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

夫人,怎么来答复您的上封信呢?我的直率表示会在您的心目中把我毁了,我怎么还敢说真心话呢?不管怎样,我非得这么做;我也有勇气这么做。我暗自琢磨,反复思量,重要的是要在品格上配得上您,而不是要得到您。即便您永远不肯让我得到我始终渴望得到的幸福,我至少也应当向您表明,我的心是配得上这种幸福的。

正如您所说的,我已经认识到自身的错误,但这有多可惜啊!否则,看到今天我提心吊胆地回复的这封信,该有多么欢天喜地啊!您在信里对我坦率地直言,对我表示信任,最终还向我表示您的友情。这是多大的恩泽啊!夫人,多么遗憾,我竟无法享受!为什么我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呢?

如果我确实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如果我对您只有一种平庸的兴趣,那种今天我们称作爱情,而实际只是由勾引和淫乐混合而成的轻浮浅薄的兴趣,我就会迫不及待地捞取我能获得的所有好处。只要能给我带来成功,用什么手段我倒并不讲究;由于需要猜中您的心思,我会鼓励您继续坦率下去;我会渴望得到您的信任,以便辜负这种信任;我会接受您的友情,希望把它引入歧途……怎么!夫人,这种景象使您害怕了吗?……然而,这正是根据我的实际情况给您描绘出的景象,如果我告诉您,我同意只做您的朋友……

什么!我竟然会同意跟另一个人分享出自您心灵的感情吗?要是有一天我对您这么说,那就请您别再相信我的话儿。因为从那时起,我就要设法欺骗您了;我可能还想得到您,但我肯定不再爱您了。

这并不是说可爱的坦率,甜蜜的信任,富于同情心的友谊,在我的心目中一文不值……可是爱情!真正的爱情,被您所激发的爱情,把所有这些情感都集中在一起,使它们变得更有力量;它与上述情感不同,不会接受一颗允许比较,甚至有所偏爱的心灵所表示出的那种安宁和冷漠。不,夫人,我不会成为您的朋友。我以最深厚、最热烈、不过又充满敬意的爱情爱着您。您可以使这种爱情受挫,但是却不能使它灭绝。

您有什么权利支配一颗您拒绝接受它的敬意的心呢?究竟出于什么细腻的残忍心理,您竟然对我享有的爱您的幸福也要眼红嫉妒?这种幸福是属于我的,跟您没有关系,我能捍卫它。如果它是我的痛苦的根源,那它也是医治这种痛苦的良药。

不,我再说一次,不。您可以始终残忍地拒绝下去,但让我保留我的爱情。您就爱使我遭受不幸!嗨!那好吧。您就设法让我丧失勇气吧!至少我可以迫使您来决定我的命运;也许有一天,您会对我更为公正一点。我不是说我希望使您哪一天变得心软下来,而是在不能说服您的情况下,您会深信,并暗自说道:我过去对他作了错误的评判。

说得明白一些,是您把自己看轻了。认识您而不爱您,爱您而又不能持之以恒,这都是无法做到的事儿。尽管您有谦逊这种美德的点缀,但是您对自身引发的这种感情大概更容易表示抱怨,而不大会表示惊讶。至于我,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懂得怎样对您作出正确的评价;我不愿意失去这个优点。我根本不同意您的狡黠的建议,我要跪在您的脚下重申我永远爱您的誓言。

一七××年九月十日于××

第六十九封信

塞西尔·沃朗热致当瑟尼骑士

(用铅笔写的、由当瑟尼重抄的短信)

您问我在做什么。我在爱您,我在哭泣。我的母亲再也不跟我说话了。她把我的纸张、羽毛笔和墨水都拿走了;幸好还剩下一支铅笔,我就用这支铅笔在从您信上撕下的一块纸片上给您写信。我当然应当同意您所做的一切;我太爱您了,不会不想方设法地得到您的消息,并把我的消息告诉您。以前我不喜欢德·瓦尔蒙先生,也不认为他是您的朋友。我会努力习惯跟他相处,我是因为您才喜欢他的。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出卖了我们;看来不是我的侍女,就是听我忏悔的神甫。我真不幸,明天我们就要动身前往乡间;我不知道究竟要去多久。天哪!再也见不到您了!我没有地方好写了。再见吧;尽力看一下我的这封信。用铅笔写的这些词句也许会变得模糊,但铭刻在我心中的感情却永远不会消失。

一七××年九月十日于××

第七十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

我亲爱的朋友,我有一个重要的意见要告诉您。

正如您知道的那样,昨天我在德·×××元帅夫人家里吃晚饭。大家在席上谈到了您,我也谈了对您的看法。我所谈的内容,并不是我认为您身上所有的那些长处,而是我认为您并不具备的全部长处。大家似乎都同意我的意见;谈话渐渐失去了活跃的气氛,光说别人好话的时候,总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这时出现了一个表示反对意见的人,原来是普雷旺。

他站起来说道:“我绝对不想怀疑德·梅尔特伊夫人是个贤淑的女子!但是我冒昧地认为,她贤淑的名声主要来自她的风骚随便的生活态度,而不应归功于她的道德原则。也许追逐她不大容易,但博得她的欢心却也不难。在追逐一个女人的时候,在途中免不了会遇到别的女人,总的说来,这些女人也许和她一样好,也许比她还要好;于是有些男人就见异思迁,另一些男人则厌倦得罢手了。她可能是巴黎城里最少采用自卫手段的女人。至于我嘛,”受到在座的几个女子的微笑的鼓励,他又补充道,“要我相信德·梅尔特伊夫人的德行,那得等我向她求爱累垮了六匹马再说。”

就像一切带有毁谤性质的笑话一样,这个恶意的笑话也取得了成功。在它引起的一片笑声中,普雷旺坐了下来,大家的话题改变了。可是,坐在我们这个怀疑派身边的德·B×××家的两位伯爵夫人又跟他私下谈了一阵子,正好我坐的地方很近,可以听到他们说的话儿。

要打动您的柔情的挑战被接受了;要把一切都说出来的诺言也许下了;在与这桩冒险活动有关的所有诺言中,这项诺言肯定会受到最严格地遵守。好啦,您现在已经都晓得了,而那句谚语您也是知道的。 [12]

我还要告诉您,这个您并不了解的普雷旺非常讨人喜欢,而且特别机灵。您所以有时候听我说些相反的话,那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我爱让他的成功受到阻挠,我也知道我说的话在我们最时髦的三十来个女子中有多大的影响。

其实,我用这种方法长期不让他出现在我们所谓的大舞台上;他创造了一些奇迹,但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更大的名声。但是,他的三重艳遇引起了轰动,使大家都把眼睛盯在他的身上,给了他至此为止所缺乏的自信心,变得着实令人生畏。总之,也许他是如今在我的道路上我唯一害怕遭遇的人。要是能够让他受些奚落,除了对您有利,就也顺带帮了我的大忙。我把他交到有本领的人的手中;我希望在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一个陷入绝境的人。

作为回报,我答应给您顺利地办好受您监护的人的事儿,我会像关心我那个美貌的正经女人那样关心她。

那个女人刚给我寄来一份投降计划。她的整封信都表明她愿意受骗上当。要提供更方便、也更陈旧的手段是不可能的。她要我成为她的朋友。但是我爱用那些新颖、费劲的方法,我不打算让她这么便宜地脱身。如果想用寻常的勾引方式了结,我就绝不会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心血了。

相反,我的计划就是要让她感到,清楚地感到她为我作出的每项牺牲的价值和范围,带领她的速度不要快得让她感觉不到良心的责备;我要使她的德行在死亡之前有一段苟延残喘的过程;我要她始终看着眼前这幅凄惨的景象;我要迫使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然后才给予她拥抱我的幸福。总之,要是我不值得人家来求我,我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一个好像承认爱我就要感到愧疚的女人,我能不这样进行报复吗?

因此,我没有接受珍贵的友谊,坚持要我的情人的头衔。我承认开始这个头衔在我看来只是字眼之争,但能否取得这个头衔实际却相当重要,所以我花了不少心思来写我的那封信。我设法写得杂乱无章,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我的情感。我竭尽全力地胡言乱语,因为不胡言乱语,就无法表达柔情蜜意。我觉得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女人在写情书的时候才比我们高明得多。

我用一些甜言蜜语来结束我那封信,这也是我深入观察的结果。女人的心经过一阵紧张的活动之后需要休息;我注意到对所有的女人来说,甜言蜜语是提供给她们的最柔软的枕头。

再见了,我的美貌的朋友。明天我就动身。至于德·×××伯爵夫人,如果您对我有什么吩咐的话,我可以在她家里停留一下,至少吃一顿午饭。我没有见到您就走了,感到十分惋惜。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请您向我下达英明的指示,并提出思虑周密的建议。

特别重要的是,不要让普雷旺得手。但愿有朝一日,我能补偿您作出的这场牺牲!再见了。

一七××年九月十一日于××

第七十一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

我那个粗心大意的跟班竟把我的公文包忘在巴黎了!我的美人儿的信,以及当瑟尼写给小沃朗热的信,都在公文包里面,而我需要所有这些信件。他要动身回去改正他干的蠢事;趁他备马的当儿,我来告诉您我昨天晚上的经历。因为请您相信,我并没有浪费时间。

这场艳遇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跟德·M×××子爵夫人叙叙旧情而已。但引起我兴趣的却是它的细节。另外,我也很高兴能让您看到,我固然有败坏女子名节的本领,但只要愿意,我同样也能挽救她们。我总是采取最艰难或最有趣的方法;我不会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责怪自己,只要它能让我受到锻炼,或者得到消遣。

我在这儿碰到了子爵夫人,人家死乞白赖地要留我在城堡里住上一宿,她也一再恳求,我就对她说:“好吧,我同意在这儿留宿,条件是我得跟您共度良宵。”她回答我说:“那办不到,弗雷萨克在这儿。”原来我只想表示一下礼貌而已,但“办不到”三个字像往常一样激起了我的怒火。我觉得为了弗雷萨克而要我作出牺牲是对我的侮辱,我打定主意不对这样的待遇表示容忍,因此我坚持自己的要求。

当时的情况对我并不有利。那个弗雷萨克行事笨拙,引起了子爵的猜疑,弄得子爵夫人再也无法在家里接待他。于是他们商量好分头来到善良的伯爵夫人家,想在这儿幽会几个晚上。子爵在这儿碰到弗雷萨克,开始显得很不高兴;可是虽然心里嫉妒,他对打猎却更加热衷,因此仍然住了下来。说到伯爵夫人,始终像您了解她的那样,她先安排子爵夫人住在大回廊里,然后再把她的丈夫安排在她的隔壁,把她的情人安排在另一边,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争端了。算他们两个人倒霉,我就住在他们对面的房间里。

那一天,也就是昨天,正如您估计到的那样,弗雷萨克想要奉承子爵,尽管他对打猎没有多少兴趣,但仍跟子爵一起前去打猎。他一心指望着晚上能在子爵夫人的怀抱里得到安慰,从而排解整个白天她丈夫给他带来的厌烦。但是我认为他需要休息,于是我想方设法地劝他的情妇给他时间休息。

我成功了,她答应我为了这场打猎去跟他吵闹一番,尽管他显然是为了她才同意前去打猎的。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勉强的借口了。每个女人都会用使性子来代替讲理,她们越是理亏,就越难平息心里的火气;但没有一个女人比子爵夫人更精于此道。况且这种时刻也不宜于解释。因为我只要一个晚上,就同意他们第二天言归于好。

弗雷萨克回来的时候,受到冷脸相迎。他想问明原因,于是就吵起来了。他力图为自己辩解,可是当时做丈夫的正好在场,就被子爵夫人用作中断谈话的借口。后来子爵离开了一会儿,他设法利用这个时机要求子爵夫人晚上听他解释。这时候,子爵夫人表现得无比崇高。她对男人们的放肆无礼感到十分气愤;他们受到一个女人的些许青睐,便觉得可以对她恣意妄为,甚至也不管她是否对他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她这样机敏地转变了话题之后,就大谈起体贴和感情来,弄得弗雷萨克无话可说,十分困窘,连我也几乎认为她说得有理;因为您知道,我是他们俩的朋友,在这场谈话中,我是个旁观者。

最后,她明确地宣称,她不会给他在打猎的疲劳外再添上爱情的疲劳,她会责怪自己搅乱了他如此甜美的睡梦。她丈夫回来了。忧伤的弗雷萨克再也不能随意地回答,只好转而对我说起话来。他相当详尽地向我讲述了他的理由,这些理由我也跟他一样清楚,接着便请我跟子爵夫人谈一下,我答应了他。我确实跟子爵夫人谈了一下,不过内容是对她表示感谢,并且和她商量好约会的时间和方法。

她对我说,她住在丈夫和情人之间,她觉得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她到弗雷萨克的房间去,而不是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他;既然我就住在她的对面,她上我的房间来比较稳妥;她说等她的侍女一走就立刻前来,我只消半开着房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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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劲一踢,门就开了。

一切都像我们商量好的那样进行;她在凌晨一点前后来到我的房间,

……刚从睡梦当中

给唤醒的美女,衣衫单薄。 [13]

由于我并没有什么自负的地方,夜间的详情我就不再赘述了;但您是了解我的,我对自己相当满意。

天亮了,非分手不可了。这时有趣的事儿开始发生了。粗心的女人原来以为自己的房门是半开着的,我们却发现门关上了,钥匙留在房间里面。子爵夫人马上对我说:“唉!我完了。”她说这句话时的绝望神情,您真是难以想象。应当承认,让她处于这种状况,真是怪有趣的。但是如果不是我要一个女人身败名裂,我能允许一个女人为了我而身败名裂吗?难道我会像大多数人那样,让自己受到这种情况的制约吗?因此必须找到一种办法。我的美貌的朋友,换了是您,您会怎么做呢?我是这么做的,而且成功了。

我不久便看出来,只要不怕发出巨大的声响,那扇门是可以撞开的。于是我费了不少劲儿,劝得子爵夫人同意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喊着抓贼啊,抓杀人犯啊,等等等等。我们约定,她一开始喊叫,我就把门撞开,她就赶紧跑回床去。您真无法相信,就连在她同意以后,还花了多长时间使她下定决心。然而最终仍不得不这样做。我用劲一踢,门就开了。

子爵夫人举措得当地没有浪费时间,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子爵和弗雷萨克已经出现在走廊上,侍女也朝女主人的房间跑了过来。

只有我一个人保持冷静。我抓住时机把一盏依然亮着的长明灯吹灭,并把它打翻在地。因为您想一下,房间里亮着灯,却还装出这种惊慌恐惧的样子,该有多么荒谬。接着我便责怪子爵和弗雷萨克睡得那么沉;我肯定地告诉他们说,我一听见喊叫声就跑了过来,用劲把门踢开,其间至少花了五分钟。

子爵夫人在床上恢复了勇气,她给了我十分有力的帮助,赌咒发誓地说她的房间里有个贼;她显得相当真诚地宣称,她生平还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我们四处搜寻,但是一无所获。这时我叫他们看那盏倒在地上的长明灯,并且得出结论,肯定是一只老鼠造成了这样的破坏和惊恐。大家异口同声地同意我的看法,在讲了几个有关老鼠的老掉牙的笑话后,子爵第一个回他的房间睡觉去了,走的时候希望他的妻子往后遇到比较安分守己的老鼠。

弗雷萨克独自跟我们呆在一起,他走到子爵夫人面前,温柔地对她说这是爱神的一次报复。子爵夫人望着我,回答说:“那他真的生气了,因为他的报复可真够狠的。但是,”她又补充道,“我可累垮了,我想睡了。”

我当时的心情很好,因此,在我们分手前,我为弗雷萨克说情,使得他们言归于好。两个情人拥抱在一起,接着两个人又都拥抱了我。我再也不把子爵夫人的吻放在心上,但我承认,弗雷萨克的吻使我很高兴。我们一起走了出来;在接受了他一再表示的感谢后,我们又各自回床安歇。

如果您觉得这场经历有趣,我就不要求您保守秘密。既然我已经乐过了,就应当让公众也乐一乐。目前我谈的只是这场经历,也许不久我们还要谈到这个女主角。

再见吧。我的跟班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我只再用一点时间来拥抱您,并特别劝告您要提防普雷旺。

一七××年九月十三日于××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