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艾施失业

1903年3月2日这一天,对三十岁的店员奥古斯特·艾施来说,是个倒霉的日子。

他和老板吵了几句,还没来得及主动辞职,就被老板炒了鱿鱼。

生气是肯定的,但与其说是气自己被鱿鱼了,倒不如说是气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他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当面告诉老板?

老板根本搞不清自己店里的状况,只相信南特维希这种煽风点火的人,不知道南特维希这家伙一有机会就会吃拿回扣;要么就是老板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南特维希肯定知道一些见不得光的丑事。

他真的是笨死了,居然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无端指责他账目出错,现在想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误。

这两个人实在是欺人太甚,无中生有地冲着他大声咒骂,而他一个没留神就发现自己被解雇了。

他现在当然知道该怎么回答,可当时他除了说“去你的吧”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本该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说“老板”,对,“老板”。“老板,”艾施这时用嘲弄的语气自言自语道,“您知道您现在的生意是什么情况……”

对,他应该这样说的,现在悔之晚矣。

后来,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又找了个姑娘结了段露水姻缘。

不过,这没有任何用处,他的心里仍窝着一团怒火,一路骂骂咧咧地沿着莱茵河畔走进城去。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便转过身去,看见马丁拄着双拐,用那条截肢腿的脚尖抵着木头,正一高一低地急速晃荡过来。

后面这个家伙来得正是时候。

艾施很想冒着被拐杖敲破脑袋的危险,继续赶路——反正自己被打死也活该。

不过,就这么让那个瘸子跟在后面跑,他觉得有点卑鄙,所以就停下来不走了。另外,他还得找一份工作,而无所不知的马丁可能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

马丁走到他身旁,摇着那条瘸腿,直接问道:“被炒鱿鱼了?”

可见,马丁也已经知道了。艾施恨恨地说道:“被炒了。”

“你还有钱吗?”

艾施耸了耸肩:“还能撑几天吧。”

马丁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有一份工作适合你。”

“嗯,不过,我不会加入你的工会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才不会干这个呢……嗯,但总有一天你会加入的。我们去哪里?”

艾施无所谓去哪里,所以他们向亨畋妈妈酒馆走去。

在卡斯特尔巷中,马丁停了下来:“他们有没有给你出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

“我还没去拿呢。”

“曼海姆的中莱茵航运公司好像需要一个随船出纳……如果你不介意离开科隆的话……”

他们走进了酒馆。

这是一个相当杂乱、昏暗的场所,可能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莱茵河水手们爱光顾的小酒馆;当然,现在除了被烟雾熏黑的筒形拱顶之外,看不出哪里还有古老的痕迹。

在餐桌后面,墙面的下半部分嵌着棕色墙板,沿墙装了一条长凳。上面的搁板上放着一排慕尼黑大啤酒杯,中间还有一座青铜制作的埃菲尔塔。塔上插着一杆红黑白三色小旗,如果细看的话,还能辨认出上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金字“常客专桌”。

在两扇窗户之间,有一个打开了三角盖的机械琴,露出里面的打孔音乐纸卷和机械构造。本来三角盖应该盖着的,要是有谁想欣赏音乐,就得扔一枚硬币进去。但亨畋妈妈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小气,所以客人只要把手伸到琴里面,拨一下拨杆就行;来过亨畋妈妈店里的客人都知道如何操作。

在机械琴对面是大堂的后墙,比较窄,整面墙都被柜台拦住了,柜台后面是一面大镜子,两侧放着两个玻璃柜,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利口酒瓶。晚上坐在柜台后面时,亨畋妈妈会不自觉地不时转过头来,对着镜子拨弄两下她的金发,那发型就像一个硬邦邦的宝塔形小糖块,叠在圆脸多肉的大脑袋上。柜台上放着好几大瓶葡萄酒和烧酒,因为客人们很少点玻璃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利口酒。

最后,在柜台和玻璃柜之间不起眼的地方还装了一个带水龙头的锌板盥洗盆。

大堂里没有暖气,冷得要死。

两个男人搓着手,艾施重重地坐在长凳上,马丁把手伸进了机械琴中,寒气逼人的房间里于是便轰隆隆地响起了角斗士进行曲。

尽管这里嘈杂喧哗,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听到脚步声和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然后亨畋夫人猛地打开了柜台旁的转门。

她仍然穿着早上的工作服,在裙子外面围了一条宽大的蓝色印花平布围裙,晚上穿的紧身胸衣她还没有换上,所以她的胸脯就像两个鼓囊囊的袋子一样挺在大方格单面绒布衬衫里。只有头发弄得整整齐齐,一根跳丝都没有,就像一个硬邦邦的宝塔形小糖块,叠在她那张苍白、没什么表情脸上——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龄。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亨畋先生的遗孀格特鲁德·亨畋夫人今年三十六岁了,而且寡居多年——有人刚刚算过,肯定得有十四年了。

墙上挂着三个漂亮的描金黑框,左右两边的是营业执照和月夜之景,中间的是已经有些泛黄的亨畋先生遗像,悬挂在埃菲尔塔上方非常显眼。

尽管遗像上的亨畋先生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穷裁缝,但他的遗孀却一直为他守寡至今;至少她不会让人在背后有闲言碎语可说,只要有人胆敢向她求婚,她就会轻蔑地说:“是啊,他不就是看中了我家的小酒馆嘛。不,我宁愿一个人过日子。”

“早上好,盖林先生,早上好,艾施先生,”她说道,“您二位今天来得可真早。”

“我们俩走得腿都快断了,亨畋妈妈。”马丁回答道,“辛苦干活,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然后马丁点了奶酪和葡萄酒;而艾施,昨天的酒劲儿还没缓过来,嘴里仍然留着一股酸涩味,没胃口再喝葡萄酒,所以就要了一杯烧酒。

亨畋夫人坐到他们边上,听他们说些新鲜事儿。

艾施不怎么说话,虽然对自己被解雇一事毫无窘意,但像盖林这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却让他感到十分恼火。

“没错,又一个资本主义的受害者,”这个工会干部准备结束自己的谈话了,说道,“但现在么,是时候重新开始工作了;当然,这里的男爵可以继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付了钱,坚持不让艾施自己掏钱为那杯烧酒买单。

“……失业者应该得到帮助……”他拿过靠在身旁的双拐,用左脚脚尖抵着横木,然后在格吱格吱声中,拄着双拐一荡一荡地走了出去。

在马丁走出酒馆后,这一男一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艾施把下巴冲着门口歪了歪,说道:“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亨畋夫人耸了耸浑圆的双肩说:“这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正直本份的人……”

艾施肯定地说:“他很正直、很本份。”

亨畋夫人接着说道:“……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再次收拾他;他们之前已经关过他六个月了……”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艾施在想,马丁是不是从小就是个瘸子;真是个怪胎,他心想着,然后大声说道:“他想把我也带进他的S (1) 主义者圈子。但我不会掺和进去。”

“为什么不呢?”亨畋夫人毫无兴趣地回应道。

“这不适合我。我想往上爬;想要往上爬,就得讲规矩、有秩序,可不能乱来。”

亨畋夫人不得不附和赞同道:“对,那倒没错,确实乱不得。不过,我现在得去厨房了。今天您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吗,艾施先生?”

艾施对在哪里吃饭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干嘛要在刺骨的寒风中跑来跑去呢?

“今年怎么还没下雪?”他有些奇怪地说,“漫天的灰尘都快把人弄瞎了。”

“是啊,外面的天气真差,”亨畋夫人说道,“那您就待在这里好了。”

她说完便到厨房去了,转门在她消失后又抖了一小会儿。

艾施也愣愣地跟着抖了几下,直到那扇门停了下来。

然后,他想要睡上一觉。

可屋子里的寒意正毫不留情地阵阵向他袭来;他拖着两条冻得有些麻木的腿,迈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拿起柜台上的报纸,却又因为手指冻僵了,怎么翻都翻不开,而且眼睛也很痛。

于是他决定去厨房暖和暖和;他手里拿着报纸走了进去。

“您肯定是来找吃的吧。”亨畋夫人说,因为她知道大堂里很冷,而她一般要到下午才在那里生火并且一直都守着这条规矩,于是她就让艾施陪着自己。

艾施看着她在灶上忙碌着,很想伸手在那鼓囊囊的胸脯上摸一把,但她对男人可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色心扼杀在萌芽之中。

当帮助亨畋夫人打杂的小厨娘离开厨房后,他说:“您怎会喜欢如此孤单的生活。”

“啊哈,”她回答道,“您现在也开始这个调了。”

“不,”艾施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亨畋夫人顿时脸色一沉;似乎她被什么恶心到了,因为她浑身都抖了起来,连带着胸部也巍巍颤颤地晃个不停,然后她又继续工作,毫无表情的脸上带着十二分的不耐——正是他常见到的那副表情。

艾施坐在窗前,读着报纸,最后往院子里看去,看着风在那里卷起一小片尘土。

后来又来了两个姑娘,是上夜班的女服务员,看起来都是一副脸都没洗,还没睡醒的样子。

亨畋夫人、两个女服务员、小厨娘和艾施,五个人围着厨房的那张桌子坐下,位置很宽敞,每个人的胳膊肘都可以放得很开,他们低头弯腰,就着盘子吃起了晚饭。

* * *

(1) 指代“社会”。——译注

第02节 离职证明

艾施已经准备好了去曼海姆工作的求职信;现在他只需要附上一份离职证明就行了。

虽然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他其实还挺高兴的。

树挪死,人挪活;总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人就该出去闯闯,走得越远越好,就该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事实上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下午,他去施特恩贝格(合伙)公司办公室拿他的离职证明,这个公司从事葡萄酒批发并拥有好几个酒窖。

南特维希让他在木柜台旁等着,自己则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办公桌前算着什么。

艾施显得有些不耐烦,用坚硬的指甲轻轻敲着柜台。

南特维希站起起来。“别急,耐心点,艾施先生,”他走到柜台前,居高临下地说道,“那么,就来办您的推荐信吧——现在已经没那么急了。入职日期?”

艾施转过头来说了两个日期。

南特维希把它们写了下来,让人按口授打了一份离职证明,然后把它拿了过来。

艾施看了一遍。“这不是离职证明。”他说完便把它退了回去。

“是吗,这不就是离职证明吗?”

“您得证明我是个会计。”

“您,是个会计?您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嘛。”

现在正是报仇雪恨之时:“我是说,老板需要请一个专业会计来您这儿盘库。”

南特维希听得一愣,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就是什么。”

南特维希脸色一变,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说话做事太冲,只会伤到自己;有了好工作,就不把老板放在眼里了。”

艾施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开始享受起胜利的滋味来:“跟老板嘛,我当然还要好好谈谈。”

“我无所谓,您想跟老板说什么,只管去说就是了,”南特维希恶声恶气地说,“好吧,您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离职证明?”

艾施要求在离职证明中写入“尽职、可靠,精通各类会计和其他商行工作”。

南特维希只想快点把这尊瘟神送走。“这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我没意见。”他又转向打字员重新口授了一份离职证明。

艾施的脸涨得通红:“是吗?这言过其实了?是吗?……那您可以补上一句‘大家都极力推荐’,您听明白吗?”

南特维希鞠了一躬,说道:“愿意为您效劳,艾施先生。”

艾施把新的打字稿仔细看了一遍,感到很满意。“让老板签名吧。”他发话道。

这个要求对南特维希来说有些太过分了,他的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您觉得我签名就不行?!”

“如果您能全权代表的话,那我就无所谓了。”艾施故作大度地回答道。

然后,南特维希签了名。

艾施走到街上,朝着最近的邮箱走去。他吹起了口哨;他觉得自己沉冤得雪,心头大快。

离职证明已经到手,真是太好了。

除了离职证明之外,信封里还夹着准备寄给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求职信。

南特维希的让步服软,恰好证明了这个人心里有鬼。由此可见,库存是被人做了手脚的,他一定要把这个人送给警察处理。

是的,立即告发不正是公民的义务嘛。

那封信掉到邮筒里,几不可闻地发出啪的一声;手指还留在投信口内时,艾施就在想自己要不要马上去市警总局。

他犹豫不决地向前游荡着。

把离职证明寄出去并不妥,他应该把它退回给南特维希的;前脚逼人写了离职证明,后脚就去告发,显然不是君子所为。

但现在为时已晚,而且,要是没有离职证明的话,他也很难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到工作——那时他又别无选择,只能重回施特恩贝格公司工作了。

他幻想着自己因揭开库存骗局而受到老板的赏识,坐上了南特维希的位置,而南特维希则在监狱里忍饥挨饿。

想得挺美,可要是老板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和南特维希沆瀣一气呢?

当然,警察在调查后会把整件事情弄得一清二楚的。

然后公司就会破产,但会计就会找不到工作。报纸上会登出“被炒职员复仇记”之类的文章。毕竟,他可能会被人怀疑是知情人的。这样,他就搞不到离职证明了,而且哪个地方都不会给他工作的。

艾施很庆幸自己能够识微见远,推断出事情的所有后果,不过心里还是怒火难消。

“什么狗屁倒灶的公司。”他低声咒骂着。

他站在歌剧院前的环形大道前,对着把冰冷的灰尘吹到眼里的寒风咒骂着,心里还在犹豫着,最终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以后再说;要是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不到工作,那他仍然有的是时间,让警察出来主持公道,严惩不法之徒。

他行走在渐浓的暮色之中,双手插在破大衣的口袋里,一直走到市警总局前面——实际上,装装样子的成份居多。

他在那里看着执勤岗哨。一节装着囚犯的押运车开了过来,但等到所有的囚犯都下了车,最后警察猛地关上车门时,南特维希还是没有露面,这让他感到很失望。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决然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向老市场走去。

他脸上两条隐现的法令纹变得更深了。“假酒贩子,”他低声怒骂着,“醋贩子。”

由于败坏了胜利的喜悦心情,他又变得垂头丧气,一脸不开心,于是只好又去借酒浇愁,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找了个姑娘胡天胡地一番。

第03节 亨畋妈妈

亨畋夫人穿了一身通常只有晚上才穿的棕色真丝连衣裙,一下午都待在一个闺中密友家里,这时才回家。

看到前面那幢房子,看到逼着她虚度如此美好时光这么久的酒馆时,她就习惯性地冒出一肚子火。

当然,酒馆生意可以让她有点积蓄,尤其是闺中密友们夸她精明能干时,无论是真心称赞还是假意奉承,都会让她微感得意和宽慰,因此也少了几分怨气。

不过,她为干嘛不开一家白色棉麻织物店、紧身胸衣店或者女士发廊呢,干嘛每天晚上都要和这帮酒鬼打交道呢!

要不是紧身胸衣束得紧,她看到自家的酒馆就会因为厌恶而浑身抖起来:她就是如此强烈地讨厌那些经常光顾这里,让她不得不招待伺候的男人。

虽然她可能更讨厌那些总是那么愚蠢,飞蛾扑火地般追着这些男人的女人们。她的闺中密友们决不会像这些女人一样,和这些臭男人勾三搭四,跟发情的母狗一样不要脸。

昨天,她就在院子里把行那苟且之事的小厨娘和一个小伙子抓了个现行,当即就甩了个大耳刮子过去,那只手到现在还让她觉得麻爽不已:她很想再把那个小娘皮教训一顿。

女人可能比男人还要恶心。

她最喜欢的还是她的女服务员和所有鄙视男人的风尘女子,即使她们迫于生计而不得不跟他们睡觉;她喜欢和这些女人唠叨个不停,喜欢听她们倾诉自己的往事,喜欢安慰她们和宠爱她们,想让她们忘记过去的痛苦。因此,她们很喜欢去亨畋妈妈的酒馆坐坐,而她也把这些姑娘们宝贝得不得了,想要尽一切努力保护好她们。

亨畋妈妈很享受自己对她们的这份坚持和付出。

她的客厅在上面二楼:里面非常宽敞,临巷的一面墙上有三扇窗户,宽度等于包括酒馆大堂和走廊在内的整栋房子宽度;后半部与楼下柜台相对应的地方,是客厅的里间,用一道稀疏的帘子挡起来隔开了。拉起帘子,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婚床。

但是亨畋夫人不用这个房间,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人用过它。

因为这么大一个房间很难加热取暖,除非舍得花上一大笔钱,所以难怪亨畋夫人会选择厨房顶上的小房间作为卧室和起居室,而将暗乎乎的大客厅和里面的刺骨寒冷用来储存容易腐烂变质的食材。亨畋夫人每年秋天采购的坚果也放在那里,在地板上零零散散地铺成一薄层,地板上还交叉铺着两条绿色宽地毡。

亨畋夫人这时仍然一肚子火,上楼走进客厅,准备拿一些晚上要用的香肠到酒馆里,哪知道光顾着生气,一不小心踩到了坚果堆里,于是坚果便发出一连串刺耳杂音,滚到她的双脚之前。

可还是有一个坚果被踩裂了,这让她心头更为恼火。为了避免更大的浪费,她俯身捡起这颗坚果,小心地把果仁从裂开的硬壳中剥出来,又把白色的碎果粒连着略带苦味的棕黄色包衣一起放进嘴里,同时嘴里还尖声叫了几下小厨娘。

这个不要脸的小骚货终于听到了老板娘的叫声,跌跌撞撞地走楼梯上了楼,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当然,跟小伙子勾三搭四和偷坚果,本来就是一件事——因为坚果本该是在那边的窗户旁的,现在却掉到房门这里了,坚果又没有长脚,不会自己离开窗户。

亨畋夫人正准备一个巴掌扇过去,小厨娘蜷缩了一下,举起胳膊护着头,恰好这时有一片坚果壳卡在亨畋夫人的牙缝里,于是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就此揭过此事;随后,她便下楼到酒馆里去,小厨娘则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

当她走进已经烟雾缭绕,充斥着烟草味儿的酒馆时,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身体也随之一僵;她始终不能理解这一刻的心慌,也很难让身体在这一刻不僵。

她走到镜子前,木然地摸了摸头上的宝塔形金色小糖块,把裙子拉好,确定自己看起来仍然优雅明艳时,才平复了心情。

这时,她看到客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酒水比饭食更赚钱,但在吃饭者和喝酒者之间,她仍然更喜欢前者。

她从柜台后面出来,一桌一桌地走过去,问他们对酒水饭食是否满意。有客人要求再来一份时,她就会开心地把女服务员叫过来。是的,亨畋妈妈做出来的可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硬菜。

盖林已经来了;他的双拐斜靠在他身旁;他把盘子里的肉切成小块,然后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因为这时他左手拿着一份宣扬S主义的报纸——他的口袋里总是会露出一整沓这样的报纸。

亨畋夫人喜欢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是个瘸子,不是个完全正常的男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来欢呼喝彩,也不是来牛饮买醉,更不是来找姑娘们耍乐子,而只是因为他的工作要求他与水手和码头工人保持联系;但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每个晚上都来她的酒馆喝酒吃饭,每次都称赞她的酒水饭菜。

她坐在他的身旁。

“艾施来过这里吗?”盖林问道,“他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了份工作,星期一就要开始工作了。”

“肯定是您设法帮他弄到的,盖林先生。”亨畋夫人说。

“不,亨畋妈妈,我们工会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不,还早着呢……嗯,不过这也是早晚之事。我就是给艾施指了条路。这么好的小伙子,就算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为什么不去帮他一把?”

亨畋妈妈对这件事显然没什么兴趣:“您慢用,盖林先生,一会儿我给您免费送一份。”她走到柜台那里端来了一盘切得不太厚的香肠片,上面还用一小根欧芹装点了一下。

盖林,这个满脸皱纹的四十岁老男孩,露出一口坏牙,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只雪白丰腴的手;她微微一愣,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艾施也来了。

盖林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说道:“恭喜你,奥古斯特。”

“谢谢,”艾施说,“你都已经知道了——一切顺利,答复和聘用得都非常快。因此,我还得好好谢谢你,是你给我指了条明路。”但在那又短又黑的寸头下面,隐藏着一丝恼怒的脸上却是一副木然、空洞的表情。

“不用客气,”马丁说,然后又冲着柜台喊道,“这是我们的新会计。”

“祝您好运,艾施先生。”亨畋夫人冷冷地回应道,但她还是走了过来,向艾施伸出了手。

艾施想证明这一切并不都是马丁的功劳,所以从上衣胸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离职证明:“要不是施特恩贝格公司不得不给我出这么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事情也不会那么快就搞定了。”他在说“不得不”时加重了语气,然后又补充道:“这家公司很卑鄙。”

亨畋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份离职证明,然后说道:“挺棒的离职证明。”

盖林也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说:“没错,招到了像你这样的一流人才,中莱茵航运公司一定会很满意的……我真的要让伯特兰主席额外付给我一份佣金。”

“出色的会计,很出色,不是吗?”艾施得意洋洋地说。

“很好嘛,信心十足的。”亨畋夫人赞同道,“现在您肯定是春风得意啊,艾施先生。当然,您也完全有理由这样;您想吃点什么吗?”

他当然想了。

看着他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亨畋夫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与此同时,他告诉他们,他马上就要动身去莱茵河上游了,希望能得到一份外勤工作,这样他就能去克尔和巴塞尔了。

这时,酒馆里又来了几个熟人,新任会计让人为他们每个人都倒了杯酒,而亨畋夫人却退了下去。

她很厌恶地看到,每次女服务员赫德从桌子旁走过时,艾施都会忍不住去摸她一把,最后更是硬拉着她坐在身旁,陪他们一起喝酒。不过,看在他们一顿湖吃海喝的份上,她也只好忍着。当这帮臭男人在午夜后离开酒馆,还顺手拉上赫德时,亨畋夫人暗中塞给她一马克硬币。

第04节 入职报到

虽然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但艾施仍然开心不起来。

他觉得,这个工作似乎是以牺牲自己内心的幸福或至少是以牺牲自己的正直良知换来的。

不过,事已至此,他甚至连旅费都已经从中莱茵航运公司科隆分公司预支好了,所以他心里又开始不停地问自己,到底还要不要举报南特维希。当然,要是这样的话,他肯定得到场配合调查,无法启程离开这里,而这差不多就意味着失去工作。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给警察写封匿名信,以此解决这个问题,但他随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不能以歪制歪、以邪制邪。

最后,良心的谴责也让他对自己痛恨不已;毕竟他不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至于那些道貌岸然的牧师和那些伦理道德,关他屁事;他好歹也看过许多书,读过许多报。

当盖林再次请他加入社会民主党时,他回答说:“不,我不想成为你们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但为了不让你过于失望,我可能会成为无神论者。”

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家伙回答道:“我无所谓哦。”

人就是这样;艾施也无所谓。

最后,他做了最明智的事情——准时启程出发。

他觉得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一路的旅程也不像以往那么让人开心;不管怎样,他还是把一部分财产留在了科隆,连自行车也没带上。不过,预支的差旅费至少让他手头宽裕不少。

想到这,他心情不禁大好。

站在美因兹月台上,手里拿着啤酒杯,车票插在帽子上,想着那些留在科隆的人,想做些什么向他们表示一下心意。于是,当卖报纸的人推着小车走过来时,他买了两张风景明信片。

在理应得到他问候的人中,马丁绝对排在第一位;不过,他可不会干出给男人寄风景明信片的这种事儿。

所以他先填了一张寄给赫德的,第二张则决定寄给亨畋妈妈。

然后,他又想了想,与女服务员同时收到明信片,对骄傲的亨畋夫人来说,可能算是一种侮辱了。由于今天心里没了顾忌,所以他撕掉了第一张明信片,只寄出了给亨畋妈妈的那张;在这张明信片中,他写上了“从美丽的美因兹给亨畋夫人,所有亲爱的朋友、老相识,还有赫德小姐和图斯奈尔达小姐送上诚挚的问候”。

然后,他又觉得有点寂寞,于是喝了第二杯啤酒,然后才坐火车继续前往曼海姆。

他得去公司总部报到。

在离米劳码头不远的地方,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有一栋公司自有大楼——高大宏伟的石楼,大门前还有立柱。

楼前的路上铺着沥青,很适合骑行;这是一条新铺的马路。

大门是用锻铁和玻璃做的,虽然看起来很沉重,但动起来肯定很轻巧,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门半开半掩着,艾施走了进去;他很喜欢前厅的大理石;楼梯上挂着一块透明玻璃牌,上面写着金色大字——“董监高”。

他径直对着楼梯走过去。

刚踏上第一个台阶时,他便听到身后有人问道:“请问,您要去哪里?”

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位身穿灰色套装制服的门卫;银钮扣闪闪发亮,帽子上有一条银镶边。

这一切其实都非常好,可艾施却有点不乐意:这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简明扼要地说了句“我得在这里报到”,然后便想迈步继续上楼。

那个门卫却没有放过他:“去董监高?”

“要不然呢?”艾施很没礼貌地回嘴说道。

二楼的楼梯口通往一间光线昏暗的大接待室。接待室的中间有一张很大的橡木桌子,桌子四周放着几把软垫椅子。看起来就非常有气派。

这时又有一个穿着银钮扣制服的人过来问他有何贵干。

“去董监高。”艾施说。

“先生们都在参加监事会的会议,”服务生说道,“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艾施只好说明来意;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聘书、差旅费预支通知;“还有一些证明文件,我也带着呢。”他边说边想递上南特维希开的离职证明。

让他略感失望的是,那家伙看都没看一眼离职证明就说道:“您不应该来这里……下楼从一楼穿过走廊,然后到第二个楼梯那里……您再问一下。”

艾施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他不想看服务生那副拽拽的样子,于是再次问道:“哦,不是这里啊?”

不过,服务生已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不,这里是主席的接待室。”

艾施听得顿时怒从心头起;他们总喜欢用主席、软垫家具和银钮扣服务生自抬身价;南特维希也很想搞这一套;嗯,这么个主席和南特维希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之别。

但无论乐意不乐意,艾施都必须退回去。

底下站着门卫。

艾施仔细看着他,想知道他的脸上有没有嘲讽之色,但他只是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我得去登记办。”艾施说,然后让他指一下路。

刚走两步,艾施就转过身来,竖起大拇指往楼梯方向歪了歪:“楼上那位,也就是你们的主席,怎么称呼?”

“冯·伯特兰主席。”门卫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尊敬。

艾施也同样略带恭敬地说了一遍“冯·伯特兰主席”;这个名字他以前肯定听说过。

在登记办,他得知自己被安排在码头仓库里工作。

当他走出大楼再次走到马路时,一辆精致豪华的马车停在了大楼前。天气很冷;路边石上、墙角之中,都披着一层被风吹到一起的雪末;其中一匹马在光滑的柏油马路上跺着蹄子。它显然有些不耐烦,但情有可原。

“没有精致豪华的马车代步,主席先生他就走不了路,”艾施说道,“但我们这种人可以靠两条腿走路。”

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很喜欢这副排场,而且也很高兴自己现在已经是这个公司的一份子了。

这可是对南特维希的一大胜利。

在中莱茵航运公司的仓库中,在一排长长的简易库房的尽头,有一个玻璃隔间,那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的办公桌在海关工作人员办公桌的旁边,后面有一个小铁炉散发着丝丝热意。当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倦,或者心头重新涌起一丝孤独,觉得自己像个没娘的孩子时,他总是去车皮那边,在卸货的地方做些什么。

几天后就要启航了,所有小船都在热火朝天地忙个不停。

有的起重机在回转着放下吊钩,好像要小心地从船体内吊出什么似的,还有的探出身去伸到水面上,就像已经开工,但还没有造好的桥梁一样。

当然,这一切对艾施来说并不新鲜,因为科隆也这样,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对于那里的一长排仓库,他已经做到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就算有时难免会想起,也只是把那些建筑、吊车、装卸台当作毫无意义的东西,认为它们只是用来满足人们某些不能理解的需求。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所以这一切都很自然地变成了很有意义的设施了。

这种变化让他感到很开心。

以前最多让他感到惊讶,有时甚至相当为难的是,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货运公司,河岸边码头区一大片一模一样的简易库房,配着如此大不相同的公司招牌,现在他却可以根据仓库工头的胖瘦,堆场工头的蛮横或随和,他们手下的工人及个性特点,辨识出各个工厂企业来。甚至连写在四封闭码头区入口处的德意志帝国海关地址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它们让他意识到,他正在异地他乡谋生。

在这里,在这个可以免税存放货物的天堂里,人们过着一种既受羁绊,同时也能享受自由的生活;在这里,在海关区的铁栅栏后面,人们呼吸着的是边境的空气。

尽管还没有穿上制服,只能算是一个私人职员,但由于与海关关员和火车站职员相处融洽,艾施几乎已经成了公职人员,因为他口袋里还有一张通行证——有了它,他就可以在这个外人禁入区内自由闲逛,而大门口的门卫就会友好地向他敬礼问候了。

这个时候,他就会回礼致敬,用力弹掉手里的烟屁股,表示遵守标语贴得到处都是的禁烟令,然后假装自己是个完全不吸烟的人,随时准备在看到迎面而来的平民百姓违反这里的规章制度时把他们训斥一顿,架势十足地大步走进办公室——仓库工头这时已经把清单放在办公桌上了。

然后,他戴上灰色的羊毛露指手套——要不然,在这个到处都是灰尘,冷得让人绝望的简易库房里,手肯定会冻僵——拿起清单,检查堆叠放置的箱子和货包。

要是有箱子放错了地方,他肯定不会错过机会,用带着责备或不耐烦的目光看着负责相关箱包堆放工作的仓库工头,好让工头随后去把下面的仓库工人臭骂一顿。

过了一会儿,当海关关员走进玻璃隔间开始上班,一边称赞这里生了炉子很暖和,一边换下制服上衣挂在钩子上,然后一边惬意地呻吟着,一边抬起胳膊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时,艾施已经把清单核查了一遍并记录到索引卡中。其实,这种检查并不严格,两个男人只是并肩坐在桌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到港的货物而已。然后,那个关员像往常一样迅速地用蓝笔在清单上签字确认,把副本拿出来锁在办工桌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他们就一起去食堂。

是的,艾施和他们交易得很顺利,即使在此过程中不免有违正义。

他经常在心里想,到底有没有办法尽自己的义务告发南特维希;只有这样,才能使一切恢复正常。而这正是他心中唯一的缺憾。

第05节 科恩兄妹

海关稽查员巴尔塔萨·科恩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和萨克森文化的交界之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地方。丘陵起伏的巴伐利亚州霍夫小镇给他的青年时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性格介于表面粗鲁实则精明,表面贪婪实则理智之间。在常备兵役中晋升为中士后,他抓住国家专门给忠诚可靠的士兵提供的预备机会,转业到了海关工作。

他至今未娶,和同样未嫁的妹妹爱娜一起住在曼海姆,相依为命。在他家院子里,有一间小屋一直空着无人居住,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力劝奥古斯特·艾施,与其花那大价钱住在旅馆里,还不如住到他家去,既便宜又实惠。

虽然他对艾施并不十分满意,因为这个卢森堡人无法证明自己服过兵役,可这也并不表示他讨厌艾施,否则他也不会给艾施提供住宿,不会把妹妹介绍给这个男人,更不会有玉成他俩好事的想法;他总是利用机会暗示这一男一女,而那个老姑娘听到这些暗示时,总是会露出一副娇羞状,发出咯咯轻笑表示抗议。

是的,为了促成好事,他甚至不惜损害他妹妹的清白名声,因为他在食堂里毫不顾忌地在所有人面前叫艾施“妹夫”,所以每个人都觉得艾施已经是他妹妹的裙下之臣了。

不过,科恩这样做可不是单纯为了开玩笑,恰恰相反,他一边是想让艾施逐渐习惯这个称呼,一边又想通过公众舆论的压力,迫使艾施走入他凭空捏造的生活之中,变成他名副其实的妹夫。

艾施搬到了科恩的家里,没有丝毫的不乐意。

以前经常过着放荡生活的他,这一次感到非常孤独。也许是曼海姆按号排列的街道,也许是这里没了亨畋妈妈酒馆中的烟酒味儿,也许是与南特维希这个恶棍之间发生的往事仍然让他耿耿于怀,总之,他感到很孤独,所以就留在这对兄妹这里。

尽管早就发现科恩家的寒风是从哪里吹进来的,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尽管没有想过要和这个老姑娘谈情说爱,但他还是留了下来。

爱娜多年来收集了数量众多的各式衣物,还颇为自豪地向展示给他看,但他不喜欢;就算那本她有一次故意他看的存款超过两千马克的存折,他也丝毫没有动心。

但看在科恩如此卖力、如此有趣地诱使他上钩的份上,他觉得自己值得稍微冒一点点险;当然,他得事事多个心眼,免得上当受骗。

就比如,要是在一起回家之前去食堂聚餐的话,科恩一般都会抢着为艾施的啤酒买单;又比如,当他们因为曼海姆啤酒混合饮料的口味太差而破口大骂,把它贬得一文不值时,科恩就会坚持两人再去斯帕滕啤酒店喝一杯。

要是艾施先生快速把手伸进口袋里时,科恩就会再次拦住他:“您有的是付账的机会,妹夫。”然后,当他们在莱茵路上闲逛时,海关稽查员先生就会准时在照得亮堂堂的陈列橱窗前停下,用他的大手拍拍艾施的肩膀说“我妹妹一直想要一把这样的伞;我会买一把,在圣名纪念日 (1) 那天送给她”,或者说“这样的煤气熨斗,每家每户都应该有一个”,又或者说“要是我妹妹有台洗衣机的话,那她要开心死了”。

可无论科恩怎么暗示,艾施一概都是一言不发,所以科恩就像以前面对那些不想知道如何拆解步枪的新兵蛋子一样怒不可遏;当两人并肩而行时,艾施越沉默,胖子科恩对艾施露出的这副无耻嘴脸就越发恼火。

不过,在科恩出言相探时,艾施并不是因为吝啬才默不作声的。

因为,他虽然生活节俭,爱贪便宜,可心中那个会计工作必须规矩、合法的信念,却不允许他无偿接受货物;享受就要回报,买货就得付款;而且他也认为,实在没必要急着买这买那的;在他看来,科恩的怂恿之意这么明显,要是真照做了,那他可就太蠢、太缺心眼了。

所以,他暂时想到了一种奇怪的回报方式,既让能让科恩得到一些好处,同时还能委婉地表明他并不急于结婚;晚饭后,他通常都会邀请科恩出去稍微转转,先去有姑娘服务的小酒馆,最后必定会去那些花街柳巷鬼混一番。

有时,两人一顿吃喝要花很多钱——就算科恩也不得不自己给姑娘买单——不过,事后在回家的路上,只要能够看到身旁同行的科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把唇上长得又密又黑的小胡子弄得乱糟糟,而且时不时咬几下,嘴里还咕哝着说“都怪艾施勾引我,不能再过这种放荡的生活了”,这钱花得就算值了,

另外,第二天科恩总是会冲着妹妹发脾气,张口闭口都是她永远不能俘获男人的心,在她最不愿意被人提起的事情上捅一刀。而当她气急败坏地尖声说自己情史多、慕者多时,他就会轻蔑地提醒她:“那你怎么还单身一人呢?”

* * *

(1) 命名日(与基督徒同名的圣徒纪念日)。

第06节 飞刀表演

有一天,艾施终于把自己欠下的大部分人情债给还了。

在穿过货运公司仓库的途中,看到一整套刚被卸下的剧院服装道具——一部分散装,一部分装在形状奇特的箱子中——时,他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一位剃了光头的先生站在一旁,捶胸顿足地怒吼着,因为工人卸货时太粗鲁了,简直把他的无价之宝当成了柴火一样。当艾施摆出一副行家的派头,在一旁严肃地观看了一会儿,向仓库工人们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建议,以此明白无误地传达出一种信息,使那位先生把他艾施当成有身份的专家时,他成功地将陌生人滔滔不绝的连篇废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并且他们很快就亲热地交谈起来。在谈话中,这位剃了光头的先生稍稍抬起帽子,向艾施介绍自己是一名经理:“我叫盖纳特,以‘th’结尾的盖纳特,是塔利亚剧院的新承租方;如果货运稽查员先生能携宝眷前来出席盛大隆重的开幕式,我会感到特别荣幸……”——这时,货已经卸完了——“……同时,我也很乐意为此向您提供优惠入场券。”

当艾施欣然同意时,盖纳特经理更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当场写下了“赠券三张”的指示。

在杂耍剧院里,艾施这时和科恩兄妹一起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前。剧院的开场节目是一个非常叫座的新节目——活动影像,人称“电影画面”。

这些画面虽然得到他们三人以及其他观众喝彩的次数寥寥无几,因为人们只是觉得它们看着好玩,只把它们看成真正视听享受之前的开胃菜,但在看到上演的那部喜剧中,用泻药搞出如此令人捧腹的滑稽效果,并且还用震天的鼓声突出紧要关头时,人们还是被这种现代的艺术表演形式吸引住了。

科恩用手掌砰砰砰地拍着桌子;爱娜小姐掩嘴笑着,从手指缝里偷偷地向艾施投去一道卖弄风情的目光;艾施感到自豪,就好像他自己就是这部成功上演作品的发明者和创作者一样。

他们抽着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汇成一片烟云,很快就在低矮的观众席顶棚下悬浮飘动,在剧院顶层楼座照向舞台的聚光灯灯光下显出一条银色光带;在一场腹语表演之后的休息期间,艾施点了三杯啤酒,虽然剧院里的价格比其他地方要贵很多,但他的心里却非常舒坦;这里的啤酒寡淡无味,喝起来并不爽口,所以他决定不再点了,等演出结束后去斯帕滕啤酒店喝一杯。他又变得慷慨大方起来。

当首席女歌手尽其所能唱出激昂、悲痛的曲调时,他意有所指地说:“啊,亲爱的,爱娜小姐。”

当送给这位歌手的掌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响起后,幕布又重新升起时,整个舞台银光闪闪,上面放着几张镀镍小桌子和杂耍演员需要的其他镀镍器械。

在一部分悬挂在几个支架上,一部分又盖住另外几个支架的红色天鹅绒布上,放着球、瓶子、小旗和木棒,还有一大叠白色碟子。

两头尖尖的镀镍梯子,也同样闪闪发亮,上面挂着二十多把飞刀,它们的长刃散发着冷冷寒光,并不亚于四周所有打磨得锃亮的金属。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杂耍演员有一名女助手。他把她带上舞台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向观众展示她的倾城美貌,而且她也可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穿上缀满亮片的针织紧身衣,因为她只需要把碟子和小旗递给杂耍演员,或者在做动作的过程中,每当他双手互击发出信号时,把它们扔给他。

在完成了这项任务的过程中,她脸上始终带着优雅的微笑。每次把木棒扔给他的时候,她都会带着异国口音短促地大喝一声,也许是为了引起主人对她的注意,也许是为了乞求铁石心肠的他施舍她一点点的爱意。

虽然他肯定知道,对她的冷酷无情会让自己失去观众的好感,但他还是看都不看这位漂亮助手,只有在台下掌声响起,台上需要鞠躬致谢时,他才会顺带着看着她并伸手示意,观众的掌声和欢呼也有她的一小份功劳。

然后,刚才让她感受的屈辱仿佛从未有过一样,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幕后,两人又一起融洽无间地把那块放在那里没人注意到的大黑板拿来,搬到早就在那的镀铬架子旁,把大黑板放好并固定在支杆上。

接着,他们轻喝一声,微笑着相互鼓励着,把这时竖放的大黑板向前推到舞台前沿,用此刻突然出现在地板上和侧幕中的铁丝固定。

当他们一本正经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漂亮的女助理又短促地大喝一声,向大黑板蹦跳而去。只不过这块黑板太高了,她就算伸起双臂也够不着木板上缘。

就在这时,人们也看到了黑板顶部装着的两个把手,看到了女助手缀满亮片的衣服在闪闪发光,看到了她背靠木板,看到了她这时伸手抓住两个把手,看到了她那略显僵硬和不自然的姿势,在黑色大木板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晰——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钉在木十字架上准备处死的人。

不过,她一直都在优雅自如地微笑着,甚至现在也依然面不改色;那个男人一眼骤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后,走到她的跟前,虽然只是把她的位置稍微调了一下,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表演容不得丝毫闪失,出不得半点差错。

所有这一切都在轻柔的华尔兹舞曲乐声中完成,然后在杂耍演员的微微示意下,华尔兹舞曲立即停了下来。

剧场里顿时变得落针可闻;在乐曲隐去之后,舞台上便涌起一种异常的孤独,服务员这时也不再把点心或啤酒端上桌子,而是激动地站在后面的被黄色灯光照亮的门旁;正想吃东西的观众,把仍然挑着点心的叉子放回盘中,只有舞台灯光师手中的聚光灯还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完全对准像被钉在木十字架上的女助手。

不过,杂耍演员已经抽出一把长飞刀,拿在那只要命的手中细细检查;他上身后仰,在带着异域口音冷酷地大喝一声的同时,飞刀呼啸着从他的手中飞出,闪电般横越舞台,闷声插在这位像钉在木十字架上的姑娘身旁。

观众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的双手就已满把抓着寒光闪闪的飞刀,而他的喝声也越来越疾,听起来越来越狠,也越来越狂野,一把把飞刀越来越快地呼啸着依次穿过舞台上方震颤着的空气,在越来越密的碰撞声中进入黑板,围着那个窈窕纤细的娇躯,围着那张依然微笑如故的俏脸——脸色僵硬,却又故作镇静,似在求爱,却又似在索取,似无所畏惧,却又似吓破胆子。

艾施差点没朝天举起自己的双臂,很想那个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就是他自己,恨不得挺身站在那个柔弱女子的前面,替她挡住那些危险的飞刀;如果那个杂耍演员——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询问观众中有没有哪位先生愿意上台站到黑板前面,艾施真的会踊跃举手。

是的,他的心里冒出一个几乎能让他感到极度快感的念头,希望“自己孤单一人站在那里,然后自己可能就像甲壳虫一样被飞刀钉在黑板上”——当然这得改一下,不然他只能脸对黑板,因为甲壳虫被钉住时不会腹部朝外。而“自己会面对木板的黑暗,不知道致命的飞刀何时从背后飞来,给自己来个透心凉,并把自己的心钉在黑板上”这个念头具有如此非凡和神秘的诱惑,这个念头也是刚刚发育和成熟的愿望,使他仿佛从美梦中惊醒一样——恰在这时,乐队用震天叠鼓、定音鼓和铜号,向甩出最后一把飞刀的杂耍演员致意,而女助理从已经合围的飞刀圈中一跃而出,两人手拉着手,以身体为轴心,左右对称旋转,用空着的手臂虚划了个半圆,向长舒了一口气的观众鞠躬致谢。

这是审判的号角。

有罪之人会像虫子一样被踩死;而他为什么不像甲壳虫一样被钉死呢?死亡为什么不带着一把大镰刀,而要带着一根大长针,或者至少带着一支长矛呢?他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着自己被唤醒去接受审判,因为就算险些成为无神论者,可他仍然没有失去自己的良知。

他听到科恩说“这真了不起”,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即使爱娜小姐说“我,要是问我的话,我可不想这样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当着全场观众的面让人向自己扔飞刀呢”,可艾施仍然觉得这话非常刺耳,于是很粗暴地把靠在自己膝盖上的爱娜膝盖猛然撞开;这种人就看不得好节目;送上门来的无良之辈,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虽然爱娜小姐不停地表达自己的忏悔之心,但他完全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反倒是科隆朋友们的生活方式,更安全可靠、更老实本分。

在斯帕滕啤酒店,艾施一声不吭地喝着黑啤。他仍然沉浸在这种可以称作思念的心情之中——尤其是当他现在要把这种心情写在一张风景明信片给亨畋妈妈时。

爱娜想插上一句“爱娜·科恩的诚挚问候”——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巴尔塔萨也想插上一句,坚持在“海关稽查员科恩的问候”下面,划了一条加粗的结束线——这像是对亨畋夫人的一种敬意。艾施不禁心头一软,变得不确定起来:他真的完全体面大方地还清这对兄妹的人情债了吗?

为了使这次的庆祝活动完满结束,他应该晚上偷偷摸到爱娜房里去的;要不是他之前这么粗鲁地撞开她,她肯定会给他留门的。是的,恰到好处的结束看起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但他什么都没做,没有去迎合她。

他觉得身子有点麻,没有继续琢磨爱娜的小心思,没去寻觅她的膝盖。所以,无论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在回家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可随后又觉得,反正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而且对科恩小姐付出太多的话,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感到命运就在自己头顶盘旋,举着长矛威胁自己——要是继续行那猪狗不如之事,他随时会被穿刺;他觉得,自己必须对某人忠贞不二——只不过,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第07节 风景明信片

艾施仍然觉得心中非常不安,很清楚地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清楚到他认为自己可能被冷风吹到了,预示决定今晚后背上凡是自己的手够得着的地方,都要抹上祛风药油。

与此同时,亨畋妈妈看着他寄来的两张风景明信片,心中十分高兴,在把它们最终放到风景明信片纪念册中保存之前,临时插到柜台后面的镜框中。

到了晚上,她便把它们拿出来,让常客们也看看。

她这样做,或许也是为了避免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她偷偷地跟某个男人有书信往来:因为,如果她把明信片拿出来供客人们传阅,那就意味着,这些明信片不再是寄给她个人的,而是寄给她酒馆的,她只是碰巧可以代表酒馆而已。

因此,她也乐得让盖林去写回信,但不会让他自掏腰包,而是在第二天自己花钱买一张特别漂亮的全景明信片——这种明信片的长度是普通明信片的三倍,完整展现了深蓝色莱茵河畔的整个科隆,而且下面位置够大,可以留下许多签名。

在最上方,她写道:“亨畋妈妈非常感谢寄来的两张漂亮明信片。”然后盖林说“女士优先”,于是赫德和图斯奈尔达分别在上面签了名。接着是威廉·拉斯曼、布鲁诺·麦、赫斯特、沃罗贝克、呼尔森施密特、约翰的名字,后面是英国装配工安德鲁、舵手温加斯特的签名,在几个无法辨认的名字之后,最后出现的便是马丁·盖林的名字。

然后,盖林写了通讯地址:

曼海姆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

货运部仓库现任仓库高级会计师

奥古斯特·艾施先生收

一切弄妥后,他便把明信片交给了亨畋夫人。在仔细阅读之后,她打开收银柜,从铁丝筐内放有钞票的那个宽格子中拿出邮票。

在她看来,弄出这么一样张有着许多签名的大明信片,可算是非常抬举艾施了,毕竟在这个酒馆中,艾施可绝对算不上尊客。

但她是那种做每件事都会力求完美的人,而且那张大明信片上虽然签了很多名字,却依然有一大片空白,所以她觉得这样有些美中不足,却也正好可以让一个身份更低微的人在空的地方签名,借机暗示艾施做事不要太过分;于是,亨畋妈妈把明信片拿到厨房里,让小厨娘签名。

她对自己一石二鸟的灵机一动感到分外高兴,这不又送一个顺水人情,给小厨娘带去廉价的快乐。

当她回到大堂里时,马丁正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在柜台旁的一个角落里,埋首看着一份宣扬S主义的报纸。

亨畋夫人坐到他身旁,像往常一样开玩笑地说:“盖林先生,要是您经常在我酒馆里看您的那些煽动性的报纸,您会坏了我酒馆的名声的。”

“这些人尽在报纸上乱写一通,我都快被烦死了。”他回答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做些实事,而这些家伙只会废话连篇。”

对于盖林的回答,亨畋夫人又一次略感失望,因为她一直都期待着他能说些颠覆性的、充满仇恨的言论,借此来冲淡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她有时也会拿起宣扬S主义的报纸看几眼,但发现里面写的东西都挺平和讲理,所以她希望自盖林口中说出的比印在报纸上的更带劲一些。就这样,一方面她很高兴盖林对报社记者们也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因为她总是喜欢有人瞧不起别人;但另一方面,他仍然无法满足她的期望。

不,这些无政府主义者都没什么本事,就这么一个坐在工会办公室里的人,跟坐在警局办公室里的警官没什么两样,成不了什么气候。因此亨畋夫人心中再次坚信,整个世界只是男人之间一场有预谋的游戏,只是为了祸害和辜负女人。

她仍不死心地问道:“报纸上哪些东西让您心烦了,盖林先生?”

“他们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大声嚷嚷,”马丁咕哝着说道,“就知道喊着空洞的变革口号来鼓惑我们。到时候吃苦头的还不是我们?”

亨畋夫人对这个不是很懂,而且也不想再深入了解下去。只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叹了口气:“是啊,都不容易。”

盖林翻看着报纸,心不在焉地说:“是啊,都不容易,亨畋妈妈。”

“像您这样的男人,总是奔走忙碌,起早贪黑……”

盖林有些得意地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每天工作八小时,还早着呢;先人后己,只有别人都有这种待遇了……”

“这么好的男人也会被人拳打脚踢,痛揍一顿。”亨畋夫人不禁大为惊奇,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自己在对面镜子里的发型。

“在帝国议会中,在报纸上,这些犹太绅士们会大声疾呼,”盖林说,“可是当工会需要他们发声时,他们却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个亨畋夫人听得懂;她生气地插了一句:“他们无处不在,他们富得流油,他们就像发情的公狗一样,饥不择食。”她的脸上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厌恶。

马丁放下报纸抬起头来,忍不住微笑着说道:“或许也没这么糟糕,亨畋妈妈。”

“是吗?您现在怕不是也站在他们那边了吧?”她尖刻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歇斯底里的恨意,“就知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你们这些臭男人……”然后又极为突然地加了一句,“什么样的小镇,就有什么样的姑娘。”

“也许就是这样,亨畋妈妈。”马丁笑着说,“但除了亨畋妈妈这里,上哪儿去找厨艺又好、上菜又快的酒馆。”

听到这话,亨畋夫人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第08节 聚会科恩家

剧院经理盖纳特现在和艾施过从甚密。

艾施是个急性子,所以第二天就买了一张票,不仅是为了再次见到那位勇敢的姑娘,而且也是为了在演出结束后去经理办公室看望一下盖纳特。

盖纳特对他的到来略感惊讶。

艾施说自己是买票看戏的客人,同时再一次为昨天的美好夜晚而感谢盖纳特。

盖纳特经理本以为他又是来要免费入场券的,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拒绝,听到这话后,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感动,脸上浮起了笑容。

由于盖纳特的热情招待,他干脆坐了下来——这样就达到了他的第二个目的,认识了杂耍演员特尔切尔先生和他那位勇敢的女友伊洛娜。

他们表示两人都出生于匈牙利人,至少只懂一丁点德语的伊洛娜是,而艺名为特尔替尼,在舞台上说着一口英语方言的特尔切尔来自普雷斯堡 (1) 。

相反,盖纳特先生是埃格尔兰人,所以科恩第一次见到盖纳特先生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巧了——埃格尔和霍夫是两个离得很近的小镇,两个可以算是老乡的人竟然都来到了曼海姆。不过,他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喜悦和惊讶之情更像是一种假意的客套,因为他对于这种他乡遇同乡之类的事情并不乐见,所以心里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他邀请盖纳特去自己兄妹俩的家里坐坐,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暗中认定的妹夫有他自己的私人朋友,同样,特尔切尔先生随后也被邀请一起去家里喝杯咖啡。

这时,他们几人围坐在圆桌旁。

在桌上的大肚子咖啡壶旁,艾施提供的糕点被漂亮地堆成一个金字塔。

这是个星期日的下午,天色阴沉,雨水不停地顺着窗玻璃流下来。

想要侃大山的盖纳特说道:“您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海关稽查员先生,又宽敞,又明亮……”他向窗外望去,看到楼下那条惨不忍睹的城郊马路,路上到处都是一摊摊的雨水。

爱娜小姐说,就他们的条件来说,这里还是有点简陋,不过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盖纳特先生变得有点悲伤起来:“自家的炉灶赛黄金,是的,您可以这样说,但对一个艺人来说,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唉,我就像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虽然我在慕尼黑有一套公寓,一套温馨舒适的公寓,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住在那里,但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们了。那我干嘛不带着他们呢?在外演出时,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不是孩子们该过的生活。完全不是。不,我的孩子不会做艺人,我的孩子不会。”

他显然是一个好父亲,这番充满爱意和歉疚的话语,让爱娜小姐和艾施两人为之动容。

也许是因为觉得有些孤独,艾施说道:“我是个孤儿,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模样。”

“啊,天啊!”爱娜小姐惊呼道。

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悲伤的谈话,特尔切尔先生拿起一个咖啡杯放在指尖上旋转着,使他们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伊洛娜没笑,她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可能是晚上为了增强表演效果笑得太多了,所以想休息一下。

现在近看时,她完全不像在舞台上那样的可爱和柔弱,她的身材甚至有些丰满;脸部略显松垮,眼袋浮肿得很厉害,上面长满了雀斑。

艾施疑心顿起,觉得她的那头漂亮金发也可能不是真的,而是戴了假发;但因为坐在她的身旁又会禁不住看见飞刀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过,所以他一下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后他发现科恩的眼睛也总往她身上瞄来瞄去,于是便问她喜不喜欢曼海姆,知不知道莱茵河,以及一些风土人情之类的问题,想要引起伊洛娜的注意。

不过很遗憾,他没有得逞,因为伊洛娜只是偶尔才会搭腔,而且还是在不适当的时候说“哦,不用客气”,似乎根本不想和他或者科恩有任何关系;她认真地大口喝着咖啡,即使特尔切尔用他们老家的方言和她嘀咕着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的时候,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听着。

与此同时,爱娜小姐对盖纳特说:“世上最美之事,莫过于有个幸福的家。”

她用脚趾轻轻地踢了一下艾施,可能是想鼓励他以盖纳特为榜样,但也可能只是让他不要搭理那个匈牙利女孩,虽然她自己也对匈牙利女孩的美貌赞不绝口:因为她哥哥看向那个女人时的炽热眼神,并没有逃过她无时不在留心观察的目光,她觉得,抱得美人归这种好事留给哥哥为好,艾施还是靠边站算了。于是她亲昵地抚摸着伊洛娜的双手,连声称赞它们好白,还捋起她的袖子,说她的皮肤细腻光滑,巴尔塔萨真该自己看看。

巴尔塔萨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摸了上去。

特尔切尔笑着说,每个匈牙利女人的皮肤都像丝绸般光滑。

爱娜也不是没有皮肤,她回答说:“皮肤好不好,全看保养,所以我每天都用牛奶洗脸。”

“当然了,”盖纳特说,“您的皮肤非常好,简直太国际范了。”

爱娜小姐那张松弛干瘪的脸笑得像朵花一样,露出几颗黄牙——上排左边还缺了一颗牙齿;她有点害羞,脸一直红到鬓角有些稀疏干枯的棕褐色头发下。

暮色渐渐降临。

科恩抓住伊洛娜小手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而爱娜小姐正期待着艾施或者至少盖纳特,也如此这般地对待她自己。

她犹豫着要不要点灯,主要是因为巴尔塔萨根本不允许有人这样打扰,但最终她还是不得不站起来,去拿装在大肚子蓝色玻璃酒瓶中很显眼地摆在抽屉柜上的自制利口酒。

她骄傲地告诉大家,酿酒秘方是她自己的,然后给大家斟酒。

这酒喝起来像变味的过期啤酒,但盖纳特却觉得非常爽口,甚至还拿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以示称赞。

艾施记得亨畋妈妈不喜欢喝烧酒的人,心中觉得特别痛快的是,她可能对科恩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因为科恩一小杯接着一小杯地喝着闷酒,每干完一小杯就咂咂嘴,舔舔唇上长得又密又黑的小胡子。

科恩也为伊洛娜倒了一杯,也许她向来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和懒得动弹,任由他把杯子送到她的嘴边,并且也没有注意到他也抿了一口,小胡子上还蘸了点酒。他解释道:“这算是一个吻。”

伊洛娜显然没有明白过来,但特尔切尔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令人费解的是,他竟然只在一旁冷眼相看。也许他心如刀绞,只是因为太有涵养了才没有大声呵斥。

艾施很想替特尔切尔大声呵斥,但他突然想起,特尔切尔在舞台上命令这个打下手的勇敢姑娘做这做那时的语气是多么的粗鲁无礼;或者,特尔切尔就是想故意羞辱她?

总该做点什么,他应该挺身而出,保护伊洛娜!

特尔切尔只是饶有兴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朋友”和“兄弟”,当他疑惑地看着特尔切尔时,特尔切尔指了指眼前的两对男女说道:“喂,我们两个单身汉,必须齐心合力。”

“那我真得同情您二位。”爱娜小姐接过话茬说道,随后又换个位置,坐到盖纳特和艾施之间。

盖纳特却伤心地说:“可怜的艺人就这样越来越被人瞧不起……是的,就是那些生意人。”

特尔切尔说道:“艾施先生可能不同意这么说,因为只有生意人还讲信用、有远见。剧院生意当然也是生意,甚至是最难的生意。我很佩服盖纳特先生,您不仅是我的经理,而且也可以说是我的合作伙伴,有着自己行事风格。毫无疑问,您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生意人,虽然我并不总能适当地充分利用您的成功机会。

“我,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对这方面非常了解,因为我在做艺人之前,本身也是个生意人。谁知道结果是什么?就坐在这里一小会的时间,我可能会在美国获得很多一流的受聘机会……难道我不是个一流的杂耍演员吗?”

艾施脑海里不禁浮起一段模糊的回忆:做个生意人有什么好夸耀的;他们吹嘘的信用也并不是那么好。

他就着这么直接地告诉他们,然后说道:“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比如南特维希和冯·伯特兰主席,这两个都是生意人,但前者是个混蛋,后者……后者不是,比前者要好。”

科恩轻蔑地咕哝道:“伯特兰就是个开小差逃跑的军官,这谁都知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听到这话,艾施并不生气——这也表明了,那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但这并不重要;相较而言,伯特兰是个好人,况且,这些念头也只是在心里转转罢了,艾施可不敢去深究一番。

特尔切尔继续对美国发表自己的看法:在对面,非常好,在那里人们可以出人头地,不像这里拼死拼活却还是一无所有。接着他又引了一句诗:“美利坚,你充满活力。” (2)

盖纳特叹了口气:“唉,要是我只是一个平庸无奇的生意人就好了,那样的话,有些事情现在就不一样了。我也曾富甲一方,尽管特别有生意头脑,但要命的是,我还有着艺人的天真,轻易相信别人,结果,差不多一百万马克的全部家当,一不小心被骗了个精光。是啊,艾施先生也许只想看看,盖纳特经理曾经这么有钱!Tempi passati (3) 。嗯,失去的,我会重新夺回来的。我想搞一个剧院托拉斯,一个大型股份公司,到时候人们就算挤破了头也会抢购它的股份。只要与时俱进,何须为钱发愁。”

他又亲吻了一下爱娜小姐的小手,让人把自己的杯子满上,品鉴着说道:“味道好极了。”

他握着她的手不放,而她也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任由他握着。

艾施陷入了沉思之中,满脑子都是他们刚才说的话,几乎没有注意到爱娜小姐的鞋子踩在他的鞋子上,只是从远处看到黑暗中科恩那只黄色的手——那只手放在伊洛娜的肩上,让人很容易猜到,巴尔塔萨·科恩正用他强壮的手臂搂着伊洛娜的肩膀。

最后,爱娜不得不把灯点上,然后众人都七嘴八舌地说着,只有伊洛娜一声不吭。

由于这时候剧院已经开演了,他们又不想分开,所以盖纳特便出言相邀,请科恩兄妹俩前去观看演出。于是,他们纷纷做好准备,乘有轨电车去市内。

两位女士坐在车厢里面,而男人们则站在电车平台上抽着雪茄。

冰冷的雨滴打在他们火热的脸上,丝丝凉意让他们感到心旷神怡。

* * *

(1) 即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

(2) 由歌德所写。

(3) 一切皆如过往云烟。

第09节 傻瓜洛贝格

那个经常卖便宜雪茄给奥古斯特·艾施的店主叫弗里茨·洛贝格,是个和艾施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可能这就是总和年纪大一点的人打交道的艾施会把他当成傻瓜的原因。

尽管如此,这个傻瓜对艾施的生活还是有点影响的,当然不会影响很大。其实,艾施自己应该很诧异地问自己,他为什么这么快就习惯,为什么偏偏就在这家店里买烟,成为洛贝格的老主顾。

的确,这家店正好就在他上下班的路上,但这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在店里找到宾至如归的感觉。

当然,店里干净整齐,是个能让人多待一会儿的好地方:空气中漂着浓郁而纯净的烟草味儿,闻起来让人心情舒畅;轻轻地抚摩着擦得锃亮桌子,手上传来很舒服的感觉,桌子的一头是亮闪闪的镀镍自动收银机,边上总放着一小盒火柴和几个已经启封的样品烟盒,里面装着浅棕色雪茄。

买一包烟,免费送一盒火柴——为人慷慨,店主相当会做人。

此外,洛贝格手上总是拿着一把特大号雪茄剪,如果有人想当场点燃雪茄,洛贝格就会咔嚓一声把伸过来的雪茄剪下一段。

这地方真好,橱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里面光线明亮、阳光充足、舒适宜人,在这种寒冷的日子里,白色地砖上暖意盈盈,与货运部仓库中热浪翻滚、灰尘扑面的玻璃笼子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不过,他也只愿意在下班后或午休时来这里转转,仅此而已。

虽然会对这里的井井有条赞不绝口,对自己辛苦干活之地的脏乱差骂不绝口,不过,这也就是嘴上说说,并不能完全当真,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无论他在账册中和仓库清单中弄得多么整齐有序,无论仓库工头怎么尽心尽力,箱子、货包和大圆桶也不能这样堆叠。

而店里却恰恰相反,这里却是很特别很悦目地处处横平竖直,处处体现出女人才有的把细,而且这种把细显得如此奇特,让他很难想象,或者只能很不舒服地想象,卖这些雪茄的可能是个姑娘。

尽管店里收拾得非常干净,但这是男人该干的活,这种活会让他想起深厚的友情:男人之间的友情看起来就该这样,而不是像工会书记那样,虽然乐于助人,却又那么随意、草率、不认真。

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艾施实际上并不在乎,只是顺带着想到而已。

另一方面,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洛贝格对这份命中注定的,本可凭此过上幸福生活的工作并不满意,更奇怪的是洛贝格为何对此不满意的原因,因为这些原因恰好很清楚地表明,洛贝格他就是个大傻瓜。

因为尽管他在自动收银机上挂了块厚纸板,上面写着“吸烟无害健康”,尽管他在小雪茄盒上附着漂亮的名片,上面不但标明了雪茄店的营业地址和特殊品种,而且还写了一句打油诗“每天抽好烟,医生扔一边”,但这些鬼话连他自己都不信,是的,他只是因为责任感和负罪感才抽自己的雪茄,总是害怕自己会得所谓的烟民癌,总觉得自己的胃、自己的心、自己的喉咙,总之浑身上下都被尼古丁给祸害了。

他个子瘦小,唇上稀稀疏疏地长着些近看深色遥看无的小胡子,一双四白眼黯淡无光。他那略微有些走样的举止动作与他平时的观念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就像他现在正做着也不想换的生意一样:他不仅把香烟雪茄看作毒害同胞和浪费国家财富之物,不断重复地说自己必须帮助帮助同胞戒掉这种烟毒,而且还特别提倡,人们应该过一种伟大、自然、真正德国式的生活,做一个伟大、自然、纯正的德国人,而他的心头之痛就是不能跟有丰满巨乳、浓密金发的女人一起生活。

不过,这方面的欠缺总还是可以用禁酒与素食协会的会员资格来获得一部分补偿,所以在收银机旁放,他总会放一些多半从瑞士寄来的相关杂志。

毫无疑问,他是个十足的傻瓜。

尽管这傻瓜的话中反复出现“拯救”这个听起来挺诱人的字眼,但对于一逮到机会就喜欢抽雪茄、吃大份牛肉、喝葡萄酒的艾施来说,要不是发现这傻瓜的立场与亨畋妈妈的立场出奇地相似,他肯定觉得这傻瓜说的都是些无聊的老生常谈

当然,亨畋妈妈可是个理性的女人,甚至是一个特别理性的女人,所以绝对不会这样胡诌乱扯。

不过,当洛贝格——信奉从瑞士寄来杂志中的加尔文教观点——像牧师一样对感官享受大加批判,同时又像在无神论者会议上宣扬S主义的演讲者一样,提倡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过一种自由而简单的生活时,当他谦逊地暗示,这个世界不对劲,有一个可怕的账目错误,而且只能通过偷天换日般的手段重新记账才能解决问题时,在这样的混乱不堪中只有一件明白无误的事,即亨畋妈妈的酒馆和洛贝格雪茄店是一样的:她不得不从喝得醉醺醺的臭男人身上赚钱来维持生计,哪怕她自己也讨厌和鄙视这种生意和这些顾客。

这无疑是一个巧之又巧的巧合,艾施脑子里已经在酝酿着,要怎样写信告诉亨畋夫人这件事,让她也对这样的巧合啧啧称奇一番。

不过,他随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想到,自己把亨畋夫人与一个品行端正的傻瓜相提并论,很可能会让她感到诧异万分,甚至有可能心生不快。

所以,他觉得还是以后亲口告诉她为妙;反正,他很快就要去科隆出差了。

第10节 初遇救世军

不过,洛贝格的事还是值得一提的。

一天晚上,当艾施、科恩和爱娜小姐三人共进晚餐时,艾施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这对兄妹。

当然,兄妹俩都认识雪茄店老板。

科恩有时候也会去他店里买雪茄,不过没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怪异之处:“我才不要看他呢。”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附和艾施的看法,说他确实是个傻瓜。

但爱娜小姐却非常讨厌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亨畋夫人,特地问道:“莫非亨畋夫人就是艾施先生隐瞒了如此之久的心上人。亨畋夫人肯定是一位非常贤惠的女士,但我认为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洛贝格先生的人品问题——如果有人像我哥那样,把窗帘弄得满是烟味,那当然不好;但另一方面,这至少让人知道家里有个男人。一个除了喝水什么都不干的男人……”她斟酌着字眼,“我会很讨厌的。”然后她问,“洛贝格先生到底有没有和女人谈情说爱过。”

“他可能还是一个纯情少男吧,这个傻瓜,”艾施说道。

科恩觉得他们还想让自己也取笑这个傻瓜一下,所以大声叫道:“纯情约瑟夫!”

无论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他想监视自己的房客,还是因为自然而然,科恩现在也会光顾洛贝格的雪茄店,而洛贝格却十分害怕这位海关稽查员先生,因为这位先生常常人未见声先到,而且到的还是叫骂吵闹声。

他的害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就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雪茄店快要打烊的时候,科恩和艾施一起来到洛贝格跟前,科恩吩咐道:“快收拾一下,小伙子,今天就是你的告别纯真之日。”

洛贝格无助地转着双眼,指着店里一位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人。

“蒙面人。”科恩说道。

洛贝格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的一个朋友。”

“我们也是朋友。”科恩说道,然后把大手伸向那个救世军军兵。

这是一个脸上长着雀斑和几个青春痘的红头发小伙子,他已经学会了要友善对待任何人;他对着科恩灿烂地微笑着,帮洛贝格解围:“洛贝格兄弟答应今晚和我们并肩作战。我是过来接他的。”

“哦,你们要出去战斗啊,那我们也一起去吧。”科恩兴奋地说道,“我们是朋友嘛……”

“只要是朋友,我们都欢迎。”这个救世军军兵愉快地说道。

没有人问一下洛贝格的意见;他的脸上露出一副被捉奸在床的表情,狼狈地把店门关好。

艾施饶有兴趣地跟在后面,不过他很看不惯科恩那副颐指气使的嘴脸,所以友好地拍了拍洛贝格的肩膀,就像特尔切尔经常拍他的肩膀一样。

他们一行人步行来到内卡市郊。

还在卡费塔勒路上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打鼓击钹的声音,当过兵的科恩已经在踩着鼓点走路了。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时,他们看见一群救世军军兵在朦胧的夜色中站在公园的边上。

这里下过一层薄薄的雪,路面湿答答的,在这一小队人聚集的地方,雪已经化成一滩黑糊糊的泥水,冷飕飕地渗入靴子中。

少尉站在一张长椅上,在暮色渐染的天空下大声喊道:“到我们这里来吧,让你们获得拯救吧,救世主即将前来拯救被俘的灵魂!”

应者寥寥。

当军兵们打鼓击钹唱起救赎之爱,赞美诗“主啊,万军之神,拯救吾等,啊,让吾永生”响彻全场时,站在周围的平民们没有几个一起和唱的——大多数人肯定只是因为好奇而来看热闹的。

尽管这些老实的军兵们使劲唱着,两个女孩用尽全力敲着铃鼓,但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很快就只剩下少尉了,而看客就只剩下洛贝格、科恩和艾施了。

也许,洛贝格到现在都很想和他们一起唱——要不是科恩一个劲儿地捅他的腰眼吩咐他“洛贝格,一起唱”,他肯定会这么做,而且在艾施和科恩面前,他一点都不会感到害羞和害怕。

这让洛贝格感到很不痛快,所以当有一个警察走过来要求他们全部离开时,他感到很开心。

于是他们全都向托马斯啤酒店走去。

不过,要是洛贝格也跟着一起唱就好了,没错,甚至可能会出现一个小小的奇迹,因为这又不费什么工夫,甚至艾施都会高声赞美主和救赎之爱,没错,只需要一丁点火星,或许洛贝格的歌声就是那个火星。

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也无法左右了。

其实艾施自己也不知道那时那处发生了什么:两个女孩敲着铃鼓,她们的长官站在长椅上,向她们发出开始的信号。这让他很奇怪地想起了特尔切尔在舞台上对伊洛娜下的命令。

也许是晚上突然冷得发脆的宁静,夜色在城市边缘这里戛然而止,就像剧院中的音乐一样,就像黑色枝桠纹丝不动,朝天刺向漆黑夜空一样;后面的广场上,弧光灯已经亮了起来。

一切都那么令人费解。

雪水带着刺骨的寒冷渗入鞋子;但并不只是因为这样,艾施才想站到没有水痕的长椅上面,宣讲如何才能平安喜乐,获得拯救解脱,而是因为那种很奇怪地感觉自己像孤儿一样的孤独感又浮上了心头,他突然惊骇地意识到,自己一定会孤独终老。

他心中生出某种模糊而又惊人的希望:要是他能站在长椅上就好了,而且好多了;他仿佛看到,伊洛娜就在自己眼前,穿着救世军制服,抬头看着他,等待着他发出敲响铃鼓和高呼“哈利路亚”的救赎信号。

不过,科恩却挑衅似的站在艾施的旁边,从湿透了的海关大衣立领中传来一阵嘲笑;看到这一幕,艾施的希望立即胆怯地躲了起来。

他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心里甚至有点庆幸,幸好自己和科恩不是一路人。

不管怎样,警察把他们打发走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洛贝格、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痘的救世军军兵和其中的一个女孩走在前面。

艾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是啊,像这样的女孩,不管敲铃鼓还是扔盘子,只管命令她们去做就是了,反正都一样的,只是衣服不同而已。她们歌颂仁爱,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都一样。

“完美的救赎之爱。”艾施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决定为此仔细察看这个勇敢的救世军女兵。

当他们快走到托马斯啤酒店的时候,那个女孩停了下来,抬起一脚——靴子都湿得不成形了——踩在墙裙上,开始系起鞋带。

当她这时站着弯下身去,黑草帽碰到膝盖时,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有着某种机械客观性的怪物;要是在别的时候看到女孩做出这种姿势的话,艾施肯定会在她翘起的屁股上拍一下,这时却有点害怕,好像对此一点都没有兴趣,险些觉得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又一座桥也断了。

他渴望重新回到科隆。

那天在厨房里,他很想伸手在亨畋妈妈的胸口摸一把;对呀,亨畋妈妈是可以弯下腰系鞋带的呀。

不过,每个男人都有相同的想法,就像心情愉快时,对每个人都用“你”来称呼的科恩那样,他指着那个女孩说道:“你觉得,她好弄到手吗?”

艾施瞪了科恩一眼,但科恩并不就此消停:“这些救世军军兵们,可能相互之间也会乱搞。”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托马斯啤酒店,刚走进明亮吵闹的大堂里,便闻到一股混杂着烤肉、洋葱和啤酒的香味。

不过,科恩对这里感到很失望,因为救世军那伙人没像他们那样坐下吃饭,而是纷纷告辞,聚在大厅里卖他们的报纸。

艾施不想和科恩单独坐在一起,所以宁愿他们不要走开:他心里仍然没有完全放弃那个模模糊糊的希望,盼着他们能把他在外面越来越暗的树木下感到却又不能领会的东西带回来。

但反过来一想,他们摆脱了科恩的嘲笑也挺好的,要是他们把洛贝格也带过去就更好了,因为没有得逞的科恩现在想转移目标,开始拿洛贝格开玩笑了。

科恩拿着一份洋葱烤牛肉和一升啤酒,想让这个无助的家伙下破一下忌。

但这个懦弱的家伙却坚决不碰,只是平静地说“玩人丧德”,既不吃肉,也不喝酒。

又一次失算的科恩只得把怒火发在酒菜上,一顿狼吞虎咽,把饭菜吃了个精光,一滴酒也没剩下。

艾施看着自己大啤酒杯杯底剩下的黑啤;真是奇怪,尽不尽兴,开不开心,竟然取决于干不干杯。不过,他心里还是对这个性子温和而又不失执拗的傻瓜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洛贝格坐在那里,安静地微笑着,有时候让人觉得,他那双四白眼里就要开始流泪了。但当救世军军兵在桌子之间来回穿梭又走到他边上时,他站了起来,好像要对他们大声说些什么。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干站着,然后忽然又毫无征兆、毫无意义地说了两个凡是听到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字;他清楚地高声说出了“救赎”这两个字,然后又坐了下来。

科恩和艾施两人面面相觑。

当科恩用一根手指抵着额头,转着圈儿表示洛贝格的脑子有问题时,整个情况已经发生了及其奇怪和可怕的变化,就好像救赎这两个字自由地漂浮在桌子上,被一个看不见的旋转机构虚托着,甚至也脱离了说出这两个字的嘴巴。

虽然对这个傻瓜的鄙视分毫没有减少,但救世之国似乎存在,可能存在,必须存在,可能只是因为科恩,这个撅着大屁股坐在托马斯啤酒店里的死畜生,懒得连下一个路口的事情都不去想,更别提去想什么获得自由,向往远方了。

所以,虽然艾施远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人,相反还用大啤酒杯在桌子上敲了敲,又要了一大杯啤酒,却也因此而变得像洛贝格一样沉默了;在酒足饭饱离开后,当科恩提议带“纯情约瑟夫”一起去找姑娘时,艾施却表示自己今天不去了,把满脸失望的巴尔塔萨·科恩一个人留在街上,自己送雪茄店老板回家,心满意足地听着身后传来科恩气极败坏地冲着他们高声咒骂的声音。

雪已经停了,在吹面不寒的柔风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就像彩带一样轻盈地飘动着。

第11节 爱娜小姐

当告别童年,开始担心自己注定会在孤独无助和遍地荆棘之中迎接未来的死亡时,每个人都会遇到那个特殊困境,而在这种其实无比可怕的特殊困境之中,每个人都会寻找一个可以在黑暗隘口中携手前进的同伴。

如果这个人已经知道,与别人同床共枕显然非常令人身心愉悦,那么这个人就觉得,两人之间的肌肤相亲灵肉相合可以延续至死:虽然有些东西看起来令人作呕,因为它发生在没有好好晾晒除味的劣质床单之间,或者因为有人会觉得,女孩只在乎年老之时能有个丈夫养活自己。

但千万别忘了,每个人,虽然脸色微黄、面容瘦削、身材瘦小、嘴里左上角还明显缺了一颗牙齿,别忘了,这个人虽然少了颗牙齿,但仍然吵着要寻找可以保护自己永远不会死亡、不会怕死的爱情——那种怕死的极度恐惧每晚都会降临在这个孤枕难眠之人的身上,像熊熊火焰一样围着她,舔着她,而这时正是她脱衣之时。

就像爱娜小姐现在所做的那样:她换下严实的红色丝绒紧身上衣,然后褪下深绿色的布裙和衬裙,接着又换下鞋子;但她的长筒袜,以及浆洗得发白的衬裙仍然留着,她甚至连解开紧身胸衣的决心都没有。

是的,她很害怕,但她调皮地微笑着,以此来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然后借着床头柜上摇曳忽闪的烛火,没有再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此外,她听到艾施多次走过前厅,而且每次他发出的声音,都比他平时做这些日常例行之事时该发出的要吵得多。

也许,这些例行之事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因为他为什么要出来打两次水呢?水桶有那么重吗?前厅那么大,干嘛把水桶刚好放在她的门前?把水桶放在地上时,需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吗?

每次爱娜小姐听到这样的声音时,她也不甘示弱地弄出一样大的声响:在吱咯作响的床上伸个懒腰,甚至故意踢一下床尾的墙壁,还像困得不行了似的用刚好能让他听见的声音叹一口气“哦,天啊”,有时也会假装咳嗽清清嗓子。

艾施可是个急性子,在他俩用这种方式你来我往地打了一会儿“电报”后,果断地溜进了她的房间。

爱娜小姐躺在床上冲着他微笑着,露出少了一颗牙齿的牙槽,笑容里中带着一丝调皮、奸计得逞的喜气,同时还带着几许亲热——可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她。

尽管这样,对于她嘴里说着“别这样,艾施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您还是赶紧出去吧”这样的违心之言,他还是没有理睬,而是镇静地留在了她的房间里。

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像大多数人一样,都非常贪恋美色;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不同性别的人朝夕相处,现在又独处一室,很难抗拒两人身体的诚实反应,并且在“干嘛不呢”这个念头的作祟之下,轻率地向身体缴械投降;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她也有相同的渴望,并不把她似拒还迎的话当真。

也就是说,他这样做,肯定不仅仅是为了遵从下半身的本能欲望,哪怕把嫉妒也算作下半身的本能欲望——每个男人每次看到有姑娘与盖纳特先生打情骂俏时都可能会感到嫉妒。

对于艾施这种人来说,他这样做,还因为为找乐子而找的乐子,有利于实现更高的目标——这个目标,他几乎没有想到;这个目标,让他身不由己;这个目标却又只是为了抑制深入他骨髓的巨大恐惧,即使这种恐惧有时似乎只是远离妻儿,孤身一人躺在旅馆床上的外派职员才有——会找又老又丑的女服务员过夜,有时会讲些动人的下流笑话,常常心怀愧疚的外派职员的恐惧和欲望。

当然,在把水桶用力放在地上时,艾施就不再去想,离开科隆后自己心头一再涌起的孤独,也不再去想,在特尔切尔嗖嗖嗖地把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飞刀甩出之前,弥漫在舞台上的孤独。

这时候的他,坐在爱娜小姐的床沿上,正俯身向她凑过去,想要索取,想要发泄,想从她身上得到并不只是普通贪恋美色之徒在欲望支配下想到的东西,因为在表面上如此显而易见的举动、如此平庸不堪的念头之后,总是隐藏着某种渴望,被俘灵魂的渴望:渴望摆脱孤独,渴望获得拯救——他和她,也许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伊洛娜,都需要的拯救。但爱娜姑娘无法拯救他,因为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因此,当她不让他有进一步的举动,委婉地拒绝他,说出“这要等我们结成夫妻才行”时,涌上他心头的怒气不只是小男人觉得扫兴才有的怒气,也不是单纯的怒火,因为他好笑地发现她衣服脱一半穿一半。

这是意外,这是失望,即使这看起来似乎和高贵两个字沾不上边。

他不客气而又不失冷静地回答说:“好吧,那就算了。”

虽然在他看来,她的拒绝是天意在告诫他不要沾花惹草,但他还是迅速离开这里,出去在外面找了一个你情我愿的姑娘。

这让爱娜感到很委屈。

第12节 两人缠斗

从那天晚上起,艾施和爱娜小姐之间就处于公开的敌对状态。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诱惑他,使他倾心于她的机会,而他也同样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一次次地试探着,想把这个他不答应结婚就不情不愿的女人勾引到手。

战斗,始于清晨——在他还没穿上衣服的时候,她就把早餐拿进了他的房间,这种母爱泛滥的举动让他大发脾气;终于晚上——她锁住自己的房门还是给他留门,这都无所谓。

他们两人都避开“爱情”这个字眼,而且如果两人之间没有公开仇视,只是相互搞些恶作剧,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占有对方。

他常想,和伊洛娜在一起的感觉肯定会不一样,肯定会好得多,但极为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敢想她。

伊洛娜是个好人,大概就像主席伯特兰是个好人一样。

甚至对爱娜阻挠他和伊洛娜见面这种恶作剧,艾施也从来没有生气过——这其实正合他意,尽管这种卖弄风情的纠缠和混着咯咯声的玩笑让他烦得要命。

伊洛娜现在几乎每天都来家里闲逛,和爱娜两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好朋友。

但艾施完全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搞什么:每次回到家里,只要闻到那种虽然刺鼻却又总让他兴奋不已的劣质香水味,他就知道伊洛娜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两个女人又在很奇怪地无声对话着。

伊洛娜连半句德语都没学会,所以爱娜小姐也只好闭口不言,只是亲昵地爱抚新闺密,把她推到镜子前,一边啧啧称赞着,一边轻轻拉扯着整理她的发型和连衣裙。

但多数情况下,艾施觉得自己都是被拒之门外。因为爱娜完全不给他任何机会,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闺中密友在这里。

有一天晚上,当门厅铃响的时候,他正心无杂念地坐在自己房间里。

他听到爱娜开了门,要不是他房门中的钥匙突然转了起来,他也不会想到她们又在搞恶作剧了。

艾施一个箭步跨到门前:他被反锁在房间里了!

这个臭娘们把他反锁在房间里了!

尽管他真的不用理睬这些幼稚无聊的玩笑,但这实在太过分了,于是他开始怒吼起来,砰砰砰地敲着房门,直到爱娜小姐终于把门打开,咯咯咯地笑着溜了进来。

“好了,”她说,“现在我可以来陪您了……因为我们来客人了。不过,巴尔塔萨一个人作陪就可以。”

艾施怀着一肚子怒火冲了出去。

当他深夜回来时,他在前厅里又闻到了伊洛娜的香水味。

也就是说,她又来过这里,或者她肯定还在这里,因为他这时已经看到,钩子上正挂着她的帽子。

只是,她会在哪里呢?客厅里黑咕隆咚的。科恩在隔壁的卧室里打着呼噜。而她不戴帽子是不会离开的!

艾施把耳朵贴在爱娜的房门上偷听着;一想到里面有两个女人并排躺在床上,他的心里就又兴奋又郁闷。

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把手往下按了按;门没开——当爱娜小姐真想睡觉的时候,门总是会锁上。

艾施耸耸肩走向自己的房间,丝毫不掩饰自己走路的声音。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睡;他看着门外的前厅;空气中余香犹在,钩子上帽子仍在。

他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于是轻手轻脚地把家里查探了个遍。

他似乎听到科恩房间里有人在低声耳语;不过,科恩可不是个悄声说话的人,艾施竖起了耳朵听着:科恩在呻吟,是科恩在呻吟,这绝对不会听错。然后,肯定不怕科恩的艾施,就光着脚飞也似的逃回自己的房间里,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他宁愿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天早上,爱娜把他从沉睡中叫醒,在他还没来得及发问之前,说道:“嘘!有个好消息——赶紧起来!”

他迅速穿好衣服走出房间,走进厨房时看到爱娜正在里面忙碌着。她过来拉着他的手,蹑手蹑脚把他带到她的房门前,把门开了一条缝,示意他往里面看。

他看见伊洛娜在里面;床沿上垂下一只胳膊,圆润丰满、白嫩如藕,上面依然没有任何刀伤,略显浮肿的脸上挂着两个大眼袋;她还在睡着。

这段时间,伊洛娜经常深更半夜才到这里来,而艾施一直被蒙在鼓里。过了一会儿,艾施才意识到,她晚上是在巴尔塔萨·科恩那里过夜的,而爱娜等于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哥哥的不正当关系打掩护。

第13节 马丁来访

马丁来他的仓库办公室看他。

很奇怪,马丁是个不受待见的人,照理说每个工场门卫都应该遵照命令把他赶出去,可他却总有办法混进来,当着大家的面,旁若无人拄着双拐穿过一个个工作场所,根本没人拦住他,许多人甚至会热情地向他问好——肯定也是因为大家都心有顾虑,不想为难这个瘸子。

艾施就是不想工会书记来这里打扰自己;一方面,马丁在外面等他也一样,但另一方面,他也信得过马丁:马丁知道什么时候该来,什么时候该走,是一个懂分寸的人。

“早上好,奥古斯特。”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只是过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你这里挺舒服啊;这份工作换得挺合算啊。”

“这个瘸子是想提醒我,来这个该死的曼海姆,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不过,伊洛娜和科恩之间的风流韵事毕竟也怪不到马丁的头上。”艾施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只能没好气地回答说:“是啊,换得挺合算的。”

无论怎么看,这话都没错。

虽然马丁又让他想起以前的工作,想起南特维希,但他还是非常高兴自己和科隆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就像个窝主一样,仍然遮遮掩掩,没把南特维希的罪行公诸于世,而且一想到自己在科隆的每个街头巷尾都可能碰到这个醋贩子,他就一点儿都没兴趣重新回到那里了。

科隆或曼海姆,这根本不是什么交换——究竟要住在哪里,才能摆脱这肮脏的一切?

不过,他还是问道:“大家在科隆都过得怎么样?”

“一会儿再说,”马丁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你中午在哪里吃饭?”艾施告诉他后,他就一瘸一拐地匆忙离开了。

对于这次的他乡重逢,艾施心里真的非常高兴,虽然这时候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可急性子的他却几乎一刻都等不及了。

一夜春来。

艾施把大衣留在仓库里。

简易库房之间的铺路石在和煦的阳光下柔柔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墙角石缝里也一下子就冒出了嫩草。

经过货物装卸台时,他把手放在把坑坑洼洼的木地板包住的铁框上,感到铁框也微微变暖了。

要是不调到科隆的话,他一定得把自行车弄到这里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了出来。

饭菜的味道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餐室的窗户是开着的。

马丁说:“我这次是因为罢工的事情才过来的;要不然就不会这么匆忙了。但在南德地区和阿尔萨斯地区的工厂里出事了,而且这些事情很容易四处蔓延开来。就我而言,他们想怎么罢工就怎么罢工,但我们现在不能再煽风点火了。今天的搬运工人罢工简直都要疯了……我们是个没钱的穷工会,总工会一芬尼都不拨……这将是一场非同小可的大崩溃。当然,水手们是指望不上的,这样一群傻瓜一门心思想要罢工时,鬼都拦不住他们。他们迟早都会打死我的。”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语气之中竟不含半点恨意。“现在,他们又开始在我背后大声诋毁,说我被航运公司收买了。”

“被伯特兰?”艾施感兴趣地问道。

盖林点头说道:“当然,伯特兰也有份。”

“真是太无耻了。”艾施忍不住骂道。

马丁笑着说:“伯特兰?他为人相当正派的。”

“哦,这样啊,他是个正派人啊……那说他是开小差的军官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真的,他应该是私自离开军队的——但这只代表他个人。”

“哈,是吗!这只代表他个人?什么都是不清不楚的,”艾施心里很窝火地想着,“一切都是不清不楚的,哪怕春日如此明媚可爱。”

他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

“每个人都应听从上帝的安排,各司其职。”马丁说道,沧桑的孩子脸上满是虔诚。然后他转达了亨畋妈妈的问候,告诉艾施,大家都很想艾施快点回去看望他们。

饭后,他们一起向洛贝格的雪茄店走去。

他们并不着急。

马丁躺在柜台前的橡木椅子上,这把笨重的椅子和店里的其他家什一样,磨得锃亮,而且看起来相当结实。只要转个身就能拿到的书报,马丁都会拿来看看。这时也跟往常一样,他翻看着提倡禁酒和素食的瑞士报纸。

“噢,天啊!”他惊呼道,“简直和我志同道合啊。”

洛贝格顿时翘起了小尾巴,但艾施却给他泼了盆凉水:“哦,他也是个爱喝柠檬水的家伙。”为了彻底打击他,艾施又补充道:“盖林今天有个盛大的会议,真正的会议——可不是什么救世军!”

“太不幸了。”马丁说道。

洛贝格一向非常喜欢参加公开会议,听别人发表演说,这时便马上建议过去看看。

“您最好不要去。”马丁说,“最少艾施不能去,要是被人看见了,他会有麻烦的。而且,事情肯定不会那么顺利的。”

艾施不太担心自己会工作不保,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参加会议似乎就等于在背叛伯特兰。

洛贝格倒是大胆地说:“我肯定会去。”

这个滴酒不沾的病秧子让艾施感到很惭愧:不,他不能任由朋友毫无防备地身处危险之中;要是这样做了,那他还有何面目再去面对亨畋妈妈!

只不过,他只字未提自己的打算。

马丁解释说:“我相信,航运公司会派几个捣乱分子过来的;把罢工这潭水搅浑,才完全符合他们的利益。”

虽然南特维希不是航运业主,只是一个肥胖的酒行主管,但对于艾施来说,这种下作手段的背后,似乎也有这个油腻恶棍的影子在作祟。

会议照例在一家小酒店的大厅里举行。

门口站着几个警察,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正要进去的人,而正要进去的人都露出一副对看在门口的警察视而不见的样子。

艾施来迟了。

当他正要进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码头执勤队的片区督察:“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艾施先生?”

艾施迅速镇定了下来,说道:“说实话,只是好奇而已;我听到,我在科隆认识的工会书记盖林会在这里发言,又因为我现在,可以说也是个行家,所以对整件事情都挺感兴趣的。”

“我劝您还是就此罢手,艾施先生。”片区督察说道,“正因为您是行家;这件事情看起来很棘手,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我就看一眼。”艾施打定了主意,然后走了进去。

低矮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墙上挂着皇帝、巴登大公爵和符腾堡国王的画像。讲台上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桌后坐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便是马丁。

艾施一开始还有些嫉妒,因为连他也坐不到这么显眼的位置上,但下一刻他便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注意到那张桌子——大厅里好一片乱糟糟、闹哄哄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人站在椅子上,说着听不懂的话,而且每说一句——他似乎特别喜欢“煽动者”这个词——都会振臂一挥,好像要把这句话扔到讲台桌子上。

这是一种气势悬殊的对话,因为从桌子那头传来的回应是丁零当啷几声在嘈杂声中微不可闻的铃声,但当马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椅背站起来,喧嚣声逐渐消失时,铃声最终还是盖过了那人的最后一句话。

艾施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马丁所说的话,但能感觉到,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嘴角挂着一抹嘲意的马丁是个经验老到的会议发言人——与马丁周围那些大声嚷嚷,吵个不停的人相比,马丁一个人就能抵他们全部。

看起来,马丁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大家在不在听自己讲话,因为他微微一笑,停了下来,镇静地听凭“资本家走狗”、“无耻流氓”、“御用S主义分子”的呼声淹没自己,直到在一片起哄声中突然响起一声更尖锐的哨子声。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一名警官出现在讲台上,简要地说:“我以法律的名义宣布,本次会议解散;大家全部离开大厅。”

被这帮蜂拥而出的人群挤到门外后,艾施还看到,那位警官正转身看向马丁。

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酒店后院的门口挤去。这当然没用,因为这时整个酒店都被警察包围了,每个人都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要不然就会被带去警察局。

在大门口还好,人不算多,不是很挤。

艾施很幸运地又碰到了遇到了那位片区督察,于是急忙说:“您说对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就这样,他逃过一劫,没被追究。

但这事还没有结束。

大家这时安静地站在酒店前,只是小声咒骂着委员会、工会和盖林。然后,人群中突然传起一条消息,委员会成员和盖林都被逮捕了,警察只是等着人群散开,好把他们带走。大家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低谷;嘘声再次四起,大家准备向警察冲去。

那个态度友好的督察,一直停在艾施身旁,这时推了他一下:“您现在还不赶紧走,艾施先生。”

艾施明白,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便偷偷地溜到下一个路口,希望路上至少能碰到洛贝格。

过了好一会儿,当大家还在酒店前吵个不停时,又有六名骑警快马赶到。大家都知道,警马虽然温顺,但指不定也会耍耍马疯,所以它们很神奇地让很多人的神色为之一变。就这样,这支小小的骑警增援队伍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艾施还看见,有几个戴着手铐的工人在其他人的沉默惊慌中被押走了。随后,街上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还站在那边的两个人,被失去了耐心的警察毫不客气地赶跑了。

艾施有理由相信,自己留在这里的话,也会得到同样的粗暴对待,于是便离开了。

他去了洛贝格的雪茄店。

洛贝格到现在还没回来,于是艾施便守在店门前,在微暖的春夜中静静地等着。

真希望他们没有把洛贝格也铐起来带走,虽然铐走的话,他其实会更开心。天啊!要是爱娜看到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家伙戴着手铐,她会怎么说?

就在艾施等得不想再等的时候,洛贝格回来了,脸上满是激动之色,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像这样的事情,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渐渐地,艾施从洛贝格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了解到,会议一开始进行得相当安静,尽管盖林先生说得很好,但大家还是对他高声说着各种污言秽语。

“没错,然后有一个人,显然属于盖林先生中午提到的那些个捣乱分子,站起身来作了措辞激烈的演说,猛烈抨击资产阶级、国家甚至皇帝,所以警官不得不出言警告说,如果再有此类言辞,他就要结束会议了。我真不明白,盖林先生一定很清楚自己面对的人有多么狡猾,可为什么不去揭穿这个捣蛋分子的身份,反而保护他,为他争取到自由发言的机会。嗯,然后情况就变得越来越糟,最后会议也被解散了。委员会成员和盖林先生确实被捕了——这我可以保证,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人。”

艾施感到非常惊愕,甚至比他自己想的还要惊愕。他只知道,自己得喝点酒,才能在微醺之中让世界恢复秩序:马丁,一个反对罢工的人,被捕了,被跟航运公司和开小差的军官穿一条裤子的警方逮捕了;警方,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逮捕了一个无辜的人——也许是因为艾施自己还没有把南特维希这个家伙交给警察!

不过,片区督察对他相当友好,甚至还偷偷保护他。

艾施心里猛然涌起一阵怒火,很想倾泻到洛贝格头上。

这个该死的,手上总拿着柠檬水的傻瓜,这时候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可能他原以为自己参加的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用来励志打气的社团活动,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竟然真的会变得如此严重。

艾施突然觉得这种社团活动非常讨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社团、协会?他们只会乱上添乱,很可能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洛贝格道:“赶紧扔了这该死的柠檬水,要不然我就把它从桌上扫下来……要是您喝杯正宗的葡萄酒,那您至少还可以头脑冷静地回答问题。”

但洛贝格只是睁着那双大得让人不能理解,这时还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艾施,根本无法消除艾施心头的疑惑。

第二天当他听说,装运工人、水手因为工会书记盖林被捕而罢工抗议时,他的疑惑变得更大,心里变得更烦了。

盖林被检察机关指控犯有煽动罢工罪。

第14节 经理办公室

在演出的时候,艾施坐在盖纳特的那间所谓的经理办公室里。这个办公室总是让他想起自己仓库里像笼子一样的玻璃隔间。

在办公室外面的舞台上,特尔切尔和伊洛娜正在表演飞刀绝技,他听得出一把把飞刀嗖嗖飞出,又砰砰砰地钉在大黑板上。

在办公桌上方有一个小白盒,上面画着一个红十字,里面应该放着绷带。毫无疑问,里面早就没有绷带了,小盒子也几十年都没打开过了,但艾施坚信,伊洛娜随时都有可能被抬进来,用绷带把她流着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不过,伊洛娜并没有过来,来的是特尔切尔,他头上微微冒汗,脸上略显自豪,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功底扎实、技艺精湛、表演娴熟……薪水也该与之相当啊。”

盖纳特正拿着笔记本算账:剧场租金22马克,各项税金16马克,灯光照明4马克,薪金……

“您就不能停一下嘛。”特尔切尔说。

“不用说了,我都听腻了……在这桩生意上,我投入了四千克朗,而这笔钱可能要打水漂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艾施先生,您身边有没有人想接手的?我可以给他打八折,另外再给您百分之十的佣金。”

艾施已经听过这些牢骚和提议了,所以一点反应也没有,尽管他很乐意把特尔切尔卖掉,这样自己才能和伊洛娜一起远走高飞。

艾施的心情不是很好。

自从马丁入狱之后,艾施的生活就彻底变得黯淡无光了:和爱娜的吵闹玩笑,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越来越觉得讨厌,这倒还在其次,更气人的是,伯特兰竟然和警察沆瀣一气,警察的手段如此龌龊,而伊洛娜和科恩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当事的两个人还是爱娜,都不再遮遮掩掩,看着真恶心。

这真让人作呕。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根本不愿意想起。

伊洛娜可是个好人啊。是的,她最好杳无音讯,她最好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回来。还有伯特兰主席,还有他的中莱茵航运公司。

当伊洛娜换好了衣服走进来,在男人们的无视中,不声不响、一脸严肃地坐下来时,艾施才恍然大悟:现在科恩很快就要过来把她带走了吧;这家伙最近经常在这里进进出出的。

伊洛娜是真心爱煞了巴尔塔萨·科恩这个胖子,也许是因为这个家伙让她想起了自己花季灿烂时曾经爱过的某个士官,也许只是因为他与做事精明圆滑、心肠冷漠无情,性格懦弱却透着一股狠劲儿的特尔切尔完全两样。

可对于这些事,艾施根本想都不想;这个注定会献身于崇高使命,他为此才主动放弃的女人,现在却屈身于科恩这个家伙,这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最莫名其妙的却是特尔切尔的态度。那家伙显然是个皮条客,但没人会关心这个。而且,整件事情也不会给特尔切尔带来多少好处。

科恩虽然花钱大方——穿着科恩送的新衣服,伊洛娜看起来非常漂亮,漂亮得让爱娜小姐新生醋意,对让哥哥花钱如流水的这桩桃色恋情,也不再像起初那样热心了——但无论如何,伊洛娜还是不肯接受科恩塞给她的钱,连礼物也非得科恩硬送才肯收下。

她是如此深爱着他。

科恩刚走进门,伊洛娜就扑了过去,靠在他胸口的制服上,嘴里说着东方的亲昵话语。

不,不能坐视不理!

特尔切尔笑着说:“就让她好好享受吧。”

当他们两人走出门口时,特尔切尔在后面用匈牙利语冲她高声说了几句,说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话,不但伊洛娜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连科恩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扔下一句话:“小心再把您打个半死。”

特尔切尔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而是把注意力拉回他喜欢的生意上,想了一下说道:“我们得拿出一些成本不高,又能吸引人的节目来。”

“哦,他又有重大发现了,这个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先生。”盖纳特说完又在笔记本上算着,然后又抬起头来,“对了,女子摔跤比赛怎么样?”

特尔切尔牙齿上下相合发出嘶嘶声:“可以考虑;当然,一芬尼不花也不行。”

盖纳特格潦草地写着数字:“钱是要花一些的,但不会很多,反正女人们又不贵。不过,要穿针织紧身衣……肯定有人感兴趣的。”

“我很愿意教她们,”特尔切尔说,“我也可以当裁判。只是,在曼海姆吗?”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好像有人对这里生意的好坏一点都不上心。您怎么看,艾施?”

艾施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但心里却冒出一个念头,希望借着转移剧院的机会,伊洛娜能摆脱科恩的魔爪。因为这个办法最简单,所以他说:“我觉得,科隆是举办摔跤比赛的绝佳场所。去年就该在那里的马戏团里弄个摔跤比赛,当然是正经的摔跤比赛,里面肯定会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也会很正经的。”特尔切尔打定了主意。

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委托艾施,过一阵子回科隆时与经纪人奥本海默好好谈一谈,到时候盖纳特会写信给奥本海默的。除此之外,要是艾施还能为这个计划搞到一笔钱的话,那可就不只是为朋友出力了,艾施也会得到额外好处的。

艾施暂时也不知道谁会出钱,但心里却马上就想到了算得上是个有钱人的洛贝格。

不过,纯情约瑟夫会对女子摔跤比赛感兴趣吗?

第15节 筹措资金

虽然警察逮捕了相关的工会领袖,一开始让水手和码头工人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但罢工运动至今已经持续十天了。虽然也有工人想去干活,但他们人数不够,没办法完成火车装货工作,而且水上航运本来就有部分瘫痪了,所以他们的作用就是为了救急。

仓库里就像星期天一样,一片安静。

因为在罢工结束前可能无法调离曼海姆了,所以艾施觉得很恼火,这时正懒洋洋地在仓库里闲逛,偶尔在门柱上蹭了几下后背,最后给亨畋妈妈写了封信。

信中说了马丁被捕入狱的事情,说了洛贝格的事情,但只字未说爱娜和科恩的事情,因为他觉得这一对兄妹做的烂事真恶心。

然后他又买了些风景明信片,寄给最近几年和他有过露水姻缘,并且他还记得起名字的所有姑娘。

在外面的阴影下,工头们和仓库保管员们站在一起;在一节空车皮的半开着的滑动门后,有人在玩牌。

艾施心里想着还有谁自己也该给写封信,盘算着自己到现在为止有过多少女人。

但他没有成功,而这在他看来就像仓库里有一笔烂账,所以为了彻底算个清楚,他开始在纸上列出各个女人的名字,并在每个名字后面写上年月。然后再逐个相加,最后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结果,尤其是这时科恩正好进来,并像往常一样向他吹嘘伊洛娜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一个热情如火的匈牙利女人。

艾施把名单藏在口袋里,任由科恩继续说着;反正这个家伙也没多少机会这样吹嘘了。只要罢工一结束,海关稽查员先生还想纠缠伊洛娜,那就得跑到科隆去,也许会更远一点,甚至得跑到世界的尽头。

他心头为这个家伙感到难过,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家伙将面临什么的打击。

巴尔塔萨·科恩继续眉飞色舞地吹嘘着伊洛娜的芳心是如何被自己俘获的,伊洛娜又是如何死心塌地爱着自己,吹得口干舌燥后才停下来,然后拿出了一副扑克牌。

他们俩一起热情地找了一个牌友,然后三个人打一起了一整天的牌。

晚上,艾施去找洛贝格,他正坐在自己的店里,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专心地看着宣扬素食主义的报纸。

看到艾施进来,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开始说起马丁。

“这个世界中毒了,”他说,“不仅有尼古丁、酒精和助长野性的欲望的食物,而且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毒,而我们却对其所知甚少……它就像脓疮一样突然裂开。”他眼角湿润,眼神激动,看起来一副有病的样子;也许,他真的中毒了。

站在面洛贝格面前,艾施看起来身材修长而健硕,可脑袋却在他打了一整天的牌后变得空空如也,他听不懂这个傻瓜话里的意思,听不出话里说的是马丁被捕入狱的事;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傻瓜似的迷雾中,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解决让洛贝格投资剧院生意的事情。

他说话不喜欢兜圈子,直接问道:“您愿意投资盖纳特剧院吗?”

听到这话,洛贝格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只发出一声:“嗯?”

“哦,我是说,您愿意合伙做剧院生意吗?”

“可我已经在做雪茄生意了呀。”

“您一直都在哭丧着脸,说自己不喜欢现在这个生意,所以我才觉得,您做其他生意可能会开心一点。”

洛贝格摇了摇头说:“只要我妈还活着,我就得继续经营这个雪茄店;这个店有一半是她的。”

“太遗憾了,”艾施说,“特尔切尔觉得,投资女子摔跤比赛百分之一百会赚钱。”

洛贝格根本问都没问摔跤比赛是怎么回事,只是说道:“太遗憾了。”

艾施接着说道:“我也挺讨厌我的工作。他们现在搞罢工;这真是太恶心,搞得我们只能傻傻地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那您想做什么呢?您也要去剧院吗?”

艾施在心里盘算着。

去剧院便意味着,跟盖纳特和特尔切尔一起,呆在某个满是灰尘的经理办公室里。

自从他在幕后无事闲逛过几次后,女艺人在他的眼里,也不过就是如此,跟赫德和图斯奈尔达没什么差别。如今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天天地重复着百无聊赖的生活。

他说:“远走他乡,移民美国。”

在一份画报上,他见过纽约的景象;它们此时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画报上还有一张关于美国拳击比赛的照片——这把他的思绪重新引到摔跤比赛上。

“要是能快速赚到足够的车船费,我就去美国。”

他自己也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认真的,而且还开始认真地算着:他差不多有三百马克;把这些钱投入摔跤比赛这个生意中,他确实可以赚上一笔钱;那么,像他这样有力气、有能力、有会计工作经验的人,为什么不在这里碰碰运气,到美国去闯一闯呢?

就算是管中窥豹,至少也能看到世界的一个角落。

或许,特尔切尔和伊洛娜已经拿到纽约的聘用合同了,因为特尔切尔经常这么说。

洛贝格打断了他的思绪:“您恰好还会说那里的话,可惜我不会。”

艾施得意地点着头说:“没错,我会说法语,在那里总能养活自己,而且英语也是什么难事——可投资摔跤比赛,又不要求您掌握其他语言。”

“不,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去美国。”洛贝格说。

虽然洛贝格无法想象,竟会有人——更不用说他自己——住在别的城镇而不是曼海姆,但他们两人这时却变得像打算同闯天涯的伙伴一样,讨论起横渡大西洋的费用和攒到这笔钱的办法来。

因此自然而然地,他们又重新回到女子摔跤比赛的赚钱机会这个话题上,洛贝格在再三考虑之后,决定从店里抽出整整一千马克,投资到盖纳特的生意中。这虽然还不足以买断特尔切尔的股份,但至少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更何况还有艾施的三百马克呢。

这一天,以平淡开始,以圆满结束。

在回家路上,艾施不断地想着,自己还可以从哪里搞点钱,把剩下的窟窿给补上,然后灵光一闪,他突然想到了爱娜小姐。

第16节 三人闲谈

虽然爱娜很想借钱给艾施,用债务他死死地栓在自己身上,但她此时仍然坚持原则,这笔钱只能交给自己的丈夫。

当她打趣似的表明自己的想法时,艾施的鼻子都气歪了:“您把我当什么人了!以为这钱真是我自己要的吗?”

不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根本不关钱的事,爱娜小姐不但错得厉害,而且也不会明白——这笔钱,当然只会用来买下伊洛娜,当然只会用来防止再有飞刀甩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姑娘,他当然不会把钱占为己有,但这仍远非他的全部想法,因为他除此之外完全不想从伊洛娜那里得到任何东西——绝对不,这钱是别人给的。

他甚至很高兴自己必须放弃——他对伊洛娜不感兴趣,不想和她有任何牵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他有理由冲着竟然指责他自私自利的爱娜发火,有理由毫不客气地冲着她大声呵斥:不借就不借,留着钱过年吧。

不过,爱娜却把他的发怒当作他的心虚,很高兴自己抓住了他的痛脚,咯咯咯地笑着,一边说在她面前少来这一套,一边却想起院子里的那个外派职员,他不仅享受了她的温柔宠爱,而且还让她损失了五十马克,她到现在都觉得心痛不已。

总的来说,今天是爱娜小姐的好日子。

艾施向她提要求,她拒绝了;还有件开心事是,她穿了一双新鞋,而且又合脚又好看。

她坐在长沙发上。因为有点得意忘形,又想略示嘲弄,她让自己的脚露出裙子的下摆,把让脚尖晃来晃去;皮革轻轻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人心情放松,脚背上也传来很舒服的感觉。

因此,她一点儿都不想结束这么开心的谈话,尽管艾施很粗鲁地结束了这场谈话,她还是再次问道:“您干嘛要这么多钱?”

艾施再次回答道:“这钱您就自个儿留着吧;能在剧院生意中分一杯羹,洛贝格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哦,那个洛贝格先生,”爱娜小姐说,“他正好有钱,拿得出这笔钱。”

在某些情况下,任性正是爱的表现,而借着这股任性劲儿,爱娜小姐恨不得自己现在没有倾心于艾施先生,而是某个无关紧要之人——这个人只有结了婚才能得到她的钱。是的,任性的她,现在很想激怒艾施,把钱借给洛贝格,而不是他艾施。

她把脚尖晃来晃去:“嗯,和洛贝格先生合作,那就不一样了。他可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一个傻瓜而已。”艾施说道——一半是因为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一半是因为嫉妒。

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嫉妒,爱娜小姐不由感到心头大畅,因为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她还想在他的伤口上撒把盐:“我不会把钱给您的。”

奇怪的是,这句话现在却没有任何效果效。

他究竟怎么了?他已经放弃伊洛娜了呀,而把她从飞刀下解救出来,其实是科恩应该操心的事情呀。

艾施看着爱娜晃来晃去的脚尖。

要是现在告诉她,她的钱最终都会用在科恩身上,她恐怕会惊讶得目瞪口呆吧。

当然,就这样可能还不够。

或许,必须付出代价其实是南特维希。

因为,洛贝格说过,要拯救整个世界,就得解决毒源;而毒源正是南特维希,甚至有可能是隐藏在南特维希身后的大人物,他不知道的大人物——也许地位非常显赫,素来生人勿近,就像某位主席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一切足以让人火冒三丈了,但艾施虽然身强力壮,却也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很想在爱娜小姐不停地晃动着的脚上踩一下,好让它们停下来。

她问道:“您喜欢我的鞋子吗?”

“不喜欢。”艾施答道。

爱娜小姐觉得很意外:“洛贝格先生肯定会喜欢的……您什么时候带他过来呀?这段时间,您简直是把他藏起来了……说到底,您是嫉妒了吧,艾施先生?”

“没问题。要是您这么急着见他的话,我可以马上把他带过来。”艾施说道,心里可是希望这对男女在这桩生意上能共同进退。

“他用不着马上就过来,”爱娜小姐说,“晚上过来喝杯咖啡正好。”

“行,我会转告他的。”艾施说完就离开了。

洛贝格来了。

他一只手拿着咖啡杯,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不停搅拌着。甚至在喝的时候,他也把汤匙留在杯子里,所以鼻子总会碰到汤匙。

艾施神气活现地坐在那里,问巴尔塔萨和伊洛娜会不会来,还说了许多惹人生厌的话。

爱娜小姐可没心情听这些。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洛贝格先生的四白眼和像害了软骨病似的大脑袋;真的,他看上去好像不用别人怎么逗弄就会哭似的。

她心里想着,他在点燃心中之火,爱得死去活来时会不会流泪;她恨自己的哥哥乱出馊主意,把自己和艾施扯到一起,造成如今这种毫无希望的局面。

艾施这家伙粗鲁无礼,天天让她烦得要命,而离这里没多远的地方,却有一个年少金多的生意人——一个被她看一眼就会脸红的小伙子。

他是不是已经尝过禁果了啊?

心中一一转过这些念头,然后为了刺激艾施,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了爱情上:“您也是个立志不婚的单身汉吧,洛贝格先生?等尝到年老多病却无人照料之苦后,您肯定会后悔的。”

洛贝格红着脸说:“我只是在等我的真命天女,科恩小姐。”

“她还没出现吗?”爱娜小姐意有所指地莞尔一笑,把脚从裙摆下面伸了出来。

洛贝格放下杯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艾施不怀好意地说道:“他只是还没试过。”

洛贝格再次坚定地说道:“一生只爱一次,科恩小姐。”

“哦!”爱娜小姐惊叹一声。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想想自己过着的放荡生活,艾施真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在他看来,这才是那种堪比金坚的伟大爱情,就像亨畋夫人为她丈夫坚守的那份爱情一样,或许正因为如此,她现在才期望客人自我克制、洁身自好。

不过,为了一时的幸福,而付出彻底放弃再爱一次的代价,这对亨畋夫人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因此他说道:“说得倒好听,那寡妇怎么办呢?照他的意思,寡妇就不要活了……尤其是她还没有孩子……”说话间,他又想起在画报上看到的东西,于是补充道:“如此说来,这些寡妇就应该被烧死,这样她们……嗯,这样她们才能获得救赎。”

“您真是个冷血的家伙,艾施先生,”爱娜小姐说道,“这么恶毒的话,洛贝格先生是绝不会说的。”

“上帝才有救赎之权。”洛贝格先生说,“获上帝所赐爱情恩典之人,拥有超越死亡的永恒之爱。”

“您是一个聪明人,洛贝格先生,某人最好把您的中肯之言牢记在心。”爱娜小姐说,“为了有情郎而甘受烈火焚身之苦,岂不是更好!如此卑鄙的话……”

艾施说:“要是世道公平,那还要您那些个无聊的社团协会去救赎吗……是啊,您怎么会想得到……”他几乎是在高声叫喊,“要是警察关押的都是罪有应得之人,而非清白无辜之人,那还要救世军干嘛。”

“我要嫁的男人,必须有钱养老,或在百年后留下一些遗产,让其遗孀能够轻松度日,也就是说,能够安享晚年,”爱娜小姐说,“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女人托付终身。”

艾施一脸不屑地看着她。亨畋妈妈绝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话。

洛贝格说道:“不把身后事安排妥当之人,不是个好丈夫。”

“您一定会把您的妻子宠上天。”爱娜小姐说。

洛贝格接着说道:“如果上帝赐福与我,让我遇见美好姻缘,那我希望能坚定地说,我们会过着真正的基督徒婚姻生活。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我们的生活中只有幸福。”

艾施嗤笑道:“就像巴尔塔萨对待伊洛娜那样……晚上任由她站在疾驰而来的飞刀前。”

洛贝格不满地说道:“醉饮浑浊劣酒之粗人,怎知琼浆玉液之甘醇,科恩小姐。激情不是爱情。”

爱娜小姐觉得洛贝格是把她比作琼浆玉液,心里感到甜甜的:“他送给我的那条连衣裙要三十八马克呢;我去店里问过。骗这种男人的钱……我怎能忍心。”

艾施说:“这个世界得有秩序,得有规矩才行。无辜之人身陷囹圄,有罪之人招摇过市;要么替天行道,要么自杀谢罪。”

洛贝格出言劝慰道:“人命关天,岂能儿戏。”

“就是!”爱娜小姐说,“对男人没有感情的女人,就该杀了……我,要是我有男人要照顾,我肯定很容易动感情。”

洛贝格说:“真正的新教徒夫妻会做到相敬如宾。”

“您也要尊重您的妻子,就算她的文化和教养比不上您……做人,要像女人这样重情。”

“只有重情之人,方能做好准备,真正获得恩典,获得救赎。”

爱娜小姐说:“洛贝格先生,您肯定是个好儿子,会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好儿子。”

听到这话,艾施气坏了,气得出离愤怒:“好儿子又如何……我对于这种感恩戴德之心毫无兴趣;只要路有不平,何来清凉世界……马丁舍身入狱,所谓者何?”

洛贝格回答道:“世界遍地流毒,盖林先生正是该毒的牺牲者。只有回归自然返璞归真,才能消弭戾气友善待人。”

爱娜小姐插话说道:“我也热爱自然,经常出去散步。”

洛贝格接着说道:“只有在上帝的空灵澄澈之境,消除俗念,洗涤身心,才能唤醒人们善良美好的感情。”

艾施说道:“说来说去,您连一个人都没有营救出狱。”

爱娜小姐说:“您总爱瞎抬杠……但我认为,无情之人不是人。艾施先生,像您这样不忠不义的人,根本不配发表意见……人都这样。”

“您怎么能把这个世界想得如此糟糕呢,科恩小姐?”

爱娜小姐叹了口气:“人生有诸多不如意呀,洛贝格先生。”

“但我们还有希望,它会让我们充满力量和勇气,科恩小姐。”

爱娜小姐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要不是还有希望……”然后她摇了摇头,“世上男人都无情,而且太精明了也不好。”

艾施心想,亨畋夫人订婚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和她丈夫说的。

洛贝格却说道:“希望都在上帝的怀抱里,在空灵澄澈之境中。”

爱娜可不想自己表现得不如洛贝格。

“谢天谢地,幸好我经常去教堂忏悔……”然后她又得意洋洋地补充道,“我们至圣天主教可能比路德新教更有感情——我,我要是一个男人,我可不想娶一个信路德新教的新娘。”

洛贝格非常有礼貌,没有出言反驳她:“所有皈依上帝之路,皆应得到同等尊敬……遵天意而相逢者,亦可遵天意而结伴生活……有向善之心即可。”

洛贝格的善良品性又一次让艾施感到心烦不已,尽管他还经常因此而把洛贝格和亨畋妈妈相提并论。他烦躁地说道:“废话嘛,每个傻瓜都会说。”

爱娜小姐不屑地说道:“当然喽,这个艾施先生嘛,他勾三搭四的,什么感情,什么虔诚的信仰,他都无所谓;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她得有钱。”

洛贝格先生说:“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个嘛,您完全可以相信,他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他是个无情之人,根本不为他人着想……洛贝格先生,您这样的想法,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那我真为他感到难过,”洛贝格说,“因为这意味着,人世间的一切幸福都与他无缘。”

艾施耸了耸肩,心想:这家伙懂什么是新世界吗?!他话中带刺地说道:“您先整顿世界秩序再说。”

爱娜小姐倒是想了个法子:“如果两个人一起工作,比如说您的妻子帮您打理生意,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就算丈夫是路德新教徒,而妻子是天主教徒。”

“没错。”洛贝格赞同道。

“尤其是,如果这两个人有共同的,比如说,有共同的利益……那么他们就必须同舟共济,不是吗?”

“没错。”洛贝格赞同道。

无时不在留心观察着的爱娜小姐瞥了艾施一眼,说道:“如果我也在艾施先生所说的剧院生意中插上一脚的话,您会反对吗,洛贝格先生?我哥哥做事轻佻,花钱大手大脚的,那我至少得设法挣点钱,好养家糊口。”

洛贝格先生怎会反对!当爱娜小姐说她会把自己的一半积蓄,也就是说一千马克左右,拿出来做投资时,他不禁大叫了起来。

爱娜小姐听得很受用:“啊哟,那我们不就是合伙人了吗。”

虽然事情进展出奇顺利,艾施却开心不起来。在这件事中,他参杂了自己的私心,但现在这一下子就变得毫无意义了,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放弃了伊洛娜,也许是因为事关更重要的目标,但也可能只是——这是他唯一想明白的——因为他突然踌躇不决起来:“您先和剧院经理盖纳特谈谈。我只是告诉大家有这么一桩生意,不承担任何责任的。”

“嗯,”爱娜小姐说,“我早就知道,您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您不用担心我们追究您的责任。”然后又对洛贝格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基督徒,艾施先生整个人都比不上您的一根小手指。而且,您会常来我家喝杯咖啡的,对吧,洛贝格先生?“”

因为天色已晚,他们也都已经站了起来,她顺势挽住了洛贝格的胳膊。顶上的白炽灯在他们的头上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芒,那两人就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一样站在艾施前面。

第17节 艾施辞职

艾施换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然后,他用刷子在外套上刷了刷,拍了拍干净,仔细看着磨破了的衣领。

他心里又觉得哪里似有不妥。

他已经放弃了伊洛娜,现在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娜移情别恋,把一颗芳心暗许给了那个傻瓜。

这完全违反了会计准则——众所周知,借贷必须平衡。

当然——他拿着外套用力甩了甩——要不是他故意相让,洛贝格也不会那么快取而代之,而且他现在仍敢和洛贝格再较量一次,不,还是不要,奥古斯特·艾施还不至于这么让人讨厌。

朝门口走了几步,但在打开门前,他又停了下来一下:切,他根本就不想。否则,对面那个女人就会认为,他是为了区区一千马克才向她卑躬屈膝,对她感激涕零。

他走回床前,坐下来系好鞋带。

总的来说,一切顺利。不能和爱娜缠绵一夜,其实他心里觉得挺遗憾的,不过,这也没关系。牺牲就是牺牲。

不过,他应该还有一处账目错误没有处理好,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无所谓,不就是不去那个浪蹄子那里,不就是少一点点乐子嘛;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不是为了不想结婚?

为了避免做出真正的牺牲,为了不至于整个人都赔进去,所以他就两害相权取其轻,做出牺牲较小的选择。

他说:“我真是一头猪。”

是的,他是一头猪,跟同样推卸责任的南特维希相比,半斤八两。

唉,混乱无序,只有鬼才弄得清楚。

账目混乱,也就意味着世界混乱;只要世界还没有恢复秩序,伊洛娜就得继续充当飞刀靶子,南特维希将继续无耻虚伪地逃避惩罚,马丁将永远身陷囹圄。

左思右想,当他换下衬裤时,心中顿时有了明悟:别人把她的钱用到摔跤比赛这个计划上,所以他这个没钱的穷光蛋,现在只好以身作偿,虽然不用娶她,但也要为这个新计划献出自己。

遗憾的是,这和他在曼海姆的工作无法两全,所以他必须赶快辞职。这样,他就可以还债了。

就在这一刻,仿佛是例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这个把马丁送进监狱的公司工作了。所以,谁也不能挑刺指责他见异思迁;就算主席先生也得承认,他艾施是个做事规矩的人。

这时,艾施不再去想爱娜了,而是心平气静地躺在床上。

此外,回到科隆,回到亨畋妈妈的酒馆里,不也很好吗?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的牺牲似乎少了一点,却也少得极其有限;亨畋妈妈一封信都没给他回过。

曼海姆也有够多的酒馆。

不,回到科隆,回到这个肮脏的城市,只意味着把他的牺牲减少一丁点儿,充其量就是付款时获得的现金折扣,而付现折扣肯定是合法的。

为了快点把好消息告诉盖纳特,他第二天一早就赶过去见盖纳特:这么快就搞到两千马克,这份功劳可不小!

盖纳特拍拍他的肩膀,夸他是个大能人。

这话艾施听得浑身舒坦。

对于他放弃航运公司的工作,转而投身于摔跤比赛这个生意的决定,盖纳特感到极为惊讶;不过,他也不能反对。“我们会成功的,艾施先生。”他说道。

艾施去了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总部。

中莱茵航运公司办公大楼的顶上几层都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上铺着棕色地毡,非常安静。

门上都装着式样统一、时尚的小牌子;在每条走廊的尽头,在落地灯照着的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服务生,看到有人过来就会问一声“您有何贵干”,然后把来人的名字和来意记到一本印蓝纸簿上。

艾施穿过走廊,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来,所以他看什么都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认真看着每一间办公室门上的名牌,每当惊讶地发现门上有女人的名字时,他便停下来,猜想着门后之人的情况:她是一名普通职员吗?带着黑色袖套,在斜面桌上计算着?就像别的人一样,冷静又冷漠地和来客说着话?

他突然对门后那位陌生女子生出一股欲望,心里想象出一种全新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公事公办的、理想的爱情形式,一种必须像这些铺上平滑地毡的走廊一样平滑凉爽却又宽阔深长的爱情。

但他随后看到,一长排办公室的门上都挂着男人的名牌,不禁心想,刚才那个女人一定很讨厌这种周围有这么多男人的工作环境,就像亨畋妈妈讨厌自家的酒馆一样。

他心头怒意又起,他恨这种工作环境,恨这个公司,在整洁有序、走廊光滑、账目一笔不差的表象之下,隐藏了多少卑鄙无耻的肮脏勾当。

这就是所谓的规矩,所谓的信用,所谓的正派!无论是主管还是主席,都是生意人,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之前还有那么一瞬间,艾施心生悔意,后悔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声名卓著、实力雄厚的大公司,不再属于那些不会受到服务生阻拦、询问,不用登记即可在此自由出入的人,但现在,他不再后悔了,只觉得每一扇门后都坐着一个南特维希,十足十的南特维希——他们都在密谋策划着,合伙算计着,让马丁身陷囹圄。

最好下楼去会计处,最好在那里告诉那些看不出假账的睁眼瞎,告诉他们是时候逃出虚假数字和表格行列的牢笼,像他一样摆脱枷锁,获得自由了;是的,他们应该这么做,即使冒着不得不和他一起移居美国的危险。

“您可真像来我们这儿做短期巡演的,溜一圈就走。”当他在人事经理的办公室里办完离职手续并表示自己还需要一份离职证明时,人事经理和蔼地说道,而艾施已经准备像倒豆子一样,逐一说出自己要从这个藏污纳垢的公司离职的真正原因。

但话刚到嘴边,他又不得不咽了下去,因为这位态度和蔼的人事经理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而他则把“短期巡演……短期巡演”重复了几遍;他重复着,语气间透露出满满的喜悦,好像他特别喜欢这个词,好像他想用“短期巡演”这个词暗示,与他现在打算放弃的工作相比,剧院生意其实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有前途。

“可人事经理又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他想在最后指责我见异思迁,在背后捅我一刀?下绊子让我找不到新的工作?”艾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人事经理递来的离职证明,尽管他非常清楚,做摔跤比赛这个生意,没人会问他要离职证明。

剧团生意的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转着,甚至在经过铺着棕色地毡的走廊走向楼梯时,还在盘旋着,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楼的安静有序,完全想不起自己经过的那扇挂有女人名牌的门,也不再去看“会计处”的牌子,甚至连前面主楼中富丽堂皇的董监高办公区和主席办公区,他也毫不在意。

回到街上后,他才回头望了一眼。“最后一眼。”他在心里说,不过大门口没有精致豪华的马车停着,这让他感到有点失望。

那个伯特兰,他真的很想看一眼。“伯特兰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像南特维希一样。当然,最好不要见他,绝对不要见他,不要见他和曼海姆这里与此有关的所有一切。”

“永别了。”艾施说道,可是他还无法就此离去,而是停了下来。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新铺的柏油路上,他眯着双眼,站在那里等待着——装在铰链上的玻璃门也许还会无声地旋转着,让主席先生走出来。

在亮闪闪的阳光下,玻璃门的门扉看起来似乎在抖动,让他不禁想起柜台后面那扇转门的门扉,但那只是一种错觉,门扉在大理石门框中纹丝不动。

门没开,也没人出来。

这种落差让艾施觉得难受,更何况他还不得不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中莱茵航运公司是在一条宽敞阔气的新柏油马路上,而不是在一条像地下室一样阴凉的巷子里。

“去你的吧”这句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转过身来,迈着大步一顿一顿地穿过马路,在下一个路口拐了个弯。当一辆有轨电车丁零当啷地开过来,他纵身一跃,站到上下车踏板上时,他终于决定第二天就离开曼海姆去科隆,准备和剧院经纪人奥本海默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