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星期日思考神圣三位一体的奥理,星期一思忖圣灵,星期二考虑守护神,星期三思索圣约瑟,星期四沉思享受上帝至高祝福的祭台圣餐礼,星期五深思受苦受难的耶稣,星期六冥思为主所宠爱的圣洁的圣母马利亚。〔1〕

每天清晨,在一个神圣的圣像面前或置身于神秘的氛围之中时,他都使自己的灵魂变得更加神圣。他每每一醒来,便雄赳赳地将每分每秒都用来思考或实践至尊大司祭的思想,做早弥撒。冷冽的清晨的空气磨砺他坚贞的虔诚;当他和寥然可数的几个信徒跪拜在侧圣坛前,就着插着书签的祈祷书〔2〕随神父吟诵有声时,他常常抬头瞅一眼那站在两根代表新约与旧约蜡烛中间阴影里的、穿着祭袍的身影,心中纳闷这一切仿佛跪拜在罗马墓窖〔3〕的弥撒仪式上似的。

他的日常生活都是在宗教场所度过的。通过向神祇的呼号〔4〕和祈祷,他毫不吝啬地为炼狱里的灵魂积敛了由天、四十天、年组成的无数涤罪的世纪;然而,如此容易地获取由于规范的告解圣事而带来的这么神奇般多的涤罪的岁月使他感到精神的胜利,但这并没有完全酬答他祈祷的热忱,因为他永远无法知晓通过为受炼狱之苦的灵魂作代祷他到底帮助减轻了多少俗世的惩罚;他生怕在炼狱的火海中——它与地狱的区别就在于它的火不是永恒不灭的——他的告解圣事不过是一滴水而已,所以,他每天逼迫自己做越来越多遵守上帝诫命之外的善事。

他一天的时间由他现在认为是人生的职责而分割成各个部分,各个部分都以宗教精神力量为其轴心。他的人生似乎离永恒更近了;每一个思想,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每一个意识都能在天堂发出灿烂无比的反光:有时候,他对于这种即时的回应的感觉是如此真切,感到他的沉浸在宗教信仰中的灵魂似乎像手指一样在敲打一座巨大的现金出纳机的键盘,同时似乎看到他的购物量〔5〕不是作为数字,而是作为一根细细的香柱或者一朵娇嫩的花朵,立即在天堂显现出来。

他还常常吟诵念珠祷告,为了在街上散步时也可吟咏,他将念珠折散了放在裤兜里。念珠也变形幻成了各种花冠,这些花儿的结构非常模糊,非尘世所有,似乎既无色也无臭、难以名目。他每天诵读三遍每日必诵的念珠祷告〔6〕,希望每吟读一遍就能使他的灵魂在三个神学德行中的一个方面变得更为坚强,在信德方面,他要无限信赖创造了他的天父,在望德方面他渴望救赎他的圣子再来,在爱德方面他要爱使他圣化的圣灵,他通过圣母马利亚,以她那欢乐的、悲愁的、光荣无比的奥理的名义,向天主三位一体每日作三次这三重的祷告。

在一星期七天中的每一天,他还向圣灵祷告祈求圣灵七个德行〔7〕中的一种降临于他的灵魂之上,每天从他的灵魂驱赶走一个使他的过去蒙受污垢的致命的罪孽;每天他祈求一个特定的德行,心中充满了信心令德行降临于他身上,虽然他有时纳闷为什么智慧、领悟和知识在性质上要分得如此清晰,以致每一种才能都应该单独祈求。然而,他相信在他未来精神发展的某一阶段,这种狐疑会消失的,到那时他的有罪的灵魂将摆脱它的脆弱性并受到三位一体中最受上主宠爱的第三位的启示。他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个,并且怀着极大的敬畏之情相信,因为隐形的圣灵〔8〕藏匿于神圣的黝暗与肃静之中,他的象征是鸽子和强劲的风,他是永恒的、神秘的、秘密的神明,对他犯罪是不可饶恕的〔9〕,神父穿上火舌般鲜红的法袍每年为他像对上帝一样做一次弥撒。

当他耽读宗教信仰方面的书籍时,他在心中隐隐约约描摹出了一幅图景:天父在永恒之中像在镜子中一样默想他那神明的尽善尽美,永恒地生下了永恒的圣子,而从圣父和圣子中又在永恒之中诞生了圣灵,这图景多少解释了三位一体中的三位的性质与亲缘关系,他的心还能较为容易地接受这图景的形象,因为它们威风凛凛而不可理解,然而对于那简单的说法——在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之前许多许多世纪,甚至在这个世界诞生之前许多许多世纪,上帝已经在无限的永恒中宠爱他的灵魂了——却不太容易接受。

他听到在舞台上和布道坛上庄严地宣说爱与恨的激情,他发现在书中庄严地描述它们,但他心中一直在纳闷为什么他的灵魂却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怀有这样的激情,他也无法强迫自己的嘴唇理直气壮地道出这样的激情来。他常常也短暂地生起气来,但他从来未能使愤懑长久地持续下去,他总是发现自己能从这样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就仿佛他的肉体只是被轻易地剁掉一层外皮而已。他感到有一个细微的、黑暗的、喁喁私语着的东西潜入了他的身子,使他斗然燃起一阵短暂的邪恶的肉欲来:而肉欲还未等及他来抓住它便溜之大吉,使他的心灵变得清澈而冷漠。这似乎是他的灵魂愿意怀有的惟一的爱,而那似乎是他的灵魂愿意怀有的惟一的恨。

既然上帝自己从永恒以来一直以神爱宠爱他个人的灵魂,他不能对爱的现实有任何质疑。随着他的灵魂由于精神知识而得到充实,他渐渐地看到整个世界不过是一个广袤的由上帝的神威与爱组成的对称的表述而已。生活成为一种神赐,为了生活中的每一时刻,每一个感受,即使是望一眼挂在树枝上的一片树叶,他的灵魂都应该赞颂、称谢创造了这一切的上主。对于他的灵魂来说,拥有实在物质的、复杂不堪的世界,除了神威、爱和无所不包的神性之外,已不复存在。在所有的万物中,赋与他灵魂的这种对神的意义的颖悟是如此完整而不容置疑,他几乎无法理解他到底为何还要继续活下去。然而,那正是神的宏旨的一部分,他不敢怀疑其用途,特别是他,一个比任何人都深地、邪恶地犯了罪、玷污了神的宏旨的罪人。由于意识到那永恒的、无所不在的、至美至善的存在,他的灵魂变得驯顺而自卑,它再次承载起虔敬、弥撒、祈祷、圣礼和禁欲的重任,自从那之后,他深思了爱的伟大奥理,第一次感到在他身体里涌动一种像灵魂本身新生的生命或德行一样的暖流。对神圣艺术的欣喜而表现出来的颠狂,高举双手,愕然张开嘴唇,眼睛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对于他来说,变成了祈祷中灵魂的形象,在灵魂的造物主面前感到屈辱而微不足道。

有人预先警告过他精神狂喜可能带来的危险,虽然他从不允许自己拒绝哪怕是最微末的虔敬活动,通过时时的禁欲和苦行以救赎罪恶的过去,但却不求获得充满危险的圣洁。他将他所有的感官都置于严厉的管束之下。为了抑制视觉感官的欲念,他坚持在街上散步时只看地面,目不斜视,更不往后瞧。他躲避一切有可能与女人青睐相遇的机会。时不时他也有做不到这一点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意志的力量唆使他猛然抬起眼来,犹如写了一半句子而合上书时那样。为了抑制他的听觉的欲念,他不去设法疗治他业已嘶哑的喉咙,他既不唱歌又不吹唿哨,遇到在磨刀石上磨刀、用火铲掏煤渣和用树枝抽打地毯时发出令人痛苦、刺激神经、叫人烦躁不堪的噪音时,他也从不回避。抑制嗅觉的欲念更为困难一些,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异味并没有本能的反感,无论是外部世界诸如粪便和焦油的臭味还是他自己身上的酸味,关于他身上的酸味他做了许多怪异的比较和实验。他最终发现使他的嗅觉感觉反感与腻味的惟一味儿是一种像长期搁置而发酸的小便一般的腐臭的鱼腥;只要有可能,他就强迫自己闻这种令人厌嫌的味儿。为了抑制口腹之欲,在餐桌上他实行严格的自制,一丝不苟地遵守圣教会所有的斋戒,千方百计使自己分心,不去注意不同菜肴的味道。正是在抑制触觉方面,他表现出了最大的独创性和发明才能。他睡眠时从不有意识地辗转翻身,坐时,保持最不舒服的姿势,耐心地忍受一切奇痒或疼痛,从不烤火,除了诵读新约福音时,在整个弥撒期间他坚持跪在板凳上,洗脸时,他不擦干脸和脖子上有些地方,让冷空气刺戟他的肌肤,只要他不做念珠祷告,他就像赛跑运动员一样将手僵硬地置于身侧,从不放在口袋里或背叉在身后。

他不再有任何蛊惑诱使他去犯致命的罪孽了。然而,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在他实践了这一切繁复的虔敬和自我抑制的行为之后,他仍然会犯充满孩子气的、毫无意义的过失。他祈祷和遵守斋戒,却未能使他在听到母亲打喷嚏或在做宗教仪式被人打扰时压住怒火。要控制住使自己发泄光火的冲动需要极大的意志的力量。他重又忆起他的老师常常因为琐碎的小事而发火的形象来,歪扭着嘴巴,紧闭着嘴唇,一脸通红,虽然他一直非常谦恭自律,但这样一比较,心中还是感到十分的沮丧。对于他来说,将他的生活和其他人的生活洪流融合在一起是比守斋戒或祈祷更为艰难的事,在这方面,他是常常失败,连自己也很不满意,这终于在他灵魂中造成一种精神枯竭的感觉,使他更为怀疑和犹豫。他的灵魂经历了一段痛苦忧伤的时期,在这段时期中,圣事本身变成了枯竭的源泉。他的忏悔成为使细小的尚未悔罪的过失得以逃避的通道。他领受实实在在的面包和酒没有给他带来像有时在圣餐礼结束时由于与基督的精神沟通而带来的童贞的忘我的欢乐。在这些圣餐礼上他所用的书是一部由圣利古奥里撰写的很旧、很破的书〔10〕,字迹业已模糊,书页变得干枯而焦黄。诵读这些书页在他灵魂里似乎撩起一个业已消褪的充满热烈的爱和对热烈的爱作出童贞回应的情愫,在这些书页里雅歌的形象〔11〕和领受圣餐的信徒的祈祷交织在一起。一个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似乎在抚慰灵魂,告诉她〔12〕许多英名和荣耀的业绩,恳请她起来,就像去赴结婚典礼一样,并远走高飞,恳请她往下观望,一个从亚玛拿山巅、从豹子山岗来的佳偶正在那里〔13〕;而灵魂也以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回答。全然自暴自弃了:Inter ubera mea commorabitur〔14〕。

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对于他的心有一种危险的蛊惑力,他感到他的灵魂重又充斥了挥之不去的肉欲的声音,肉欲的呼声在他祈祷和默想时又在他耳边絮聒不止了。这使他强烈地意识到只要他稍许松懈纵容一下,在转念之间他便可以使他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他感到似乎有一股潮流正奔涌向他赤裸的双足,期盼着那潮水初次轻柔地、怯生生地、悄没声儿地触摸一下他那发烧的肌肤。然而,几乎就在触摸的一刹那间,几乎行将要罪孽地顺从纵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到远离潮水的干燥的岸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意志力或者一声遽然的对神明的呼号所拯救:当他瞧着潮汐银白色的水线远远消退,然后又缓缓地奔涌向他的双足时,他明白他没有弃绝自己,也没有使一切前功尽弃,这时,一阵新的自制力量与心满意足的震颤便袭上了他的心头。

当他这样经过多次逗引诱惑的潮流后,他感到不安起来,心中纳闷他一直不想失去的上帝的恩泽是不是正一点点地在他身上被蚕食殆尽。对于自己固若金汤的信念渐渐动摇起来,而代之以的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忧惧,惟恐自己的灵魂已经不知不觉地堕落了。重新找回享受上帝恩泽福祉的心境是很不易的,他总是告诉自己在每一次诱惑来临时他便向上帝祈祷,他所祈求的福荫准会赐予他的,因为上帝必须这样做。诱惑发生的频仍,其诱惑力之强烈终于使他明白他所听说的关于圣徒审判的真实性。频仍发生的势不可挡的诱惑证明了灵魂的城堡倾颓了,魔鬼前来侵扰使它毁于一旦。

当他忏悔自己的疑惑,怪罪自己在祈祷时有些许的分心,在灵魂中偶尔为细微的小事而生气,在说话或行为中有些任性时,忏悔神父每每要求他讲述一下往昔生活中犯下的罪孽,然后再给他赦免。他重又以谦恭和羞耻之心重述了罪孽,重又忏悔了一次。当他想到无论他多么圣洁地生活,无论他获得了什么德行与完美的道德规范,他总是无法完全摆脱那罪孽,他感到卑贱而羞辱。在他心中总是有一种不安的负疚感:他坦白、忏悔、被赦免,然后再坦白、忏悔,再被赦免,永远没完没了。那由于惧怕地狱而匆匆所作的初次的忏悔也许不合教规?也许他只是全神贯注即刻要降临的末日,而没有对自己的罪孽表现出真诚的痛悔?但是他知道最可靠的证据证明他的忏悔是符合上帝意旨的,他真诚地幡然悔悟他的罪孽表明他已经悔过自新了。

——我已经改邪归正了,是吗?他诘问自己。

*  *  *

院长〔15〕站在窗户的凸口处,背对着天光,胳膊肘靠在棕色的横百叶窗上,当他说话和微笑时,手中缓缓地一会儿垂下、一会卷起另一扇百叶窗的绳子,斯蒂芬站在他面前,一会儿瞅一眼屋顶上正在渐渐消褪的漫长的夏季的日光,一会儿瞅一眼神父手指缓慢的熟练的动作。神父的脸庞完全隐没在阴影之中,然后逐渐消失的天光却衬托出他深陷的太阳穴和头颅的轮廓来。当神父用时而严肃时而诚挚的口吻谈论起毫无意义的话题,诸如刚结束的假期啦,天主教耶稣会在国外创办的学院啦,教师的调动啦等等时,他只凝神细细琢磨神父讲话的口音和间隔。那严肃而诚挚的声音纯熟地讲述着这一切,每当他停顿时,斯蒂芬觉得他责无旁贷,以尊敬的口气询问几个问题,以使谈话能延续下去。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前奏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自从院长召见他的通知送达他那里,他心中一直在捉摸通知的含意;当他端坐在公学会客室里等待院长来临的那漫长而忐忑不安的时光里,他的眼光从墙上一张面容严肃的肖像移向另一张,心中在筛选一个个猜疑,最后院长召见他的含意对于他几乎十分清晰无误了。正当他巴望有什么事缠住院长,使他不能前来时,他听见门把叭——一下转动一下,接着便是法衣的窸窣声。

院长谈起了多米尼克〔16〕和圣方济各修会教派,谈起了圣多马和圣波拿文都拉之间的友情。他心想那嘉布遣小兄弟会的法衣未免太……

斯蒂芬的脸回应着神父宽容的微笑,他不急于表述自己的思想,于是只轻轻地、踌躇地翕动了一下嘴唇。

——我相信,院长说,在嘉布遣小兄弟会僧侣中就有一种想法,废除这种会服,而仿效其他圣方济各修会成员的做法。

——我想他们会在修道院里保留它?斯蒂芬说。

——哦,当然,院长说。在修道院里穿这种袈裟挺好,可是在大街上,我真的希望他们不要穿它,对不对?

——我想,穿那袈裟真够累赘的。

——当然累赘,当然啦。想想看,当我在比利时时,我总看见他们将袈裟下摆抛在膝盖上无论什么天气骑着自行车到处乱跑。Les jupes(法语:裙子),他们在比利时这么称它。

他将元音发得很轻,斯蒂芬听不清。

——他们称它什么?

——Les jupes。

——哦!

为了回应阴影里神父脸上的微笑,斯蒂芬也微微一笑,其实他根本没有看见那微笑,只是在听到那低沉的、小心翼翼的口音时,那微笑的形象或影子似乎迅疾地掠过他的心田。他宁静地凝视着身前正在渐渐消隐的天色,夜色的凉意使他感到快乐,他庆幸那淡淡的一抹金黄色的暮霭掩饰了他脸颊上轻微的烧灼的红晕。

一提起女人穿的衣服的名称,一提起女人做衣服所用的某种柔软的纤细的质料,他的心里总是会陡然升起一阵纤微的象征着罪孽的香气来。在孩提的时候,他将套马用的缰绳想像成柔和光滑的丝绳,后来,当他在斯特拉布罗克第一次触摸到油腻腻的皮辔头时,他惊呆了。当他的颤抖的手指初次触摸到女人长统袜那脆嫩的质料时,他也感到震颤不已,因为除了反映或预言他自己的处境的东西以外,他所读的一切全然遗忘殆尽,而只是在吟诵轻柔的诗文或触摸玫瑰花般绵软的东西时,他才敢于想一下婀娜翩然的娇嫩的女人的灵魂或身子。

神父在发这法语短语时耍了点儿小花招,他明白神父是不应该如此轻率地谈论这一话题的。神父在说这法语短语时故意将音量压得很低,他感到那阴影里的一对眼睛正在打量他。不管他曾听说或读到过什么关于耶稣会修士狡猾奸诈的情况,他一概都是坦诚地置之不理,因为他自己从未体验到这种狡猾奸诈。他的老师们,甚至包括那些对他毫无魅力的老师,在他看来都是聪颖而严肃的神父,身强力壮而兴高采烈的督导。他将他们想像成一群生气勃勃地用冷水洗涤身子、穿干干净净的冰冷的亚麻布衣的人们。在他整个在克朗哥斯和贝尔维迪尔公学的年月里,他只受到过两次鞭笞,虽然那两次鞭笞纯属冤枉,他知道他每每是可以躲过惩罚的。在所有这些岁月里,他从未听见老师中有任何人说一句轻率无礼的话:正是他们向他传授了基督的教义,勉励他过一种遵从诫律的生活,当他犯了可悲的罪孽时,正是他们重新将他引至上帝的恩宠与福泽之中。当他在克朗哥斯公学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傻小子时,他们的存在便使他卓尔不群,当他在贝尔维迪尔公学保持无与伦比的地位时,他们的存在更使他卓荦冠群。这种感觉时时存于他的心头,一直陪伴他到最后毕业的那一年。他从没有叛逆过一次,也从不允许胡作非为的伙伴将他从默默顺从〔17〕的习惯中诱惑开去:即使当他对某一位教师的言词存有疑惑时,他也从不公开地表述出他的困惑。最近,他们有些言论在他听来显得有点孩子气,使他感到一种遗憾和怜悯,仿佛他正在从一个业已习惯的世界中引退出来,最后听到它的语言似的。一天,当同学们在小教堂附近的棚顶下聚集在一位神父周围时,他听见神父说:

——我相信麦考利勋爵可能是一个一生从未犯过致命罪孽的人,也就是说,从未故意犯过致命罪孽的人。〔18〕

有学生问神父维克多·雨果是不是一位伟大的法国作家。神父回答说,维克多·雨果反叛教会之后的写作没有他皈依天主教时一半好。

——但是许多著名的法国文艺评论家认为,神父说,虽然维克多·雨果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但他的法国风格没有路易·维伊奥〔19〕的纯粹。

神父的比喻使斯蒂芬感到脸红,那飞上双颊的淡淡的红晕很快又消失了,但斯蒂芬仍然将双眼平静地凝视在毫无生气的天空上。然而,在他的心目前仿佛有一阵阵令人焦躁不安的困惑在到处飞飏。遮蔽着的记忆迅疾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辨认出了有些情境与人物,他意识到他当年未能感知这些情境与人物所包含的至关重要的意义。他看见自己在克朗哥斯公学操场上走来走去瞧着体育比赛,就着他的板球帽吃药蜀葵果酱条。有些耶稣会修士和女人正沿着自行车道在散步。遥远的当年在克朗哥斯公学流行的口头语重又在他心灵中回响起来。

当他在寂静的会客室里正凝视细听那遥远的回响时,他突然意识到神父正以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口吻在跟他说话。

——我今天叫你来,斯蒂芬,是因为我想跟你谈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是,先生。

——你有使命感吗?

斯蒂芬启开双唇想说有,但刹那间打住了。神父等待着答话,并说:

——我是说,在你心灵深处,在灵魂里,是否有想加入天主教耶稣会的愿望。想想吧。

——我有时候想到过,斯蒂芬说。

神父让百叶窗绳掉坠到一边,两手相抱,严肃地将下巴枕在手上,自言自语地说道:

——在像我们这样的公学里,他冗长地说,总有那么一个、二个或三个孩子,上帝要召唤他们进入宗教生活。这些孩子与他们的伙伴相比,在对天主的虔诚方面卓然出众,他们为同学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会社里的其他同学敬重他们,也许会选举他们为他们的班督导。你,斯蒂芬,就是这么一个学生,圣母马利亚会社的班督导。你也许就是这个公学的一名学生,上帝要召唤他到他身边服务。

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加上神父凛然严峻的口吻,使斯蒂芬的心急跳起来。

——领受那召唤吧,斯蒂芬,神父说,是万能的上帝所能赐予一个人的最大的荣誉。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国王或皇帝能拥有上帝的祭司那样的权力。在天堂,任何天使或天使长,任何圣徒,甚至圣母马利亚都没有上帝的祭司那样的权力:给予天国钥匙的权力〔20〕,约束人不要犯罪,犯了罪孽赦免人的权力,驱邪祓魔的力量,从上帝的臣民身上驱赶左右他们身心的魔鬼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这种权威使天堂至高无上的主降临于圣坛,藏形于面包与葡萄酒之中。这是一种何等威严的力量,斯蒂芬!

当他聆听着这洋溢着自豪之情的演说,深悟到它回响着他自己的洋溢着自豪之情的静思默想,一阵红晕重又飞上斯蒂芬的脸颊。他曾经多少次将自己想像成一名神父,平静而谦卑地使用那使天使与圣徒都肃然起敬的可怕的权力!他的灵魂喜欢偷偷地耽于这样的默想之中。他将自己想像成一个年轻而沉默庄重的神父,每每迅疾地步进忏悔室,步上圣坛的台阶,供香,跪拜,毫无表情地完成神父应该做的一切礼仪,这些礼仪使他感到高兴,因为它们与现实生活相似而又不似。在他所想像的那种冥冥的生活中,他已经开始模仿起他曾经细加注意的不同神父的讲话的口吻与手势。像某一位神父那样侧着跪拜,像某一位神父那样只是轻轻地那么摇一下香炉,像另一位神父那样,在给教徒祝福之后转身回到祭坛时,那无袖外套潇洒地飘散开来。在他冥想的这些朦朦胧胧的情景中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他只是处于次等人物的地位。在司祭神父的尊严面前他畏葸不前,因为一想到所有这些毫无色彩与生气的盛大的仪式由他个人的人格最终来体现,一想到在这礼仪中他应该肩负如此明晰而终极的职责,他就感到不悦。他希望承担略微次等的圣职,在大弥撒时穿上助祭祭服,站在远离圣坛的地方,不为人们所注目,肩膀上披着披肩,披肩里手持圣餐盘〔21〕,或者当圣餐结束后,作为副主祭,等着金色的主教布法衣,站在主祭神父下面的台阶上,两手交抱,面对着众人,吟唱Ite,missa est(拉丁文:走吧,弥撒结束了)〔22〕。如果说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作为主祭神父主持祭礼的话,那情景不过如他孩提时的弥撒书里的图画一般,教堂里除了圣餐天使之外寥无一个使徒,圣坛光溜溜的,侍祭和他一样一脸的孩子气。只有在毫无生气的祭事或圣事礼仪中,他的意志才似乎被召唤去面对现实:这部分是因为在这些祭事和圣事中没有那种既定的礼仪程式,无论他用沉默来掩饰愤怒或骄傲,还是他因为想拥抱什么而不能感到痛苦,既定的礼仪程式每每使他感到无所作为。

他怀着沉默的崇敬之情倾听着神父的请求,从神父的话语中,他更加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呼唤他走近去,要给予他神秘的知识和神秘的权力。他会了解什么是西门的罪孽〔23〕,什么是不可饶恕的反对圣灵的罪孽。他将知晓其他人、受孕和生来就是神谴的孩子们所不可能知道的隐蔽的事情。他将在忏悔室在阴暗下来的小教堂的令人羞辱的氛围中听到女人或姑娘对着他耳朵的喃喃细语,知道其他人的罪孽、罪恶的期盼、罪恶的思想和罪恶的行为:并且,由于他施了按手礼〔24〕,他们便神奇般地得到赦救,他的灵魂则不会因此而受到玷染,重又归于圣坛洁白的宁静之中。他用手拿起、掰开圣饼,为赦免罪孽而按手礼,但罪孽不会因此而滞留在他手上,也不会滞留在他用以祷告的嘴唇上,使他吃喝,不分辨是主的身体而吃喝自己的罪。〔25〕他将洁白无瑕而毫无罪孽,保持他的神秘的知识和神秘的权力:照着麦基洗德教派,他将永远为一位祭司。〔26〕

——明天早晨,我将为你主持一个特别的弥撒〔27〕,院长说,万能的上帝将向你显示他的圣旨。让你,斯蒂芬,对你的神圣的庇护圣徒,那第一个殉道者〔28〕,作九日祈祷,你的神圣的庇护圣徒是得到神示的,他会祈求上帝启蒙你的心灵。但是,你必须心中十分肯定,斯蒂芬,你有一种使命感,因为日后你再发现你并没有使命感,那将是非常可怕的。请记住,一旦当上神父,你就永远是神父了。教义问答集教导你,为神父就职而举行的圣餐礼,像有些圣礼一样,是只能举行一次的〔29〕,因为它深深地、不可磨灭地铭刻在灵魂上。在事前,而不是事后,你要好好斟酌权衡。这是一个庄严的问题,斯蒂芬,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也许维系着你永恒灵魂的救赎。让我们一起向上帝祈祷吧。

他打开那沉甸甸的大厅的门,伸出手来握住斯蒂芬的手,仿佛斯蒂芬已经是他精神生活的伴侣了。斯蒂芬走到外面台阶上的宽阔的平台上,迎面扑来一股温馨的夜气。在前往菲德莱特教堂〔30〕的路上,有四个年轻人手挽着手,摇晃着脑袋,按着领头人六角手风琴清脆轻快的旋律大步向前走。就像猛一下子听到音乐经常感觉的一样,那音乐霎那间飘进了他充满奇思异想的心灵之中,毫无痛苦地、悄没声儿地将所有这些奇思异想化解掉,犹如一阵突如其来的潮头将孩子搭起的沙塔一下子横扫得荡然无影一样。他对着薄暮微微一笑,抬起头望着神父的眼睛,当他看到那张脸映着渐渐消隐的沉郁的天光,他缓缓地将手缩了回去。他一直默默地、不太情愿地让那精神生活的伴侣握着他的手。

当他步下台阶时,他脑海里存留的惟一印象便是那张在公学校门回映沉郁的渐渐消隐的日光的面具,这张面具将令他困惑不安的自我臆想的任神职的圣餐礼化解殆尽。严峻的公学生活的阴影掠过他的心头。在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一种严肃拘谨的、有规律的、毫无激情的生活,一种毫无物质忧虑的生活。他心中纳闷,他将如何度过修道士见习期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在宿舍醒来时他会多么忧郁而寡欢。他重又闻到克朗哥斯公学长长的走廊令人不悦的味儿,他又听到了燃烧的煤气灯发出的小心翼翼的咝咝声。他身上的不安与躁动立刻开始向各处扩散开来。接着,他的心发疯般地狂跳起来,一阵阵刺耳的含糊不清的话语冲击着他业已考虑成熟周到的思想,使它们也变得混乱不堪起来。他的肺张开,继而又沉下去,仿佛他正在吸入一口温暖的、湿润的、飘渺不定的空气,他重又闻到了飘荡在克朗哥斯公学浴室停滞不动的泥煤色的澡水之上的那温暖而湿润的空气。

由于回忆所唤起的本能,比任何训教与虔诚更加强烈,在他身上随着离那生活愈益接近而变得越来越强劲,这是一种微妙的敌视的本能,使他不再去默认什么。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严谨不紊的生活使他感到厌恶。他看到自己在清晨的料峭之中起身,和别人一起列队前去做早弥撒,无法用祈祷来克制时时感到的令人昏晕的恶心。他看见自己与公学的神职人员坐在一起用膳。那种使他不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吃喝的根深蒂固的羞赧到哪里去了呢?那种总是使他认为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与众不同的骄矜到哪里去了呢?

可尊敬的耶稣会神父斯蒂芬·德达罗斯。

他在新生活中行将赋有的名称跳入他的眼帘,然后在心中见到一张无可名状的脸,或者说一张具有无可名状的脸色的脸。那脸色消隐下去,然后又变得浓重起来,就像浅红砖色一样变幻色泽。难道那不是他每每在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在神父刚修刮干净的腮帮上所见到的那种粗糙的浅红色吗?这脸庞没有眼珠,愁眉不展,虔诚之至,点缀着胀红的怒色,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硬压住的。这不正是那耶稣会修士,有的同学称他为尖瘦脸,有的同学打诨叫他狡猾的坎贝尔〔31〕的脸吗?难道他心中的幽灵不正是这张脸吗?

那时,他正走过加德纳大街耶稣会会所〔32〕,心中朦朦胧胧地纳闷如果他加入了耶稣会,他将坐在哪扇窗前。然后,他又忖量他为什么要这么含糊不清地纳闷,他的灵魂离他迄今为止一直想像是她的圣所的地方有多么遥远,他揣摩如此多年的自律和顺从对于他的控制是多么的脆弱,只要他做一件断然而无可挽回的事,便会在现世和在永恒中永远结束他自由的生活。院长对他所说的关于教会的令人骄傲不已的权利和神父的圣职所带来的神秘性与力量的说教又懒洋洋地在他记忆中回响起来。他的灵魂已无意去聆听和欢呼院长的讲话,他知道他所倾听的院长的劝勉现在已成为一个无聊而刻板的故事而已了。他永远不会作为神父在圣龛前摇晃香炉。他的命运是要躲避任何社会性的或宗教性的派别。神父的劝勉所包含的智慧并没有真正打动他。他注定要与众不同地领会他自己的智慧,或者在世界各种陷阱中周旋,自己来领会别人的智慧。

世界上各种陷阱便是它那诱惑人犯罪的路。他会堕落。他还没有堕落,但他会默默地霎那间堕落的。要不堕落太困难、太困难了:他感受到他的灵魂正默默地在往下滑去,正像它总会那样的,掉坠下去,堕落下去,虽然还没有掉入泥坑,还没有完全堕落,但总要堕落的。

他穿过托尔卡河〔33〕上的桥,冷冷地望了一眼在火腿形穷人小屋聚居区中间业已褪色的浅蓝的圣母马利亚圣龛像一只鸡一样兀立在一根木杆上。他踅向左边,沿着一条小巷一直走回家。他闻到了从河边高地菜园里飘来的腐败的白菜叶淡淡的酸臭味。当他想到正是他父亲家里的杂乱无章、管理不善和混乱以及毫无生气的生活占有了他整个灵魂,他微微笑了起来。当他想到他家屋后菜园里那个绰号称之为盖帽儿的孤独的农夫时,他发出了短短的咯咯的笑声。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一想到那盖帽儿干活的样儿,他每每要一一找准天空的四方,然后再不无遗憾地将铲子铲进土地里去,斯蒂芬便不由自主地又咯咯笑了起来。

他推开门廊无闩的门,穿过光溜溜的没有铺地毯的门道,走进厨房。一群弟妹正围坐在餐桌周围。茶差不多快喝完了,第二道茶的底脚仍残留在权充茶杯的玻璃缸和果酱罐的底上。桌上丢满了加糖面包的面包皮和面包屑,面包皮和面包屑因为洒泼了茶水而变成棕黄色的了。桌面上到处是一摊摊茶水,一把象牙柄业已破损的小刀正插在一张半圆馅饼的中间,馅饼已被吃得不成样子了。从窗户和敞开的门里泻进来的薄暮忧郁的宁谧的浅蓝色的光充溢全屋,默默地消融掉斯蒂芬心中突然感到的自责与悔恨。弟妹们所不能得到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他,家中的长子:从黄昏时分宁静的光中,他可以看出他们的脸上并无任何恚恨之色。

他在他们桌边坐下,问爸爸妈妈到哪儿去了。有个小不点儿的回答道:

——去那个瞧那个房子了。

又要搬家!在贝尔维迪尔公学有个名叫法龙的同学〔34〕总是一脸傻笑地问他为什么他家老挪窝儿。当他似乎重又听见法龙的傻笑声,他的眉宇很快皱了起来,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

——要是我可以问的话,我们为什么又要搬家?

还是这位妹妹回答道:

——因为那个房主那个赶我们那个走。

他最小的弟弟〔35〕在壁炉的另一头开始唱起《宁静的夜晚》这支歌。〔36〕其他弟妹也逐一接着唱起来,俨然像一个完整的合唱班。他们会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唱下去,唱一支歌又一支歌,一支无伴奏合唱曲又一支无伴奏合唱曲,只有当最后一道苍白的天光从地平线上消失,第一片黑沉沉的夜云飘上来,黑夜降临时,他们才会停息。

他聆听着他们歌唱,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他也加入了合唱。当他聆听他们歌唱时,他感到在他们脆弱的、清新的、纯洁无邪的嗓音里隐含着一种困顿与疲惫,心中不禁隐隐痛起来。甚至在他们开始踏上人生之前,他们已经对人生的道路感到疲乏了。

他听见厨房里的合唱和无数代孩子合唱永无止境的回音回响在一起,而变得越来越嘹亮起来:他听到在所有这一切的回响中有一个不断重复出现的疲惫与痛苦的声音。所有的人似乎在走上人生之路之前就感到疲乏了。他记得纽曼在维吉尔〔37〕支离破碎的诗行中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像自然本身的声音一样,表述了痛苦、疲惫与对美好事物的想望,这正是每一时代她的孩子们的体验。

*  *  *

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从拜伦酒吧门口到克朗达夫教堂〔38〕大门,然后又从克朗达夫教堂大门到拜伦酒吧门口,他这么来回缓缓地踯蹰了许久,小心翼翼地举步走在人行道垫石的方格里,步伐的节奏正好与诗歌的节律合拍。自从父亲和家庭教师丹·克罗斯比走进去询问关于入大学〔39〕的事儿已经过去整整一小时了。在这整整一小时中,他踅来踅去,等待着:但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他斗然间转身走向布尔岛〔40〕,急速快步地走去,惟恐父亲尖厉的哨声将他召回去;他很快拐过了警察营房附近的弯道而变得十分安全了。

是的,他母亲并不赞同这一想法,他从她那不安的沉默中看出来了。然而,她的不信任感比父亲的傲慢更加刺痛他的心,他冷冷地想道,他如何严谨地遵循着宗教的一切礼仪,在她眼中他的信仰正在成熟、坚定起来,尽管信仰在他灵魂中越来越淡薄了。一种隐约的对立情绪越来越强烈地蓄积在他的身上,对她的不忠像一片云一样遮蔽了他整个的心:当对立情绪烟消云散,他的心灵重又变得沉静而饱含对她的责任感之后,他隐隐约约地、毫不遗憾地感到他们的生活应该悄没声儿地分离开来了。

大学!这就是说,他已经战胜了孩提时代各种各样守护神的挑战了,他们把守着他孩提时代的各道关口,竭力将他置于他们的影响之下,服从他们,按他们的愿望生活。自满自足之后感到的自豪像一排漫长而缓缓渐升的浪头一样将他抬将起来。他生来就要为之服务、但从未见到过的目的引导他从一条看不见的道路逃遁:它现在又一次召唤他,他又将开始新的冒险。他仿佛听到了激越的音乐,跳跃到一个全音,然后滑向D大调,升到一个全音,又降至C大调,犹如分三叉的火焰,从午夜的森林,一团火紧接着一团火,发疯般地忽高忽低地往上喷吐。那是一首小精灵序曲,没有尾声也没有固定的程式;当音乐变得越来越铿然高昂、越来越急遽,而火焰的跳跃已不合拍时,他仿佛听到在树枝底下和青草里有野兽在奔跑,它们的脚蹄拍打着叶片,像雨滴一样,发出飒飒声。它们的脚蹄,野兔的与家兔的,公鹿的、雌鹿的与羚羊的,轰然奔越过他的心灵,然后一切悄然无声,他不再能听到它们了,只记得纽曼一句值得骄傲的结尾:他的脚犹如公鹿的脚蹄,长在永恒的手臂之下。〔41〕

那朦胧的形象所包含的自豪感使他重又想起他业已拒绝的圣职的尊严。在他整个的孩提时代,他一直在琢磨想望那圣职,他每每认定那就是他的归宿,然而当真的需要他顺从那召唤时,他却顺从了恣意妄为的本能而加以拒绝了。时机已经错过了:他的身子再也不会涂上圣职授任的膏油了。他已经拒绝了。为什么?

他从多利蒙特〔42〕的路踅向前往海边的路,当他步上单薄的木桥〔43〕时,感到桥板因为有沉甸甸的脚步踩在上面而在激烈地晃动。一群男修士正从布尔岛折回,两人一排地从桥上走来。不一会儿,整个木桥颤悠起来,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一张张笨拙的脸,因为海而变成了枯黄、红色或青灰色,成双地从他面前走过去,虽然他竭力泰然自若而冷漠地瞧着他们,但一阵淡淡的自我羞愧与怜悯的红晕却泛上了他自己的面颊。他对自己很气愤,为了不让他们看见他的脸,他将脸转向一侧,凝视那桥下打漩的浅水,但他仍然看到他们颤巍巍的丝帽、谦恭的带状的领子和宽松的教会会服映照在海水之中。

——希基修士。

奎德修士。

麦卡德尔修士。

基奥修士。

他们的虔诚就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他们的衣服,他无需告诉自己他们谦恭而忏悔的心灵远比他的心灵虔诚得多,上帝接受的程度十倍于他精密谋划的膜拜。他无需强迫自己对他们表示出慷慨的姿态,他无需告诉自己如果有朝一日他自尊丧失殆尽,穷极潦倒,穿着乞丐褴褛的衣服来到他们门前,他们会对他慷慨施舍的,爱他犹如爱他们自己。他一反平时冷静缜密的信念,辩论说关于爱的诫命要求我们不要以爱我们自己同样大和同样强烈的爱去爱我们的邻居,而是以爱我们自己同类的爱去爱我们的邻居;最终他觉得这样辩说既无益,又令人十分痛苦。

他从他积累的宝库中抽出一句短语来,并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吟诵了出来:

——海上辍满光彩陆离的云霞的一天。〔44〕

这短语、这天以及这场景融合在一个和弦之中。文字。那是文字的色彩么?他让文字不断生彩然后消遁:朝日的金光灿烂,苹果园交相辉映的黄褐与翠绿,波浪的蔚蓝色,云絮边的青灰。不,那不是文字的色彩:那是完整长复合句〔45〕本身的态势与平衡。难道他热爱词的有节律的升降更甚于它们和传说与色彩的关系么?难道由于他近视而内向,他通过多彩丰富的语言棱镜从灿烂的可感觉的世界所获得的愉悦还不如对完全蓄含在一篇简约、细腻而谨严的散文中的个人内心情感世界的沉思所获得的愉悦吗?

他从颤颤悠悠的木桥又走回到陆地上。斗然间,他仿佛感到天气变凉了,他斜睨了一眼海水,一阵狂风骤然升起,刹那间使海潮变得黝暗起来,掀起一阵阵波涛。他的心为之一震,喉咙里感到一阵哽塞,这又一次使他明白他的肉体是多么惧悚大海那冷冰冰的非人的气味:他不走左边长着青草的丘陵地,而径直从指向河口的礁石脊上跳将过去。

被云翳遮掩的日光淡淡地洒照在河流形成港湾的那一片灰濛濛的水面上。远处,在缓缓而流的利菲河河道上,细细的桅杆点缀着天空,在更远处,城郭朦胧的剪影躺在薄霭之中。越过这超过时间的空间,他看到了基督教第七城〔46〕的形象,就像一幅和人类疲惫一样古老的模糊的挂毯上的景色一样,但并不比北欧国王统治时更古老、更疲惫困顿、更不能忍受臣服的地位。〔47〕

他感到沮丧,抬起眼望着那缓缓飘飞的多彩斑驳的海面上的云朵。云儿正在飞越天空的沙漠,一群游牧民正在行进之中,飞驰过爱尔兰,往西飘然而去。云朵飘飞而来的欧洲大陆横躺在爱尔兰海的彼岸,那欧洲大陆讲各种各样奇怪的语言,河谷纵横,森林环绕,城堡林立,那儿居住着深挖沟壕、秩序井然的民族。他在内心深处听到一阵阵杂乱的音乐,那音乐仿佛是记忆与名字的组合,他能意识到它们,但不复能即使在瞬间抓住它们了;然后音乐声消退下去,消退下去,消退下去:从每一渐渐消失的乐声里总是冒出一声冗长的召唤,像流星一般穿越过薄暮的沉寂。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一个世外的冥冥的声音在召唤。

——喂,斯蒂芬诺斯!〔48〕

——德达罗斯大人来了!

——啊唷!……呃,别这样,德怀尔,我告诉你别这样,要不我在你嘴里塞上个玩意儿了……啊唷!

——乖乖,陶塞,把他脑袋按到水里去!

——来吧,德达罗斯!戴花冠的牛!挂花环的牛!〔49〕

——把他脑袋按到水里去!让他喝个够,陶塞!

——救命!救命!……啊唷!

他辨认出了他们说的话,然后又看清了他们的脸。只要看一眼那湿漉漉的混杂的裸体人群便使他周身打颤。他们的身体,有的如尸体一般苍白,有的映着浅色的金黄的光,有的被太阳晒成粗糙的黧黑,由于沾满了湿漉漉的海水而熠熠发光。跳水石支放在粗糙的石板上,他们每跳一次,跳水石就颤巍巍摇将起来,这跳水石和他们在上面胡闹嬉戏的防波堤嶙峋的石头坡闪烁着冷冷的潮湿的光彩。他们用以拍打他们身体的毛巾因为浸满了冰冷的海水而变得沉甸甸的了:而且他们乱蓬蓬的头发浸透了冰冷的咸海水。

他痴地伫立在那儿,对他们的唤叫怀有一种敬意,用漫不经意的答话岔开了他们的玩笑。他们瞧上去是多么的没有个性:舒利不复穿有他那敞开的高领,恩尼斯不复系他那有个蛇形搭扣的红皮带,康诺利不复穿他那侧袋没口盖的诺福克式大衣!见到他们是痛苦的,见到他们身上成年的征象更像刀扎一般使他痛苦,那成年的征象使他们令人怜悯的赤裸裸的身体叫人厌恶。他们也许借助人群聚集在一起打打闹闹以驱赶灵魂中隐藏的恐惧吧。但是他,默默地远离他们,清晰地知道他对自己身体所怀有的神秘的恐惧感。

——斯蒂芬诺斯·德达罗斯!戴花冠的牛!挂花环的牛!

对于他来说,他们的调笑打诨并不新鲜,现在它反而强调了他隐隐怀有的使他感到自豪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现在觉得他奇异的名字像是一个预言,这是他以前从未这样感觉到的。这灰色的温馨的空气是如此超越时间,他自己的情绪是如此多变而不具人格,对于他来说,所有的时代似乎都是千篇一律的了。一会儿以前,丹麦人古国的鬼魂从那被雾霭笼罩的城市的幕间往外窥觑。〔50〕现在,以传说中的巧匠的名义〔51〕,他似乎听到了朦朦胧胧波涛的喧闹声,看到了波涛之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影在飞翔〔52〕,缓缓地往天上升去。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不是一个奇异的打开中世纪预言与象征书籍的方法吗?一个鹰隼一般长着双翅的人影〔53〕。在海上往太阳飞去,这难道是他生来就要为之服务的目的的一种预言吗?在他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朦胧的岁月里他一直在追求这一目的,这难道是艺术家在他的工作室里用大地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创造出一个新的、翱翔的、难以辨认却又永不消亡的生命的象征吗?

他的心在颤抖;呼吸越来越急促,一股野性的精神充溢了他的四肢,仿佛他在向太阳飞去。他的心因为恐惧到极点而颤抖起来,他的灵魂在飞翔。他的灵魂在世外的空间翱翔,他知道他的肉体在刹那间得到了净化,摒弃了狐疑不定,变得绚丽灿烂,而与精神的要素融合在一起。翱翔的极乐使他的眼睛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呼吸急遽,使他的兜着风儿的四肢颤抖,狂野,光辉夺目。

——一!二!……瞧着点儿!

——哦,天,我差点儿淹死了!

——一!二!三!跳!

——下一个!下一个!

——一!……

——斯蒂芬诺斯!

他的喉咙痒痒的,心中充溢着一种想大声呐喊的欲望,那是凌霄中鹰隼的呐喊,为他在唿哨的风中得到解脱而呐喊。这是对他的灵魂的充满生命力的呼唤,决不是充满责任与绝望的俗世的沉闷而粗莽的声音,决不是怂恿他为圣坛苍白无色的礼仪而献身的非人的声音。在空中狂野飞翔的那一瞬间,他获得了拯救,他没有用嘴唇喊出的那胜利的呐喊几乎撕裂他的脑瓜。

——斯蒂芬诺斯!

他日日夜夜行走时所怀有的恐惧,那时时困扰他的犹疑不决,那使他从灵魂深处到外表深感自卑的羞耻——这些东西除了是死亡身上抖落下来的尸衣之外,是坟墓的葬衣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他的灵魂从少年的坟墓中冉冉升起,剥脱掉她那坟穴的尸衣。是的!是的!是的!像他所取名的那位伟大的工匠一样〔54〕,他将充满豪情地从他的灵魂的自由与力量中创造出活生生的东西来,新的、翱翔的、美丽的、无法触摸的、永不消亡的东西来。

他已经无法泯灭在血液中燃烧的火,沿石脊〔55〕往前神经质地走去。他感到双颊飞红,嗓子里想引吭高歌。他的脚底燃烧着想到天涯海角去漫游的欲望。向前!向前!他的心灵仿佛在这样呼喊。海上的暮色会渐渐浓起来,夜色会降临在平原上,在漫游者面前会展现出一片黎明的熹微之光,显现出陌生的田野、山峦和脸庞。在哪儿?

他朝北边豪斯望去〔56〕。海水已落到防波堤浅处以下,露出搁浅的海藻来,浪潮正从海滩迅速地往下退逝。在鳞鳞微波中兀露出来了一条长长的椭圆形的沙丘,温暖而干燥。在浅浅的海水中到处是暖洋洋的细沙小岛,在闪闪发光,在沙丘周围和海滩的浅流中有穿得很少、且穿得很鲜艳的人影〔57〕在濯足和跳水。

不一会儿,他成了赤足,他将长袜塞进兜里,将帆布鞋用鞋带系在一起甩在肩头上,从礁石间弃物中捡起一根浸饱海水的棍儿,沿防波堤坡磕磕绊绊地走下去。

在岸边有一条长长的小河,当他缓缓地沿河往上走时,他心中一直在揣摸那没完没了的漂流的海草。海草有翠绿的,漆黑的,赤褐色的,橄榄色的,在海流下潜行,摇头摆尾,转着圈儿。小河的溪水是黝黑色的,不断地没完没了地流动,映照着高空飘动的云朵。白云在他的头顶默默地飘动,墨角藻则在他身下默默地飘流;灰色而温暖的空气凝静不动:一个新的狂野不羁的生命正在他的血管里吟唱。

他的孩提时代现在在哪里?那在她的命运面前踌躇不前以孑然体味她的伤痕所带来的羞辱的灵魂,在她那污秽与狡辩的处所穿着褪色的尸衣〔58〕,戴着一触即枯萎凋零的花环称王称霸的灵魂在哪里?或者说,他在哪里?

他孤然一人。他不被人所注意,他幸福,他已接近人生疯狂的中心。他孑然一身,年轻而任性,在充满荒野气息的荒地上,带有咸味的水中,在充满贝壳与海草的海中,在像蒙上薄纱的阴晦的日光中,在穿得极少、且穿得十分艳丽的人影中,他茕茕孑立,心绪因孩子、姑娘和空中飘荡的稚气的少女的声音而变得放浪不羁起来。

有一位少女伫立在他面前的激流之中,孤独而凝静不动,远望着大海。她看上去像魔术幻变成的一头奇异而美丽的海鸟。她那颀长、纤细而赤裸的双肢犹如仙鹤的双脚一样纤美,除了肉身上留有一丝海草碧绿的痕迹之外,纯白如玉。她那大腿,圆润可爱,像象牙一样洁白〔59〕,几乎裸露到臂部,游泳裤雪白的边饰犹如轻柔的雪白的羽绒。她大胆地将暗蓝灰色的裙裾甩到腰间,在身后打上个结。她那胸脯像小鸟的胸口一样酥软而纤细,就像深色的鸽子的胸部一样纤细而酥软。但是她那长长的美发却完全像少女的秀发:她的脸庞也完全像少女,赋有一种神奇的极致的美。

她孤独而凝静不动,远望着大海;当她意识到他的存在以及他那钦羡的目光,她眼睛转过来凝视着他,毫无羞色地、毫无淫荡之气地默默领受着他的注目。她长长地、长长地领受着他凝视的目光,然后娴静地将双眸从他身上移开,而俯视那流水,用脚轻轻地一忽儿这儿一忽儿那儿地搅动清水。那第一声细微的缓缓流动的水的潺潺声打破了寂静,那潺潺声低低的,细细的,像嗫嚅,宛若睡眠的钟声一样细微;一忽儿这儿,一忽儿那儿,一忽儿这儿,一忽儿那儿:一缕淡淡的红晕在她脸颊上颤动。

——老天!斯蒂芬的灵魂在极其快乐、如醉如狂的爆发中喊了出来。

他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横跨过岸滩。他的双颊在燃烧;身子像着了火;四肢在颤抖。他一直往前走去,往前,往前,往前,在沙滩上走得很远,对着大海大声地歌唱,呐喊着去迎接那一直在召唤他的人生的来临。

她的形象永远深深地铭刻在他的灵魂上了,他没有说话去打破他的极乐的神圣的寂静。她的双眸召唤了他,他的灵魂跳出来去迎接那召唤。去活,去犯错误,去失败,去成功,去从生命中创造出生命来〔60〕!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狂野的天使,极其年轻而美丽的天使,从公正的人生法庭派遣来的使者,天使在他面前在倏然的极乐之中打开了所有通向错误与荣耀的门。往前,往前,往前,往前!

他遽然停了下来,在清寂之中倾听心脏的跳动。他走了多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在他身旁阒无人影,一片沉寂。但是浪潮就在那拐弯处汹涌,白天正在消遁。他往陆地方向转过身来,往岸边奔跑起来,往岸滩斜坡上爬,毫不在乎那嶙峋尖利的砂石,他在一圈簇生灌木的圆丘中间找到一个沙质的藏匿之所,伸直身子躺在那儿,也许暮色的清寂与宁静能让他狂奔的热血平静下来。

他感受到头顶上广阔无垠的对一切漠然的苍穹,那天体静静的运行;他身子下面便是大地,那生育了他的大地正将他拥抱在她的胸间。

在昏昏欲睡的倦怠之中他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他那眼皮颤抖了起来,仿佛它们感受到大地和它的守护者在广袤之中周期性的运动,他那眼皮颤抖了起来,仿佛它们感受到新世界奇异的光。他的灵魂飞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朦胧、无定的世界,仿佛在大海之下,像白云一样的东西和生命飞掠过它的上面。是一个世界,一道闪光,抑或是一朵花儿?闪烁着,颤抖着,颤抖着,舒展漫溢开来,像一道冲破黑暗的光,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无限地自我重复地一片叶接着一片叶地一道光接着一道光地向外舒展漫溢开来,开始时是深红色,然后又褪为极浅的玫瑰色,以它那柔和的霞光充溢了整个天际,每一道霞光都比原来的更深沉。

当他醒来时,夜色已经降临了,他睡床的沙和稀疏的荒草不再熠熠生光了。他缓缓地爬了起来,回想起睡梦中的狂喜,不禁对睡梦的喜悦叹了一口气。

他爬到圆丘的顶上,环顾四周。夜降临了。一轮新月镶嵌在苍白的天际犹如一轮银圈埋在灰白的沙中;海潮轻轻地吟唱着迅猛地往海岸扑来,使远处环礁塘里的还未回去的人影成了一座座孤岛一般。

注释

〔1〕 这表明斯蒂芬在思想上与行动上的皈依。

〔2〕 显然,斯蒂芬在祈祷书中插有写着专门为炼狱的灵魂赦罪的祷文纸条。

〔3〕 早期基督徒避难所。

〔4〕 对上帝和圣母马利亚的简短的呼号,如:“主耶稣基督,请怜悯我吧!”

〔5〕 “购物量”,是19世纪90年代在商店收款处贴的一个口号。

〔6〕 念珠祷告分为三部分:Pater,Aves,Gloria。

〔7〕 圣灵的七个德行是:智慧、理解、劝导、虔敬、坚忍、知识、对主的恐惧。

〔8〕 原文为Paraclete,是希腊和拉丁语的“圣灵”。

〔9〕 亵渎圣灵的罪过便是不可饶恕的罪。见《马太福音》12∶32,《马可福音》3∶29,《路加福音》12∶10。然而,对不可饶恕的罪从来没有明确界定过。天主教教义认为,对于获取神恩完全绝望,是不可饶恕的。

〔10〕 这很可能是指意大利道德神学家利古奥里著的《救赎之路》或《准备死亡》,这两本书在耶稣会会社手册中曾作推荐。而下面所引《雅歌》内容表明它们引自利古奥里的《圣餐的天惠》。

〔11〕 在这段中的雅歌形象均取自《旧约·雅歌》。

〔12〕 在此处,她指灵魂。

〔13〕 见《旧约·雅歌》2∶13:“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

〔14〕 拉丁文:“让他在我的两乳间安卧。”见《旧约·雅歌》1∶13。而中文《圣经》却译为:“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常在我怀中。”避开了“双乳”的形象。

〔15〕 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证实这段对话是真实地发生过的。

〔16〕 圣多米尼克(1170—1221)西班牙僧侣。

〔17〕 圣依纳爵认为对于信仰耶稣的信徒来说,顺从是最大的德行。

〔18〕 托马斯·麦考利(1800—1859),英国作家、政治家。在讨论麦考利的谈话中,神父知识的贫乏便暴露无遗,因为麦考利一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他反对英国圣公会和罗马天主教。

〔19〕 维伊奥(1813—1883),法国著作家,教皇至上主义者的领袖。

〔20〕 见《新约·马太福音》16∶19:“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凡你在地上所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

〔21〕 在弥撒或圣餐仪式上圣餐盘里盛放面包。

〔22〕 当吟唱“走吧,弥撒结束了”时,回答“Deo Gratis(感谢上帝)”。这对话在一般信徒看来很有点滑稽,但斯蒂芬却没有这种幽默感,因为他全然沉浸于上帝的威严之中了。

〔23〕 见《新约·使徒行传》8∶9—24:“有一个人名叫西门,向来在那城(撒玛利亚)行邪术,妄自尊大,使撒玛利亚的百姓惊奇。西门看见使徒按手在百姓头上,便有圣灵赐下,就想拿钱从使徒处买这权柄。彼得说,你的银子和你一起灭亡吧。”西门被认为是“第一个异端分子”、“异端邪说之父”。

〔24〕 见《新约·使徒行传》6∶6:“叫他们站在使徒面前,使徒祷告了,就按手在他们头上。”主教将手按在信徒头上,就意味着圣灵的神恩就降临于此人的身上。

〔25〕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1∶29:“因为人吃喝,若不分辨是主的身体,就是吃喝自己的罪了。”

〔26〕 见《新约·希伯来书》7∶21:“至于那些祭司,原不是起誓立的,只有耶稣是起誓立的,因为那立他的对他说,主起了誓决不后悔,你永远为祭司。”

〔27〕 即一种特别的弥撒,意在祈求上帝在斯蒂芬面前显示他的圣旨。

〔28〕 指第一个殉道者圣斯蒂芬。(《圣经》中译为圣司提反,耶路撒冷基督教会执事。)

〔29〕 和圣餐礼一样,其他圣礼在人一生中只能举行一次的有:洗礼、坚信礼和婚礼。可以多次接受的圣礼为:忏悔式、圣餐礼和涂油礼。

〔30〕 一座基督教长老会教堂,位于拉特兰广场,与大丹麦街成直角相交,与贝尔维迪尔公学相距一个很长的街区。

〔31〕 即耶稣会修士里查德·坎贝尔,贝尔维迪尔公学教师。

〔32〕 与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相邻。

〔33〕 乔伊斯在德拉姆孔德拉路米尔伯恩巷的家距托尔卡河不远。在都柏林北区,它称为托尔卡河,在南区,它则叫做多德尔河。米尔伯恩巷是过桥后德拉姆孔德拉路第一条往左拐的叉路。

〔34〕 这是乔伊斯众多的贝尔维迪尔公学同学中惟一点了真名的人。

〔35〕 乔伊斯最小的弟弟是乔治,生于1887年。如果斯蒂芬的小弟弟也是这年生的话,他当时便应该9岁。

〔36〕 宁静的夜晚

在宁静的夜晚,

在坠入梦乡之前,

美好的回忆常常

唤起昔日的时光;

那少年时代的笑和泪,

以及当年的爱。

〔37〕 维吉尔(公元前70一前19),罗马最伟大的诗人。著有民族史诗《埃涅阿斯纪》。

〔38〕 教堂位于克朗达夫路上,距通往布尔(公牛)岛的桥不远。在爱尔兰文中,克朗达夫意为“公牛之地”。

〔39〕 乔伊斯于1898年6月离开贝尔维迪尔公学,9月进入都柏林大学学院。

〔40〕 布尔的全名应为北布尔岛。这是一个沙洲,从利菲河口北部一直延伸到豪斯。

〔41〕 取自纽曼的《大学的思想》。

〔42〕 多利蒙特位于克朗达夫东北都柏林地区。

〔43〕 这座桥连接克朗达夫路和布尔岛,至今仍在。

〔44〕 这句短语引自苏格兰地质学家、无神职的神学家休·米勒的《岩石的见证》。

〔45〕 原文为period,根据上下文,乔伊斯一直在讨论文字的色彩与节律,这应作“长复合句”解,而不应译为“时代”。

〔46〕 这是中世纪给都柏林取的名字。

〔47〕 乔伊斯原文为thingmote,这是指北欧国王征服了爱尔兰,开始坐镇都柏林。自此,丹麦人、罗马人、英国人统治爱尔兰。thing的基本含义是“公众集会”。

〔48〕 这是非正规称呼。

〔49〕 “斯蒂芬”在爱尔兰语中意为“花环”,故有此说Bou Stephanoumenos! Bou Stephaneforos!

〔50〕 指都柏林。

〔51〕 指希腊神话中的德达罗斯。

〔52〕 指希腊神话中德达罗斯的儿子伊卡洛斯。

〔53〕 仍指伊卡洛斯。

〔54〕 指德达罗斯。

〔55〕 石脊自布尔桥往东迤伸到都柏林湾。这是布尔岛惟一可供安全跳水的地方。现在人们仍这样做。

〔56〕 豪斯是组成都柏林湾北部的海岬。

〔57〕 根据Viking Press 1968年纽约版本,此处还有gayclad,而Penguin Modern Classics版本却没有这一词。

〔58〕 乔伊斯在这里使用一种比喻的手法,指旧日的斯蒂芬正在死亡,而新的斯蒂芬正在诞生。

〔59〕 乔伊斯曾将“艾琳”“圣母马利亚”比喻为“象牙”,读者很容易引起这样的联想。

〔60〕 斯蒂芬把自己看成是“具有永恒的想像力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