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郊的一个公园里,有个面积不大的阴凉角落。在这个角落里,有一排浓密的柑子树。树下,有几张绿色的桌子。一只老猫在石阶上趴着,在阳光下恹恹欲睡。一个老混血女人,在开启的窗子旁的一把椅子上,也睡去了,她那闲散的时光,直到有人敲了敲桌子,才把她敲醒。她卖咖啡、牛奶、面包、奶酪。她煮的咖啡非常香浓,烤的小鸡金黄油亮,做这些东西,她是第一流的。

这个地方异常龌龊,有钱人不会来;同时又非常岑静,也引不起那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们的注意。有一天,艾琳娜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公园那扇高大的木门微开着,透过门缝,她看到里边的一张绿桌子,上面闪烁着从摇曳的树叶中间倾泻下来的斑驳的阳光。再往里,她看见了那只恹恹欲睡的猫,那个酣睡的混血女人和桌子上的一杯牛奶。这杯奶使她联想起在伊伯维尔常喝的那种牛奶。

打这以后,艾琳娜散步时就常在那儿停下来。她有时拿着本书,在无人的树下坐上一两个小时。有那么几次,她还事先告诉塞斯廷不必给她准备晚餐。她想她在这谁也不会遇上。

一天黄昏,她正坐在那儿吃饭,一边闲阅一本书,一边用手抚摸那只猫———她们已经是朋友了。忽然,她发现罗伯特从公园那个宽大的木门走了进来,对罗伯特的出现,她很平静。

“我总是能跟你偶遇。”她说着,把猫从椅子上扔了下去。罗伯特吃了一惊,感到有些不安,在偶然邂逅见到她,使他感到十分尴尬。

“你是不是常来这?”他问道。

“我差点住在这,”艾琳娜回答道。

“过去我常到这来,喝凯蒂切煮的咖啡,今天是我从墨西哥回来后第一次。”

“她马上就会端茶来,我们一块用餐吧。这儿每顿饭总是够两个人吃的———甚至三个人也吃不完。”这之前,她曾暗自打算再见到罗伯特时,要像他那样摆出一副矜持和冷漠的样子。她是通过一系列自我的持久的思想斗争,才决心这么做,尽管与她的恶劣情绪有关。可是,当她一看见他,就在这个小花园里坐在她的身边,好像上帝把他引导到她的人生驿站中一样,她的决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躲着不见我,罗伯特?”她问道,合上了放在桌子上的那本书。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探讨别人的隐私呢,彭迪列夫人?你为什么逼我找那种只有白痴才说的借口呢?”他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一直很忙,或者说,我最近身体不好,我没去你家看你,这些理由够充分了吧?请原谅。”

“你简直是自私自利的化身,”艾琳娜反驳道,“你心中的秘密,虽然我不知道———但那里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你自己原谅自己,可你怎么不想想,我在想什么?或是我是怎样感受你那种冷漠和矜持的态度的?你可能认为,女人没有这种感觉,可是我已经形成了一种表达自己感情的习惯。这对我没什么关系,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认为我没有女人的直觉。”

“不,我只认为你残酷,像我那天说的那样。你也不是故意的,但你似乎强迫我回答不会有结果的事,好像让我袒露一个伤口,只是你一时高兴才看它一眼,同时又没有耐心和勇气去治愈它。”

“我影响你吃饭了,罗伯特。对我说的话,请别介意。你一口面包都没有吃下去呀!”

“我只是就便来喝杯咖啡。”他那张聪敏的脸庞因激动而扭曲了。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吗?”她说道,“我很愉快,这个好地方没被人发现,真是个又恬静又优美的地方!你发觉了吗?这里偏僻安静,四周静得出奇,离喧闹的车站有段距离。因此,我喜欢到这儿来散步。我常为那些不喜欢散步的女人感到遗憾,她们失落了太多东西 -- 她们对生活的观察少的可怜。唉!总的来说,我们妇女对生活的了解太少了。”

“凯蒂切煮的咖啡总是这么热,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这里还是这么凉。可塞斯廷沏的咖啡,从厨房拿到餐厅就凉了。哟,一杯咖啡,你放三块方糖,这么甜怎么喝啊!你的牛排放点水芹吧,这东西虽然有点扎嘴但很脆,还有点脆。吃完饭,到那边坐坐,一边抽烟,一边品尝咖啡。喂,在城里———你不想吸烟吗?”

“过一会儿。”他把雪茄放在桌子上说。

“谁给你的?”艾琳娜大声笑了起来。

“我买的。我最近感到心神不宁,就买了一大盒。”艾琳娜决定不再往下问了,以免又让他生气。

那只老猫和罗伯特也交上了朋友,罗伯特抽雪茄时,那只猫跳上了它的膝盖。他抚摩着它那柔软温热的毛,说了点小猫的事。他瞧了一眼艾琳娜手中的书。他看过这本书,他把书的结局告诉了艾琳娜,免得她白费力气。

这一次和上次一样,罗伯特陪伴艾琳娜回家。当他们到达那座“鸽子房”时,天已黑了。艾琳娜没有叫他留下来,他忍不得这样。这样,他就免去了为掩饰自己不安的心情而寻找那些言不由衷的借口了,他帮助艾琳娜点燃了灯,然后,艾琳娜走进自己的房间,摘下帽子,去洗漱睡觉了。

当她出来时,罗伯特没有像上次那样随便翻阅那些画和杂志。他坐在阴影中,头靠在椅背上,好像睡着了。艾琳娜在桌旁犹疑片刻,整理一下桌子上的书。随后,穿过房间,走到他坐的地方。她把身子俯下来,把腰弯到椅子的扶手上,轻唤着他的名字。

“罗伯特,你睡着了?”

“没有。”他回答着,把头抬起来看她。

艾琳娜弯下身来,吻了他———一个温柔的、馨香的、纤细的吻。一股爱情的激流穿过了罗伯特的全身。艾琳娜悄悄地离开了他。罗伯特起身跟上来,一把把她搂住,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艾琳娜用手捧住他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情景,充满了多少温情!罗伯特又吻了她的双唇,然后把她拉到沙发上,坐在自己的身旁,把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手中。

“现在,你该明白了,”他说,“我从去年夏天在哥兰德岛以来所竭力抑制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了吧?该理解是什么叫我远游,又把我引回来了吧?”

“你为什么要克制这种感情呢?”艾琳娜问道,她的神情十分温柔。

“为什么,因为你已被束缚了。你是莱恩斯·彭迪列的夫人。

我无法控制对你的爱。除非我离开你、避开你,我还有什么选择?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艾琳娜那只闲着的手顺着他的肩膀、他的面庞,轻轻地抚摩着。她又吻了他。罗伯特的面庞兴奋激动得泛出了红晕。

“我在墨西哥的时候,总是想念着你、思慕着你呀!”

“可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她打断他的话。

“不知什么东西总使我想你是爱我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遗忘了一切,疯狂地梦想着,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永远的妻子。”

“你的夫人?”

“只要你愿意,宗教、虔诚,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你。”

“那么,你一定忘记了,我是彭迪列的夫人。”

“噢,我快要疯了,梦想那些疯狂的不切实际的事物。我曾想过那些让他们的夫人自由选择的男人,我曾听别人讲过这样的故事。”

“是的,我们听说过这样的事。

“我回来了,充满了痴梦般的幻想。可是,我一到这里

“你一到这里,就再也不想见我!”她仍然抚摸着他的面颊。

“我感觉,我的梦想是那么可鄙!即使你接受我的爱。”

“艾琳娜把他的脸捧在她的双手中,凝视着它,好像再也不会把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片刻。她又吻了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面颊,他的双唇。

“当你讲到彭迪列会给我自由,你真是个傻瓜,把你的时间浪费掉,梦想那不不切实际的事情。我现在再也不是彭迪列任意摆布的财产了。我决定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如果他说:‘喂,罗伯特,你带她走,快乐去吧,她是你的了,’我会冲着你们两大笑。”

他的面孔有点惨白。“你在说什么?”他问道。

有人扣门,塞斯廷进来说,莱迪奈太太的佣人来过,说莱迪奈太太病得很重,要彭迪列太太马上到她那儿去。

“啊,好吧。”艾琳娜说。她站了起来。“我答应过她———告诉她的佣人我立刻就去———让佣人等我一会,我跟她一起走。”

“我送您去那吧,”罗伯特主动提议说。

“不,”她说,“让她的佣人陪我一起去就可以了。”艾琳娜走进她的房间,把帽子戴上。出来时,她再次坐在沙发上,紧挨着罗伯特。他没有动。她展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一会儿见,我亲爱的罗伯特。跟我道再见。”罗伯特深情地吻着她,紧紧地搂住她。

“我爱你,”她喃喃着说,“只爱你一个人,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了。是你今年夏天把我从长期痛苦的折磨中解救出来。哦,你的冷淡曾使我多么难过!啊,我被痛苦折磨着,我快要发疯了!现在,你就在我的眼前。我们将相爱一生,我的罗伯特。我们将永远为对方而生存。世界上任何其他事情都和我们无关。现在我得去我朋友那看看,你要不要等我?不管时间多晚,你要等着我,罗伯特?”

“别走!别走!哦,艾琳娜,跟我在一起,”他恳求道,“你为什么要走?跟我呆在一起,跟我呆在一起。”

“一会我就回来,你一定在这儿等我。”她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向他告别。艾琳娜那温暖轻润的声音,她对他那刻骨铭心的爱,使他发疯。他除了渴求拥抱着她,留她在身边,再也没有任何欲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