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封信

塞西尔·沃朗热致当瑟尼骑士

天哪,您的信真叫我感到伤心!我真是心急火燎地等着这封信!我本来希望从这封信里得到一些安慰,而现在却比接到信之前更加痛苦。看信的时候,我直掉眼泪。我并不是为此责怪您;我已经为您哭过好多次,却并不感到难受。但是这一次,情况却完全不同。

您说爱情成了您的一种苦恼,您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也无法再继续忍受这种处境,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爱情不再像以前那么愉快,您就想要不再爱我了吗?我觉得情况正好相反,我并不比您幸福;然而我却更爱您了。德·瓦尔蒙先生没有给您写信,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无法请求他这么做,因为我并没有和他单独呆在一起,而且我们商量好了绝不当着众人的面说话。这也正是为了您,以便让他更快完成您希望的事儿。我并不是说我不希望那样,这一点您应该深信不疑。但是您要我怎么办呢?如果您以为那十分容易,您就想个办法吧,我真求之不得。

您以为每天挨妈妈的训斥是好受的吗?过去她从不批评我什么,情况完全不同了。如今的情况比我呆在修道院里还糟。可是一想到是为了您,我就不再感到痛苦了。甚至有的时候,我还为此而感到相当高兴;但是我发现您也在发脾气,而这又完全不是我的过错造成的,那会儿我就变得十分忧伤。我至此为止所遭受的一切都没有让我感到这样忧伤。

单为了接到您的信,就够棘手的了;要不是德·瓦尔蒙先生那么乐于助人,机灵乖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给您写信,就更难做到了。整个上午,我都不敢动笔,因为妈妈就在我的隔壁,随时会到我的房间里来。有时候,下午可以动笔,我借口说要练习唱歌或弹奏竖琴。我还必须写一行就停一下,好让人家听见我在练习。幸好我的侍女有时晚上睡意矇眬,我对她说我可以独自就寝,好让她离开,把灯给我留下。接着,我还得躲在床幔子后面,不让人家看到灯光;我还得留神倾听最细微的声响,一有人来,就把全部东西都藏在床上。我真希望您在这儿看看!看了您就会明白,只有爱得很深才会这样。总之,我确实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希望还能做得更多一些。

当然,我不会拒绝对您说我爱您,而且永远爱您。我从来没有说得这么真心诚意;而您竟还在发脾气!在我对您这么说以前,您可是明确地告诉我,光凭这句话就能使您幸福。这是在您的信里写着的,您无法抵赖。尽管我手里已经没有这些信了,但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像以前每天我看这些信的时候一样。而因为我们不在一起,您就不再那样想了!可是这场分离也许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天哪!我多么不幸啊!而您就是造成这种不幸的根源!

说到您的信,我希望您仍然保存着妈妈从我手里拿去并退回给您的那些信。总有一天,我不会像目前这样束手束脚,那会儿您就把那些信全部还给我。等我可以永远保存这些信,没有人会对此加以干涉的时候,我会多么幸福啊!现在,我把您的信都交给德·瓦尔蒙先生,因为放在我这儿太冒险了。尽管如此,每次我把信交还给他的时候,心里总感到十分难受。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全心全意地爱您。我一生都爱您。希望您不要再发脾气了。如果我确实知道您不发脾气了,我也会开心的。尽快给我写信吧,因为在收到您的信之前,我一直会感到很愁闷。

一七××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城堡

第八十三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

夫人,请您行行好,让我们重新开始那不幸中断的谈话吧!让我彻底向您证明我跟别人对您描绘的我那丑恶的形象有多大的不同!尤其重要的是,让我仍然得到您开始曾对我表示的那种令人愉快的信任吧!您让德行有了多大的魅力啊!您多么善于美化、并使人珍视所有正当的感情啊!唉!这就是您的诱人的地方;这是最强烈的诱惑;这是唯一的既难以抵挡、又叫人产生敬意的诱惑。

无疑,谁只要看见您,就想博得您的欢心;只要听到您在众人中间的话语,这种愿望就会增强。可是凡是有幸深入了解您的人,有时能够看出您的内心想法的人,不久就会陷入一种更加高尚的热情,对您充满敬仰和爱慕之情,把您当作一切德行的化身来崇拜。也许我生来就比旁人更热爱和遵守德行,我曾受到一些错误的引诱而背离了德行,是您使我又接近了德行,重新感受到德行的所有魅力。难道您把这种新生的爱情当作一种罪恶吗?难道您要斥责您所造成的结果吗?难道您还要由于可能对此表示出的兴趣而责备自己吗?对于这样纯洁的感情有什么好怕的呢?领略这种感情不是无比甜蜜的事吗?

我的爱情把您吓坏了,您觉得这种爱情狂放不羁,势不可挡!那您就用比较温和的爱情来缓解一下吧。我愿意接受您的影响,请您不要拒绝对我的这种影响;我发誓决不摆脱您的这种影响,而且我冒昧地认为,您对我的这种影响并不完全是德行方面的一个损失。只要我确信您的心会记得我的牺牲所付的代价,有什么牺牲会叫我感到痛苦呢?哪个男人会可怜到竟不晓得从自己规定的困厄中获得乐趣呢?哪个男人会可怜到不喜欢对方所说的一句话,所使的一个眼色,而爱好他所夺取或骗取的所有快乐呢?您竟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对我十分害怕!唉!为什么您的幸福不取决于我呢?我多么想对您进行报复,使您无比幸福!可是这种美妙的影响不可能从贫乏的友谊中产生,只能出自爱情。

爱情这个词使您惊慌失措!这是为什么呢?更为温存的眷恋,更加牢固的结合,思想一致,同甘共苦,这叫您的心灵感到隔膜吗?而这就是爱情!至少就是您所激发、而我感受到的爱情!特别重要的是,爱情并不计较自身的利益,善于根据行为本身的长处,而不是它的表面价值来作出评价。爱情是容易动情的人的取之不尽的宝藏,凡是由爱情所做的事,或者为爱情而做的事,都十分可贵。

这些真理既容易理解,实践起来也十分舒畅,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呢?一个容易动情的男人在产生了爱情后,只把您的幸福看作他的幸福,这样的男人会引起您的什么恐惧呢?让您幸福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我要牺牲一切,除了使我产生这个心愿的感情。说到这种感情,请您答应与我一同享有,您就可以随意调节了。可是再不要让这种感情使我们发生分歧,它应当使我们彼此和解。如果您奉献给我的友谊不是一句空话,如果像您昨天所说的,那是您的心灵所了解的最甜蜜的感情,那就让友谊来对我们作出裁决,我不会不接受的。但是作为爱情的评判者,友谊应当同意倾听爱情的诉说;拒绝听取是不公正的,而友谊却不会不公正。

第二次交谈不会比第一次更为不便,因为谈话的机会偶然也会出现;您也可以指定一个时间。我愿意认为我错了。您不是宁愿把我重新引入正道,而不想与我交锋吗?您怀疑我会不听话吗?如果那个讨厌的局外人不来打断我们的话,说不定我已完全听从您的意见了。谁知道您的影响会达到什么程度?

要我告诉您吗?您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威力,我只有低头屈服,根本不敢对它进行估量;您还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使您成了我的思想和行动的主宰;我有时害怕这种威力和这种魅力。唉!我要求跟您谈话,也许害怕的应该是我!也许谈话以后,我受到诺言的束缚,不得不内心燃烧着我明知无法熄灭的爱情之火,也不敢恳求您的帮助!啊!夫人,请您行行好,不要滥用您的影响吧?怎么!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加幸福,如果在您看来,我这样才显得更加配得上您,那么,有什么痛苦不会因为这种令人宽慰的想法而减轻呢?是的,我感觉到了,再跟您谈话,就是向您提供对付我的更厉害的武器,就是让我更加彻底地服从您的意志。要对您的信应付一番还比较容易;固然信里说的是同样的言辞,但这些言辞并不像您在场那么有力。然而,为了得到亲耳聆听您的言辞的乐趣,我无视这种危险。至少我有幸为您做了一切,甚至是在不顾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做的。我的牺牲会成为对您的奉献。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中,您是我最心爱的人儿,永远如此。我以无数种方式感觉到这一点,要是能用无数种方式来向您证明这一点,那实在太高兴了。

一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于××城堡

第八十四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塞西尔·沃朗热

您看到昨天我们受到多大的阻碍。整整一天,我都无法把您的信交给您。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会方便一点。我生怕过于热心而不够机敏,会影响您的名声。如果我轻举妄动,给您带来巨大的不幸,使您终身痛苦,引得我的朋友充满绝望,那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然而,我了解爱情上的焦躁心情;我明白在您目前的这种处境中,耽误您眼下可以感受到的唯一的安慰会是多大的痛苦。我不断寻求排除障碍的方法,总算想出了一个法子;只要您留神配合,实行起来并不难。

我好像看见您的房门,就是朝着走廊的那扇门的钥匙,一直放在您妈妈的壁炉架上。有了这把钥匙,一切就都好办了,您应当明白这一点。我会给您一把样子相似的钥匙来代替那把给拿走的钥匙。为了达到目的,我只要拿到那把真的钥匙用上一两个小时就行了。您想必不难找到机会拿到那把钥匙。为了不让别人发现钥匙不见了,我在信里附上我的一把钥匙,样子跟那把很像,别人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除非拿去试试,而别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只是您得费心在钥匙上系上一条褪了色的蓝缎带,跟您那把上的一样。

您得设法在明天或后天吃早饭的时候拿到那把钥匙,因为那时您交给我不会费多大的力气。晚半天的时候,钥匙就会放回原处。那时您妈妈可能会对那把钥匙比较注意。如果我们配合默契,我可以在午饭的时候就把钥匙还给您。

您知道大家从客厅走到饭厅去的时候,走在最后头的总是德·罗斯蒙德夫人。我搀扶着她。您只消慢点儿从绒绣绷架后站起来,或者掉下什么东西,以便落在后面,这样您就可以拿到我特为捏在身子背后的那把钥匙。您一拿到钥匙,必须立刻赶上我的年迈的姑母,向她作一些亲热的表示。万一您把钥匙掉到了地上,也不要张皇失措。我会装出是我掉出来的样子,管保不会有什么问题。

您的妈妈对您不够信任,她用那么严厉的态度对待您,您完全可以略微糊弄她一下。而且这是让您继续跟当瑟尼书信往还的唯一方法。别的方法都实在太危险了,可能会把你们两个人无可救药地毁了。因此,作为谨慎的朋友,要是再采用那些方法,我会责备自己的。

拿到钥匙以后,我们还得采取一些措施来预防门和锁的响声,但是那很容易。在我给您放纸张的衣橱下面有油跟羽毛笔。您偶尔独自一人上您的房间去,应当乘机给您的锁和门铰链上些油。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留下油迹,免得会有对您不利的证据。您还得等到夜晚来临才干,因为只要动作灵巧(这一点您是完全做得到的),第二天上午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万一给人发现了,您就一口咬定那是城堡里的擦地板的人干的。遇到这种情况,应当说清楚他干的时间,甚至他对您说的话儿。比如他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生锈,所有不用的锁都得上油。因为您明白,您看到他这样忙乎而不问原因是不合情理的。细枝末节产生了真实性;有了真实性,撒谎就没什么要紧了,谁也不想去核实一下。

您看了这封信后,请您再看一遍,并且仔细考虑。首先得好好记住您想干的事儿;其次,您要肯定我什么都没有忽略。我不大习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耍弄手腕,我并不一贯如此。如果不是我对当瑟尼怀有强烈的友情,如果不是您引起了我的关心,我是不会决心采用这些手段的,无论这些手段多么无害。我厌恶一切好似欺骗的策略;这就是我的性格。可是你们的不幸使我深受触动,因此我要采取一切办法来减轻你们的痛苦。

您料想得到,一旦我们之间建立了这样的联系以后,我就比较容易地为您和当瑟尼安排他所希望的会见了。不过目前您还不要把这些情况告诉他;那只会使他更加心急如焚,而满足他愿望的时间还没有完全到来。我觉得眼下您不应当刺激他的那种情绪,而应当使它平息下来。这方面就靠您的细心处理了。再见了,我的漂亮的被监护人,因为您受我的监护。对您的监护人有一点儿好感,特别是要听从他的吩咐;您会觉得这样对您有好处。我关心您的幸福,您可以肯定,我也会从中得到我的幸福。

一七××年九月二十四日于××

第八十五封信

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致德·瓦尔蒙子爵

您终于可以安心了,特别是您可以对我作出公正的评价。听着,往后不要再把我跟别的女人混为一谈。我已经了结了我跟普雷旺的风流韵事;了结了!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如今您来判断一下,究竟是他,还是我可以开口夸耀。叙述不会像行动那么有趣。您只是议论这件事的好坏,而我却为这件事花费了时间和心血,因此,您竟得到跟我一样的乐趣是不公正的。

可是,如果您有什么需要采取的壮举,如果您想从事什么计划,但又觉得那个危险的对手令人担心,那您就上这儿来吧。您的行动不会受到他的任何阻碍,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是这样。而且说不定在受到我的打击以后,他就再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了。

您有我这么个朋友,真是幸运!对您来说,我就是一个乐于行善的仙女。您由于远离叫您着迷的美人而愁肠百结,我说了一句话,您就回到了她的身边。您想对一个毁谤您的女人进行报复,我就指出了您应该打击的地方,并让她听凭您的摆布。最后,为了摆脱情场上的一个劲敌,您又来向我祈求,我又满足了您。说实在的,如果您不一辈子都感谢我的话,那您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现在我要回过头来说说我的风流艳遇,必须从头说起。

那天在歌剧院的门口 [21] ,我大声跟人家约会,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我的话给普雷旺听到了。他如期前往;元帅夫人客气地对他表示,她为自己能在接待客人的日子里一连两次见到他而感到高兴。他特意回答说,为了参加今晚的聚会,他已经取消了星期二晚上以后的无数应酬安排。听得明白的人不会吃亏!不过,为了更加确切地弄明白我究竟是不是他的热情奉承的对象,我就想逼迫这个新的求爱者在我和他的主要爱好之间作出选择。我表示我不打牌;果然,他也找了无数借口不去打牌。我在朗斯克奈牌戏 [22] 上取得了第一场胜利。

我把××主教当作我的谈话对象。我挑选他,因为他跟当天的主角有来往,我正想向这个人物提供与我交谈的一切便利。而且有一位可敬的见证人,我也十分高兴;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给我的言谈举止作证。这种安排成功了。

经过一番空泛的寒暄以后,普雷旺马上在谈话中占据了主导的地位。他依次变换着不同的语气,想看一下哪种语气合乎我的心意。我不愿意听他那种带有感情色彩的语气,因为我不相信他有什么感情。我用严肃的神情打断了他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觉得这样开头太轻浮了。他只好采用朋友的那种审慎的语气;于是就在这面平凡的旗帜下,我们彼此展开进攻。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主教不去楼下的饭厅;普雷旺就伸出手来挽着我,入席时他自然就坐在我的身旁。应当公正地说,他十分巧妙地使我们私下的谈话没有中断,表面上却显得只关心席上的谈话,似乎是谈话的中心人物。在用饭后甜点的时候,大家谈到下星期一要在法兰西剧院上演的一出新戏。我对自己在那儿没有包厢表示了几分惋惜。他提出要把他的包厢让给我。我按照惯例,开始没有答应。他却用开玩笑的口气回答说,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肯定不会为他不认识的人牺牲自己的包厢,他只是告诉我,他的包厢会由元帅夫人支配。元帅夫人喜欢他开的这个玩笑,于是我也就表示接受。

回到客厅,正如您能想象到的那样,他要求在包厢里得到一个座位。元帅夫人对他十分亲切,答应了他,条件是只要他规规矩矩。他马上抓住机会,作了一番语带双关的表白。您已经向我称赞过他在这方面的本领。确实如同他所说的,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下子跪倒在地,借口说要征求元帅夫人的意见,并恳求她加以指点,说了许多亲切感人的奉承话儿。这些话儿很容易就可以用到我的身上。晚饭以后,好些人都不再打牌了,谈话变得更加空泛,也就不大有趣了。但是我们的眼睛却表达了不少想法。我说我们的眼睛,其实我应该说他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睛只有一种语言,就是惊讶。他一定认为,他对我产生的奇特的影响吸引了我的全部心神,叫我十分诧异。大概我让他感到非常满意,我自己也如愿以偿。

下一个星期一,正如我们约好的,我到法兰西剧院去了。尽管您对文学怀有兴趣,但是对于演出,我实在对您说不出什么;我只能告诉您,普雷旺说甜言蜜语的本领真了不起,那出戏是失败的。这就是我了解到的一切。这个晚上真的叫我十分愉快,看到这个夜晚就要结束,我很难受。为了延长这个夜晚,我就请元帅夫人上我的家去吃消夜;这就给了我同时邀请那个可爱的谄媚能手的借口。他只要求我给他时间,好赶到德·P×××伯爵夫人家 [23] 去推辞原来的约会。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火起;我看得很清楚,他要开始把内情去告诉别人了。我想起了您的思虑周密的劝告,打定主意……要把这场风流艳遇继续下去;我肯定自己可以消除他那种有害的嘴巴不紧的毛病。

那天晚上,我家里的客人不多;他是个新来者,应当对我表示社交的礼节。因此,在去吃消夜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搀我。我使了个心眼,在表示接受的时候让我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走路的时候,则垂下两只眼睛,大声地呼吸。我好像预感到自己的失败,对征服我的胜利者十分害怕。他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因此,这个奸诈的人马上改变了语气和态度。他原来显得殷勤有礼,这会儿却变得温柔动人。谈话的内容倒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时的环境使他只好这样。但他的目光不再那么灼灼逼人,而是脉脉含情;他说话的音调变得更加柔和;他的笑容不再显得圆滑乖巧,而是心满意足。最后,在他的言谈中,机智的火花逐渐消失,风趣诙谐变成了温存体贴。我要问您一下,您能比他做得更好吗?

说到我嘛,我露出一副心神恍惚的神气,弄得周围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发觉了。他们责怪起我来,我很有心计,笨口拙舌地为自己进行辩解,同时迅速地朝普雷旺瞅了一眼,目光里露出羞怯和困惑的神情,这足以使他相信,我最怕的就是他猜出我心烦意乱的原因。

吃完消夜以后,好心的元帅夫人讲起一个她老是讲的故事,我就利用这段时间,躺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摆出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的那种舒坦自在的样子。我并不在意让普雷旺看到这种样子;果然,我很荣幸地受到他特别的注意。您想象得到,我的羞怯的目光是不敢去寻找胜利者的眼睛的,我只相当谦恭地偷觑着他。不久我就明白我取得了想要产生的效果。但还要使他相信,我跟他有一样的感觉。因此,当元帅夫人宣布她要离开的时候,我用软绵绵的、柔和的声音喊道:“啊,天哪!我在这儿多么舒服啊!”不过我还是站起身来,在和她分别前,我问她接下去有什么安排,好借口说出我自己的计划,也使别人知道我后天在家。接着,大家就分手了。

于是我开始寻思。我相信普雷旺会利用我刚才让他知道的那个约会,并且会来得很早,好和我单独相见,而他的进攻会很猛烈。但我也有把握,凭着我的名声,他不会对我举止轻薄;略有社会阅历的人都知道,只对荡妇或毫无经验的女子才会采用那样的举止。我明白只要他说出爱情这个词儿,特别是只要他想从我嘴里听到这个词儿,我的成功就没什么问题了。

跟你们这些只会按照套路行事的人打交道真是太容易了!有时候,一个脑子糊涂的情人表现出的羞怯使您张皇失措,或者他的狂热的激情会弄得您哭笑不得。这种激情像热病一样,有时表现出的症状各有不同,有打寒战的,也有发高烧的。可是你们的步骤是有规律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猜到!你们的到来,你们的神态,你们的语调,你们的言谈,我前一天心里就一清二楚。因此,我不向您转述我们的谈话,您很容易就能猜到它的内容。我只想请您注意,我假装防御,同时却竭尽全力地帮助他。我露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好给他时间说话;我提出牵强拙劣的理由,好被他驳倒;我显得害怕和猜疑,好让他重新作出保证。他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我只要求您说一个词儿。我默不作声,让他等待,好像只是为了更加激起他的欲望。在整个过程中,我的手无数次被他握住,尽管每一次都抽了回来,但从来没有拒绝。您可以这样度过一整天的;我们这样度过了漫长得要命的一个小时。要不是听到有辆四轮马车驶进了我的院子,也许我们还在这样厮混呢。这桩扫兴的事儿来得正巧,理所当然,他的要求就更急切了。我看到时间已经到了,我不会再受到任何意外的袭击,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出了那个珍贵的词儿。有人通报说客人来了,不一会儿,家里就来了很多朋友。

普雷旺要求第二天上午来看我,我答应了;但我做了周密的自卫的布置;我吩咐侍女在他前来拜访的时候始终呆在我的卧房里。您知道,从那儿可以把我的梳妆室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而我就在梳妆室里接待他。我们的谈话无拘无束,我们俩都有同样的欲望,所以不久意见就变得一致了:应当摆脱讨厌的在场的人。我预料到他会提出这一点的。

于是,我随意地向他描绘了我的个人生活,轻而易举地使他相信,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一点儿自由的时间,昨天我们度过的那点儿时间应当给看成一个奇迹,而那样仍叫我冒了太大的危险,因为别人随时都可能闯进客厅。我还补充道,我早就形成了这样的生活习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别扭。同时我还强调说,只要改变这些习惯,就必然会损害我在家里的仆从心目中的名声。他设法显出伤心难受的样子,又发起脾气,说我缺乏爱情。您可以猜到这一切叫我多么感动!可是我想作出决定胜负的打击,就求助于我的眼泪。这完全就是扎伊尔,您哭了 [24] 。他对我没有奥罗斯马内的爱情,有的只是他自以为对我具有的影响,以及想要随心所欲地使我名誉扫地的希望。

经过这个戏剧性的变化以后,我们又回头商量怎样安排。白天没有机会,我们就考虑利用晚上。但我的看门人成了难以克服的障碍;我不允许人家设法去收买他。他提出走我花园的小门,但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就胡编乱造说那儿有条狗,白天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晚上却是真正的恶魔。我谈论这些详细情形的那种自在的样子当然壮了他的胆子。因此他提出一个最可笑的办法,我接受的就是这个办法。

首先,他的仆人跟他本人一样可靠,在这方面他倒几乎没有骗人,他们俩简直不相上下。我要在家里举行一场盛大的晚宴,他来出席,抽个时间独自溜出去。他的那个机灵的心腹把马车叫来,打开车门;但是他,普雷旺却不上车,巧妙地溜到一旁。他的车夫根本不可能发觉。这样,大家都以为他走了,而实际上他仍在我的家里。问题在于怎样才能到达我的房间。我承认开始叫我感到相当为难的地方,就是找出许多拙劣的理由来反对这个计划,好让他可以逐一驳倒。他举出不少实例来回答。照他的说法,这个办法再平常也不过了,他本人就使用过好多次,而且这是他最常采用的办法,它的危险性也最小。

我被这些无可辩驳的权威性的论据说服了,就坦率地承认有一道暗梯可以通到我的小客厅近旁,我可以把钥匙留在那儿,他可以把自己关在小客厅里,等着我的侍女离开,不会有很大的危险。随后,为了使我的应允显得更加真实,紧接着我又不愿意了,直到他表示百依百顺,斯斯文文以后,我才回心转意……嗳!多么斯文啊!总之,我愿意向他表明我的爱情,却不想满足他的爱情。

我忘了告诉您,他出去该走花园的小门,只是得等到天亮;那条凶恶的看门狗就不会再出声了。谁也不会在那个时候经过,仆人们正在酣睡。如果您对这一大堆牵强的论证感到惊讶,那是因为您忘了我们彼此的处境。为什么我们要好好地论证呢?他巴不得这桩事弄得家喻户晓,而我却肯定谁也不会知道。日子就定在后天。

请注意,这桩事就这样安排好了;在我交往的客人中,谁都还没有见过普雷旺。我在一个女朋友家的晚宴上遇到他。为了上演的一出新戏,他请她使用他的包厢,我接受了包厢里的一个位子。在看戏的时候,我当着普雷旺的面,请那个女朋友上我家去吃消夜;我几乎无法不向他也提出邀请。他接受了邀请,两天以后,他还对我作了礼数要求的拜访。说实在的,下一天早上,他又来见我;但是上午的拜访实在无足轻重,而且这次拜访是不是有失体统,也得看我的意思。实际上,我把他归入了跟我关系疏远的那类人之中,为一场盛大的晚宴向他发出了书面邀请。我完全可以像安妮特那样说:一切不过如此! [25]

决定命运的日子到了;那一天,我会失去贞操和声誉。我对忠实的维克图娃作出指示,您不久就会看到她如何执行这些指示。

夜晚降临了。当仆人通报普雷旺到来的时候,我家里已经有了许多客人。我足恭尽礼地接待他,这说明我几乎不大跟他来往;我安排他参加元帅夫人的牌局,因为我是通过元帅夫人才认识他的。晚上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只有那个谨慎的情郎设法递给我一张小字条,我按照习惯,把这张字条烧了。他在字条上对我说,我可以信任他。在这句主要的话旁边,还写了各种多余的话,什么爱情、幸福,等等。在这种欢快的宴会上,这些话总是不会缺少的。

午夜时分,原来的牌局都结束了,我便提议再打一局短短的马塞杜瓦纳 [26] 。我这个提议有双重的意图:既有利于普雷旺溜走,同时也可以让大家都注意到这一点。以他那种赌徒的名声,大家必然会注意到他的离去。我心里也很高兴,因为往后在必要的时候,大家都会记得当时我并没有急着要把客人打发走。

那场牌局持续的时间超出了我的预料。魔鬼开始诱惑起我来,我情不自禁地想去安慰那个不耐烦的囚徒。我逐步走向自己的绝境。这时我猛然想到,一旦我完全对他屈服,就再也不能对他产生影响,让他保持我的计划所需要的那种稳重得体的样子。我终于顶住了诱惑。我回过身子,重新回来参加那场没完没了的牌局,心中有些惆怅。牌局总算结束了,大家都走了。于是,我拉铃叫来几个侍女,迅速地脱去衣服,又马上把她们打发走。

子爵,您有没有看到?我穿着单薄的衣衫,迈着羞怯的、谨慎的步子,用一只颤抖的手去给我的胜利者开门。他一眼看见了我,比闪电还要迅速。我该对您怎么说呢?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句话儿加以阻拦或作出抵抗,就给他制服了,完全制服了。随后,他想采取一种更舒服、更适合当时情况的姿势。他诅咒身上的服饰,说那使他无法挨近我;他想旗鼓相当地跟我较量。可是我十分羞涩,反对他的计划。我不断温柔地抚摸他,不让他有时间那么做。他也就把注意力放到别的方面。

他拥有的权利增加了一倍,就又提出了原来的要求。于是我对他说:“听着,至此为止,您已经有一个相当动人的故事,好去讲给两位德·P×××伯爵夫人和无数别的女人听了。可是我很想知道您怎么叙述这桩风流艳遇的结局。”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就拼命地拉铃。这一次,该由我下手了,我的动作要比他的话来得更快。他仍在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我就听见维克图娃跑来了,一边呼唤着根据我的吩咐留在她房间里的那些仆人。那时我用女王的威严口气,高声继续说道:“出去,先生。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说到这儿,仆人们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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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拔出他的宝剑……我的贴身男仆一把抱住他的身子……

可怜的普雷旺一下子六神无主,以为遇到了伏击,其实那只是一场戏耍;他猛地拔出他的宝剑。结果他倒了霉,因为我的贴身男仆是个勇敢的、身强力壮的汉子,他一把抱住普雷旺的身子,把他摔倒在地。我承认,那会儿我吓得要命。我叫仆人们住手,吩咐他们让他自由地出去,只是得确保他走出我的家门。仆人们照我的话做了,但他们七张八嘴地纷纷议论;为有人竟敢冒犯他们贞洁的女主人而义愤填膺。所有的仆人都来押送这个倒霉的骑士,他们闹哄哄的,大声喧哗。这正是我希望出现的情况。只有维克图娃留了下来,我们一起动手整理我那乱糟糟的床铺。

仆人们回来了,仍旧闹哄哄的。我依然十分激动。我问他们怎么侥幸正好都没有睡。维克图娃告诉我,她请两个女朋友吃消夜,大家都在她的房间里聊天。总之,一切都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我对大家表示感谢,叫他们退下,但吩咐其中的一个马上去请我的医生。我觉得我有权利担心自己受了这场巨大的惊吓后所出现的影响;而这也是让这条消息四处传播、广为人知的可靠的方法。

医生来了,他对我十分同情,只嘱咐我好好休息。我则吩咐维克图娃次日一大早就到街坊四邻去串门闲聊。

一切都极其成功。中午以前,家里的窗帘刚刚拉开,我的虔诚的女邻居已经坐在我的床边上,想要知道这桩可怕的事的实情和细节。我只好花了一个小时跟她一起悲叹我们这个时代风气的败坏。一会儿以后,我接到了元帅夫人的一封短信(我把她的短信附在这儿)。最后,五点钟以前,我看到××先生 [27] 来了,心里十分诧异。他对我说,他是来对我表示歉意的,因为他兵团里的一个军官竟然对我无礼到这种地步。他是在元帅夫人府上吃午饭的时候才听说的,马上传令给普雷旺,说他要受到监禁。我替普雷旺求情,但他不肯答应。于是我想,作为同谋,我这方面也应当对自己作出处罚,至少应当让自己受到严格的禁闭。我就吩咐仆人说我身体不适,关上我的家门。

如今我十分清静,才能给您写这封长信。我会给德·沃朗热夫人也写一封信,她肯定会当众宣读,您就知道应当怎么讲述这番经历。

我忘了告诉您,贝勒罗什气极了,一定要跟普雷旺决斗。可怜的小伙子!幸好我有时间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这会儿,我要让我那写信写累了的脑子休息一下。再见了,子爵。

一七××年九月二十五日晚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