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勃科普夫现在是第二次离开一座囚禁过他的房子。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我们抵达终点,我们最后再陪弗兰茨走一小步。

他当年离开的第一座房子是特格尔监狱。那时,他惊恐地站在那堵红色的大墙边上,他开始挪动脚步,41路来了,把他带往柏林,那里的房子不是静静的矗立,那些屋顶企图袭击弗兰茨,在他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起来,而他又有足够的力量在此立足并重新开始之前,他不得不长时间地走路和蹲坐。

他现在虚弱无力。他不能再看见那座坚固的楼房了。可是你看哪,他在什切青火车站下车,在郊区火车站,那座巨大的波罗的海饭店伫立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这些房屋保持着静止的状态,这些屋顶结实得很,他尽可以放心地在下面走动,用不着躲到昏暗的庭院里去。是的,这个男人——我们想把他叫做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以便把他和那第一个区别开来,弗兰茨在接受洗礼的时候也曾有过第二个名字,是依照他的外祖父,他母亲的父亲而起的——,这个男人现在正沿着英瓦利登大街缓缓上行,经过阿克尔大街,向着布鲁隆大街而去,经过那个黄色的室内市场,平静地看着那些商店和楼房,这些人来去匆匆,而这一切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了,而现在我又回来了。毕勃科普夫走了很久。毕勃科普夫现在又回来了。你们的毕勃科普夫现在又回来了。

来吧,来吧那一片片辽阔的平原,那一座座红色的、点着灯的青砖瓦房。来吧冻得直打哆嗦的、肩膀上扛着袋子的旅人们。那是重逢,那胜过重逢。

他坐进布鲁隆大街的一家酒馆,他拿起一张报纸。会不会在哪里登着他的名字,或者米泽的,或者赫尔伯特的,或者赖因霍尔德的?全都没有。我应该去哪里,我将会去哪里?埃娃,我要见埃娃。

她已经不在赫尔伯特那里住了。女房东把门打开:赫尔伯特被他们抓走了,警察把他的东西查了个底朝天,他没有回来过,东西放在楼上的地上,应该便宜地处理掉,我会去问一下的。弗兰茨·卡尔在西边她那靠山的公寓里找到了埃娃。她接纳了他。她很乐意接纳这位弗兰茨·卡尔·毕勃科普夫。

“是的,赫尔伯特被他们抓走了,判了他两年,我为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也问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先是特格尔,你现在怎么样,弗兰茨?”“我很好,我从布赫出来了,他们把我赶出来的。”“他们给我出了份精神失常的证明书。”“我前两天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要写的。但我的身体很虚弱,埃娃。疯人院的伙食就是疯人院的伙食。”

埃娃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种宁静、黯淡和搜寻的目光,她还从未看见弗兰茨有过这样的目光。她对自己只字不提,她也出了点事,是和他有关的事,但他已经非常麻木,她给他找了一间屋子,她应该帮他,他什么事也不该做。当他坐在那间屋子而她又准备走的时候,他甚至说道:不,我现在什么事也做不了。

那他接下来干什么了呢?他慢慢地开始上街,他在柏林城里四处游荡。

柏林,北纬52度31分,东经13度25分,二十座长途火车站,一百二十一条市郊铁路,二十七条环行铁路,十四条城市铁路,七条调车铁路,电车,高架铁路,公共汽车,只有a皇城,只有a维也纳。女人的渴望用三句话表达,三句话就可以包容女人的全部渴望。您想不到吧,一家新约克公司发布一项新的化妆品,赋予发黄的视网膜以年轻人才有的清新淡蓝。最美的眼球,从深蓝色到棕褐色,统统可以通过这些软管得到。干吗要把这么多的钱用于干洗皮衣。

他在这座城市里穿梭。只要心灵健康,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可以使人变得健康。

首先是亚历山大广场。它总是少不了的。它并没有什么好看的,那一整个冬天,冷得吓人,他们没有工作,是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东西,全都晾在那里,那架巨大的打桩机现在立在格奥尔格教堂广场,工人们正在挖掘汉恩商场的瓦砾,他们已经铺下了许多铁轨,这里也许要变成一座火车站了。此外,亚历山大广场仍然是热闹非凡,但最重要的却是:它在那里。人流不断地向那边涌去,路面十分泥泞,因为柏林市政厅非常的高雅和人道,要让全部的积雪慢慢地、逐渐地自行融化为泥泞,以至于没有人敢来动我一根毫毛。当有汽车驶过的时候,你可以就近跳到一家走廊里去,不然的话,你的礼帽上就会免费得到一堆垃圾,而且你还有被人扣上侵犯公共财产罪名的危险。我们原来的那家“穆哈-菲克斯”咖啡馆已经关门,拐角处又开了一家新馆子,名字叫做“墨西哥”,举世震惊:厨房主管在烤肉架旁的橱窗里,印第安人的木屋,亚历山大营地四周砌起了一圈建筑围栏,天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有人正在一家家地拆店子。电车里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大家都有事,而车票始终还是二十芬尼一张,五分之一个帝国马克的现金;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花上三十或者给自己买辆福特。还有高架铁路,没有一等和二等,只有三等,大家全都有位子,坐在软垫上美气得很,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行车期间严禁擅自下车,违者将处以一百五十马克以下的罚金;如果不谨防下车的话,就会有遭受电击的危险。要想鞋子锃亮,常用阿古保养。上下车请抓紧时间,人多时从中门上。

这全是些好东西,可以帮助一个人站立起来,就算是他的身体虚弱一点,但只要心灵健康就行。不要站在门口不走。可不是吗,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健康着呢,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样身强力壮就好了。一个大男人,如果连站都站不稳的话,那就根本不值得去为他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了。在一个有雷阵雨的天气里,正当一个流动书商站在街上大骂自己收入微薄的时候,凯撒·福拉施伦来到他那装满书籍的推车旁。他听了他的破口大骂之后,拍着那个男人湿漉漉的肩膀说道:“别骂了,把太阳留在心里吧,”他这样安慰着他,接着便消失了。这就是那首著名的太阳之歌的起因。这样的太阳,当然是另外的一个啦,毕勃科普夫的心里也有,再加上一小杯烧酒,汤里面又放了很多的麦芽精,这都使得他慢慢地康复起来。请允许我再在这段文字里,向您提供特拉本美味园1925年的部分优秀产品,价格优惠,五十瓶九十马克,包括就地打包,或者每瓶一马克六十芬尼,不带杯子和箱子,箱子我将计价收回。帝约帝尔和动脉硬化。毕勃科普夫没有动脉硬化,他只是觉得自己有点虚弱,他在布赫进行了极度的禁食,几近饿死的边缘,所以需要时间补充体力。因此他也没有必要去找那个磁疗师,那是埃娃的想法,因为她自己做过,效果不错。

一个星期之后,埃娃和他一起去给米泽上坟,她当时就有了吃惊的理由,她发现,他好多了。他没有一滴眼泪,只是把一大把郁金香放到地上,摸了摸那个十字架,随即便挽起埃娃的胳膊,和她一同离去。

他和她面对面地坐在那家甜食店里,吃着一种叫做蜜蜂刺的奶油点心,用以表示对米泽的纪念,因为这是她生前最爱吃的东西,总也吃不够,真的很好吃,但也不是太有名。好了,我们的小米泽,我们已经去看过了,但不能老上墓地去,那里容易着凉,下一次恐怕要等到明年她过生日的时候了。你瞧,埃娃,我没有必要,你尽可以相信我,往米泽那里跑,对我而言,即使没有墓地,她也在,赖因霍尔德也是,是的,赖因霍尔德,我不会忘记他,就算是我的胳膊重新长出来了,我也不会忘记他。有些事情,你要是忘了,那你肯定就是一堆废物,就不是人。毕勃科普夫就这样一边和埃娃说话,一边吃着蜜蜂刺。

埃娃以前曾想做他的女朋友,但现在呢,她现在连自己都不想做了。先是米泽的事情,接着又是疯人院,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尽管她从心底里喜欢他。而那个小东西,她肚子里曾经怀过的他的孩子,也没有了,她摔了一跤,原本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其实就不应该有的,这终究也是最好的结果了,尤其是在赫尔伯特不在的时候,她的靠山也更是高兴得很,她没有孩子了,因为这个好心的男人终究还是明白过来,那个小东西很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种,他的这种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就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想后,思前,吃蜜蜂刺和一个搭配掼奶油的巧克力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