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夜晚来临,这时纵队变成紫色的长线,列队穿过两座浮桥。一团耀眼的火光把河水染成紫红色,光线照射到一大片行进的队伍上,在这儿那儿突然呈现出银色或者金色来。在河的另一边黑暗神秘的山脉弯弯曲曲地映衬在天空下。夜里的昆虫发出庄严的声音。

部队穿过桥后青年确信,从低矮林子的洞穴里也许随时都会突然向他们发起可怕的进攻。他密切注视着黑暗之处。

可是军团却顺利地来到一处扎营的地方,士兵们个个疲倦得大胆睡起来。次日早上他们被叫醒,又充满了精神,挤到一条通往林子深处的狭道上。

在这种快速的行军过程中,军团丧失了许多获得某种新的命令的迹象。

战士们开始扳着指头数走了多少英里路,越来越疲劳。“把脚走痛,得到该死的一点食品,就这些,”高个子士兵说。大家浑身冒汗,发着牢骚。一段时间后他们取下背包,有的把它们满不在乎地抛开,有的则小心藏起来,声称打算方便时回去取。他们脱下粗布衬衣。不久多数人都只带着必要的衣物、毯子、干粮袋、水壶和武器弹药了。“现在可以吃饭打仗啦,”高个子士兵对青年说。“你心里只想到做这种事。”

这支理论上行动迟缓的步兵突然变成实际上行动轻快的步兵。军团减轻负担后得到新的动力,但却损失不少很有价值的背包,以及整体看来相当不错的衬衣。

可看起来这并不是个老练的军团。部队里老练的军团可能都是由战士们组成的各个很小的集体。一次,当命令刚传达到战地时,一些四处走动的老兵注意到他们那长长的队伍,便对大家招呼说:“嗨,小伙子,你们这是什么旅呀?”战士们回答说他们的队伍不是旅而是军团,那些更年长的战士便笑着说:“啊,上帝!”

战士们的帽子也太相似了。一支军团的帽子本来应适当反映出它们曾被戴过几年。再者,军团旗子上的金色字母也看不出任何褪色的迹象,他们又新又漂亮,那个掌旗军士还经常给旗杆上油润滑来着。

不久部队再次坐下来思考。宁静的松树的气味钻进战士们鼻孔里。斧子单调的砍树声回响于林中,昆虫在栖木上打盹,像老妇人一样低吟着。青年又想到他只是这种让人忧郁的佯动中一个小小的人物而已。

然而在一个灰暗的黎明,高个子士兵踢了一下他的腿,他还没完全醒来就已和战友们沿着林里的一条路冲去,大家因跑得太快都气喘吁吁。他的水壶有节奏地拍打在大腿上,干粮袋也轻轻地摆来摆去。每走一步枪就在肩上晃动一下,使他觉得帽子也戴得不稳似的。

他听见战友们在断断续续地说着:“瞧——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咱们究竟——为啥——要这样跑掉?”“比利——别踩着我的脚。你跑起来——像头母牛。”这时传来高个子士兵刺耳的声音:“他们究竟干吗要如此慌忙?”

青年觉得清晨潮湿的浓雾在随着一支大部队的冲锋移动。从远处突然传来阵雨般的枪声。

他陷入迷惑之中。他一边跟随战友们奔跑一边极力思考,但只知道如果自己倒下去后面冲上来的人就会踩到他身上。好象需要调动起他所有的本领引导他越过重重障碍。他感到自己被一群人带着冲向前去。

阳光照射出来,各军团像刚从地里冒出的武装战士突然出现在眼前。青年认识到时机已到,他就要接受检验了。面对这个重大的检验他一时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身体似乎还相当细嫩。他抓紧时间仔细观察着周围。

可他马上看出要脱离军团是不可能的。他被包围在中间,并且有传统的铁一般的纪律,处处都有纪律限制着。他仿佛处在一只移动的盒里。

他觉察到这个事实时,想到了自己从来就没希望过参战。他并非自愿参军的,是无情的政府把他拉进来的。现在他们正把他带出去让人杀死。

军团滑下一个堤岸,滚过一条小溪。悲哀的流水缓缓向前移动,水里有些起泡的白色眼状物渐渐变黑,盯着男人们。

他们爬上小山较远一边时大炮发出隆隆的声音。这时青年把许多事都忘了,冲动之下突然感到好奇。他爬上岸,那速度即使一个异常凶猛的人也赶不上。

他盼望见到战斗的场面。

有些小块的地面被林子紧紧围着。在草地上和树干中间,他看见一些零落的散兵晃动着身子跑来跑去,朝那片地里开枪。隐秘的战线向着一块阳光照射的空地展开,那儿呈现出一片橙色。一面旗子飘动着。

其他的军团挣扎着爬上堤岸。这支队伍组成作战队形,片刻后开始在退去的散兵后面慢慢穿过树林,那些散兵不断消失在眼前,随后又在更远处出现。他们总是马不停蹄的样子,全神贯注于小小的战斗中。

青年极力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并不小心避开树干和树枝,无意中脚老是踢到石头上或被荆棘缠住。他注意到军队在混乱中被柔软的绿色与褐色植物纠缠着,吃惊地胀红了脸。这里好象并非是一个恰当的战场。

前面的散兵把他给慑住了。他们朝着灌木丛和远处明显的树林里射出的子弹向他述说着一个个悲剧——隐藏、神秘而严重的悲剧。

一次这支队伍遇到一个士兵的尸体,他躺在地上注视着天空。他穿一套粗劣的黄褐色军服,青年看见他的鞋底已磨得像书写纸一样薄,死者的一只脚可怜地从鞋上的一个大洞露出来。好象是命运出卖了这个士兵,他死后把自己的贫穷暴露在敌人面前,而活着的时候也许他把这种贫穷向朋友们隐藏了起来。

队伍悄悄向一边走去以便避开尸体。那个不可伤害的死者强行为自己留出一条道来。青年敏锐地观察着那张苍白的脸。风吹起死者黄褐色的胡须,好象有只手在把它抚动着。他隐隐渴望绕着尸体走几圈,盯住它看一下;这位生者怀着冲动,想从死者的眼睛里看出那个问题的答案。

在行进途中,青年没看见战场时所产生的那种激情很快化为乌有。他的好奇心轻易得到满足。假如到达堤岸顶时他见到的是激烈疯狂的冲锋场面,他或许也就怒吼着向前冲去。但这种向大自然的挺进太平静了,他甚至有机会思考。他有时间为自己感到疑惑,有时间极力对他的感知进行探索。

他为一些荒唐可笑的思想所左右,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它使他受到威胁。他感到背上掠过一股寒意,也的确感到穿着的裤子根本不合适似的。

一座静静伫立于远处旷野的房子在他看来好象带着凶兆。树林的阴影令人生畏。他确信在这片景色里潜伏着眼露凶光的军队。他立刻想到指挥官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切是个圈套。那些密林里会突然冒出一支支枪管来。铁一般刚强的队伍会出现在后面。他们都将送命。指挥官们都是些傻瓜。敌人很快就会把整个部队消灭。他注视着周围,料到会看见死神在偷偷靠近。

他心想自己必须走出队伍并努力说服战友们。他们千万不要都像猪一样被杀死,他确信他们会那样的,除非告诉得知这些危险。指挥官们都是白痴,把他们送到一个通常的圈里。这个军团中只有一双眼睛。他要站出去发表讲话。充满抱怨和热切的话语已到了他嘴边。

队伍分成地面作战的若干个行动小组,静静穿过田野和树林。青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人,见到他们几乎都充满兴趣的表情,好象在探究什么让他们着迷的事。有一两人行进时表现得极其勇敢,仿佛他们已经投入了战斗。其他人则如履薄冰。大部分未经历过战斗的人则现出平静和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们就要面临战斗——面临那只胀红了脸的动物,和充满愤怒的神。他们聚精会神地行进着。

青年看着时克制住没有说出来。他明白即使男人们害怕得发抖他们也会对他的警告加以嘲笑。他们会讥讽他,如果可能还要向他开枪。他们会认为他搞错了,向他发起疯狂的谴责,让他变成一个可怜虫。

于是他采取一种行为,知道他注定要独自承担起不成文的责任。他慢慢地走着,悲哀地望着天空。

一会儿后连队里那个年轻的中尉让他吃了一惊,因中尉用剑猛打他,粗鲁地大喊道:“喂,小伙子,快跟上去,别在这儿躲躲藏藏的。”他赶紧适当加快步子跟了上去。他恨中尉,这人根本不重视好的意见。他纯粹是个畜生。

过了一段时间队伍在林里映照出教堂那种光线的地方停住。散兵还在不断射击,透过林中的通道可以看见他们的枪口冒出烟来,有时烟变成白色而密集的小球形飘向空中。

在停顿期间军团里很多人开始在前面设立小土堆,他们把石头、树枝、泥土及任何认为可以挡开子弹的东西都用上了。有的把土堆筑得很大,而有的则好象满足于筑小土堆。

这一过程在战士们当中引起了一场讨论。有的希望像决斗者一样作战,认为应该昂首挺立地站着成为对方的靶子,说自己鄙视小心谨慎的人那些做法。但另外的人则嘲笑着回答,指着侧面的老兵们,他们像犭更   一样地刨着地。没多久沿军团前面就建起了很好的防御工事,可他们也马上得到命令离开这里。

青年为此感到震惊,在行进的过程中忘了忧虑。“喂,瞧,他们干吗让我们离开?”他问高个子士兵。后者怀着沉着的信念严肃地作出解释,尽管他不得不离开自己颇花了些心血和技能用石头和泥土筑起来的小小掩护体。

当军团被调整到另一位置时,大家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又筑起了又一道工事。他们在第三道工事后面吃午饭,然后又从此处被调开。他们显然漫无目标地从一地方走到另一地方。

有人告诉青年男人在战斗中会变成另一个人,他在这样的变化中看到灵魂获得拯救。他心烦意乱极了,想到这表明指挥官们缺乏意志。他开始对高个子士兵抱怨。“我无法再这样忍受多久啦,”他叫道。“我看不出如此无缘无故把两腿走得精疲力竭有啥好处。”他希望回到营地去,知道这就是一种让人忧郁的佯动;要么投入战斗,从中发现怀着疑惑的他一直是个傻瓜——他的确也是个有着传统勇气的男人。他感到眼前这种紧张的状态忍无可忍。

达观的高个子士兵用饼干和猪肉夹了一块三明治,若无其事地很快把它吃下去。“哦,我想咱们得绕着这个地方进行侦察,只为了不让他们靠得太近,或者渐渐把他们查找出来,或别的什么。”

“哼!”说话大声的士兵说。

“唉,”青年仍然焦虑不安,“我宁愿做任何事也不愿整天围着这个地方转,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是把我们给累垮。”

“我也一样,”说话大声的士兵说道。“这样不行。告诉你,凡是有点见识的人如果这样让部队跑来跑去,它就会——”

“喂,住嘴!”高个子二等兵吼道。“你这个小傻瓜,该死的小杂种。你披着那身衣服裤子还不到半年,可说起话来好象——”

“瞧,不管怎样我想打仗,”另一人插话道。“我可不是来这儿走路的。我本可以走回家去——一圈圈地绕着畜棚走,如果只想走路的话。

高个子士兵脸都胀红了,又吃下一块三明治,好象绝望中服下毒药一样。

但他嚼着时脸上又现出平静满足的样子。面对这样的三明治他怎么能进行激烈的争论呢。他在用餐的过程中总是显得很快乐,直盯住自己大口吃下去的食物,仿佛心里正与之交流着。

他十分冷静地接受了新的环境,一有机会就从干粮袋里取出食物来吃。行军途中他像猎人那样跨着大步,既不反对加快步法又不反对要走很远。他用泥土和石头修筑了3座小小的防御工事,每座都是一个杰出的工程,值得成为替祖辈增光添彩的神圣之物;但当接到离开这些工事的命令时他并未大声叫嚷。

下午军团又走过了早上才走过的地方。这里不再威胁着青年,他与它紧密相连,已经对它很熟悉。

然而,在他们开始进入一片新的地点时,他先前那些愚蠢无能的恐惧再次将他困扰,不过这次他顽强地任它们在心里唠叨。他一心想着自己的问题,绝望中他断定自己的愚蠢行为并不太要紧。

有一次他想到自己已得出结论,认为最好马上被打死从而结束麻烦。他从眼角处这样盯着死神,认为它不过是长眠而已,所以一时感到吃惊,因他竟然曾仅仅为将被打死的事大为烦燥不安。他会死的,会去某个将被理解的地方。而要期待中尉那样的男人对他深刻美妙的思想加以赏识,也毫无用处。他必须指望从坟墓那里获得理解。

小小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不断传来咔嗒咔嗒的枪声,其中混杂着远处欢呼的声音。炮兵连开火了。

随即青年看见奔跑的散兵,他们后面响起步枪声,片刻后可看见步枪发出猛烈危险的火光。一团团硝烟像敏锐的幽灵缓缓而傲慢地穿过田野。枪炮声越来越大,像火车驶近时发出的隆隆声。

位于他们前面和右面的一支旅投入了战斗,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号。好象那儿发生了爆炸。随后这支旅分散到远处一堵又长又暗的墙体后面,你必须仔细看才能确知那是冒出的烟雾。

青年忘记了自己要被打死的巧妙设想,出神地盯着。他把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紧紧盯住眼前的战斗场面。他的嘴微微张开。

突然他感到一只手有些悲哀地重重落到自己肩上,使他从眼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他转过身,看见是那个说话大声的士兵。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斗,朋友,”后者极其忧郁地说。他脸色十分苍白,少女似的嘴唇颤抖着。

“嗯?”青年大为震惊地咕哝着。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斗,朋友,”说话大声的士兵继续说。“什么事告诉我——”

“什么?”

“这第一次战斗我就会活不成的——我想——让你把这些东西——带给我的——家人。”最后他哆嗦着哭泣起来,可怜自己。他把装在黄信封里的一小包用东西交给青年。

“唉,究竟——”青年又开口说。

但是对方好象从坟墓深处看了他一眼,预示什么似的抬起无力的手,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