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破烂的士兵站在那儿沉思。

“唔,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不是吧,”最后他带着有点敬畏的声音说。“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若有所思地用脚碰碰死者顺从的手。“不知他是从哪儿得来的力气?以前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那样。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唔,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青年很想尖叫着发泄自己的悲伤。他仿佛被刺中,但舌头却已死在坟墓般的嘴里。他再次扑倒在地上思考起来。

衣服破烂的士兵站在那儿沉思。

“瞧,朋友,”一会儿后他说,同时注视着那具尸体。“他已经升天啦,是吗,咱们还是着手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吧,这儿的那个东西彻底完了,他已经升天啦,是吗?他好好地躺在这儿,没人会打扰他。我得说这些天我的身体可不是太好。”

青年被衣服破烂的士兵的说话声惊醒,急忙抬头。他看见对方两腿哆嗦,脸色发青。

“老天爷!”他叫喊道,“你该不会——不会也——”

衣服破烂的士兵挥挥手。“不会死的,”他说。“我只想喝点豌豆汤,有一张不错的床就行了。喝点豌豆汤,”他梦想着重复道。

青年从地上站起身。“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在那儿离开了他,”他指着。“现在又在这儿见到他。他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他另外指了一个方向。两人转向尸体,好象对他提出一个问题。

“喂,”末了衣服破烂的士兵说道,“咱们呆在这儿问他是毫无用处的。”

青年疲乏地点头同意。两人又转过去盯了尸体片刻。

青年咕哝着什么。

“瞧,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对吧?”衣服破烂的士兵好象回应着。

然后他们转身离开,一时轻轻踮着脚尖走去。尸体仍面带微笑躺在草地里。

“我现在觉得糟糕透了,”衣服破烂的士兵说,突然打破短暂的沉默。“我现在觉得糟糕透了。”

青年发出呻吟。“啊,上帝!”他感到惊异,不知是否又要目睹另一个令人痛苦的可怕场面。

但战友安慰地挥挥手。“哦,我还不会死的!我身上的担子还相当重,怎么会死呢。不会的,先生!绝不会!我不能死呀!你应该看看我那一大群孩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青年瞥一眼战友,从他的一丝微笑中看出他在开着某种玩笑呢。

他们一边艰难地向前走去,衣服破烂的士兵一边继续说着。“另外,如果我死,我也不会像那家伙一样死去。那真是最有趣的事情。我会一下就扑倒在地上。我从没有见过像那家伙一样死去的。

“你知道汤姆·贾米桑吧,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他也相当敏捷机灵。瞧,我们今天下午正打着时,突然他冲过来对我大喊。‘你中弹了,该死的家伙!’他对我说,可怕地骂着。我举起手摸一下头,看见手指时发现我确实中弹了。我大叫着,但没来得及跑开胳膊上又中了一枪,把我打得整整转了一圈。敌人全都在我身后开枪,把我吓得厉害极了,我便拼命跑掉,结果却太糟糕。我想假如不是因为汤姆·贾米桑我还会一直打下去的。”

接着他平静地声言道:“有两处——小伤——不过它们在开我的玩笑了。我想自己走不了多远啦。”

他们继续默默地行进。“你自己看起来也很不好,”衣服破烂的士兵最后说。“我敢打赌你受的伤比你自认为的状况更糟。你最好对它注意一些,这样的事不管是不行的。多半是内伤,它们会变得很严重的。伤口在哪里?”但是没等回答他又喋喋不休地讲下去。“有一次在军团休息时我看见有个人正好头部受了伤。人人都在对他喊道:‘受伤了,约翰?伤得严重吗?’‘不,’他说,显得有些吃惊,又告诉他们自己感觉如何。他说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哎呀,最重要的是那家伙死了。是的,他死了——完全死了。所以,你要注意才是。或许你自己也有某种怪伤,谁说得清呢。你的伤口在哪里?”

自从谈到这个话题后青年一直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他恼怒地大叫起来,狠狠挥一下手。“唉,别烦我!”他说。他很生衣服破烂的士兵的气,真想把他勒死。好象战友们老让他忍无可忍,老凭着好奇心向他高举起耻辱的幽灵。他像个走投无路的人转向衣服破烂的士兵。“嗨,别烦我,”他不顾一切地威胁着重复道。

“哎呀,天知道我才不想烦任何人呢,”对方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绝望的腔调。“天知道那关我屁事。”

青年始终在与自己进行着激烈的争辩,向衣服破烂的士兵投去憎恨与鄙视的目光,这时讲话的声音十分严厉。“再见,”他说。

衣服破烂的士兵张开嘴吃惊地看着他。“唉——唉——朋友,你要去哪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青年看着他,发觉他也如同前面那人开始像动物一般说不出话来,好象头脑中的思想在剧烈翻腾。“瞧——瞧——看——呀,你这个汤姆·贾米桑——瞧——我不让你这样——这是不行的。你要——去哪里?”

青年含含糊糊地指着。“那儿,”他回答。

“唔,瞧——呀——瞧,”衣服破烂的士兵傻里傻气、没完没了地说,他的头向前低垂着,言词含糊。“这是不行的,瞧,汤姆·贾米桑,不行。我知道你,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想带着严重的伤走掉。那不行——瞧——汤姆·贾米桑——不行。你需要让我照顾你,汤姆·贾米桑。那不——行——你不能——带着严重的伤——走掉——那是——不——不——行的——不行。”

作为回答青年爬上一个栅栏走了,他听见衣服破烂的士兵还在悲伤地说着。

一次他气愤地转过脸问:“什么?”

“瞧——呀,瞧,汤姆·贾米桑——瞧,不行——”

青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他又转过身,看见衣服破烂的士兵无能为力地在田野里徘徊。

他此时想到要是自己死了才好。他觉得,自己真羡慕遗体散布在田野的草丛里和林中落叶上的那些人。

衣服破烂的士兵提出的简单问题像刀一样向他刺来,它们维护着社会的权利,让社会无情地去探查秘密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他已故的战友偶然表现出的那种坚定,使他感到自己无法将罪过隐藏在心里。空中密布着众多的箭,它们在不停地刺伤、发现和揭露人们希望永远隐藏的东西,而其中一支箭必然会让他的罪过大白于天下。他承认自己无法阻挡这一力量。那不是提高警惕所能够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