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

要么您的信里都是我无法理解的揶揄嘲讽,要么就是给我写信的时候,您正处在十分危险的狂热之中。我的美貌的朋友,如果我不是那样了解您,那我真要吓坏了。往常不管您说些什么,我是不会轻易地受惊的。

我把您的信反复地看了又看,但无济于事,仍然没弄明白;因为,按照您的信的字面意思去理解是根本不可能的。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您只是想要表明无须花那么多心力去对付一个如此无足轻重的敌手吗?但那样的话,您可能就错了。普雷旺确实讨人喜欢,而且比您认为的还要讨人喜欢。特别是他有一种十分有用的本领,可以引得许多人都关心他的爱情;一出现谈话的机会,他就会在众人之中,当着大家的面,巧妙地谈论起他的爱情。很少有什么女人能不中他的圈套,不作出一点回应,因为每个女人都自以为心思敏锐,谁也不愿失去在这方面表现一下的机会。然而,您相当清楚,女人只要同意谈论爱情,不久就会陷入情网,或者她的举动至少会表现得仿佛她产生了爱情。普雷旺已经对这种方法作了显著的改善,凭借这种方法,他还往往可以使打了败仗的女人自己现身说法。关于这一点,我可以把自己见过的事儿跟您讲一下。

我原来只是间接地知道一些内情,因为我跟普雷旺一向没有什么交往。但我们总算在一起了,一共是六个人。德·P×××伯爵夫人自以为十分精明,看上去她也确实好像在对所有不知底细的人泛泛而谈,实际上她却在详尽无遗地向我们叙述她依顺普雷旺的过程,以及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叙述的时候心里十分安然,听到我们大家不约而同发出的狂笑声,也没有露出一点慌乱不安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为了表示歉意,假装不相信她说的话儿,或者确切地说,不相信她听上去说的话儿,她就神色严肃地回答说,我们当中肯定没有一个人像她这么了解情况。她甚至泰然自若地问普雷旺,她有没有说错一个字。

因此,我认为这个人对所有的人都很危险;但在您看来,侯爵夫人,正如您所说的,您不是只要他长得俊美,十分俊美,就够了吗?或者您不是只要他对您发起一次您仅仅觉得十分出色、有时乐意给予奖赏的进攻,就够了吗?或者您不是只要觉得出于随便什么理由委身对方,颇为有趣,就够了吗?再不然……我怎么知道?我能猜得到女人头脑里的无数古怪的念头吗?正是由于这些古怪的念头,您才依然是个女性。现在已经提醒您注意危险了,我相信您会轻而易举地脱身;然而,提醒您注意一下仍是应该的。如今我回到本题上来,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如果您的信只是对普雷旺的揶揄嘲讽,那么它写得相当长,而且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您应当在社交场上让他成为大家的笑柄,我再一次向您提出这方面的请求。

啊!我相信猜到谜底了!您的信是一种预言,不是预言您要做的事儿,而是预言您在准备让他栽跟头的时候,他以为您打算做的事儿。我对这个计划相当赞成,不过要十分谨慎。您跟我一样清楚,就公众影响而言,有一个男人,跟接受一个男人所献的殷勤,完全是一回事儿,除非这个男人是个傻瓜,而普雷旺可根本不是一个傻瓜。只要他取得一点表面的现象,就会大肆吹嘘,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傻瓜就会信以为真,心思恶毒的人则会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那您怎么应对呢?哎,我感到害怕。我倒不是怀疑您的手段高超,而是因为溺水身亡的人往往就是游泳好手。

我并不认为自己要比别人愚蠢;要败坏一个女人的名誉,我想过上百种,甚至上千种方法,但是要我设法为她们寻求脱身的方法,我却从来没有发现这样的可能。就拿您来说吧,我的美貌的朋友,您的所作所为真是无比出色,但好多次我都觉得您是凭着运气,而不是您手段高明。

可是说到底,我也许在为一个根本没有理由的问题寻找一个理由。我很奇怪,自己竟用了一个小时一本正经地阐述在您看来肯定只是一个玩笑的问题。您准会嘲笑我!好吧,那您就嘲笑吧。但是您得抓紧时间。咱们来谈谈别的事儿吧。别的事儿!我弄错了,还不是同样的事儿。总是如何占有女人,再不如何断送她们,两者往往相互关联。

正如您所明确指出的那样,我在这儿两方面都可以一显身手,只是难易的程度不同。我预计报复要比爱情进展得快。我可以担保,小沃朗热已经没有抵抗的能力了。眼下就看出现的时机了;我会负责创造这样的时机。可是,德·都尔维尔夫人的情况却不是这样。这个女人真叫人没有办法,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掌握了上百个证据表明她爱我,但我也有上千个证据说明她仍在抵抗。我真怕她从我的手心里溜掉。

我这次回来产生的最初效果使我越加抱有希望,您猜得到我是想亲自来判断这种效果的。为了确保自己见到最初的反应,我并没有让哪个人事先给我通报,我计算好路程,使自己正好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到达。我确实是从天而降,好像歌剧里的神灵下凡来解决冲突。

我进门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使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一眼就看到我的老姑母的喜悦神色,德·沃朗热夫人的气恼样子,以及她女儿的窘困而快活的表情。我的美人儿坐的位子正好背对着门,那会儿正在切什么东西,她连头也没有回,但是我对德·罗斯蒙德夫人说起话来;我一开口,那个感觉灵敏的女信徒就听出了我的声音,不由得叫了起来。我觉得在这声喊叫中,爱的成分胜过惊讶和恐惧的成分。那时我已经走得相当近,可以看到她的脸了。内心的纷乱、思想与感情的冲突,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我挨着她入席就座;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她想继续吃饭,但是无法做到。后来过了不到一刻钟,她的窘态及内心的喜悦实在叫她难以忍受,于是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求允许她离席而去;她便借口想要呼吸新鲜空气,逃到花园里去了。德·沃朗热夫人想要陪她前去,但这个温柔的正经女人没有答应。无疑,她找到借口可以独自一人,无拘无束地沉浸在内心甜蜜的情感中,该有多高兴啊!

我尽量缩短用餐的时间。餐后甜点刚端上来,那个恶魔似的沃朗热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打算前去寻找那个娇艳可爱的病人,她显然急着想要说我的坏话。但是我早料到了她的这个计划,就不让她得逞。我假意把她个人的退席当成全体的退席,就也站起身来;小沃朗热和当地的本堂神甫也被我们俩的举动带动了。因此桌边上只剩下德·罗斯蒙德夫人和年老的德·T×××骑士,他们俩也决定离席。我们一起去跟我的美人儿会合,发现她就呆在靠近城堡的小树林里。她需要的是独处,而不是散步,所以她宁愿跟我们一同回来,而不想让我们和她在一起。

等我确信德·沃朗热夫人没有机会单独跟她谈话以后,就考虑执行您的命令,并且照看您所监护的人的利益。一喝完咖啡,我就上楼前去我的房间,也走进其他人的房间,以便探明虚实。为了保证小姑娘的通信,我作了一些安排;做完这头一件好事后,我写了一封短信,把情况告诉她,并要求她对我表示信任。我把短信附在当瑟尼的信中。我回到客厅,发现我的美人儿正十分舒坦地靠在一张躺椅上。

这幅景象激起了我的欲望,使我目光灼灼。我感到自己的目光里充满柔情和迫切的神色。我选择好坐的位置,以便发挥我的目光的作用。我的目光的第一个作用就是叫那个姿容绝世的正经女人垂下了她的两只羞怯的大眼睛。我对着她那天使般的脸庞端详了片刻,接着便又打量她的整个身体;透过她那薄薄的、但依然碍事的衣衫,我兴致勃勃地察看着她的体形轮廓。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我的美貌的朋友,她原来温柔地瞅着我,立刻她的目光又垂了下去。为了使她的眼睛再抬起来,我把眼睛转开。于是我们之间建立了默契,这是羞怯的爱情订立的第一项条约。这样双方为了满足相互注视的需要,就可以使目光由交替相连达到最终的融合。

我确信我的美人儿已完全沉浸在这种新的乐趣之中,就负责注意我们的共同安全。可是大家正在热烈的交谈,我肯定我们不会受到旁人的注意,就设法想使她的眼睛坦率地表达出她的心思。为此我先出其不意地瞅了她几眼,但我的神态显得那么矜持,就连最腼腆的人也不会感到惊慌;为了使这个羞怯的女子更加自在一点,我本人也显得跟她一样神情尴尬。我们的目光变得习惯于互相接触,渐渐地可以时间较长地对视了,最后彼此的目光就不再分开了。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出淡淡的忧郁,这是爱情和欲望的可喜的信号;但这种神情瞬息即逝;她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面带羞涩地改变了她的神态和视线。

我不想让她猜疑我已经注意到她的各种情绪变化,就霍地站起身来,惊恐地问她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大家立刻过来围住她。我让他们都从我的面前走过;小沃朗热正在窗户旁边做绒绣,需要一点时间离开绷架,我就抓住这个时机把当瑟尼的信交给她。

我跟她的距离稍微远了一些,便把信丢在她的膝盖上。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看到她那副惊讶、窘迫的神情,您一定会哈哈大笑。然而我没有笑,因为我生怕她的样子过于局促不安,会让我们暴露。可是我使了一个含意十分明显的眼色和手势,终于使她明白应当把信放进口袋。

那天余下的时间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儿。以后发生的一切可能会造成令您满意的状况,至少就被您监护的人来说是这样;但最好还是把时间用来执行计划,而不是只说空话。我已经写到第八张信纸了,我感到身子疲乏;因此,再见吧。

用不着我说,您肯定猜到小姑娘已经给当瑟尼写了回信 [16] ,我也收到了我的美人儿的一封回信,我到这儿后的第二天曾给她写了一封信。我把这两封信都寄给您,随您看还是不看,因为这种没完没了的老调儿,我已经不觉得怎么好玩了,而凡是与此无关的人肯定也会觉得枯燥乏味。

再说一次,再见吧。我始终热烈地爱您;不过我请求您,要是您再对我谈到普雷旺,要让我听得明白才好。

一七××年九月十七日于××城堡

第七十七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

夫人,您怎么会有这种冷酷的逃避我的心思呢?我对您情意绵绵,万分殷勤,怎么得到的只是您的这样一种态度呢?就连对一个最招人怨恨的人,人们也几乎不会采取这种态度。怎么!爱情把我重新带到您的跟前,幸运的巧合又使我坐在您的旁边,而您却宁愿假装身子不爽,惊动您的朋友,而不肯留在我的身边!昨天,有多少次您把自己的眼睛转开,不让我得到您的垂顾?即便有一刹那,我看到您的眼神不是那么严厉,但那也十分短促;您好像不是想让我得到您的垂顾,而是要使我感受到失去它所有的失落。

我冒昧地说一句,这既不是爱情所应受到的待遇,也不是友谊所能容忍的态度;然而,在这两种感情中,您知道其中一种使我充满活力,而另一种,我似乎有理由认为您是不会加以拒绝的。既然您愿意对我表示这种珍贵的友谊,那您肯定认为我配得到这样的友谊。我究竟做了什么,后来又失去它了呢?是我对您的信任害了我吗?还是您因为我的坦率而要处罚我呢?您就一点不怕滥用我的坦率和信任吗?实际上,我不是向我的朋友倾吐了内心的秘密吗?我不是独自面对她的时候,不得不拒绝她的一些条件吗?其实我只需接受那些条件,轻易地就能不加遵守,也许还能有效地大肆利用。总之,难道您想凭借一种很不得当的严厉态度来迫使我相信,为了让您更加宽容大度,只有欺骗您才行吗?

我对我的行为一点也不后悔,那是我对您、对我自己都应该做的。但是,究竟交了什么厄运,我的每项值得赞扬的行动怎么都成了新的不幸的信号呢?

在蒙您对我的行为作出唯一一次的夸奖以后,我头一次为不幸得罪了您而悲叹。我对您表示绝对的服从,我失去了跟您见面的幸福,目的只是为了消除您内心的顾虑,而在这之后,您却想断绝跟我的一切书信往来,夺去我照您的要求作出牺牲所取得的这种微小的补偿,甚至想剥夺我的爱情,而正是这种爱情给了您提出要求的权利。总之,我真心诚意地表明了心迹,就连爱情上的盘算也无法削弱这种真诚,而在这之后,如今您却竭力躲避我,仿佛我是一个被您识破了险恶用心的危险的风月老手。

您这么不公正,就从不感到厌倦吗?至少请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新的过错,使您变得如此严厉。请您对我下达您要我遵从的命令。在我答应执行命令的时候,希望了解一下命令的内容,这个要求难道过分了吗?

一七××年九月十五日于××

第七十八封信

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致德·瓦尔蒙子爵

先生,您似乎对我的行为感到惊讶,甚至几乎要求我加以解释,好像您有权利责怪我的这种行为似的。我承认我以为自己比您更有权利感到吃惊和不满。可是自从您在上封回信里表示拒绝后,我就打定主意要漠然置之,这样既不会引起大众的议论,也不会引起他人的非难。然而,既然您要求我加以解释,感谢上天,我觉得自己要这么做也并无什么阻碍,我很愿意再次对您说明原委。

凡是看了您的信的人都会觉得我不公正或反常。我认为谁也不该对我抱有这样的看法;特别在我看来,您比别的人更不该抱有这种看法。您一定觉得既然您逼得我作出辩解,就会迫使我回想起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儿。您大概以为您只会在这番琢磨中获得好处,而我也一样,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番琢磨中失去什么,至少在您的眼中,我并不害怕这么做。说实在的,也许这便是辨别我们两人谁有权利抱怨对方的唯一方法。

先生,大概您也得承认,从您来到城堡的那天起,您的名声至少使我只得对您态度谨慎。我完全可以只对您表示出最冷淡的礼数,而不必担心会被指责为过分的一本正经。您本人也会宽容地对待我,您会觉得一个不谙世故的女子不具备赏识您的长处所需的优点是很容易理解的。这肯定是个谨慎的方法,我要采用这个方法也不费什么力气,因为不瞒您说,当德·罗斯蒙德夫人把您到来的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设法想到我对她的情谊以及她对您的情谊,才没有让她看出这个消息叫我感到多么不快。

我很乐意承认,您最初表现出的态度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好;但您自己也会承认这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很快您就对这种受到约束的状况感到厌倦了;看来您认为尽管这样使我对您抱有良好的看法,但自己并没得到足够的补偿。

于是您就肆意利用我的真诚和安然无忧的心境,毫无顾忌地跟我谈什么感情,而您明明清楚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冒犯。当您一犯再犯、不断加重错误的时候,我却寻找理由来忘掉您的过错,同时向您提供弥补,至少部分地弥补这些过错的机会。我的要求正当得连您自己也认为不该拒绝。可是您把我的宽容当作一项权利,趁此对我提出要求,那项许可无疑我本不该答应的,但您还是得到了。所规定的各项条件,您一条也不遵守。您的书信写得真是荒唐,您的每一封信都叫我感到不该再给您回信。您执迷不悟,逼得我要您离开,就连在这种时候,我仍尝试采用唯一可以使您跟我关系接近的方法,这种迁就也许应该受到责备。可是在您看来,正当的感情又有多少价值?您不看重友情;您在狂热兴奋中,根本不把苦难和耻辱当作一回事,一味追欢逐乐,寻求供您玩弄的女性。

您的行动轻率,而您的非难又前后矛盾,您忘了自己的诺言,或者确切地说,您轻易地就违背自己的诺言。在答应离开我以后,您又不召自来,一点也不把我的请求、我的理由放在心上,甚至也没想到通知我一声。您毫无顾忌地使我感到意外;它产生的影响当然相当普通,却可能会被我们周围的人作出对我不利的解释。您一手制造了这种困窘的时刻,非但不设法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或者消除这种状况,却反而刻意让它变本加厉。入席的时候,您偏巧选择坐在我的旁边。我略感不适,只得比其他人早些离席。您却不让我清静,反而引着大家前来搅扰。回到客厅以后,我每走一步,总发现您在我的旁边;我每说一句话,开口回答的也总是您。最不要紧的一句话也会成为您的借口,引出一场我不想听、而且可能危害我的名誉的谈话。因为说到底,先生,不管您的谈吐有多巧妙,我听得懂的话,大概别的人也能听懂。

我给您逼得无法动弹,默不作声,您仍然对我紧追不放。我只要一抬起眼睛,就会遇到您的目光。我只好不断把我的视线转开;您却用一种相当无法理解的轻率举止,在我连自己的视线都想避开的时刻,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

可您还埋怨我的举动!对我急于避开您感到惊讶!唉!您倒应当责怪我的宽容大度,对我在您到来的时候没有离开感到惊讶。也许我应该这么做的。如果您继续无礼地纠缠下去,就会迫使我采取这种必要的断然措施。不,我没有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负有的责任;我尊重和珍视我的婚姻,我永远不会忘记对自己缔结的婚姻所应尽的本分。请您相信,万一哪天我不幸被迫要在牺牲我的婚姻和牺牲我本人两者之中作出选择,我决不会有片刻的犹豫。再见了,先生。

一七××年九月十六日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