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宫廷的富丽堂皇和风流高雅,在亨利二世朝的末年达到了极致。这位君主相貌出众,又是风流的情种,他对狄安娜·德·普瓦捷,即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恋情,虽然已有二十多年,但是炽烈的程度至今未始稍减,种种表现还是那么明显。

各种健身活动,他无不擅长,而且把这当作他最重要的一项营生,每天都去打猎,打网球,跳芭蕾舞,赛马夺环,或者举办诸如此类的游艺活动。这样,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族徽旗号和姓名缩写图案,也随之到处可见,她本人也到处露面,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得上已到出阁妙龄的外孙女德·拉马克小姐。

王后所到之处,必有公爵夫人陪伴。王后虽然青春已过,但仍不失美艳;她喜爱盛大的场面、豪华的排场,以及各种娱乐。当年结婚时,国王还是奥尔良公爵,后来,他的王兄太子在图尔农英年早逝,否则,凭着王子的身份和高贵的品质,理应继承父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宝座。

王后天生抱负远大,从参政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也就似乎不难容忍国王对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恋情,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妒嫉;当然,她的城府很深,让人难以判断她的真实想法,至少她从谋略考虑,不得不同公爵夫人拉近关系,以便也拉住国王。这位君主喜欢同女子打交道,甚至对他不爱慕的女人也一样:每天王后聚会的时刻,国王总到场,只因天下的美妇俊男在那里汇聚一堂。

历代宫廷,也没有汇聚这么多尤物,男儿女子仪容都那么修美,就好像大自然一时心血来潮,将其最美的东西赐给了最尊贵的公主王妃、最尊贵的王子王孙。法兰西公主伊丽莎白[注],当时就开始显露了惊人的智慧和绝代的美色,后来成为西班牙王后,只可惜红颜命薄。玛丽·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当时刚刚嫁给法国太子,故称女王太子妃;她美貌出众,才智过人,在法国宫廷里长大,熟谙宫廷礼仪。她天生酷爱一切美的东西,尽管年纪轻轻,却比谁都领悟得深。她的公婆王后和御妹公主,也喜爱诗歌、戏剧和音乐。还是弗朗索瓦一世开风气之先,对诗歌和文学的这种兴趣,如今仍主宰着法国。继位的新君则喜爱健身运动,于是便充满一片欢乐。不过,给这个朝廷增光添彩的,还是荟萃的精英,无数的王公和大贵族。下面逐一谈到的人物,都以不同的方式成为时代的荣耀和仰慕的对象。

纳瓦尔王出身高贵,人品又高尚,受到所有人的敬重。他英勇善战,有好几次与吉兹公爵争胜,离开将军的职守,像个普通士兵那样,和公爵一起冲到最危险的地方。这位公爵也的确英勇绝伦,屡建奇功,受到历任统帅的艳羡。他不但勇敢,还具备各种高尚的品质:他的思想博大而精深,心灵纯正而高洁,可以说文武全才。他的兄弟洛林红衣主教,生来志不可量,才思敏锐,能言善辩,学识也很渊深,并用来捍卫开始受到攻击的天主教,从而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人称大长老的德·吉兹骑士,是位人人爱戴的王子,他仪表堂堂,足智多谋,又通权达变,而且勇武之名享誉全欧洲。孔代亲王虽然先天不足,身材矮小,但是却有一颗高傲的伟大灵魂,尤其他才智过人,甚至在绝色女子的眼中也是个可爱的人儿。德·奈维尔公爵一生战功显赫,又历任要职,当时虽然年事渐高,在朝廷却能给人带来快乐。他有三个儿子,个个都长得很英俊;其中二公子人称克莱芙王子,为人正直,胸襟豁达,表现出年轻人少有的稳重,足可以荣耀门庭。

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出身于旺多姆的这个古老家族,而本族的王公无不以这个姓氏为荣;主教代理无论在战场上还是情场上,都同样身手不凡;他的确相貌英俊,满面春风,有一种气概,既勇敢大胆,又风流倜傥;这些品质特别鲜明,十分引人注目;总之,如果还有人能与德·内穆尔公爵相媲美的话,那么除了他就没有第二个人了。要知道,德·内穆尔王子是天地间的杰作,是世上相貌长得最端正、最俊美的男子,而这一点,在他身上是最不为人称道的。他能超越所有人的特质,还是他那勇武绝伦,以及他那才思、相貌和行为所独有的喜幸劲儿。他诙谐风趣,既讨男人也讨女人喜欢,无论什么活动他都显得异常灵活,衣着打扮一向受众人模仿,但又是无法模仿的;总之,他从上到下有一种神态,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总能成为众人惟一瞩目的对象。出入宫中的贵妇,没有哪位得到他的爱慕而不感到荣耀的,也极少有人夸口顶住了他的追求,甚至在他毫无表示的情况下,好几位贵妇却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他性情那么温柔,又那么风流,对于那些要讨他欢心的女子,不能不略微应酬,因此,他有好几位情妇,但是别人很难猜出他真正爱的是哪一位。他常去女王太子妃府上。这位太子妃容貌出众,性情温柔,总要取悦所有人,又特别敬重德·内穆尔王子,这一切常令人以为王子有意高攀她。太子妃本是两位吉兹先生的侄女,他们凭借这桩婚姻,大大提高了势力和威望,而且野心膨胀,欲图与王子王孙并肩而立,分享王室大总管蒙莫朗西的权力。国王将大部分国务交由大总管处理,也把德·吉兹公爵和德·圣安德烈元帅视为宠臣。不过,受恩宠也好,处理国务也罢,虽能接近国王,但是要想保住地位,就必须听命于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别看这位公爵夫人青春已逝,红颜衰老,她却支配着国王,具有绝对的影响力,可以说她是国王和王国的情妇。

国王一向喜欢大总管,他刚一登基当政,便召回被先王弗朗索瓦一世外放的老臣。朝廷分为两大势力,一边是吉兹兄弟,另一边是受王室成员支持的大总管。两派都想拉拢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德·吉兹公爵的兄弟德·奥马尔公爵,就娶了她的一个女儿。而大总管也渴望同她联姻,即使他的长子娶了国王与彼埃蒙的一位贵妇所生的女儿,他还是不满足。国王的私生女人称狄安娜夫人,她一出生,母亲就去当了修女。当时,这门婚事阻碍重重,因为蒙莫朗西先生曾经许婚,要娶王后的一名侍从女官,德·彼埃那小姐;多亏国王极其耐心,又极为仁慈,一一克服了阻碍,尽管如此,大总管如不确保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支持,使其疏远吉兹兄弟,就觉得自己的地位还不稳固。吉兹兄弟已有相当大的权势,开始令这位公爵夫人不安了。公爵夫人也曾极力推迟太子和苏格兰女王的婚礼,只因那位年轻女王仪容修美,才能出众而富有远见,两位吉兹先生又可借重这桩婚姻提高身价,这一切都是她不能容忍的。她尤其憎恨洛林红衣主教,记得他同她谈话时口气冷峭,甚至带几分蔑视,也看到他同王后关系密切。因此,大总管认为公爵夫人肯定愿意同他联合,通过联姻而和他结盟。大总管想让次子,即后来在查理九世治下接替他的职务的德·昂维尔先生,娶公爵夫人的外孙女德·拉马克小姐。大总管满以为对这桩婚姻,次子德·昂维尔先生不会有什么抵触,不像上次安排的那件婚事,长子德·蒙莫朗西先生思想有种种障碍。不料,这次面临的困难也不少。德·昂维尔先生迷上了太子妃,终日神魂颠倒,哪怕这种爱恋希望渺茫,他也下不了这个决心:缔结婚约势必用情不专了。

在朝廷上,惟独德·圣安德烈元帅不结朋党。他是宠臣,但是全靠他本人才得到国王的宠幸:国王还当太子的时候就喜欢他,后来封他为法兰西元帅,而别人在他那种年龄,通常还没有奢望讨个封赏。他得到国王的恩宠,自然非常荣耀,但是他以其才于、人格魅力,以其宴席的精食和家具的讲究,以从未见过私人府邸的豪华排场,来支撑这种荣耀的门面。国王十分慷慨,供他这样开销。这位君主对他所喜爱的人,有时甚至一掷千金;他虽然不是个完人,身上不具备所有伟大的品质,但总还有好几种,尤其是尚武好战,而且善于统兵打仗,往往能凯旋而归,除了圣康坦那次战役[注]不算,他的统治完全是一连串胜仗。他御驾亲征,打赢了朗梯战役;彼埃蒙地区划人法兰西版图;英国人也被驱逐出法国了;德皇查理五世的鸿运,也在麦茨城下丧失殆尽,他投入帝国和西班牙的全部兵力围攻,也未能打F那座城池。然而,圣康坦一役不幸败绩,便大大削弱了我们开拓疆土的希望;是役之后,两位国王的运气似乎旗鼓相当,双方便不知不觉要谋求和平了。

早在王太子结婚那年,老洛林公爵夫人就开始提议媾和;而且从那时起,双方还真举行过几次秘密谈判。最后,正式谈判地点,则选择了阿图瓦地区的塞尔康。洛林红衣主教、蒙莫朗西大总管和圣安德烈元帅三人,为国王的和谈代表;德·阿尔伯公爵和德·奥兰治亲王,则代表菲力浦二世;洛林公爵夫妇则为中间调停人。和约中的主要条款,就是法兰西的伊丽莎白公主和西班牙王太子唐·卡洛斯的婚姻,以及工妹公主与萨瓦公爵的婚姻。

谈判期间,法王在边境驻跸,在那里获悉英国女王玛丽驾崩的消息,于是德·朗当伯爵前往祝贺伊丽莎白的登基。伊丽莎白高兴地接见了法国使臣。她的继位权还不十分确定,能得到法国国王的承认,对她非常有利。德·朗当伯爵也看出,女王十分了解法国朝廷的利益,以及朝廷文武官员的才能;伯爵尤其看出她详悉德·内穆尔公爵的声望。女王多次提起这位王子,表示了无限的景仰;因此,伯爵回国复命时,对国王说道,女王对德·内穆尔先生会有求必应,他毫不怀疑女王甚至肯嫁给这位公爵。当天晚上,国干就向公爵谈及此事,并让德·朗当先生复述了他同伊丽莎白谈话的全部内容,还建议德·内穆尔先生去试一试这样的福运。德·内穆尔先生起初还以为国王是戏言,继而明白情况恰恰相反,他才对国工说道:

“陛下,我若是接受您的建议,并怀着为您效劳的目的,投入一场虚妄的追求中,倒要先恳请陛下为我保密,直到大事成功,我的行为能为公众所理解的时候为止,绝不要让人以为我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一位从未同我谋面的女王,会出于爱情而肯下嫁于我。”

国王许诺,只把这种意图告诉大总管,他甚至认为,保密是成功的保证。德·朗当先生则提议,德·内穆尔先生单纯以旅行者的名义去英国一趟。但是这位王爷一时还委决不下。他就委派自己的心腹利涅罗勒,一个精明的年轻人,先去探探女王的感情,并设法建立起联系。在等待这趟旅行的结果期间,他去拜访萨瓦公爵。萨瓦公爵正同西班牙国王在布鲁塞尔。英国玛丽女王的逝世,又给和谈增添了重大障碍,谈判于11月底宣布破裂,法国国王便回到巴黎。

这期间,宫廷来了一位美人,引起所有人的注目,而在见惯了美色的地方能博得众人的赞赏,可见她的花容玉貌有多么完美。她和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同出一门,是法国最大的财产继承人之一。她父亲英年早逝,将她留给妻子德·沙特尔夫人抚养。德·沙特尔夫人无比善良,具有非凡的美德和贤能。她孀居之后,多年没有到宫廷露面,而是一心一意培养自己的女儿。她培养女儿不仅重在才智和容貌,还重在美德和文雅。大部分母亲都以为,只要在女儿面前绝口不提风流韵事,就能使她们远远避开。德·沙特尔夫人则持相反的看法,她经常给女儿描绘男女之爱,向她指出爱情有愉悦的一面,然后再告诉她还有危险的一面,就容易说服她了。她还对女儿说,男人一般都不大真诚,虚情假义,一点也不忠诚,而婚姻往往陷入家庭的不幸。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让女儿看到,一个贤淑女子的生活又是多么宁静,而一个美丽并出身高贵的女子,有了美德又能增添多少光彩和高雅。当然,她也让女儿看到,保持美德又该多么难,必须特别审慎惕厉,必须专注于惟一能给女子造福的事情,即爱自己的丈夫,又为丈夫所爱。

这位女继承人当时在法国,是出嫁的条件最优渥的一名闺秀,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已有不少人上门提婚了。德·沙特尔夫人特别清高,没有发现什么人能配得上她的女儿,眼看女儿年满16岁了,就决定将女儿带进宫廷的社交圈子。主教代理一见德·沙特尔夫人来到,就急忙迎上去,他对德·沙特尔小姐的绝色美貌十分惊讶。这也难怪:德·沙特尔小姐肌肤白皙,一头金发,的确显示人所未见而她独有的光艳;她的五官又那么端正,那张脸蛋儿和全身都洋溢着迷人的秀雅与妙丽。

德·沙特尔小姐到宫廷露面的次日,就到珠宝商那里去配几颗宝石。那个珠宝商是意大利人,和王后一起来自佛罗伦萨,他的生意非常兴隆,吸引来所有顾客,发了大财,那门面也不像商人的,倒像个大贵族的府邸了。德·沙特尔小姐在珠宝店的时候,碰巧德·克莱芙王子也来了。他一见到这样的绝色女子,不禁万分惊讶,而且未能掩饰惊讶的神色。德·沙特尔小姐见自己引起别人的惊奇,不由得面颊羞红,不过很快又恢复常态,对这个看样子是个有身份的男子,她只是尽了应有的礼貌之外,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位王子的反应。德·克莱芙王子以激赏的目光注视她,弄不清这位素昧平生的美人到底是谁,看其神态和整个举止,可以断定她是位名门闺秀。她年纪那么轻,想必是位小姐,然而又没有母亲伴随,再加上这个意大利商人因为不认识而称她“夫人”,这倒叫这位王子无从判断了。王子一直以惊奇的目光注视她,忽然发觉她被他看得发窘,这与一般青年女子恰恰相反;她们看到自己的美貌引人注目总是非常高兴。德·克莱芙先生甚至还看出由于他的缘故,人家急于要离开,而且果然相当匆急地走了。美人儿虽然不见了,但是心中聊以自慰的是,他有望打听出她的来历,不料在场的人都一无所知,他就越发惊诧不已。她的美貌,以及从她举止看出的谦挹的神态,都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完全可以说他一见钟情,立时对人家产生了无限的爱慕和敬意。当天晚上,他就去拜访长公主,国王的胞妹。

长公主深得王兄的敬重,她对国王很有影响,而且影响力极大,因此国王在议和条款中,甚至同意归还彼埃蒙地区,好让长公主与萨瓦公爵成亲。长公主虽然一生都渴望出嫁,但是只肯嫁给一位国君,正是基于这种原因,当年纳瓦尔国王还是旺多姆公爵时,她就拒绝了那门婚姻。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和教皇保罗三世在尼斯晤面,长公主在场见到萨瓦公爵,便始终念念不忘,对公爵一往情深。长公主天资聪颖,情趣高雅,吸引了所有贵绅,她的府邸,有时就是满朝大员聚会的场所。

德·克莱芙先生像往常一样,来到长公主府上,一个心思想着德·沙特尔小姐的才智和美貌,无意谈论无关的事,高声讲述他的奇遇,不厌其烦地赞美那位相遇而不相识的女子。长公主则答道,根本没有他所描述的人,如果有的话,大家都会认识的。侍从女官德·唐彼埃尔夫人是德·沙特尔夫人的好朋友,她听到这场谈话,便走到长公主身边,低声说德·克莱芙先生所见的人必定是德·沙特尔小姐。于是,长公主转过身来,对德·克莱芙先生说,次日他若是愿意再来,她就会让他见到深深打动他的美人儿。第二天,德·沙特尔小姐果然在宫中露面了,可以想见,她受到王后和太子妃怎样的礼遇和称赞。众人的赞美声不绝于耳,但是她却保持极为高雅的谦挹态度,就仿佛听而不闻,至少是不为所动。然后,她又去长公主府上。长公主对她的容貌也赞美一番;接着谈起她如何引起德·克莱芙王子的惊讶。过了片刻,德·克莱芙王子来了,长公主对他说道:

“请过来,您瞧瞧我是不是履行了诺言,我向您介绍的这位是不是您正寻找的那个美人儿。不管怎样,您应当感谢我向她转达了您对她的倾慕。”

德·克莱芙先生见他这意中人的门第同她的容貌相称,心中一阵欢喜,便走到近前,请她回想一下,他是头一个激赏她的人,还在不相识的情况下,他就对她产生了她应得的全部敬佩和倾慕之情了。

德·克莱芙先生和他朋友德·吉兹骑士一起辞别长公主。起初,二人都毫无顾忌,大肆赞美德·沙特尔小姐,后来又觉得赞美之辞讲得过多,就都住了口,不再道出内心的想法了。然而,从那以后,二位无论在什么场合相遇,总要不由自主地议论德·沙特尔小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位新来的美人儿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王后大加赞许,并且格外看重她。女王太子妃也把她收为心腹,恳请德·沙特尔夫人常带她前来作客。国王的女儿,几位公主也时常派人请她去参加各种娱乐活动。总而言之,宫廷的人无不喜爱、赞赏她,只有瓦朗蒂努瓦夫人是个例外。这位公爵夫人倒不是嫉妒新来的美人儿,她凭日久年深的阅历就知道,无需担心国王那方面;问题在于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她原本要将一个女儿许配给他,以便把他笼络住,炬料他却效忠于王后;公爵未人就对他恨之人骨,如今见到一个受他特别照拂的本族人,她怎么能优礼相加呢。

德·克莱芙王子痴情地爱上了德·沙特尔小姐,强烈渴望娶她为妻;不过,他担心自己不是长子,娶人家女儿有伤德·沙特尔夫人的自尊心。其实,他这种担心的真正原因,还是由爱情产生的胆怯心理,须知他的门第十分高贵,长兄德·厄伯爵刚刚娶了王室的一位近亲。德·克莱芙先生的情敌倒是太多了,最可怕的要算德·吉兹骑士:人家出身世家,又有才能;家族因受王恩而十分荣耀。德·克莱芙王子见到德·沙特尔小姐的当天,就坠入了情网。骑士看出这位王子的恋情,同样,王子也看出骑士的心事。二人虽是朋友,但是追求同一个女子;彼此又不能把话挑明,关系就不免逐渐疏远,友情冷淡下来,谁也没有勇气来澄清一下。偏巧德·克莱芙王子是头一个见到德·沙特尔小姐的,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比起他的对手们,似乎又占了先着;不过他也预料到,巨大的障碍会来自他父亲德·奈维尔公爵。这位公爵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过从甚密;顾忌到这位夫人是主教代理的对头,仅此一点,他就不会同意儿子娶主教代理的侄女。

德·沙特尔夫人苦心培养,就是让女儿有贤淑的品德,现在到了是非之地,尽是极危险的榜样,她就更不能放松照看女儿了。野心和艳情是这个朝廷的灵魂,男男女女都同样为之忙碌,党派不同,利害相冲突,爱情总搀和政事,政事又总夹杂爱情,因而贵妇们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谁也不肯安分,谁也不会旁观,都想讨好,高升,不是搭台就是拆台,谁也不闲得无聊,无所事事,整天忙着寻欢作乐或者策划阴谋。贵妇们各有依附:或工后,或女王太子妃,或纳瓦尔王后,或长公主,或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归附不同,自然原因各异,或气味相投,或礼仪所限,或性情相仿。那些青春已逝,品行特别端庄的夫人,都贴近王后。那些追求欢乐和风流的年轻女子,则追随女王太子妃。纳瓦尔王后也有自己的亲信,她正当妙龄,能左右她的丈夫;纳瓦尔国王又与大总管连成一气,因而在朝廷很有势力。国王的妹妹长公主仍保持花容玉貌,将不少贵妇吸引到身边。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把看得上眼的全收在麾下,但是中意的人寥寥无几,惟独少数几个投她脾气的贵妇,才能得到她的青睐和信赖。只有当她兴致上来,要像王后那样统领一朝贵族,她才在府上接待她们。

所有这些不同的党派,相互争胜,彼此倾轧。组成这些党派的贵妇,也因争宠,或因争夺情夫而相互嫉妒;名誉和地位的利害关系,又往往和次要些,但又同样敏感的利害关系搅在一起。因此,这个朝廷既存在一种骚动,又不显得紊乱,而对一名年轻女子来说,这种宫廷生活十分有趣,但又十分危险。德·沙特尔夫人看到这种险象,就一心设法保全女儿。她不是以母亲的身份,而是作为朋友,求女儿将别人对她悄悄讲的甜言蜜语全告诉她,同时她也保证帮助女儿应付年轻人往往感到棘手的局面。

吉兹骑士对德·沙特尔小姐的爱恋和意图,丝毫也不掩饰,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然而他也看到,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心里明白微薄的家产难以支撑门面,他配不上德·沙特尔小姐;他心里还明白,几位兄弟不会同意他结婚,惟恐出现世家中的小弟结婚通常低就的情况。时过不久,洛林红衣主教就让他领悟,他的担心没有错;这位兄长不赞成他对德·沙特尔小姐异乎寻常的热恋,但是又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原因。红衣主教深恨主教代理,当时秘而不宣,后来才公开爆发了。他兄弟同任何家族联姻,他都会赞同,就是反对同主教代理沾上关系;他还公然宣称根本不予考虑。德·沙特尔夫人深受伤害,也特意放风说,红衣主教无需担心,她也并不想结这门子亲。主教代理也持同样态度,他对洛林红衣主教的行为,比德·沙特尔夫人还要感到气愤,因为他更了解其中的缘故。

德·克莱芙王子也同德·吉兹骑士一样,公开表示自己的恋情。德·奈维尔公爵得知儿子坠入情网,不禁忧心忡忡;不过他倒认为,只要谈一谈,他就能让儿子改变态度,不料一谈却大吃一惊,儿子居然打算娶德·沙特尔小姐。他谴责这种打算,甚至大动肝火,不怎么掩饰他的恼怒,结果这情况很快在宫中传开,而且一直传到德·沙特尔夫人的耳中。德·奈维尔先生应当认为,这门婚事对他儿子有利,这一点德·沙特尔夫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克莱芙和吉兹两家人,非但不希望同她结亲,反而还怕这桩婚事,她就的确莫名其妙了。一气之下,她就想找一个门第更高的亲家,好让女儿凌驾于那些自以为地位比她高的人。经过全面考虑之后,她选定了蒙庞西埃公爵的儿子,爵位的储君。这位储君已到成家立业的年龄,在朝廷中是身份最高的未婚男子。德·沙特尔夫人聪明过人,又有声望卓著的主教代理相助,况且女儿确实条件优渥,经她极为巧妙的安排,便大功告成,德·蒙庞西埃先生表示欢迎,这门婚事似乎不会碰到什么困难了。

主教代理知道德·昂维尔先生一直恋着太子妃,就想到利用太子妃对德·昂维尔先生的影响,促使他到国王跟前,到他密友蒙庞西埃王子跟前,替德·沙特尔小姐斡旋。主教代理前去一谈,太子妃就表示乐于干预此事,以便提高她十分喜爱的姑娘的地位;她表了态,并请主教代理放心,她这样做固然要得罪她叔父洛林红衣主教,但她有理由抱怨叔父置她的利益于不顾,总是不失时机地维护王后的利益,因此,她也随心所欲,不管他有什么反应。

风流的人总高兴能借机同喜爱自己的人谈话。主教代理刚一告辞,太子妃就吩咐夏斯特拉尔,以她的名义让德·昂维尔先生当晚出席王后那里的聚会。夏斯特拉尔是德·昂维尔先生的心腹,深知他对太子妃的痴情,便满心欢喜,并怀着深深敬意接受了这项使命。这位绅士出生在多菲内省的贵族之家,他的聪明和才十又超过他的出身。他在朝廷受到所有王公权贵接待和礼遇,尤其蒙莫朗西家族对他优礼有加,使他特别依附于德·昂维尔先生。他长得很英俊,身体灵活敏捷,擅长各种活动;他唱歌很动听,还时常写诗,风流儒雅;因此德·昂维尔先生对他极有好感,甚至向他吐露了自己对太子妃的爱恋。他成为这种恋情的知情人,便开始接近太子妃,由于经常见面,他也渐渐萌生了爱情,不幸的是他为此丧失了理智,最后把命也搭进去了。

由太子妃选中去斡旋她所渴望的事,德·昂维尔先生深感荣幸,当天晚上他自然准时来到王后宫中,并向太子妃保证奉命惟谨,不负所托。不料,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得知这种联姻的意图,便极力从中阻挠,并在国王耳边讲了许多拆台的话,结果等德·昂维尔先生一去谈这件事,国王就向他表示不同意,甚至命令他向蒙庞西埃王子传达这个口谕。热切渴望的一件事就这样落空,可以想像德·沙特尔夫人心里有多么难过!事情功败垂成,对她的对头们极为有利,却给她女儿带来很大害处。

太子妃爱莫能助,以十分友好的态度,向德·沙特尔小姐表示她的不快:

“您瞧见了,”她对德·沙特尔小姐说道,“我的权限多么可怜。王后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对我恨之人骨,她们不是亲自出马,就是通过自己的附庸,总是阻挠我所渴望的每件事。其实,”她又补充说道,“我一心想讨她们的欢心,她们还恨我,只是因我母亲,苏格兰王后的缘故。当年,我母亲引起她们不安和嫉妒。国王先爱过我母亲,后来才爱上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他同王后结婚后头几年没有孩子,尽管他还爱着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却似乎要决意解除婚约而娶我母亲——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惧怕国王爱过的一位女子,怕这女子的才貌会削弱国王对她的恩宠,便与大总管联手;因为大总管也不希望国王娶两位吉兹先生的姐姐。于是,他们将先王争取到自己一边,先王虽然恨死了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但是喜欢当时的太子妃,就同他们协力阻止王儿离婚,为了彻底打消他娶我母亲的念头,考虑到当时太子的姐姐玛德莱娜夫人去世之后,苏格兰国王成为鳏夫,就撮合我母亲和苏格兰国王结婚;这个婚约最容易缔结,他们撮合成了,从而失信于强烈渴望娶她的英格兰国王。这样一来,两位国王差一点闹翻了。英王亨利八世没有娶到我母亲,引为终生憾事,再向他介绍法国的哪位公主,他总是给予同样的答复:哪个也取代不了别人从他手中夺走的那位。事情也的确如此,我母亲佳妙无双,在她丈夫德·龙格维尔公爵去世后,竞有三位国王要娶她为后,这真是一件奇事。然而,她生来命薄,被迫嫁给未等的一位,到了一个只感受到痛苦的王国。有人说我像她,我也真害怕像她那样,遭受不幸的命运。某种幸福似乎要呈现在我面前,但是我觉得,无论什么幸福,我都享受不了。

德·沙特尔小姐对太子妃说,这种忧患的预感毫无根据,在思想上不会存留多久,她也不必怀疑,幸福已经显露出来了。

再也没人敢打德·沙特尔小姐的主意了,有的害怕惹国王不悦,有的则考虑,要追求一个只想嫁给王子的姑娘,恐怕难以成功。这种种顾忌,一样也阻挡不了德·克莱芙先生。他的父亲德·奈维尔公爵正巧谢世,他可以完全随心所欲了,服丧期一过,就一心设法娶了德·沙特尔小姐。他赶上求婚最好的时机:由于上述的情况,其他求婚者都敬而远之了,他几乎可以确信不会遭到对方的拒绝。然而,高兴之余,他又有点担心,怕人家不喜欢自己,有把握娶了她而得不到她的爱,那还不如能博得她的欢心更幸福些。

德·吉兹骑士弓愧他几分妒意,不过,他的嫉妒是基于那位骑士的才于,而不是因为德·沙特尔小姐有什么表示。因此,他只想了解她的一片心意,是否有幸得到对方的认同。他只能在王后宫中或聚会上见到她,很难有单独交谈的机会。但是,他还是设法从想像得出来的敬重态度,对她谈了自己的打算和痴情,并且敦促她表明她对他的感情如何,而她若是仅仅出于孝道来服从母亲的安排,那么他对她的感情就只能给他造成终生的不幸。

德·沙特尔小姐有一颗特别高尚而善良的心,她见德·克莱芙王子的诚挚态度,真是又感动又感激,因感激而言谈就带几分柔情,这就足以让德·克莱芙王子这样热恋的人看到希望,庆幸部分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这次谈话,她回家禀报了母亲。德·沙特尔夫人对她说,德·克莱芙王子品德高尚,年纪轻轻却深明事理,如果女儿真心愿意嫁给他,做母亲的会欣然同意。德·沙特尔小姐答道,对方的这些好品质,她也注意到了,嫁给他不会像嫁给另一个人那样勉强,然而,她对他这个人丝毫也没有产生一种特殊的爱。

次日,德·克莱芙王子就托人来向德·沙特尔夫人说亲。她同意这门亲事,心想给女儿找到德·克莱芙王子这样一个丈夫,不怕女儿不爱。婚约一条条定下来,接着禀告国王,于是,这门婚事就尽人皆知了。

德·克莱芙先生欢心鼓舞,但并不觉得完全如愿以偿。他看到德·沙特尔小姐对他的感情,没有超出敬重和感激的限度,心中十分苦恼;他不能自作多情,认为对方将深情掩藏起来,因为他俩已经定婚,她满可以流露自己的感情,这无损于她极为羞怯的心理。时过不久,他就开始向她抱怨了。

“我娶了您,难道还有可能不幸福吗?”他对德·沙特尔小姐说道。“然而事实如此。您对我只怀一种善意,这不可能让我满足。您没有焦急的等待,也没有流露出不安和伤感,对我炽热的爱也不动心,假如有人不是爱慕您本人的魅力,而是看中您的家财,您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您这样抱怨,也有几分不公道,”德·沙特尔小姐回答。“不知道您对我还能有什么奢望,我倒觉得碍于礼仪,我不可以再多做什么了。”

“不错,”他又说道,“您对我有所表示,如果这种表示别有深意,那我也就满意了。其实,您不是碍于礼仪,而只是出于礼仪,才这么做的。我触摸不到您的爱,也触摸不到您的心。您见到我,既不感到欣喜,也没有心慌意乱。”

“您总不能怀疑,”德·沙特尔小姐接着说道,“我见到您就开心,而且还常常脸红,因此您也不能怀疑,您会让我心慌意乱。”

“您脸红时,我岂能看不出来,”德·克莱芙王子答道,“这是一种羞怯的心理,而不是内心的冲动,我只是得到应得的报偿。”

德·沙特尔小姐回答不上来了,这种区别超出了她的认识。德·克莱芙先生看得再清楚不过,她似乎连懂都没有听懂,就更谈不上对他怀有能令他满意的情感了。

德·吉兹骑士旅行归来,离他们的婚期就没有几天了。他本来打算娶德·沙特尔小姐,可是重重障碍难以逾越,实在无法期望美事如愿。然而,眼看她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就不免柔情百转。这种痛苦未能消除他的爱情,他仍然爱慕不已。德·沙特尔小姐不会不知道这位王子对她的感情。他这次旅行归来又让她明白,他极度忧伤的神情,正是她引起的。给这样一个多才多能、招人喜爱的人带来痛苦,难免要产生怜悯之心。因此,德·沙特尔小姐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这种感情;但是这种同情并没有导致她产生别的情感:她向母亲讲述了这位王子的痴情给她带来的怅惘。

德·沙特尔夫人赞赏女儿的坦率,她这样赞赏也有道理,因为,从来还没有人做到如此率真,如此坦诚;她也同样赞赏女儿丝毫也不动心,尤其高兴地看到,德·克莱芙王子未能,其他人也照样不能打动女儿的心。正因为如此,她就得千方百计地让女儿依恋自己的丈夫,让她明白她所欠的这份情债:她丈夫不仅在认识她之前就产生爱慕之情,而且在谁也不再敢考虑她的时候,他还是一心要娶她,力排其他所有的对象。

终于结婚了,婚礼在卢浮宫举行。晚上,国王和王后同满朝文武官员,到德·沙特尔夫人府上吃喜宴,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款待。德·吉兹骑士不敢显得与众不同,也参加了婚礼;然而他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别人不难看出他那忧伤之色。

德·克莱芙先生觉得,德·沙特尔小姐换了姓氏,感情却没有变化。丈夫的身份,赋予他更大的权利,可是没有给他在妻子心中安排一个特殊位置。这样一来,他做了丈夫,又不失为她的情人,因为在占有她之外,他一直在渴求点什么;尽管二人生活很和睦,他也并不觉得美满。他对妻子始终怀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爱,这往往搅了他的快乐情绪。不过,这种不安绝无嫉妒的成分:从来没有像他这样不爱嫉妒的丈夫,也从来没有像她这样不爱引发嫉妒的妻子。然而,她是宫中的常客,每天要去拜见王后、太子妃和长公主。所有年轻风流的男子都要去她府上,或者去宾客盈门的她大伯子德·奈维尔公爵府上,以睹她的芳容。不过,她神态十分端庄,令人肃然起敬,丝毫也没有卖弄风情的表现。因此,就连仗恃国王的恩宠、胆大妄为的德·圣安德烈元帅,虽然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也不敢向她表露出来,只是表示关心和敬意而已。许多别人也都如此。德·沙特尔夫人不仅教女儿增长才智,而且教会她在任何礼仪场合都举止适度,终于把她造就成一个显得很完美、无人能企及的女子。

洛林公爵夫人一方面致力于和谈,另一方面也力图安排她儿子洛林公爵的婚事。公爵已与国王的次女,法国公主克洛德订了婚,准备二月份举行婚礼。

在此期间,德·内穆尔公爵呆在布鲁塞尔,尽心执行他对英格兰的计划。他不断接收并寄出信函,他的希望与日俱增。利涅罗勒终于通知他说,时机成熟了,已有良好开端的事情,只待他亲自去英国,便大功告成。这个年轻人雄心勃勃,听到这个消息便喜出望外,他眼看就凭自己的声望登上宝座了。他的思想已经不知不觉地习惯于这种鸿运;一开始他就没有把这看作一件达不到的事情而放弃,难题一个个从他的想像中消失,眼前一点障碍也没有了。

他派人火速到巴黎传达必要的命令,准备壮观的车驾随从,以便到了英国气派十足,与他的使命相称。他本人也赶回朝廷,参加洛林公爵的婚礼。

他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赶到,当天晚上就向国王禀报计划执行的情况,并听取国王对余下事情的吩咐和建议。然后,他又去拜见王后。德·克莱芙夫人不在场,因而没有见面,甚至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她早就听到众口一词,称这位王子是朝廷长得最俊美。最讨人喜欢的青年。尤其太子妃向她细致描绘过,而且不知向她谈过多少次,结果引起她的好奇,甚至渴望见他一面。

洛林公爵办喜事这天,德·克莱芙夫人一直在府中打扮,以便晚上去卢浮宫参加舞会和御宴。她一到场,众人就赞美她的容貌和服饰。舞会开始后,她正同德·吉兹先生跳舞的时候,大厅门口传来一阵骚乱声,似乎众人在给一个刚进来的人让地方。德·克莱芙夫人跳完一场,就用目光扫视周围,寻找下一个舞伴,这时国王高声吩咐她同新来的人共舞。她转身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当即断定那只能是德·内穆尔先生。那人跨过几张坐椅,才来到舞池。这位王子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子,从未见过他的人,乍一见无不感到惊异,尤其是这天晚上,他来之前着意打扮了一番,浑身更增添了几分神采。同样,初次见到德·克莱芙夫人,也很难不诧为奇事。

德·内穆尔先生见她这样美,不禁万分惊讶,当他走近前,她向他施礼时,又不禁表现出爱慕之意。二人开始跳舞时,大厅里响起一阵喷喷称赞声。国王、王后和太子忽然想起,他们俩从未见过面,看见他们不相识就一起跳舞,觉得实在是件新奇事。等他们俩跳完一场,国王、王后和太子妃不容他们同别人交谈,就招呼过去,问他们是否想了解对方是谁,是否已经猜到了。

“就我而言,殿下,”德·内穆尔先生答道,“我是确信无疑的;然而,我有理由能猜出是德·克莱芙夫人,而她没有同样理由猜出我是谁,因此,我恳请陛下费心将我的姓名告诉她。”

“我想,”太子妃说道,“她也一样,完全知道您的姓名。”

“我向您保证,殿下,”德·克莱芙夫人有点发窘,截口说道,“这是您的想像,我猜得可没有这么准确。”

“您完全能猜得出来,”大于妃答道,“而德·内穆尔先生不肯承认,您从未见过就能认出是他,这其中甚至有礼貌的成分。”

王后打断他们的谈话,吩咐继续跳舞。德·内穆尔先生邀请太子妃。这位王妃的美貌倾城倾国,在德·内穆尔先生去佛兰德之前,她在他眼中就是如此。然而这一晚上,他只能赞赏德·克莱芙夫人一个了。

德·吉兹骑士对她一直怀着一片痴情,拜在她的脚下,他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心中便隐隐作痛,产生一种预感,可能是命运安排,德·内穆尔先生要爱上德·克莱芙夫人。德·吉兹骑士或许真的从她脸上看出慌乱的神色,或许嫉妒心作祟,以臆想代替了现实,他认为她一见到这位王子就动了心,于是按捺不住,对她说德·内穆尔先生实在幸运,同她初识就异乎寻常,具有风流艳遇的色彩。

德·克莱芙夫人回到府上,心里还一直想着舞会上发生的种种情况,虽然已是深夜,她还是走进母亲的卧室,讲述了这一切,对母亲赞扬了德·内穆尔先生。德·沙特尔夫人见女儿说话的神态,也产生了德·吉兹骑士的那种想法。

次日正式举行婚礼。德·克莱芙夫人在仪式上见到德·内穆尔公爵,觉得他春风满面,雍容大雅,着实令人赞叹,心中越发暗暗称奇。

往后几天,她在太子妃那里见到公爵,看见他同国王打网球,玩夺环游戏,还听见他谈话;而且,无论哪方面,她都看出他远远胜过其他所有人,他所到之处,总以高雅的风度和才智的魅力,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结果时过不久,他就在德·克莱芙夫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同样,德·内穆尔先生对她怀有炽烈的爱慕之情,在占主导地位的取悦的愿望驱动下,他表现得更加温柔多情,更加活跃风趣,也确实比平时显得更加可爱。就这样,二人经常见面,彼此都看出对方是朝廷里最完美的人儿,也就很难不倾心相慕了。

各种娱乐活动,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无不参加,而国王还像初恋那样,对她情深义切,关怀备至。德·克莱芙夫人这样年龄的人,不相信女子过了二十五岁还会有人爱,但是目睹己当了祖母、并刚刚嫁了孙女的公爵夫人,还得到国王的眷恋,就不免万分诧异了。她时常向母亲,德·沙特尔夫人提起这件事:

“您说说看,”她说道,“国王对她的爱能持续这么久吗?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还做过先王情妇的女人,听说她现在还有许多情夫,国王对她怎么还能眷恋不舍呢?”

“其实,”德·沙特尔夫人答道,“国王这样痴情,而且延续至今,并不是因为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多么贤淑,多么忠贞,正因为不是这样,也就不可原谅了。因为,假如这个女人出身高贵,当初又年轻貌美,从未爱过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爱国王,而且不图显赫地位和财富,只爱他本人,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只做正当事,只做令国王高兴的事,果真如此,那就得承认,人们很难不颂扬国王对她的深深眷恋之情。

“一般人都说,”德·沙特尔夫人接着说道,“像我这样年纪的妇女,全喜欢讲述当年的故事;我若不是担心您也会这样说我,就可以告诉您,国王当初是怎样热恋上公爵夫人的,以及先王在朝时的许多事情,那些事同现在还出现的情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旧事重提,夫人,”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我非但不会怪您,还要怨您没有把现时的情况告诉我,对我绝口不提朝中的各种利害冲突、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我一无所知,甚至不久前,我还以为大总管和王后相处得很融洽呢。”

“您那时的看法,与事实截然相反,”德·沙特尔夫人答道。“王后憎恨大总管,一旦她把握权力,大总管是最敏感的。王后知道他对国王多次说过,在所有的王子中,只有私生子长得才像国王。”

“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种仇恨,”德·克莱芙夫人接口说,“大总管坐牢时,我就知道王后特意写信问候他,见他出狱时又特别高兴,还像国王那样,始终称他为‘我的朋友’。”

“在朝廷这种地方,您若是凭表面现象判断事物,就会经常出错:表露出来的,几乎全不是真相。

“再回头来谈谈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您知道,她在娘家名叫狄安娜·德·普瓦捷,她出身名门望族,是从前几代阿基坦公爵的后裔,她的老祖母是路易十一世的私生女,总而言之,她出身非常高贵。然而,她父亲圣一瓦利埃受波旁大总管案子的牵连,被判处死刑,送上断头台:那件案子您听说过。不过,他女儿佳妙无双,早已得到先王的欢心,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救了她父亲的性命。圣一瓦利埃只等一死,却突然得到赦令,但是他惊吓过度,从此不省人事,没过几天就死了。他女儿作为先王[注]的情妇出入于朝廷。先王出游意大利,后来又遭囚禁,这段恋情才算中断。他从西班牙回国,摄政太后去边城巴约讷迎候,并带去了所有女儿,其中德·彼斯勒小姐,即后来的德·埃唐普公爵夫人,得到了先王的爱。论门第、才情和姿色,她都比不上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但是她非常年轻,仅仅在这一点占上风。我多次听她说过,她是在狄安娜·德·普瓦捷结婚的那天出生的,这样讲是出于仇恨的心理,并不符合实际。因为,若是不知道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嫁给诺曼底司法大总管,德·勃雷泽先生之日,正是先王爱上德·埃唐普夫人之时,我还真可能信以为真了。

“这两个女人彼此仇恨之深,可以说前所未有。国王的情妇这一称号,让德·埃唐普夫人夺去,德·瓦朗蒂努瓦公爵绝不能原谅;反之,德·埃唐普夫人也嫉妒得要命,因为国王还继续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有来往。这位国王并不钟情于他的情妇们,但其中总有一个有此称号和荣誉,而人称“小后宫”的那些贵妇,则轮流担任这种角色。

“他的长子在图尔农去世,据说是被毒死的,失去太子,国王万分悲痛;他对当朝在位的次子,没有那么亲热,也没有那么喜爱,总认为次子缺乏胆识,缺乏活力。有一天,他向德·瓦朗蒂努瓦夫人诉了苦衷,夫人则说,她愿意设法让王子爱上她,再力图让王子变得活跃些,变得更加讨人喜欢。正如您见到的这样,她的计划成功了,而且这场恋情持续了二十多年,没有因时间长久和种种障碍而改变。

“起初先王持反对态度,或许他对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仍有几分爱恋,难免心生嫉妒,或许德·埃唐普夫人从中作梗,她见新太子迷恋上她的对头,便忍无可忍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国王目睹这种恋情的发展,心中又恼又忧,这种情绪每天都有所表露。然而,王太子并不惧怕父王的恼怒和怨恨:什么也不能削弱这种恋情,也不能迫使他将感情隐藏起来。国王无可奈何,渐渐容忍而习以为常了。国王见二王子违命,父子关系就更加疏远,越发亲近三王子,德·奥尔良公爵。三王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雄心勃勃,充满激情,有一股青年的锐气,但是需要克制,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思想成熟起来,就一定会有远大的前程。

“一方面,太子具有长子的身份,另一方面,德·奥尔良公爵深得父王的恩宠,于是兄弟之间不免明争暗斗,以致反目成仇。从童年起,兄弟二人就开始争宠,始终就没有间断过。查理五世皇帝[注]途经法国时,就完全偏爱德·奥尔良公爵;太子明显觉出了这一点,因此,在皇帝驻跸尚蒂伊时,他就要求大总管逮捕皇帝,不必等国王的旨意。大总管没有照办。事后,国王还责备了大总管没有听从太子的建议;接着将他逐出朝廷,这件事也是一条重要的原因。

“德·埃唐普公爵夫人见两位王子不和,便打算拉拢德·奥尔良公爵支持自己,让他在国王面前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抗衡。她还真得手了:这位王子虽然没有爱上她,但是在维护她的利益方面,不亚于太子维护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利益。您能想像得出来,朝廷就是这样形成了两派;当然,这种明争暗斗并不限于女人的纷争。

“皇帝对德·奥尔良公爵一直抱有好感,曾多次要把米兰公国赐给他。后来,在草拟的和约中,皇帝表露这样的意向:将十七个省份赐给他,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然而,太子既不想情和,也不愿意联姻,于是,他指使他一直喜爱的大总管面陈国王,说明此事至关重要,王位的继承人不宜有一个强大的兄弟,因为德·奥尔良公爵一旦与皇帝联姻,得到十七个省的馈赠,就会变得十分强大。太子此举,也针对热切盼望德·奥尔良公爵增长势力的德·埃唐普夫人,而大总管恰好同这位夫人是死对头,因此更同意太子的做法了。

“其时,太子在香槟地区指挥作战,几乎要全歼查理五世皇帝的军队;德·埃唐普公爵夫人担心法国方面占了绝对上风,就可能拒绝和谈,拒绝德皇与德·奥尔良公爵联姻,她便秘密通知敌军偷袭囤积粮食之地:埃佩尔内和蒂耶里堡。敌军照计偷袭,这才免遭覆灭的命运。

“不过,这位公爵夫人背叛而得逞,成果也没有享受多长时间。不久,德·奥尔良公爵得了一种传染病,在法尔穆蒂埃去世。生前,他与朝廷的一位美妇相爱,我就不讲出她的姓名了,因为从那以后,那位夫人慎言慎行,将她对这位王子的爱埋藏在心里,也就理应维护她的名节。也是天缘巧合,那位夫人得知德·奥尔良公爵去世的消息的当天,又接到了她丈夫溘逝的噩耗,正好借此之故,既不必强忍悲痛,又能掩饰真正的哀伤。

“三王子夭折之后,国王也没能活多久,过两年便驾崩了。他临终嘱咐太子重用图尔农红衣主教和阿纳博尔海军司令,绝口不提打发到尚蒂伊的大总管。然而,太子继位,头一件事就是召回大总管,交给他掌管军国大事。

“德·埃唐普夫人被逐,受到一个强敌的种种虐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彻底报复了德·埃唐普夫人,以及她不喜欢的所有人。她对国王思想的影响更加绝对,超过他当太子的时候。当今国王在位十二年来,她成为所有事务的主宰,掌管国家财政和要务;她促使国王赶走图尔农红衣主教、掌玺大臣奥利维埃,以及朝宫维勒鲁瓦。凡是提醒国王注意她行为的人,无不遭受暗算。炮兵司令德·塔克斯伯爵不喜欢她,忍不住谈论她的风流韵事,尤其她同德·勃里萨克伯爵的私情;可是,她的手段实在高明,不仅让德·塔克斯伯爵失宠并丢了官,而且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让国王十分嫉妒的德·勃里萨克伯爵取而代之,进而还晋升为法国元帅。然而,国王的嫉妒情绪日益强烈,无法容忍这位元帅留在朝中;不过,这种嫉妒在别人身上表现得尖锐而凶猛;而体现在他身上则温和而有节制,只因他对自己的情妇极为尊重,不敢明着打发走,只能找个借口,让他的情敌去管理彼埃蒙地区。德·勃里萨克伯爵在那地区一呆数年,去年冬天才借故回到京城,请求给他指挥的军队增加兵员和军需物品,但此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还是渴望再见见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怕被她遗忘了。国王接见他时,态度非常冷淡。吉兹兄弟也不喜欢他,但是碍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假借他的死对头主教代理之手,阻止他得到他此行请求的任何东西。要整治他也不难:国王恨他,见他人朝心中就不安了。结果,德·勃里萨克伯爵不得不空手而归,也许至多在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心里唤起旧情,重新点燃因长期离别而渐熄的爱火。当然,国王还有不少令他嫉妒的对象,但是,或许他不认识,或许他未敢发泄怨恨。

“女儿啊,”德·沙特尔夫人又补充一句,“不知道您是不是觉得我讲多了,超出您所要了解的。”

“嗳!夫人,”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我非但不会抱怨,还要不揣冒昧,请您讲一讲许多我不了解的情况。”

德·内穆尔先生对德·克莱芙夫人的爱,一开始就非常强烈,以致对他所爱过的所有女子都失去兴趣,甚至将她出现之前与他有关系的女子全置于脑后,连断绝关系的借口都不屑于找一个,更没有耐心听她们抱怨和回答她们的责备。太子妃本来引起他相当炽烈的感情,但是在他心中还难以抵御德·克莱芙夫人。赴英国办差事的急切心情,也开始减缓了,他不再催办行程必备的事物。他常去太子妃的府上,只因德·克莱芙夫人常去那里,能让人以为他对太子妃还有感情倒也不错。在他的心目中,德·克莱芙夫人佳妙无双,因此,他下决心宁可不向她表露一点心迹,也不愿贸然行事,让人看出这种感情,甚至对他那无话不谈的知交德·沙特尔主教代理,也没有提及此事。他的行为极为检点,处处谨慎小心,除了德·吉兹骑士而外,任何人都没有看出他爱上了德·克莱芙夫人。就连德·克莱芙夫人本身,她若不是对他倾慕而特别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的话,也是很难觉察出来的。

德·克莱芙夫人对这位公爵的感情,没有像从前有追慕者那样,打算告诉她母亲,她倒不是有意隐瞒,但就是绝口不提。然而,德·沙特尔夫人看得再清楚不过,同时也看出女儿对这位公爵也很倾心,就不免黯然神伤,她深知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貌如德·内穆尔先生,彼此倾心相爱会有什么危险。几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就完全证实了她对这种爱恋的猜测。

圣安德烈元帅爱炫耀,总找机会搞搞排场,这次借口新府邸刚刚落成,恳请国王携王后、太子妃赏光去赴晚宴;同时,他也乐得向德·克莱芙夫人显示显示这种豪华的铺张。

举办这次晚宴的几天前,王太子本来病弱的身体状况更糟。他的夫人,女王太子妃在身边守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王太子感觉好一些,便让在前厅候见的达官贵人全部进去,而太子妃则回到自己的宫室,见德·克莱芙夫人和几位关系最密切的贵妇在那里。

由于时间已晚,太子妃没有梳洗打扮,也就不去见王后,并派人禀报王后不去问安了,随后又吩咐人将首饰箱拿来,以便挑选几件佩戴,去参加圣安德烈元帅举办的舞会,同时也赠给德·克莱芙夫人几件,这是她早就答应过的事儿。她们正忙着挑捡首饰的时候,孔代亲王进来了:他身份尊贵,任何府邸都能随意出入。女王太子妃说,想必他从她丈夫太子那里来,并问他大家在那里做什么呢。

“大家都同德·内穆尔先生辩论呢,夫人,”亲王答道。“他非常激烈地为一种观点辩论,看来一定事关他本人。我想他有了情妇,那女子一出现在舞会上,就引起他不安,因而他特别强调,在舞会上看见自己所爱的女子,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

“什么!”太子妃截口说道,“德·内穆尔先生不希望他的情妇去参加舞会?我本以为做丈夫的不愿让自己的妻子去那种场合,却万万没有想到,情人也会产生这种念头。”

“德·内穆尔先生认为,”孔代亲王又说道,“舞会是情人最难以忍受的场合,不论他们得到爱还是没有得到爱。他说,他们若是得到了爱,也会因以后几天对方感情淡薄而伤心,要知道,世间哪个女子心思用在修饰上,都会忽略自己的情人;她们精心打扮,既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是要给所有人看,一到舞会上,就想取悦于所有注意看她们的人,就会为自己的美貌而沾沾自喜,可是这种快乐,在很大程度上又与她们的情人无关。他还说,还没有得到爱的男人,看见自己心上的女子参加聚会,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心上的女子越是受到公众的赞赏,他们就越为自己的单恋而痛苦,惟恐心上女子的美貌引起更为幸运的男人的追求。总而言之,德·内穆尔先生认为,不论在舞会上看到自己的情妇,还是知道她去参加而自己不到场,这种凄苦的心情是无可比拟的。”

德·克莱芙夫人佯装没有听见孔代亲王所讲的话,其实,她听得非常仔细,也不难听出德·内穆尔先生所持的观点,尤其他所说的自己不能出席情妇去参加的舞会的那种伤怀,在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她,因为,他要受国王派遣,去迎接德·费拉尔公爵,就不能参加德·圣安德烈元帅举办的舞会了。

女王太子妃和孔代亲王都笑起来,她也不同意德·内穆尔先生的观点。

“夫人,”亲王对太子妃说,“只有一种情况,德·内穆尔先生会同意自己的情妇参加舞会,那就是他本人主办的舞会。德·内穆尔先生就说,去年他为殿下您举办过一场舞会,他看到他情妇赏光出席了,尽管她似乎是陪同您前去的,不管怎样,去参加情人组织的一次娱乐活动,对情人来说,总是一种爱的表示;而且,让情妇看着他主持一次整个朝廷都出席的聚会,看着他雍容大雅,善尽主人之谊,也总是一件快慰人心的事儿。”

“德·内穆尔先生那次做得对,”女王太子妃笑道,“他同意情妇去参加舞会。不过那时候,他认定的情妇人数众多,如果她们全不去,那么舞会就势必冷冷清清了。”

孔代亲王一开始讲述德·内穆尔先生对舞会的看法,德·克莱芙夫人就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绝不出席德·圣安德烈元帅举办的这场舞会。她不用怎么考虑,就赞同不要去爱上自己的人府上的那种观点,她也乐得在一个重大问题上,做一件有利于德·内穆尔先生的事情。不过,她还是带走了太子妃送给她的首饰,晚上拿给母亲看时,却说她不打算戴了,只因德·圣安德烈元帅千方百计要向她表示爱慕,她算定他也要让人相信,她准会出席他为国王举办的晚会,而且他借此感谢她光临之机,还要向她大献殷勤,会把她置于为难的境地。

德·沙特尔夫人觉得女儿的看法很古怪,便争论了一阵,后来见女儿固执己见,也就顺随其意,只是对她说,必须推托有病不能前去,而真正不能赴会的原因是拿不出手的,甚至不能让人猜测出来。德·克莱芙夫人情愿在家中呆几天,以免前往德·内穆尔先生不会到场的地方。然而,德·内穆尔先生动身时,并不知道她不去参加舞会,也就无法领略这份高兴的心情。

舞会后的次日,德·内穆尔先生回来,听说德·克莱芙夫人没有出席晚会,但他并不知道有人在她面前复述了在太子寝宫的谈话,也就绝难想到这是他的话起了作用。

第二天,德·内穆尔先生在王后的宫室里,正同太子妃说话,德·沙特尔夫人和德·克莱芙夫人也到了,不大工夫便来到太子妃跟前。德·克莱芙夫人衣着打扮稍微随便一点,就像身体不适的人那样,不过,她的脸色同她的衣着并不协调。

“您可真美呀,”太子妃对她说,“我简直不能相信您生过病,想必孔代亲王对您谈了德·内穆尔先生对舞会的看法,您就相信了,认为应邀去参加晚会,就是向德·圣安德烈元帅表示了爱意,于是就借故不去。”

太子妃猜中了,并且把心中猜想的,当着德·内穆尔先生的面讲了出来,说得德·克莱芙夫人脸都红了。

德·沙特尔夫人这时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肯去参加舞会;但是,她要防止德·内穆尔先生也看清这一点,就郑重其事地说道:

“夫人,我向您保证,”她对太子妃说,“殿下对我女儿过奖了。她真的病了,而且我相信,若不是我阻拦,她会随您前去,不惜带着病容抛头露面,观赏昨晚精彩的娱乐活动,也好开开心。”

太子妃相信了德·沙特尔夫人这番话。德·内穆尔先生心里很恼火,差一点相信了表面现象,然而,他看见德·克莱芙夫人红了脸,不禁猜想太子妃的话不可能完全背离事实。德·克莱芙夫人起初心里也很不痛快:德·内穆尔先生居然有理由相信,是他阻止了她去德·圣安德烈元帅府的;可是接下来,母亲却完全打消了德·内穆尔先生的这种想法,她不免又有点伤心了。

尽管塞尔同会议中止了,和谈还一直继续进行,事情也有具体安排,2月底,各方又在康勃雷兹堡相聚,回到谈判桌上的还是原来的代表。德·圣安德烈元帅也离开京城,德·内穆尔先生的情敌走了,那是最可怕的情敌,因为他不仅注意观察所有接近德·克莱芙夫人的男子,还可能进而成为她身边的红人。

德·沙特尔夫人也不愿意让女儿看出,她已洞悉女儿对这位公爵的感情,惟恐女儿要想对她谈这类事情时,对她心存疑虑了。有一天,她向女儿提起德·内穆尔先生,说了他好话,但是话中搀杂许多明褒实贬的词儿;说他为人处世特别理智,不会坠人情网;说他善于同女人打交道,但只为一时的乐趣,而不是真情实意。她还补充说道:

“这并不是说,别人怀疑他对太子妃的深情,我甚至看见他经常去那里,我还要劝您尽量避免同他交谈,尤其避免同他单独谈话,因为,照现在太子妃待您之厚;不久别人就会传言您是他们俩的知情人,您也知道,这种名声有多讨厌。我认为如果这种传闻继续下去,您还是少去太子妃那里为好,免得卷人那种风流艳事中。”

德·克莱芙夫人从未听人说过,德·内穆尔先生和太子妃有什么关系,这次听了母亲对她讲的话,不禁万分诧异,她真的以为明白自己对这位王子的感情的看法,实在大错特错了,因而脸色陡变。这情景,德·沙特尔夫人看在眼里,但这时来了客人,德·克莱芙夫人便回到自己的居室,独自关在书房里。

她听了母亲的这番话,才认识到自己对德·内穆尔先生的感情,由此产生的痛苦难以言传。这种感情,自己在内心里还始终不敢承认。现在她才明白,这正是德·克莱芙先生一再向她恳求的感情,她没有给予应当享受的丈夫,却要给另一个男人,想到此处真是羞愧难当,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处境也很尴尬,担心德·内穆尔先生要利用她去交好太子妃;此念一生,她就决定把隐而未宣的想法告诉她母亲。

次日早晨,她就要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办,走进母亲的房间,却发现德·沙特尔夫人有点发烧,也就不便讲了。不过,德·克莱芙夫人觉得母亲略感不适,不大要紧,下午她还是去太子妃那里,只见太子妃在书房里,有两三位最亲近的贵妇陪伴。

“我们正议论德·内穆尔先生,”太子妃见她到来,便对她说道,“他从布鲁塞尔归来之后,变化多大,真令我们惊叹。此行之前,他的情妇数不胜数,这甚至是他身上一个缺点,也就是说,他同等对待够资格的女子和不够资格的女子。此行回来之后,无论够资格还是不够资格的女子,他一概不认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大变化;我甚至觉得他性情都变了,不像往常那样快活了。”

德·克莱芙夫人没有答腔,她惭愧地想道,自己若是没有醒悟的话,还会把别人所说的这位公爵的变化,全看成是对她表露的爱呢。不过,太子妃心里比谁都清楚,还寻找这种变化的原因,故意大惊小怪。德·克莱芙夫人见此情景,心中不免有点恼火,忍不住要敲打敲打,正巧其他几位夫人走开了,她便凑到近前,低声说道:

“刚才您的这番话,夫人,是说给我听的吧,难道您还要向我隐瞒,正是您促使德·内穆尔先生改变行为的吗?”

“您这样讲不公正,”太子妃对她说道,“您清楚,我没有什么要向您隐瞒的。老实说,我还记得,德·内穆尔先生去布鲁塞尔之前,他就有意向我暗示,他对我一点也不反感;然而,他回来之后给我的印象,似乎忘却了他做过的事情;我承认自己很好奇,想了解促使他变化的原因。”她又补充道,“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对我也不难。他的至交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爱上一位女子,而我对那女子有一定影响,通过她就能了解这种变化的缘故。”

太子妃说话的神态很诚恳,德·克莱芙夫人不能不相信,不觉心情比原先平静多了,也安逸多了。

德·克莱芙夫人回来,又见母亲病情加重了,体温升高,烧了几天不退,看来是一场重病,她忧心如焚,一步也不离开母亲的房间;德·克莱芙先生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既关切德·沙特尔夫人的病体,又免得妻子过度忧伤,当然见她的面也是一种乐趣;他对妻子的爱始终未减。

德·内穆尔先生同他一直交谊很深,从布鲁塞尔回来,也不断地向他表示这种友谊。在德·沙特尔夫人生病期间,这位王子就有了借口,佯装来看德·克莱芙先生,或者来约他出去散步,便同德·克莱芙夫人见了几次面;甚至明知丈夫不在还来找他,并借口等候,便呆在德·沙特尔夫人那里,而那里总有几位贵妇候见。德·克莱芙夫人时常到会客厅,她虽然满面忧容,但在德·内穆尔先生看来,仍然那么妩媚动人。他有意让德·克莱芙夫人看出,他是多么关注她的忧伤,对她讲话时柔声细语,因而不难让她确信,他爱的不是太子妃。

德·克莱芙夫人一见到他,就不禁心慌意乱,可是又有一种惬意之感。然而,当他不在眼前时,她想到自己发现他身上有股魅力,这恐怕就是爱的苗头,于是心中十分苦恼,几乎认为自己怨恨他了。

德·沙特尔夫人的病情极度恶化,恐怕性命难保了。她听了几位大夫告知她的危险,表现出了无愧于她的德行和虔诚的勇气。等医生告辞了,她就吩咐众人出去,让德·克莱芙夫人前来。

“我的女儿,我们要分手了,”她伸出手,对女儿说道。“您处境危险,正需要我的帮助,我真不忍心在这种时候离开您。您倾心爱慕德·内穆尔先生;我绝不要求您向我承认,我再也不能借助您的坦率来引导您了。我觉察您的心思已有很长时间,但是我不愿意先说破,怕让您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您这种感情,我了解太清楚了:您到了深渊的边上,要悬崖勒马,就必须竭力克制自己。想一想,您要对得起您丈夫,想一想,您也要对得起您自己,再仔细想想,您要丧失的,正是您赢得的,也是我殷切期望的名声。我的女儿,拿出勇气和力量来,离开朝廷的生活,务必让您丈夫把您带走,绝不要怕做出极严厉、极艰难的决定,不管您开头觉得这种决定多么可憎,到后来就差强人意了,避免一场风流带来的种种不幸。假如在美德和您的责任之外,还别有原因迫使您违背我的意愿,那我就要对您说,真有什么东西能搅了我临终期望的幸福,那无非是眼睁睁看着您像别的女人一样失足;不过,这种不幸倘若一定会降到您的头上,那我死了倒高兴,免得目睹这不幸的情景。”

德·克莱芙夫人失声痛哭,泪水落到她紧紧握着的母亲的手上。德·沙特尔夫人也悲从中来,对女儿说道:

“永别了,我的女儿,结束这次谈话吧,我们彼此都太动情了。如果可能的话,您就记住我刚才说的这番话吧。”

说罢,她便翻过身,背过脸去,吩咐女儿唤众使女进来,她既不想听女儿讲话,自己也不愿说什么了。可想而知,德·克莱芙夫人离开母亲房间时心情有多沉重。德·沙特尔夫人则一心准备死了。她又活了两天,但是在这两天中,她不愿意再见自己的女儿,这世上她惟一牵挂的人。

德·克莱芙夫人极度哀伤,她丈夫则不离左右,等德·沙特尔夫人一咽气,他就携妻子去乡下,远离只能加剧她的哀痛的地方。丧母之痛,从未见过这样强烈的,这其中亲情和感激固然占很大成分,但是为防范德·内穆尔先生,她感到需要母亲的支持,这一点也占相当的分量。此时,她正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正渴望有人能给予她同情和力量,不料却落个孤立无援,这该有多不幸啊!德·克莱芙先生对她体贴人微,因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愿意克尽妇道,知恩图报,也的确对他多了几分友谊和温情,不愿意让他离开,觉得自己紧紧依恋他,就能得到他的保护,就能抵御德·内穆尔先生。

这位公爵又到乡下来看望德·克莱芙先生,也千方百计地想拜会德·克莱芙夫人。这位夫人却根本不愿意接待他,只因她心里明白自己没法儿不觉得他可爱,就暗下决心不见他,回避所有取决于自己的见面机会。

德·克莱芙先生去巴黎人朝,答应妻子次日返回,结果第三天才回到乡下。

“昨天我等了您一天,”德·克莱芙夫人见他回来,便对他说道,“既然答应又不按时返回,我真该责备您几句。要知道,我本来已经非常悲痛,如果说又新添一种哀伤的话,那也是由于德·图尔农夫人去世的缘故,这消息是今天早晨听到的。即使同她不相识,我也会感到伤心。像她那样年轻美貌的女子,两天工夫就香消玉陨,总归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况且,她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位上流社会女子,据说又有才又有德。”

“昨天我没有赶回来,真是万分抱歉,”德·克莱芙先生答道。“不过,那也是万不得已,我必须去安慰一个不幸的人,不能抛开他不管。至于德·图尔农夫人,如果您把她当作一个十分贤淑的女子,特别敬重而惋惜的话,那么,我倒劝您不必为她伤心。”

“您这话令我诧异,”德·克莱芙夫人接口说道,“我听您多次讲过,没有哪个贵妇比她更令您敬重的了。”

“的确如此,”她丈夫答道,“不过,女子也真叫人难以捉摸。我见了所有女子,有了您才是我天大的福气,我怎么赞赏我的幸福都不为过。”

“过奖了,实不敢当,”德·克莱芙夫人叹了口气,答道,“现在还不是说我配得上您的时候。请您告诉我,您是通过什么事情认清德·图尔农夫人的。”

“我早就认清她了,”她丈夫答道,“我早就知道她爱德·桑塞尔伯爵,而已给伯爵能娶到她的希望。”

“我真不敢相信,”德·克莱芙夫人截口道,“德·图尔农夫人自从孀居后,表示特别憎恶结婚,还当众宣布她绝不想再婚,谁知她却让桑塞尔燃起这种希望。”

“如果只向他一个人许诺的话,那也不应当大惊小怪,”德·克莱芙先生接着说道。“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她同时还让埃斯图维尔抱这种希望,我来给您讲讲事情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