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的进攻在青年看来象是不留情面的追猎,使他大为恼怒。他在地上蹬着足,憎恶地面对像幽灵般的洪水卷来的浓烟怒目而视。敌人显得极其疯狂,似乎坚决不让他停息,不让他有时间坐下来思考。昨天他战斗过并迅速逃离,有过许多冒险。今天他曾感到自己有了停下来沉思的机会。他本来可以津津乐道地向缺乏经验的听者们描绘各种自己亲眼目睹的场面,或与其他经过考验的人老练地讨论战争的进程。他还会有时间恢复身体,这也是很重要的。战斗的经历使他感到疼痛僵硬,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希望得到休息。

可是那些人好象从不疲倦,仍然发起猛烈的进攻。

他对无情的敌人满怀憎恨。昨天,当他想象着整个宇宙都在与他作对时,他恨它,管它有什么大神小神;今天,他怀着同样的深仇大恨去憎恨敌人的部队。他说,他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受到困扰,像一只小猫被男孩们追赶一样。把男人们逼得走投无路可不好,那时他们都会龇牙咧嘴,露出爪子来的。

他俯过身去对着朋友的耳朵说话,又用手势向树林发出威胁。“上帝啊,假如他们继续追击我们,他们最好小心点。太过分了是不行的。”

朋友转过头平静地回答。“假如他们继续追击,就会把咱们统统赶进河里。”

青年对这话粗暴地大声吼叫。他蜷缩在一棵小树后,两眼充满仇恨之光,像只恶狗嗥叫时露出牙齿一般。笨拙地扎着的绷带还在他头上,绷带上面的伤口处有一片干了的血迹。他的头发乱作一团,有几绺散乱地飘落在绷带上,直至额头。他喉咙处的夹克和衬衣解开着,露出年轻人那种青铜色的脖子。在他喉部可见到一阵阵大口大口吸气的动作。

他的手指紧张地抓住步枪,他想如果它是一种很有杀伤力的机器该多好。他深信由于自己和战友们贫穷弱小,所以他们正受到奚落和嘲弄。他明白自己无力进行报复,这使得他的愤怒变成一种邪恶狂暴的幽灵,他为这幽灵所控制,梦想到令人憎恶的残忍行为。那些折磨他们的人像苍蝇一样傲慢无礼地吮吸着他的血,他想自己宁愿献出生命也要报复一番,看见敌人陷入困境时那种可怜的表情。

战斗的狂风席卷了整个军团,终于在它前面有一支枪开火了,其余的枪顿时响起来。片刻后这支军团突然英勇地予以反击,发出怒号。一团浓烟慢慢降落,步枪射出的刀一般的火光猛烈地将它劈开。

在青年看来战士们就像拼死的动物一般被投进一个黑暗的坑里。他觉得自己和战友们在走投无路时正奋力还击,不断抵抗着狡猾凶猛地发起进攻的家伙。他们射出的红光似乎根本无法碰到敌人身上,后者好象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以无与伦比的技巧躲过。

在一次幻觉中,青年想到自己的步枪就象一支无能的棍子,他除了憎恨外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他能感觉到敌人的脸上闪耀着胜利的微笑,并渴望将那种微笑彻底粉碎。

烟雾吞没的蓝色战线像只被踩着的蛇一样卷曲着,翻滚着。恐惧与愤怒使它极其痛苦,两端来回摆动。

青年并未意识到他已站立起来,不知道战场的方向。的确,有一次他甚至失去平衡,重重地倒下去。但他马上又站了起来。此刻在他纷乱的大脑里产生出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因为中弹倒下的。但这一猜疑立即消失了,他不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在那棵小树后面占据了最佳位置,一心要用它去抵挡世界。他并不认为自己部队这天有可能取得胜利,因此感到要能够打得更加猛烈一些。可敌人一群群从四面八方冲来,以致让他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明白敌人在哪里。

火焰咬住他一般,滚烫的浓烟烤着他皮肤。枪管越来越烫得厉害,在通常情况下他是不会握在手里的;但他此时不断往里面装弹药,再用弯曲的推弹杆啪地将它们重重推进去。在透过硝烟瞄准某个变化的人影时,他会狠狠地咕哝着拉动板机,好象正使出浑身力气挥出一拳似的。

当敌人似乎在他和战友们前面退却时,他便立即冲上前去,像狗一样看见敌方退回就转过身去,非让它们来追击自己不可。当又不得不撤退时,他便绷着脸退得很慢,每一步都在愤怒中带着失望。

一次,在对敌人满怀憎恨之际他几乎独自在那儿射击,而身旁所有的战友都已停止开枪。他打得太专心了,没意识到战斗已经暂停。

一种嘶哑的笑声和一句话传进他耳中——那声音里带着轻蔑与惊讶——才使他回过神来。“你这个该死的白痴,在啥也没打的时你连停止都不懂吗?天哪!”

于是他转过身,暂时停下,枪还处在半作战的姿势;他看着蓝色战线上的战友们。在这段空闲的时间里他们仿佛无一不吃惊地盯着他,个个成了幽灵。他再次转向前方,看见在升起的硝烟下面是一片被遗弃的战场。

他茫然地盯了一会儿,之后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才有了敏锐的智慧。“哦,”他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回到战友们身边,一下倒在地上,像个被痛打的人四肢伸开躺着。他的肉体好象奇怪地着了火,战斗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回响。他盲目地摸索着自己的水壶。

中尉格格地笑着,似乎还陶醉在战斗中。他对青年叫道:“嗳呀,如果我有一万个你这样的野家伙,不到一周我就会把这场战争的气焰打下去!”他边说边极其威严地挺起胸脯。

有些人在嘀咕,并敬畏地看着青年。显然当他一个劲地装弹、射击和诅咒,根本不适当地停一下时,他们得以有机会注意到他。现在他们把他当作一个战争魔鬼来看待。

朋友蹒跚着朝他走来,话音里包含着一些惊骇与恐慌。“你没事吧,佛莱明?你感觉没问题吧?亨利,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事,”青年艰难地说,好象喉咙里堵塞着什么块状物和刺果。

这些事让青年陷入沉思。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野蛮人,一只野兽。他曾像个保卫自己信仰的异教徒那样作战。想到这里,他看出自己做得很不错,很疯狂,在某些方面也不难。他无疑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通过这次战斗他克服了曾经视作大山般的障碍。那些障碍像纸峰一样倒塌,而他现在也成了自己所谓的英雄。他对这一过程是毫无意识的,他睡了一觉后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名骑士。

他躺在那儿,见战友们不时盯着自己心里乐滋滋的。燃烧的火药把他们的脸都程度不等地熏黑了,有的已给彻底熏黑。他们冒着汗,呼吸艰难急促。他们在这一大片肮脏的地方凝视着他。

“打得真好!打得真好!”中尉极度兴奋地叫道。他不安而急切地走来走去,有时可听见他发出疯狂难解的笑声。

在对有关战争的学问进行一番特别深入的思考之后,他总是不知不觉针对青年说起话来。

战士们虽然表情严肃,但内心却很高兴。“天哪,我敢打睹这支部队再也不会有像咱们这样的新军团了!”“当然!”

“一只狗,一个女人,一棵胡桃,

你越是打击它们,它们变得越好。!

这就像咱们一样。”

“他们损失了一大堆人。假如某个老太太来清扫这片林子,她会弄到很多的。”

“对,如果她过一小时左右再来,还会弄到一大堆。”

林子里杂乱的声音仍然不止。从这些树下别的地方传来时起时伏的步枪声,嗒嗒嗒地响。远处每一片灌木丛像是一只刚毛着了火的奇异的豪猪。一团黑烟似乎从闷烧的废墟中向着太阳升起,此时太阳在涂上瓷粙般的蓝天上显得明媚而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