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则故事,说孔代亲王在洛克瓦大战的前夜,睡得分外的香。因为他实在太疲倦了;何况,他对作战计划的各个方面都作出了最周密的部署,对于第二天拂晓的任务,他也早已胸有成竹。可堂安保迪奥恰好相反,他此刻萦绕心头的只有一件事,明天他将面临一场可怕的战斗,所以几乎整整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忧心忡忡地思量着对策。不理睬那个恶魔的恫吓和胁迫,照旧去主持婚礼,这是万万行不通的,他甚至连想也不敢想。要不,把这件事照实告诉伦佐,跟他一起商量个什么法子……愿上帝保佑!“您不得走漏一点儿风声……否则……哼!”他不由得想起了强徒对他发出的警告;那恶棍的一声“哼!”像是擂鼓一般在他的耳边轰鸣,他不但再也没有勇气去违抗对他的吩咐,而且非常懊悔跟佩尔佩杜娅谈话的时候泄露了秘密。他又想一走了之,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去藏身呢?以后又如何办呢?这事多么麻烦,又有多少事得去应付!每放弃一个主意,可怜的堂安保迪奥便惶惶不安地在床上翻一次身。他反复盘算,觉得最周全或者说最不冒风险的法子,莫过于跟伦佐拖延时间,使用缓兵之计。

忽然间,堂安保迪奥想到,过不了几天的工夫,便是按教规不得结婚的斋期,“假使我能够把这孩子哄过这几天,以后我便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喘一口气了;而在这两个月里,天晓得事情会有多大的变化。”他琢磨着用怎样的理由来作为借口,虽然这些理由都显得有点勉强,但他安慰自己说,凭着他的威信,足以叫伦佐感觉到它们是很有分量的,而且他精明老成,对付这样一个年幼无知的后生,还是绰绰有余的。“等着瞧吧,”他自言自语说,“他想他的未婚妻,我可要顾全我的性命。其实,这件事跟我最有干系,且不说我也是最聪明的。我亲爱的孩子,假使你实在忍耐不住了,我倒也没有话可说,但是我决不会为你葬送我的性命。”他想出了对策,心里也就觉得略略平静点儿,终于合上眼睛。可他竟做了怎样的梦!梦见了怎样的东西!强徒,堂罗德里戈,伦佐,石子小路,山坡,逃跑,追击,狂喊,开枪……

大凡当一个人遭逢凶险陷入了困境,他从睡梦中恍然醒来,常常会体验到特别的苦楚。乍一苏醒的时候,人的最初的意识总是习惯地回到以往的平静的生活,但脑子里立即会冷酷无情地闪现出另一种思想,逼迫他面对不幸的事实,这两种意识顷刻之间的鲜明对照,使痛苦愈加显得剧烈。堂安保迪奥此刻也尝到了这样的凄酸。他随即把夜里想好的对策再琢磨了一番,确信它们切实可行,又细致地考虑了执行的办法,便匆匆从床上起来,心里焦虑而惶恐不安地等待伦佐的到来。

洛伦佐,大家平常都喜欢叫他伦佐,没有让堂安保迪奥等待很久。当他觉得到了按照通常的规矩可以登门拜访神甫的时候,马上就出门了。他今天要和他倾心相爱的姑娘举行婚礼,心里洋溢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特有的无限喜悦。伦佐自幼失去了父母,他继承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手艺,以纺丝织绸为生。这一门职业以前是很有利可图的,但是眼下已经走下坡路了;虽说如此,一名纺织能手还照旧可以凭他的手艺过上小康的生活。送上门的活儿一天比一天少了,许多工人纷纷涌到临近的城邦去,那里有更好的待遇和赚钱的机会,所以留在本地的人还可以维持生计。另外,伦佐又有一块不大的耕地,纺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就自己耕种,有时也请人帮忙。所以他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虽然这一年的歉收比头一年还要严重,早已出现了大饥荒的迹象,但我们这位后生自从爱上了露琪亚,就开始省吃俭用,积蓄了一笔钱,所以灾荒的年景对他也算不了什么威胁。

伦佐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帽子上插了各色鲜艳的羽毛,从裤兜里露出一把佩剑的锃亮的剑柄,喜气洋洋而又带着连当时最温和的人也有的威武气概,走到了堂安保迪奥面前。神甫心神恍惚,显出叫人捉摸不定的神情,这和伦佐快活的、坚定的态度正是大相径庭。

“他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伦佐暗暗思忖,于是开口说道:“神甫先生,我来请示您,我们几点钟上教堂去于您最合适?”

“你想哪一天去呢?”

“什么哪一天?您不记得,婚礼定的是今天吗?”

“今天?”堂安保迪奥反问,仿佛才头一次听说似的,“今天……不,你再耐心等一等吧,今天我是去不了的。”

“今天您去不了!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首先,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你这是可以瞧得见的。”

“太不凑巧了。其实这件事只要耽误您一点儿工夫,而且也不那么累人……”

“嗯,另外,另外……”

“另外什么?”

“另外还有些麻烦。”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呢?”

“只有处在我们的地位,才晓得在这样的问题上会遇到多少麻烦,需要应付多少纠缠不清的难事。我的心地过于善良,一心只想着排忧解难,助人为乐,去赢得别人的欢喜,结果常常忽视了自己分内的职责,反倒吃力不讨好,受到别人的谴责,而且更糟糕的是……”

“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折磨我了,请您痛痛快快地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可晓得,按照规矩,举行婚礼以前需要办理多少手续?”

“莫非需要考考我吗?”伦佐的心底燃起了一股怒火,“要知道,这些天来您已经把我弄得晕头转向,难道时至今日应当了结的事情还没有了结,需要办理的手续还没有办成吗?”

“统统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再忍耐一点吧,孩子。我只是为了使别人免遭痛苦,竟顾不得履行自己的职责,我真成了个傻瓜!可是,如今……得啦,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这些可怜的神甫总是夹在铁砧和锤子之间,两头受气。你简直迫不及待了!我很同情你,可怜的年轻人,可那些顶头上司……得啦,还是少说为妙。反正就数我们当神甫的倒霉。”

“但是您方才说还有什么手续要办,我请您明白地告诉我,到底这是什么手续,我立刻就去把它办好。”

“你可知道有多少清规戒律,阻碍婚礼的举行?”

“干吗要我现在知道这些东西呢?”

“过失、地位、誓愿、血统、罪孽、信仰差异、胁迫、圣职、重婚、失贞、近亲,……”堂安保迪奥扳起指头一一数来。

“您是在作弄我吗,神甫?”伦佐打断了他,“您跟我讲那些拉丁语有什么用?”

“好极了,你既然对此一窍不通,那就耐着点性子,老老实实地相信那些明白人。”

“够了!……”

“轻声点儿,亲爱的伦佐,你不要发脾气,我是极乐意做……需要我去做的一切事情。我,我总希望你称心如意,始终见到你是快活的样子;要知道,我是多么疼爱你。唉!……我有时也想,你过着这般幸福、舒适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还缺少什么呢?你却心血来潮,想到要结婚……”

“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神甫先生?”伦佐猛然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含怒问道。

“我这是随便说说,你不要着急,我是随便说说。我总希望你称心如意。”

“那么,打开天窗说亮话……”

“打开天窗说亮话,亲爱的孩子,我没有任何过错;法律不是由我来制定的。在每次主持婚礼以前,我们这些当神甫的要做许多许多的调查,来证明障碍是不存在的。”

“不必吞吞吐吐,请您明白地告诉我,究竟又冒出了什么障碍!”

“耐心一点吧,这种事情绝不是我们站在这儿三言两语就解决得了的。我希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可是那些调查我们还得照样进行。法律的条文上规定得明明白白:‘(教会)宣布承认婚姻以前……’”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想听您说拉丁语。”

“但总得给你解释……”

“难道那些调查您还没有做完吗?”

“实话告诉你,该做的还没有都做完。”

“那您为什么不及时做完?当初又为何告诉我,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停当?还要等待……”

“你瞧,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反倒责怪起我来了。我一直想方设法来促进这件事,愿你尽早……可是,现在又突然……得了,我知道该怎么了结的。”

“您叫我怎么办呢?”

“你耐心等几天吧。亲爱的孩子,只要几天的工夫,又不是等一辈子。再忍耐一点就是了。”

“那需要几天?”

“总算落入我的圈套了。”堂安保迪奥心中暗想。他又做出一副从来不曾有过的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这样吧,在十五天之内,我一定设法……”

“十五天!这可是怪事!您吩咐要办的事全都一一照办了;您给我们定下了举行婚礼的日子,这一天到了,您现在却变了卦,叫我再等十五天!十五天……”伦佐提高了嗓门,愤愤地嚷道,他伸出了胳膊,捏紧的拳头猛烈地在空中挥舞,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莽撞的举动来,要不是堂安保迪奥赶忙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用温和而关切的声音,怯生生地对他说:“冷静些,冷静些,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大动肝火。我再想想法子,假使可能的话,争取在一个星期里……”

“我该怎么对露琪亚去说呢?”

“告诉她,这是我的过失。”

“别人的闲言闲语呢?”

“你也对所有的人说,我做事过于心急,心肠也过于慈悲,所以出了差错。你把责任统统推到我的身上就是了。你瞧,我还能说出更让你满意的话吗?就这样吧,一个星期。”

“那以后还会出现新的障碍吗?”

“既然我对你说……”

“好吧,我耐着性子等一个星期;但是请您注意,神甫,过了这个星期,任您说什么,我也不听了。现在,请接受我的敬意。”他向堂安保迪奥告辞,鞠了一躬,但不像往常那样低低地弯下腰,他瞟了神甫一眼,他的目光与其说是充满尊敬的,倒不如说富于别样的表情。

伦佐出得门来,闷闷不乐地走着,他头一回怀着这样沮丧的情绪上他的未婚妻家里去。他心中着实恼火,一路上反复琢磨方才的谈话,愈想心中愈是狐疑。堂安保迪奥冷冰冰的、惶惶然的态度,那吞吞吐吐,而且显得烦躁不安的言谈,那双灰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好像害怕接触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似的,那故作惊讶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今天要举行早已定下的婚礼,尤其是他时时暗示某件似乎至关紧要的事情,可又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说;细细揣摩这种种情况,伦佐不由得怀疑,这里面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堂安保迪奥方才分明是用花言巧语把他哄骗了。年轻人止住脚步,原地站立了片刻工夫,盘算是否要返转身去,强使神甫把真情统统说出来不可。但是,他忽然抬起头瞧见佩尔佩杜娅在他前面走着,正要走进前面几步开外的一个菜园子里。她开门的时候,伦佐赶忙叫了她一声,加快了步子,追上了她。他在门口把她拦住,心想从她嘴里掏出一些确实的消息,于是就站在那里和她交谈起来。

“你好,佩尔佩杜娅,我原想我们今天能一起痛痛快快地乐一番。”

“噢,听从上帝的意志吧,我的可怜的伦佐。”

“请你为我做件好事。那个怪老头神甫说了一大堆稀里糊涂的理由,简直叫人莫名其妙。还是请你告诉我吧,他为什么今天不能或者不想替我主持婚礼?”

“哎哟,你果真以为,我的主人的秘密我会知道吗?”

“这么说来,我方才断定其中必有蹊跷是对的了。”伦佐暗暗寻思。他想探究个水落石出,便继续说:“好了,佩尔佩杜婭,我们是好朋友,请你帮助一个可怜的孩子,把你所知道的内情都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伦佐,从娘胎里生出来是个穷人,就活该倒霉。”

“说得对,”伦佐应声说,他愈发确信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决心进一步追究下去,“说得对,可是神甫难道就该欺侮穷人吗?”

“听我说,伦佐,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能肯定地告诉你,我的主人既不想得罪你,也不想得罪任何别的人,而且在那一件事上,他是没有过错的。”

“那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伦佐不动声色,随意问道,但是他的一颗心已经悬在空中,怦怦地狂跳,格外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我方才已经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便能说什么,也只是想替我的主人辩白,听到有人责备他,说他诚心要欺侮什么人,我很替他抱不平。可的神甫!如果他有什么过失,那只是因为他的心肠过于慈悲。在这个世道上,有多少歹徒、恶霸和不敬上帝的家伙横行不法……”

“恶霸!歹徒!”伦佐暗自寻思,“这可不是堂安保迪奥说的顶头上司。”他勉强掩饰自己愈来愈激动的情绪,说道,“原来是这样,请告诉我,那是谁?”

“啊,你一心想诱我说出来;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好比我起誓要闭紧嘴巴一样。即便你把我吊在拷问架上用刑,也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这样的谈话白白耽误我们俩的工夫,再见。”

佩尔佩杜娅说完,快步走进了菜园,随手把门闩上了。

伦佐也欠身道别,返转身来,蹑手蹑脚地走了好几步,不让佩尔佩杜娅听出来他是往哪里去。他揣摩善良的女人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便迈开大步,飞也似的奔到了堂安保迪奥的家门口。他径直闯进了方才和神甫谈话的客厅。他看见了堂安保迪奥,眼睛里闪烁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气势汹汹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哎呀,哎呀,又有什么事?”堂安保迪奥问道。

“谁是那个恶霸?”伦佐说话的声音充满了非要追究到底的决心,“谁是那个不准我和露琪亚结婚的恶霸?”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可怜的堂安保迪奥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脸色霎时间变得灰白,像一块洗过的旧布。在嘴里喃喃自语的时候,他已从安乐椅里跳将起来,想要夺门而逃。但是伦佐好像预料到了他会如此动作,早已有心提防,抢先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锁上了大门,把钥匙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啊哈!神甫先生,您现在打算说实话了吗?我的事情谁都知道了,只是把我蒙在鼓里。真是活见鬼,可我也要知道。那个恶霸叫什么名字?”

“伦佐!伦佐!看在上帝的分上吧,你瞧瞧你这是什么举动,你千万要想着你的灵魂。”

“眼下我只想着马上知道那个恶霸的名字。”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或许并没有在意,但他的手却握住了从裤兜里露出来的刀柄。

“上帝慈悲!”堂安保迪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谁告诉你……”

“这无关紧要,不用再说谎话。您马上痛痛快快地告诉我。”

“你想断送我的性命吗?”

“我只想知道我有权利知道的事情。”

“可是,假如说出来,我就性命难保了。难道我能把性命当儿戏吗?”

“所以,您得马上说出来。”

这“所以”两个字说得如此坚定有力,伦佐的脸色又显得如此威严可怕的样子,以致堂安保迪奥简直不敢再生出抗拒的念头。

“你向我保证,”堂安保迪奥叹息说,“你给我起誓,不泄露给任何人,永远不泄露……”

“如果您不马上说出他的名字,就休怪我对您不客气了。”

听到这样的誓言,堂安保迪奥的神色活像一个病人被牙医的钳子用力拔着自己的牙齿一样,哼哼唧唧地说:

“堂……”

“堂?”伦佐跟着他重复,仿佛要帮助病人吐出堵在嘴里的东西。他俯下身子,耳朵贴近了堂安保迪奥的嘴唇,反剪双手,紧紧捏着拳头。

“堂罗德里戈!”受难的神甫非常快地吐出这个名字,故意让几个辅音字母轻轻滑了过去,一方面因为他已乱了方寸,另外也因为他凭着在这紧要关头残留的少许自制力,竭力想在那两种恐惧之间搞点儿妥协,所以在他被迫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刻,又想勾销那几个字,让它们消失掉。

“那个狗东西!”伦佐大声嚷道,“他怎么干的?他又怎么吩咐您的?”

“你说什么?什么?”堂安保迪奥的声调几乎有些傲慢,他忍痛作了如此重大的牺牲,现在多少该由他来跟伦佐算账了。“你说什么?我情愿让你去碰上我遇到的那件事,我原本是和它毫无干系的,那样也免得你头脑里生出种种糊涂的念头来。”

于是,他把自己和那两个强徒相遇的可怕情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在他叙述的时候,一阵愤怒微微颤过他的心头,这愤怒的情绪在此以前一直深藏在恐惧里,硬是被湮没了。他瞧见伦佐呆呆地低头站在那里,怒火中烧却又惶惑不安的样子,不由得暗自高兴,接着说:

“嘿,你可真干了一件好事!你就这样来报答我!竟然这样来作弄一个善良的人,你的神甫,而且是在他的家里,在如此神圣的地方!你方才雄赳赳的架势真像个勇士!你无非要强逼着我把足以毁掉我,也毁掉你的事情泄露出来;其实,我瞒着你,只是为了小心谨慎的缘故,是为你着想!现在你该明白这一切了吧?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打算怎么对待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万万不可把这件事当作儿戏,也不必去追究,谁个有理,谁个有罪;事情全在于谁个最有势力。今天早晨我原是给你出了一个好主意……唉,不料你竟怒气冲冲地对我发作起来。其实,我是为自己也为你反复斟酌过的。可现在如何办是好?至少你先把门打开;把钥匙还给我吧。”

“或许我有过错,”伦佐对堂安保迪奥温顺地说,他的声音里仍然流露出对于被揭露的仇人的激愤,“或许我有过错,但是请您凭良心说一句,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想一想……”

伦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上前开门。当他转动塞进锁孔的钥匙时,堂安保迪奥急忙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眼前向他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仿佛要援助他似的,神色焦急而又严肃地对他说:

“你至少得起誓……”

“或许我有过错,请您原谅我。”伦佐回答,他打开门,准备离开。

“你得起誓……”堂安保迪奥坚持自己的要求,同时伸出颤悠悠的手,一把攥住伦佐的胳膊。

“或许我有过错,”伦佐重复,甩脱了他的手臂,愤愤地离去,结束了这场争论。这如同文学、哲学或其他方面那些争论不休的问题一样,伦佐尽可以持续几个世纪,而始终得不到解决,因为双方只晓得一味坚持自己的看法。

堂安保迪奥慌忙一迭声地叫唤伦佐回来,但只是白费力气。他随即大声喊道:

“佩尔佩杜娅!佩尔佩杜娅!”

佩尔佩杜娅没有应声。堂安保迪奥心情惶乱,简直不知所措。

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形,一些堂安保迪奥无法比拟的显赫人物,当他们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急切中寻思不出解决办法的时候,便觉得装病躺倒是最安全的妙计。这个办法全然不用人去苦苦寻找的,因为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头脑中闪现出来。头一天遭受的惊骇,彻夜不眠的痛苦,方才遇到的恐慌,对未来的焦虑,这一切现在统统发生了效力。堂安保迪奥觉得心中凄楚,昏昏沉沉,倒在安乐椅上。他开始感到有一股股凉意透入浑身的骨节,瞧瞧自己的指甲,不由叹了口气,不断用发怒的、颤抖的声音叫喊佩尔佩杜娅。

佩尔佩杜娅终于来了。她胳肢窝里夹了一棵大白菜,脸上的表情是一本正经的,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似的。恕我不再向读者叙述他们两人之间的悲叹、安慰、责备、辩解、“只有你会把事情捅出去”、“我什么也没有说”等等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谈话。只消提一下,堂安保迪奥吩咐佩尔佩杜娅赶紧把门闩上,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打开,倘使有人来敲门,可以从窗口回答说,神甫发烧了,躺在床上啦。然后,他颤巍巍地登上楼梯,每登上三级楼梯,便长叹一声“我倒霉了!”他真的躺倒在床上了。我们暂且就让他在那里吧。

这时,伦佐遏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快步朝自己的家里走去。他还没有打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他心中充满非做一件足以叫人吃惊和生畏的事情不可的念头。世上那班横行霸道之徒,以及所有欺压善良的人,他们的罪过不仅只在于他们自己所干的罪恶勾当,而且还在于他们蹂躏了被欺凌者的心灵。伦佐原是个淳厚和顺的青年,厌恶杀人流血的行为,他天真未泯,对诡诈奸巧尤为痛恨。但他此时此刻心中却泛起杀人报复的念头,苦苦思索用什么阴谋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堂罗德里戈的宅第,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并且……可是他忽然想起,堂罗德里戈的宅第是一座坚固的堡垒,里里外外都有他豢养的众多强徒把守,只有那些信得过的朋友和门徒方能自由出入,不必接受从头到脚的检查;像他这样一个陌生的手艺人,不被浑身搜查一番是休想进入堡垒的,何况,那里的人兴许早已注意上他了。于是他又想象,他手握一支火枪,埋伏在路旁的一道篱笆后边,等待着堂罗德里戈单独走过那里;他不由得体味到一种残酷的喜悦,深深陶醉在幻想之中,他仿佛果真听到了一阵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于是轻轻地抬起头来,定睛一看,来人正是那个恶棍,他举起火枪,瞄准目标,砰的一声射出了子弹,瞧见那人应声栽倒,顿时一命呜呼了,他朝仇人狠狠咒骂了几声,随即转身奔上通往边境的大道,去找一个安全的避难地方。“那露琪亚呢?”这个名字在他可怕的幻想中刚一浮现,平素所有的善良的念头立刻又充溢了他的心灵。他想到父母亲临终前的嘱咐,想到上帝、圣母和其他圣人;他回忆起自己不止一次因为一身清白,从不犯罪造孽而体验到的欣慰,他又回忆起别人谈论杀人越货这类事情时在他心中激起的反感。他突然从一场充满血腥味的噩梦中醒悟过来,感受到清醒时的惊惧与悔恨,但他又以一种喜悦的心情暗暗庆幸,方才这一切全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但是,他一想到露琪亚,立即思潮如涌!那无限的希望,美好的夙愿,那如此牵动他的心灵,而且确信要成为现实的未来,那日夜翘首企盼的一天,现在统统化作泡影了!他怎么开口去告诉露琪亚这个消息呢?另外,他该采取什么对策是好呢?他怎么才能置那个威名煊赫的恶霸的恫吓于不顾,和他的露琪亚结婚呢?除了这种种的想法,他的心头上还笼罩着与其说一片疑虑的阴影,毋宁说一团令人痛苦的愁雾。堂罗德里戈厚颜无耻的行径,肯定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只是对露琪亚不怀好意。那么,露琪亚呢?说露琪亚会向那个家伙提供一点微小的借口,会向他卖弄一星半点风情,伦佐的脑子里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不过,她原先是不是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了呢?堂罗德里戈起了这样的邪念,她会毫无察觉吗?堂罗德里戈已经走到了这样的一步,难道事先不曾以某种方式试探过她吗?露琪亚竟然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向他,她的未婚夫,吐露过一个字!

伦佐怀着纷繁的思绪,走过了他的坐落在村子中心的住宅,又穿过村子,朝露琪亚的家里走去。露琪亚住在一座很小的房子里,它位于村子的尽头,也几乎可以说是村外。住宅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四面砌了一道矮矮的围墙,把住宅和村外的大路隔开。

刚一走进院子,伦佐便听到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嘈杂声音。他猜想,准是露琪亚的女友们和左邻右舍的大婶们来贺喜了。他不愿让外人看出他在听到那个坏消息以后心头泛起的缕缕哀愁和脸上流露出来的忧伤情绪。正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向他迎面奔来,一边高喊:

“新郎!新郎来了!”

“小声点儿,贝蒂娜,别嚷嚷!”伦佐说,“你过来。你上楼去找露琪亚,把她拉到一边,附着她的耳朵悄悄地告诉她……但是千万别让任何人听见,也不要让别人产生任何怀疑,……你还告诉她,说我有话和她谈,我在楼下房间里等她,请她赶快下来。”

贝蒂娜急急地登上楼梯,她因为要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而感到兴奋和骄傲。

这当儿,露琪亚已由母亲打扮停当。女友们把新娘团团围住,硬是逼着她让众人好生地端详她的仪容。她以乡村少女特有的多少带点倔强的娇羞,不住地用手臂遮掩低垂到胸前的面孔,两道修长而乌黑的眉毛微蹙着,但嘴唇间却绽开一朵微笑。她的浓密的、黑油油的秀发在中间齐齐地分开,梳成一根根小辫子,在脑后一圈圈盘绕起来,再用许多长长的银针扣住,宛如一个熠熠闪亮的光轮,现在米兰地区的乡村妇女也是把头发梳成这种款式的。她的脖颈上围着一条项链,是用石榴色和金色的珠子交替地串联起来的,上身罩一件漂亮的绣花胸衣,袖口开着,用艳丽的绸带系好,下身是一条真丝短裙,上面形成许多精细的褶子,脚上穿一双缎子的绣花鞋,鲜红的袜子。大凡新娘出嫁时都是这样一身打扮,但是露琪亚还自有一种纯朴的、美妙的风姿,此时由于感情的激荡而愈发使她容光焕发,妩媚可人。纷乱的心绪,新娘特有的淡淡的忧伤,多少冲淡了她的喜悦之情,但这不但没有损害她的娇美,反倒赋予她另一种神采风韵。

小贝蒂娜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走到露琪亚的跟前,机灵地向她暗示有什么事要告诉她,然后附耳对她悄悄说了一句话。

“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露琪亚对妇女们说。

她匆匆奔下楼来。瞧见伦佐难看的脸色和激动不安的神态,心中不由得起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

“出了什么事儿?”

“露琪亚,”伦佐说,“今天一切都告吹了!唯有上帝晓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为夫妻。”

“什么?”露琪亚惊愕地问道。

伦佐把上午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她。露琪亚忐忑不安地听着他的叙述,一听到堂罗德里戈的名字,不禁浑身一颤,脸色刷地红了,恐慌地说:

“啊!他竟走到了这一步!”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吗?……”伦佐忙问。

“可不是!”露琪亚回答,“但是没有料想他竟走到了这一步!”

“你原先知道些什么呢?”

“你现在不要逼着我告诉你,别让我难过得痛哭一场吧。我去叫我的母亲,请客人们都散去,我们得一起好好商量。”

露琪亚离开的时候,伦佐喃喃地埋怨说:

“你始终对我守口如瓶。”

“唉,伦佐!”露琪亚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呼喊,却并不止住脚步。伦佐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露琪亚在这样的时刻,以这种饱含深情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仿佛是说:我只是出于最正当、最纯洁的考虑,才把事情对你隐瞒了,你怎能无端疑心呢?

这时,露琪亚的母亲安妮丝见到贝蒂娜悄悄耳语之后,女儿突然离去,不觉心中狐疑,很想探听个究竟,便下得楼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儿。露琪亚让她先和伦佐谈谈,自己返回妇女们聚集的房间;她尽力保持镇静,不使自己的神色和声音失去常态,说道:

“神甫病了,今天不能举行婚礼了。”

说毕,她匆匆地把客人们送出房门,随即下了楼。

那些妇女们离开以后,就到处去传播这个新闻。其中有两三个还走到神甫家门口,查探他是否真的病倒了。

“主人在发烧,”佩尔佩杜娅从窗口回答。这句令人伤心的话传到别人的耳朵后,她们头脑里萌起的种种猜测和七嘴八舌扯淡时种种神秘的揣想顿时给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