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个时候,在苏拉科政府大楼里,查尔斯·古尔德应佩德里托·蒙泰罗之邀来到这里,他向佩德里托·蒙泰罗做出保证,他不会把矿山交给曾经抢劫他的政府。他不会再次接受新的采矿权。他的父亲根本没有想要采矿权。他作为儿子也不会交出来。他绝对不会把一个完好无损的矿山交出来。一旦矿山被摧毁,谁能在废墟上重建一个生机勃勃的富裕企业?这个国家没有这种能力。世界上谁有技术和资本敢来碰一碰这个如此不吉利的死尸?查尔斯·古尔德用冷漠的语调说着,多年来他一直用这种办法隐藏自己的愤慨和蔑视。他很难过。他厌恶自己说的话。这样说话简直就是装腔作势的豪言壮语。他本是个很讲实际的人,与他所说的那种神秘的观点极其不符合。古尔德采矿权是抽象正义的象征。让天塌下来吧。由于圣托梅矿在全世界都有了名气,他的威胁有足够的力量能有效地影响佩德罗·蒙泰罗的那点靠历史逸事包装的粗浅智能。古尔德采矿权是这个国家的重要财政来源,而且还是许多官员私下收入的来源,这点尤为重要。这是传统。众所周知。人们都这么说。非常可信。圣托梅矿给所有内政部长开工资。这很自然。佩德里托就在想做自己兄弟政府里的内政部长和政务会的主席。莫尼公爵当时在法国第二帝国中就是占据了这样几个重要岗位,获利甚丰。

有人找来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大人物佩德里托阁下睡了一小会儿午觉,这是必须的,因为他连日劳累以及进入苏拉科的炫耀表演。午睡后,他开动了政府机器,发表人员任命状,下发命令,签署公告。当他独自与查尔斯·古尔德在会客厅见面的时候,这位大人物凭借自己的高超技能掩盖住了内心的气愤和惊愕。最初,他傲慢地说要没收矿山,但面前的这位矿主不动声色,这反而影响了他正常发挥自己独特的表述能力。查尔斯·古尔德重复说道:“只要愿意,政府肯定能破坏圣托梅矿;但如果没有我,什么都得不到。”这是个惊人的宣言,其目的就是在感情上打击这位只想捞战果的政客。查尔斯·古尔德还说,破坏圣托梅矿会有其他后果,欧洲人会抽走资本,不仅如此,恐怕最严重的是最后一笔外国贷款也会被扣押。一个男人用魔鬼般的硬实心肠说出来的这番冷血话(这位大人物却听得进去)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在巴黎饭店的顶楼里,为了躲避本职工作以及一些下贱劳动,佩德里托四肢伸开躺卧在肮脏的床上,花了大量时间阅读历史趣闻类的书,这对他的思维方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他果真看到了老政府大楼的华丽,看到那些华丽的幔帐,挨着墙摆放的镀金家具,或者有机会在一个铺着红地毯的讲台站一会儿,他肯定会自以为成功了,也许这时他才真的会变得非常危险起来。但他如今住在这个被洗劫、破坏过的地方,在这间宽敞房间的中央龟缩着三件普通家具,佩德里托的想象力被一种既不安全也不安定的感情给压制住了。由于有了这样的感情,外加上查尔斯·古尔德的顽固态度,竟然连一句带“阁下”的话都没有说过,这使得佩德里托感到有点自卑。他用一个文明人的口吻请查尔斯·古尔德不要再想任何令人惊骇的事。他提醒查尔斯·古尔德注意一点,如今查尔斯·古尔德正在与他这个国家元首的兄弟进行谈话,他肩负着重新改造国家的任务。他的兄弟是人民信赖的国家主人,他又再次强调了一下这点。他兄弟可是个理智、爱国的英雄,绝对不会有搞破坏的念头。“卡洛斯先生,我恳请你不要再纵容自己的反民主偏见了。”他大声说道,仿佛他突然想把自己的顺从之意倾泻出来。

生人见了佩德里托都会吃惊,他的秃脑门大极了,而且黄得发亮,两旁是像煤一样黑但没有光泽的两簇头发。他的嘴型很迷人,说话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文雅。但他的双眼是闪闪发亮的,就好像新画在那个鹰钩鼻子两旁一样。眼睛的形状是圆的,当睁大时,如同一双鸟眼在盯着人看,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好像是为了讨好人,他此时却眯缝起眼睛,扬起方正的下巴,说话时微微咬紧牙关,让气息从鼻腔吐出来,这可能就是他想象中庄严的君主说话的模样。

现在,他就在以这种模样说着,突然他宣布民主的最高表现形式是君主制:公民投票选出帝王。君主制是稳妥的,是强大的,能满足民主对等级、头衔、荣耀的合理需要。君主制能保证这些需要充分获得满足。君主制是和平,是进步的,能保证国家的繁荣。佩德里托激动起来。看看人家法国的第二帝国。那个政体能让卡洛斯先生这样有荣誉的人感到愉快。不错,第二帝国倒闭了,但那是因为他们的领袖缺乏军事才能,就是那种能让蒙泰罗将军飙升到荣耀巅峰的军事才能。说到这里,佩德里托猛地举起手,希望能表达荣耀巅峰的概念。“我们要多交谈。我们要相互彻底地理解对方,卡洛斯先生!”他用富于友情的语调大声说道。共和制过时了。未来是帝国民主制的天下。佩德里托这位游击队员,打着手势,用力地压低声音。一个被国民尊称为“苏拉科之王”的人是有荣誉的,他在帝国民主制下肯定能享受到更多的荣誉,成为工业的统帅和有重大影响力的顾问,他的头衔会比从前更具有实质意义。“嗯,卡洛斯先生,你说是不是?苏拉科亲王——嗯?——或者侯爵……”

他的话终止了。广场上的空气凉爽起来,骑兵巡逻队绕着广场一圈接着一圈走着,但就是不走进街道,街道两旁客栈的大门里传来叫骂声和吉他的弹奏声。有命令下达了不许干预民众的娱乐生活。从政府大楼的窗户望出去,在一排排的房顶的上方,挨着大教堂的塔楼,伊格罗塔峰白皑皑的山形占据着大片逐渐变暗的蓝天。又过了一会儿,佩德里托·蒙泰罗把手插入胸怀处的外衣里,有尊严地缓慢地低下了头。这次会见结束了。

查尔斯·古尔德一边向门外走,一边用手擦了一下前额,仿佛要驱散一场噩梦留下的迷雾,那噩梦的奇怪言论实在是太过分,残余下来的东西不仅对人体有害,还使人理智颓废。在这座老宫殿的走廊和楼梯间里,蒙泰罗的士兵自豪地四处闲荡,抽着烟,遇到任何人都不让路;整栋建筑里都回响着马刀和马刺的叮当声。在大楼前门的柱廊里,穿着庄重的黑色衣服的平民围成三群,失望地等候着什么,每一群人都聚集在一起,群与群之间保持着距离,就好像他们怀着害怕被人看见的心理在执行公务。他们是等待会见的代表。有一群人是省议会代表,这一群人显得更加坐立不安,在表达共同愿望时显得更加慌张,在这群人中最显眼的是胡斯特·洛佩斯先生的那张大白胖脸,无动于衷的庄严包裹着他的肿眼泡,就好像躲在浓密的云朵中一样。为了拯救最后一点议会制度(英国模式),省议会主席这才勇敢地来到这里。在看到圣托梅矿矿长后,他故意把视线转移开,就好像矿长会威严地压制他对拯救议会制度的最后一点信心一样。

刚才那严重得令人难堪的非难,并没有影响查尔斯·古尔德的情绪。不过,他察觉到此刻别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这些人的目光里并没有责备的成分,却好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们自己的命运一样。他们这伙人曾经在古尔德家的大厅里谈过话、大声叫嚷过、慷慨陈词过。虽然他对这些人是有同情心的,但他在这场比拼谁更道德沦丧的跋涉中感到一种奇怪的软弱无力,所以他没有把同情表现出来。他觉得,在不幸的时刻跟这样的人做伴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他走过广场,没有遇到骚扰。阿马利亚俱乐部里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每个窗户都伸出几个肮脏的脑袋。窗户里,传出醉汉的叫嚷声、跺脚声、喋喋不休的唠叨声。楼下的人行道上布满了他们丢弃的破酒瓶子。查尔斯·古尔德发现医生竟然还待在他家里。

蒙汉姆医生正从百叶窗的缝隙观察街上的情况,听到有人进屋,他转过身来。

“哈!你终于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说,“我对古尔德夫人说你非常安全,但我不知道那家伙是否会让你回家。”

“我也不知道。”查尔斯·古尔德坦白地说,把帽子放在桌子上。

“你必须采取行动。”

查尔斯·古尔德沉默不语,这似乎意味着他目前没有行动计划。他平时就习惯于这样表达自己的意愿。

“我希望你没有警告蒙泰罗你想做的事。”医生很焦虑地说。

“我试图让他理解一点,矿山的存在与我个人的安危是联系在一起的。”查尔斯·古尔德继续说道,他把视线从医生身上移开,目光最后落在墙上的水粉画上。

“他相信你?”医生急迫地问道。

“只有上帝知道!”查尔斯·古尔德说道,“我答应妻子就说这么多。他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他知道我让帕皮先生镇守矿山。富恩特斯肯定告诉过他。他们知道那位老少校能毫不犹豫绝无反悔地炸毁圣托梅矿。如果没有这种安排,我想我是走不出政府大楼的。帕皮先生肯定能炸毁圣托梅矿,因为他是忠诚的人,而且心里也有仇恨——他仇恨那些自称自由分子的人。自由分子!这个词对这个国家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自由,民主,爱国主义,政府——这几个词里都飘着愚蠢和谋杀的气味。医生,你说是不是?……只有我能阻止帕皮先生。如果他们杀死我,就没有人能阻止帕皮先生了。”

“他们会收买他。”医生想了想之后说。

“有可能,”查尔斯·古尔德低声说道,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与此同时,他仍然盯着墙上的那幅圣托梅峡谷的绘画。“是的,我希望他们去试试。”查尔斯·古尔德进屋后第一次看了看医生。“这样我就有时间了。”他接着说道。

“正是如此,”蒙汉姆医生说道,同时强压制住了内心的兴奋。“如果帕皮先生手法老练,就会更加如此了。为什么他不能给他们一些成功的希望呢?嗯?否则你不会有太多时间的。能不能给他下达一条命令……”

查尔斯·古尔德平静地看着医生,并摇了摇头。但医生继续信心十足地说道——

“对,就移交矿山的事展开谈判。这是个好想法。你肯定有个成熟的计划。当然,我不会问那计划是什么。我不想知道。如果你对我说,我会拒绝听的。我不该知道秘密。”

“你这样说很没有意思!”查尔斯·古尔德咕哝道,样子很不高兴。

他不希望医生对自己未来的安排那么关心。过去发生的很多事让查尔斯·古尔德感到不安。记忆跟病态一样。他再次摇了摇头。他拒绝去干扰帕皮先生正直的举止,这既不是他的嗜好,也不是他的政策。命令要么是口头的,要么是笔头的。这两种情况都可能被人截获。无法肯定送命令的人能抵达矿山;此外,也没有合适的人去送命令。查尔斯有句话到了嘴边,他心想比较有把握的只有派搬运工监工去送命令,因为只有他去才有某种成功的机会,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向医生指出那是个不好的政策。如果明确地告诉帕皮先生他可以接受贿赂,那么矿主及其朋友们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胁。一旦接受贿赂,就不会有穷尽的时候。帕皮先生必须是清廉的,必须保证这点。医生垂下头,并承认自己可能说错了。

他不能否定查尔斯的推理相当充分。帕皮先生之所以有用,就是因为他的清白品格。接着,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有用的地方也是品格。于是他郑重地对查尔斯·古尔德说,他有办法不让索蒂略与蒙泰罗合兵一处,至少目前不。

“如果你手中有银子,”医生说,“或者就是让别人以为银子在矿山里,你就可以贿赂索蒂略,让他放弃在近期与蒙泰罗同流合污。你可以诱使他乘坐他的那艘轮船离开,或者干脆跟你一起干。”

“我肯定不会跟他合作的,”查尔斯·古尔德态度坚决地说,“我怎么可能跟那种人合作?医生,你说可能吗?银子没有了,我很高兴。银子很诱惑人。争着去抢那份战利品肯定会有灾难性的结果的。如果银子在我手中,我也只能去为银子而战。我很高兴我们把银子运走了——即使是丢了银子,我也很高兴。有银子在手里是危险的,那是个祸根。”

“也许他是对的,”医生在一个小时之后急匆匆地对古尔德夫人说道,当时他俩在走廊里相遇了。“银锭已经运走了,那笔财宝有用,财宝的虚名也许同样有用。让我的恶名彻底地为你发挥作用吧。现在我要玩叛变这场戏,让索蒂略远离城镇。”

她冲动起来,伸出了两只手。“蒙汉姆医生,你太冒风险了。”她低声说道,随后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并快速地瞥了门口的丈夫一眼。她紧握着他的双手,医生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俯视着她,并努力挤出一缕微笑。

“哦,我知道你会记着我的。”他最后说了一句,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穿过院子,走出了古尔德的家。在大街上,他像往常那样蹒跚地走着,胳膊下夹着一个医务箱。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疯子。没人去拦他。从镇子朝海的大门出发,走过一片尘土飞扬、长满灌木丛的平地,他便能看到大约一英里外的那栋丑陋、充满敌意的海关大楼了。海关大楼附近还有两三栋建筑,与海关大楼一起组成了当时的苏拉科海港。在南面很远的地方,沿着港口的海岸长满了棕榈树丛。东方的天空逐渐黑暗下来,科迪勒拉山脉的群峰也变得看不清面目。医生精神勃勃地走着。有个黑影似乎从天顶降临到他的身上。太阳落下了。在西方,伊格罗塔峰的白雪又继续闪耀了一会儿光芒。医生径直向海关大楼奔去,他显得很孤独,不断地在黑暗的灌木丛中摇晃着走着,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鸟。

海港里的清澈海水像闪着紫色、金色、红色光芒的镜子一样。从海港内的陆地上看,能清楚地看到一条像长舌头一样的土地,笔直得就跟一堵墙一样,与一个已经变成圆土堆的长满了杂草的城堡,形成了一道环路;在环路外面是平静的海湾,海湾里的海水也同样光彩壮丽,虽然规模更加宏大,但显得更加昏暗了一些。海湾上空有大量的乌云,在乌云暗灰色的皱褶上涂抹着一条长长的红带子,就好像一件染了鲜血的斗篷飘在空中。这时的海和天已经极为平滑地融为一体了,伊莎贝尔三岛被云彩笼罩着,但轮廓分明,好像悬了起来,呈紫黑色,飘在空中。细小的波涛似乎正在把微小的红色火花投向沙滩。沿着海平面,有几条像玻璃一样的海水带,颜色是火红的,就好像火与海水在巨大的海床上混合在一起了。

最后,那大海和天空之间的大火,虽然在世界的边缘仍然燃烧着,但终于还是在视线里消失了。海水中的红色火花消失了,挂在海湾上空黑斗篷上的血渍也消失了;突然吹起了微风,那座废弃城堡上的灌木丛发出一阵深沉的瑟瑟声,接着这阵微风又消失了。诺斯特罗莫在深深的茅草窝里睡了14个小时后,终于醒过来了,他站直了身体。他站在膝盖深的绿色茅草丛中,茅草的波浪发出阵阵低语,而他就像刚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没有了过去的神气劲儿。他用英俊的、有力的、柔韧的姿态向后扭转头颅,张开双臂,舒展身体,胯部缓慢地扭动着,从白牙中发出愉快的咆哮,他就好像一头雄伟但没有意识的野兽,刚从噩梦中惊醒,再次回到了大自然中一样。突然,这个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茫然地凝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