盯视着伦佐的那个强徒,悄悄地走到店主人跟前,轻声地问:

“那个人是谁?”

“我们镇上很守本分的人。”店主人回答,一面把炒锅里的肉丸子倒进盘子里。

“好吧,那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强徒固执地追问,说话的声音显得颇为粗鲁无礼。

“一个名叫伦佐,”店主人仍然轻声地说,“是挺不错的后生,为人和善;他以织绸为生,很精通这门手艺。另一个叫托尼奥,是务农的乡下人,他很能和别人合得来,也喜欢寻快活,只可惜他兜里的钱少得可怜,否则他会统统在这里花掉的。那第三个人是呆子,不过,若是有人请客,他是很乐意美美地饱餐一顿的。啊,对不起。”

他灵巧地一闪身,从炉灶和问话的强徒之间穿了过去,托着盘子,走到点这道菜的客人跟前。

“您怎么知道,”伦佐瞧见店主人回来,又继续打听,“他们是正派的人,既然你不认得他们?”

“全看举止行动,我亲爱的。根据举止行动可以判断一个人的品行。饮酒的时候不嫌酒的好坏;付钞的时候不喜欢讨价还价;从来不和别的顾客骂架,如果想给什么人捅一刀子,就离开饭馆,走得远远的,在那儿候着,免得可怜的店主人遭受牵连;这样的顾客都算得上是正派的人。当然,假使了解别人能像咱们这四个人一样彼此了解,那就太好了。不过,真见鬼,您这个新郎有那么多别的事情要张罗,怎么会有心思去探听这些事情?您尝尝您跟前的这盘肉丸子吧,它的滋味敢保诱得连死人也会活过来的。”

说罢,店主人又回到厨房去了。

我们的佚名作者在谈及店主人用不同的态度回答不同客人的询问时,曾评说道,他这样的一种人,无论什么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乐意和所有的正人君子交朋友,但实际上却更加乐意向那些有着恶棍的名声或模样的人献媚。这是多么奇特的性格,不是吗?

这是一顿不很愉快的晚餐。两个邀请来的客人很想借此机会美美地享用一番,但做东的人却因读者晓得的缘故心事重重,他看到那几个陌生人反常的举止,而且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心中更加忐忑不安。他们只好用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和无精打采的话语交谈,免得惹起陌生人的注意。

“真是天大的喜事,”杰尔瓦索忽然冒失地喊道,“伦佐要娶老婆了,所以需要……”

伦佐顿时沉下脸色,瞪了他一眼。

“快闭上你的嘴,畜生!”托尼奥用胳膊拱他,叱责道。

餐桌上的谈话愈来愈冷淡乏味,伦佐慢慢地吃着,也慢慢地喝着,不时有节制地给两个证人斟酒,但始终很有节制,既要给他们助兴鼓劲,又不能叫他们喝得昏头昏脑的。用罢晚餐,由吃喝最少的人付了钞,他们三个又打几个陌生人面前经过,朝门口走去;那几个人顿时一齐转过身来,定睛注视着伦佐,就像他刚进来时一样。伦佐出了饭馆的大门,走得几步路,便回身朝后面瞥了一眼,只见原先在饭馆里饮酒的两条汉子正紧紧尾随着他。伦佐便和他的同伴们止住脚步,仿佛是提醒说:让我们瞧瞧,这些人究竟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那两条汉子发觉自己露了马脚,也止住了脚步,轻声低语了几句,便转身回去了。倘使伦佐站在靠近他们的地方能够听见他们的谈话,一定会觉得他们的言语非常古怪。

“那真是立了头等的大功,且不说还有重重的奖赏。”其中的一个强徒说道,“回到老爷的府邸,我们可以大大夸耀一番,说我们怎样出其不意,狠狠地敲打了他的每一根肋骨,这是我们自己做主干的,格里佐先生可没有在这里指挥我们。”

“那岂不要坏了我们要干的头等大事!”另一个强徒回答,“不好,他已经察觉了什么,他站住了,正在瞧着我们呢。唉!要是再晚一点就好了!我们回去吧,别让他再起疑心。你瞧,四处都有行人朝这儿走过来;再等一等,让他们都回到窝里去睡觉吧。”

确实,夜幕降下的时候,镇上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可以听见喧闹的声音,再过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切都将归于黑夜的安谧和寂静。妇女们从田间归来,脖子上驮着婴孩,手里牵着稍大一点的孩子,母亲教他们念晚祷文;男人们也回家了,肩上荷着铁锹和锄头。随着一扇扇门户的打开,隐约可见这儿或那儿闪出亮光,那是农妇们点着了灶火,准备胡乱做些晚饭吃。街头还传来行人互道晚安的声音,以及他们交换的关于歉收、饥馑的三言两语的谈话,教堂大钟的洪亮、悠扬的钟声在上空回荡,宣告白天的消逝,淹没了其他的声音。伦佐看见那两个不怀好意的人已经退回去,便在愈来愈昏黑的夜色中继续赶路,他用压得很低的声音,忽而提醒托尼奥,忽而提醒杰尔瓦索应当注意的事项。当他们到达露琪亚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消融于黑沉沉的夜色中了。

一位不乏才智的作家曾写道:一件可怕的事情,从最初的谋划,到最终付诸实行,这期间经历的时间,不啻是一场噩梦,充满幻想和恐惧。许多钟点以来,这样的噩梦一直惊扰着露琪亚,就连安妮丝,她是那计划的炮制者,也心神不宁,几乎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抚和鼓励她的女儿。可是,一旦从噩梦中苏醒过来,即将开始行动的时候,心境又突然完全变了样。原先在内心深处斗争着的勇气和恐惧,被另一种勇气和另一种恐惧所替代;那早已筹划停当的计划,仿佛是头一回出现在大脑中的新事物,起初最叫人担惊受怕的困难,突然间好像变得轻而易举可以攻克,而起初不曾予以重视的细微之处,似乎又构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想象力在张皇失措中丧失了,四肢瘫软,不再听从人的摆布;原先以充分的自信所作的许诺,而今觉得是那样力不从心。当伦佐轻轻敲门的时候,露琪亚是这样惊愕失色,以致她在这一瞬间决意承受任何苦难,哪怕和伦佐永远分离,也不愿意去执行那已决定了的计划。但是当伦佐走进门来,说道:“我赶来了,咱们走吧,”当所有的人都显出义无反顾的样子,准备出发去执行一项预先商定的,不容改变的任务;露琪亚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来反对了。她好像中了魔法,被强拉着,浑身颤抖,一只手攥住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牵住未婚夫的胳膊,跟随这支冒险的队伍出发了。

他们离开了住处,在黑暗中踏着细小的步子,默不作声,走上了通镇外的那条小路。其实,穿过市镇的那条大路,是最便捷的路径,可以直达堂安保迪奥的住宅;但他们宁愿选择那条曲折的小路,免得被人家瞧见。他们踩着鹅卵石,在田野和园林之间穿行,在靠近堂安保迪奥的地方,他们分手了。这一对约婚夫妇在房子的角落里隐藏起来,安妮丝和他们在一起,但站的位置略微靠前,以便到时候能跑上前去拦截佩尔佩杜娅,把她缠住;托尼奥则和他的傻兄弟杰尔瓦索在一起,杰尔瓦索一个人啥事情也不会做,但缺了他又啥事情也做不成,兄弟俩雄赳赳地走上前去,猛劲儿地敲门。

“谁呀?什么时候了,还来敲门!”窗子打开了,传出了叫喊声。这是佩尔佩杜娅的声音。“我晓得,镇上没有谁得了病,兴许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是我,”托尼奥回答,“还有我的兄弟,我们有事情要和神甫先生谈谈。”

“难道基督徒能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人?”佩尔佩杜娅粗暴地说道,“您懂规矩吗?明天再来吧。”

“您听着,我也不晓得明天会不会再来。我得到了一笔钱,特意来还债的,那笔债您是知道的。我带来了二十五元崭新的银元,可是,假如现在不让我还,那也不打紧,就请耐着性子等吧,我很懂得怎么把它们花个精光,等到什么时候我挣得了另外的一笔钱,我再来吧!”

“等一等,等一等。我进去一下就回来。不过,您干吗夜里才来?”

“说实话,这笔钱我也是刚刚拿到手。我想了一想,假如我把这笔钱留在我身边过一夜,天晓得明天早晨我会有怎样的想法。您不欢迎我这个时候来,没有什么可说的,好吧,我现在就在这儿,您要是不乐意,我这就走好了。”

“不,不,您等一会儿,我马上给您回音。”

说完,她关上了窗子。这当儿,安妮丝轻声地对露琪亚说:“打起精神来!这就像拔一颗牙一般,只需片刻的工夫。”她随即离开了这对情侣,走到那大门口,和托尼奥兄弟会合。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和托尼奥说东道西,这样,佩尔佩杜娅下来开门的时候,自然会以为她是偶然路过此地,托尼奥把她留下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