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奥托·富克斯从黑鹰镇回来了。他报告说验尸官当天下午可以到达雪默尔达家,可是教会的牧师在他教区的那一头,有百把里路远,火车此刻又不通。富克斯在镇上大车店的牲口棚里倒睡了几个小时,但他担心灰骟马会累垮。确实,那灰骟马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在深雪里那次长途远行使它丧尽了元气。

富克斯回来时带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在黑鹰镇附近种分给移民的份地的波希米亚小伙子,他骑着他唯一的一匹马来给他遭了劫难的同胞帮忙。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东·杰林纳克。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那时二十刚出头,相貌英俊,热情而且生气勃勃,他在那次恐怖事件中像一个奇迹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脚蹬毡靴,身穿狼皮长外衣,跨着大步走进我们的厨房,他的眼睛和两边面庞冻得神采奕奕。看见祖母,他一把抓下头上的毛皮帽子,用一种深沉的卷舌音向她问好,那声音听起来比他的模样苍老。

“我要向您多多道谢,伯丹太太,为了您对我们国家来的可怜的外方人那么仁慈。”

他不像一般乡里小伙子那样忸忸怩怩,而是在说话的时候热切地望着别人的眼睛。在他身上,一切都是热情而自然。他说,他本来早就要来看望雪默尔达家的人,可是整个秋季他都受雇外出去给人家剥玉米,冬天开始后他又到磨坊旁边的学校里去上学,同那些小把戏一起学习英语。他告诉我,他有一位很好的“女老师”,他喜欢去上学。

吃午饭的时候,祖父同杰林纳克谈话,比他往常对陌生人话要多些。

“他们会不会因为我们请不到牧师,感到很失望?”他问。杰林纳克神情严肃。

“是呀,你老,这对他们很糟糕。他们的父亲罪孽深重——”他坦率地望着祖父。“我们的主曾经这样说过。”祖父似乎很喜欢他这样的坦率。

“我们也相信是这样,杰林纳克。可是我们相信没有牧师,雪默尔达先生的灵魂也一样能来到他的造物主跟前。我们相信只有基督才是我们唯一的说情人。”

年轻人摇摇头。“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学校的老师给解释过。可是我看到的太多了。我相信要给死者做祷告超度。我看到的太多了。”

我们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在桌子四周扫了一圈。“你们想要我对你们说吗?当我还是个像这里这个一样的小孩子时,我就开始在圣坛前给牧师帮忙了。我很小就领了第一次圣餐;礼拜堂的训诫我似乎很清楚。不久普鲁士人来打我们,发生了战争。我的村子附近驻扎了许多许多兵;兵营里发生了霍乱病,人像苍蝇那样死去。我们的牧师整天在那里跑来跑去,给快死的人举行圣餐礼,我捧着装圣餐的盘子跟着他跑。凡是走近兵营的都传染了那病症,除了我和那位牧师。我们一不病,二不怕,因为我们捧着基督的血和身体,这使我们免灾。”他停下来,望望祖父。“伯丹先生,这事情我知道,因为是我亲身经历的。所有的士兵也知道。当我们——老牧师和我一路走着,路上总是碰到兵士齐步前进,军官骑在马上。所有那些军官一看到我们拿着的是什么,马上就下马,在路边的地上跪下来,直到我们走过。所以我的同胞过世时没有行圣餐礼,而且他的死法又对他的灵魂不利,我感到心里很难受,我为他的家人感到伤心。”

我们注意听着。对于他这种坦率、果断的信念,不得不感到钦佩。

“能碰到一个年轻人严肃认真地考虑这类事情,我总是感到很高兴,”祖父说,“我决不会说,你在士兵当中时没有得到上帝的保佑。”

饭后,决定让年轻的杰林纳克把我家两匹强壮的黑耕马挂上刮板去扫开一条通往雪默尔达家的路,使得必要时大车能够通过。富克斯,这一带唯一的做家具的木匠师傅,则着手做一具棺材。

杰林纳克穿上狼皮长大衣,我们赞赏这件衣服时,他告诉我们,他亲自用猎枪打到那些山狗子,并剥下皮来,同他“一批来”的年轻人,简·波斯卡给他做成这件大衣,波斯卡以前在维也纳做过毛皮匠。从风车那里,我望着杰林纳克骑着两匹黑马从牲口棚走出来,一路刮着雪上了坡,向玉米田走去。有时他完全隐没在周身扬起的雪雾之中;过后他和马匹又重新显现出来,黑黝黝的发着亮光。

我们家那张沉重的做木工用的长凳必须从牲口棚里拿出来,搬进厨房。富克斯在祖父秋天从镇上拖运回来,准备给燕麦仓换新地板的一堆厚木板中挑选木料。等到木料和工具终于全都齐备,几扇门都重新关上,把寒冷彻骨的穿堂风关在门外了,祖父便骑着马到雪默尔达家去会见验尸官,富克斯脱下外衣来开始干活。我坐在他的工作台上望着他。开头,他没有动一下工具,只是在一张纸上算来算去,算了很久,又量量木板,在上面划记号。他一面这样做着,一面轻轻地吹着口哨,或好玩似的拉他那半只耳朵。祖母不出声地走来走去,以免打搅他。最后,他把尺子折起,满面喜色地对着我们。

“最难的一步干完了,”他宣布说。“这东西靠头的那部分使我感到为难,尤其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做了。我最后一次做这东西,伯丹太太,”他一面把錾子分类放好,并试着刀口,一面接着说,“是给科罗拉多州雪弗顿山上的黑虎矿上一个伙计做的。那个矿井口缩进在悬崖峭壁里面,他们总是把我们放在一只吊篮里,用空中吊运车飞快地把我们拋到矿井里面。那吊篮要穿过一道三百尺深的箱形峡谷,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水。有一次,两个瑞典人从吊篮里摔出来,脚朝下落到水里。看你信不信,他们第二天又来干活了。你是很难让瑞典人送命的。可是我在那里时,一个意大利小家伙想试试这样的高空跳水,结果就大不相同了。当时我们也像现在这样,被雪封住了,在工棚里恰好只有我一个人能给他做口棺材。假如你们像我过去那样走南闯北的话,就会知道,会点手艺是件方便的事。”

“要是你不会做,奥托,现在可就会把我们难坏了。”祖母说。“是呀,太太,”富克斯相当自豪地承认说。“能做出一口严丝密缝,能防水的盒子的人太少了。有时,我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来给我做一口。不过,我对这玩意一点也不那么讲究。”整个下午,在屋子里,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见锯子喘气似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和刨子那种悦耳的“呜呜”的声音。这些声音是那么热闹愉快,仿佛在给活人做什么新的东西;可惜这些刚刨光了的松木板不久就要埋到地下去。木料加工困难,因为上面满是冰冻,随着黄灿灿的锯木屑越堆越高,木板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松木味儿。我不知道富克斯当初为什么不继续干他的家具木工手艺,他做起来是那样得心应手。他抓着工具,就好像摸着它们心里喜欢似的。而当他刨着,他的手热情而亲切地来回在板子上面挥动,仿佛在给它们祝福。他时不时哼两句德文的赞美诗,仿佛做这件工作使他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代。

四点钟的时候,邮政局长布雪先生和住在我们东边的另一位邻居进来烤火。他们是到雪默尔达家去路过这里。那边发生的事不知怎么已在这个大雪封锁的乡村传开了。祖母请来客吃糖糕和热咖啡。这两个客人还没走,住在黑鹰镇大路边的斯戴文斯寡妇的兄弟在我家门口停下来,他后面又来了那家德国人家的父亲,我们南边最近的紧邻。他们下了马,到我们的吃饭间来。他们全都渴望知道自杀的详细情形,并对雪默尔达先生安葬在哪里极为关心。最近的一个天主教公墓是在黑鹰镇,要通大车可能还得几个礼拜。加之,布雪先生和祖母都认为一个自杀的人是肯定不能埋葬在天主教墓地的。印女溪西边,挪威教堂那里有一块坟地,也许挪威人会愿意让雪默尔达先生葬在那里。

来客们骑着马成单行过了小山丘,我们回到厨房。祖母开始为巧克力蛋糕做糖衣,奥托重新让那屋子里充满刨子那种使人兴奋、使人有所期待的歌声。这段时间一件使人高兴的事便是人人讲话都比往常讲得多。在今天下午以前,我所听到的邮政局长说的话只是:“今天只有报纸,”或是,“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大袋邮件,”再没有别的话了。祖母,亲爱的人儿,她过去如果没有别人听,总是在对自己或对上帝说话;可祖父是生成的沉默寡言,杰克和奥托晚饭以后又是那么疲惫不堪,所以我总是感到仿佛被一堵沉默的墙包围着。现在每个人好像都急于要讲话。那一下午,富克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关于黑虎矿,关于暴死和随随便便埋葬了事,以及垂死的人的古怪幻觉。你要是没有看到一个人临死时的情形,他说,你不会真正了解他。大多数死得勇敢,没有什么遗恨。

邮政局长回家时,在我家门口停住马,说,祖父要带验尸官来我家过夜。他告诉我们,挪威公墓的负责人开了会,作出决定:挪威公墓不能接纳雪默尔达先生。

祖母很愤慨。“要是这些外国佬这样排外的话,布雪先生,我们得办一个思想更加开通一点的美国公墓。我一定要约赛亚明年春天就开头发起办一个。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才不愿意让挪威人开会审问我是不是够资格躺在他们中间。”

不久祖父回来了,带回了安东·杰林纳克和那个重要人物,验尸官。他是一个温良又带点慌张神色的老头子,内战时期的老兵,一只袖子空荡荡的。他似乎感到这桩案子很复杂,并说要不是听了祖父的话,他就会宣誓控告,使法院发出逮捕证把克拉纪克抓起来。“他一举一动的样子,以及他那把斧头恰好和伤口相合,已足够证明有罪了。”

虽然雪默尔达先生明摆着是自杀丧命的,杰克和验尸官都认为应当对克拉纪克查一查,因为他的举动像个有罪的人。他确实是吓坏了,也许他因为过去对老人的悲愁和孤独采取了漠不关心的态度而在内心激起了悔恨。

吃晚饭时,男人们像海盗似的狼吞虎咽,那块巧克力蛋糕,我本希望还能剩下一些碎块明天吃,传到第二轮时就精光了。他们情绪激昂地谈论着应当把雪默尔达先生埋在哪里;我得到的印象是,这些邻舍全都因为什么事而感到不安和震惊。后来才得知雪默尔达太太和安布罗希要把老头子埋在他们自己土地的西南角上;一点不错,就是埋葬在标志着转弯角的那根标桩下面。祖父曾向安布罗希解释说,有朝一日,乡里的土地都要划地围栏,要重新划线定路,那时节很可能两条路恰好在那拐角处交叉。可是安布罗希只是说:“没得关系。”

祖父问杰林纳克,在他们家乡是不是有这样的迷信,自杀的人必须埋葬在十字路口。

杰林纳克说他也不清楚;他好像记得听说过,在波希米亚曾经有过这样的风俗。“雪默尔达太太决意要这样搞,”他又说,“我劝她,说这样搞使她在众乡邻眼里看起来不好,可她说非这样做不可。‘我一定要把他安葬在那里,那怕要我自己动手掘墓,’她说。我不得不答应她,我明天去帮安布罗希做坟。”

祖父捋着胡子,样子很有点法官的味道。“如果不是按她的愿望办,我可不知道要按谁的愿望办了。不过她若以为她能在生前看到这里的人骑马从老人头上走过,那她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