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官庭的开庭期已经开始,监护人得到肯吉先生的通知,说那桩案子在两天以后就要开审。由于我对“遗嘱”抱有很大希望,心绪很不宁静,所以阿伦和我商量好,当天早晨到大法官庭去听一听。理查德变得非常激动,尽管他的病是一种心病,但他的身体却十分虚弱,情绪也很低沉。因此,我那亲爱的人确实有难言之隐,需要别人的支持。但她却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帮助——距离今天,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所以一点也不气馁。
案子将在威斯敏斯特开审。我敢说它以前在那里审过有一百次了,但是,尽管如此,我还不免这样想:这次开庭可能会有一些结果。我们一吃完早饭就出门了,以便准时赶到威斯敏斯特大厅;我们一同步行,穿过那些热闹的街道,往目的地走去,这时我们似乎感到非常快活,心情和以前也大不相同!
当我们一边走,一边商量应该替理查德和婀达做哪些事情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埃丝特!亲爱的埃丝特,埃丝特!”原来是凯蒂·杰利比正从一辆小马车的窗口伸出头来喊我。她现在收了许多学生,每天乘着出租马车四处去授课;我也曾写过一封信,把我监护人所做的一切告诉了她,但还抽不出时间前去探望。看来似乎她隔着一百码就要搂住我似的,我们当然马上转回身去;于是,这个可爱的姑娘非常高兴,一边谈着她把那束花拿给我的那天晚上的事,使劲用手捧着我的脸(甚至连我的帽子等等也被她紧紧夹住了),用一切好听的名字来称呼我,还告诉阿伦,我曾替她做了种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总之,她高兴得简直要发狂,因此,我不得不坐上车去,让她说个痛快,听她摆弄,好使她安静下来。阿伦站在车窗旁边,也像凯蒂那样高兴;而我也是如此;最后,我想,与其说我是满脸通红地笑着从车上走下来,倒不如说我是逃出来的,而且衣帽也被她弄得很乱。我们望着凯蒂坐车走了;她也从车窗回头望着我们,直到望不见为止。
这样,我们大概耽误了十五分钟,当我们到达威斯敏斯特大厅,当天的诉讼案已经开审了。更糟的是,我们发现大法官庭挤得水泄不通,连门口也站满了人,因此,我们既看不见也听不到里面在干什么。看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因为里面不时响起一阵哄笑声,接着便有人喊“肃静”。看样子,这件事还定引起人们很大的兴趣,因为大家都挤着拥上前去。看样子,法庭人员也似乎觉得这件事非常滑稽,因为这时有几个留着胡子、戴着假发的年轻辩护士站在人群后面;当其中一个辩护士把事情向其余几个说了以后,他们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得直不起腰来,同时还在大厅外的人行道上跺着脚。
我们向身旁一个辩护士打听现在审的是什么案子。他说是贾迪斯控贾迪斯案。我们问他是不是知道现在正干什么。他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而且谁也没法知道;不过,就他所能理解的情况来说,案子已结束了。我们又问是不是今天算结束了。他说不是;案子永远结束了。
永远结束了!
当我们听到这个难以理解的答复,不禁惊异地面面相觑。难道那个遗嘱竟能使一切得到圆满解决,使理查德和婀达从此富有起来?这简直是太好了。唉!真是太好了!
我们正犹豫间,听众就散开了,一大群满面通红、神色兴奋的人像潮水似的涌出,带来了一股气味。他们笑容满面,兴高采烈,仿佛是刚看完一场滑稽戏或杂耍,而不像是从法院里走出来。我们站在一边,想等一个熟人;就在这时,大捆大捆的公文抬出来了,有的装在布袋里,有的因为太大,布袋装不下,一堆堆的公文捆成各种样子——或者捆得不成样子;人们搬着它们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暂时扔在大厅外边的人行道上,接着又进去搬。就连这些办事员也禁不住笑。我们向那一捆捆的公文看了一眼,发现件件都有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字样。我们向一个站在公文堆里像是官员的人打听案子是不是结束了。“是的,”他说;“一切的一切总算结束了!”接着便放声大笑。
这时,我们看见肯吉先生从法院里走出来。他脸上带着一种和蔼而又庄严的样子,一边听霍尔斯先生说话,后者的态度非常恭敬,手里拿着公事包。霍尔斯先生第一个看见我们。“先生,萨默森小姐也在这里,”他说。“还有伍德科特先生。”
“哦,真的吗?不错,真是萨默森小姐!”肯吉先生说,一边彬彬有礼地向我举帽致意。“您好!见到您非常高兴。贾迪斯先生没有来吧?”
贾迪斯先生没有来;我提醒他说,贾迪斯先生永远也不会到这里来。
“其实,”肯吉先生答道,“他今天不来也好,因为他——背着我这位好朋友,也许可以这样说——他那高深莫测的妙论,会得到更有力的依据;尽管是不合情理,却会得到更有力的依据。”
“请问今天有什么结果吗?”阿伦问道。
“对不起,您说什么?”肯吉先生用一种过分谦恭的口气问道。
“今天有什么结果吗?”
“您问有什么结果吗?”肯吉先生把话重复了一遍,“当然有。唔,不过收获不大,收获不大。我们被打断了——突然被迫停止了,我的意思是说,就在——好,这样说吧,就在刚开始的时候停下了。”
“这份遗嘱是否认为是真迹,先生?”阿伦说,“您能告诉我们吗?”
“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愿意奉告,”肯吉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来不及研究,还来不及研究。”
“我们还来不及研究,”霍尔斯先生跟着说,他那微弱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个回声似的。
“您想一下,伍德科特先生,”肯吉先生一边挥动着他那只像泥水匠的银泥刀似的手,一边用巧妙的口才滔滔不绝地说,“这是一件著名的讼案,时间拖得很久,案情错综复杂,无怪乎人们把这案子称为大法官庭诉讼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了。”
“人们对它容忍的时间也太长了,”阿伦说。
“的确是这样,先生,”肯吉先生答道,带着某种谦虚的样子笑了起来,“的确是这样!请您再想一下,伍德科特先生,”这时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甚至可以说是严肃的样子,“这个著名案子引起了无数的困难和种种的意外,同时还涉及一些巧妙的假设和各式各样的程序,这就需要学问、才干、辩才、知识和智慧,伍德科特先生,高度的智慧。许多年来,唔——我想这样说吧,司法界人士的心血,以及——唔,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法官们最丰富的经验,都花在贾迪斯控贾迪斯一案上面了。如果要解决这桩著名的疑案,从而使公众获益,国家增光的话,那么,先生,那就需要金钱或与金钱相等的东西作为代价。”
“肯吉先生,”阿伦似乎顿时恍然大悟地说,“请原谅,我们的时间不多。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本案的诉讼费把全部产业都耗光了呢?”
“嗯!我想是吧,”肯吉先生答道。“霍尔斯先生,您的意见怎样?”
“我想也是这样,”霍尔斯先生说。
“这么说,案子岂不是不了了之吗?”
“也许是这样吧,”肯吉先生答道。“霍尔斯先生的意见呢?”
“也许是这样吧,”霍尔斯先生说。
“哎呀!”阿伦低声说,“理查德一定会很伤心的!”
他脸上突然露出一种震惊和不安的神色。由于他对理查德了解很深,而我也常看到理查德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因此,我那亲爱的姑娘在心中充满爱情的刹那间所吐露的那个预言,这时仿佛是耳边响起的一声丧钟似的。
“如果您要找卡斯顿先生,伍德科特先生,”霍尔斯先生赶上来说,“他在法院里。我让他留在那里休息一下。再见,先生;再见,萨默森小姐。”当他一边用手摆弄着公事包的带子,一边慢慢地端详着我的时候,他张开嘴喘了一口气,仿佛把他的当事人身上的最后一块肉也吞了下去,然后移动他那用黑大衣紧紧裹住的病态的身子,带着公事包,匆匆走向大厅那边的矮门,去赶肯吉先生,因为他好像对那位和蔼的快嘴先生的影子一步也不敢离开似的。
“亲爱的,”阿伦说,“既然你从前托我照顾他,现在还是暂时让我去看看他吧。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贾迪斯先生,过一会儿到婀达家里来!”
我不许他送我上马车,而要他立刻去看理查德,同时让我去做他要我做的事情。我匆匆赶回家,找到了监护人,把我带回来的消息慢慢地告诉他。“小老太婆,”他不动声色地说,“不管这桩案子的结局怎样,只要它能结束,就是一件意外的大好事。可是我那两位表亲多么可怜啊!”
整个早晨,我们一直在谈论他们,同时研究可能采取的步骤。下午,监护人陪我步行去西蒙法学院,到了门口,留下我便走了。我走上楼去。当我那亲爱的人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走到外面的小过道来,搂住我的脖子;不过,她立刻就镇静下来,告诉我说,理查德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她说阿伦上午发现他像块石头那样呆呆地坐在法院的一个角落里。当他惊醒过来,他就猛然冲上前去,好像要大声谴责那个法官。但他这时含着一口鲜血,不得不停下来,于是,阿伦就送他回家了。
我进屋的时候,他正闭眼躺在沙发上,桌上摆着一些兴奋剂;房间里光线已经遮暗了,并且尽量使空气流通,一切都整整齐齐而又安静。阿伦站在他后面,带着忧虑的神色看着他。我觉得他脸上毫无血色,而且,当我现在看他闭眼躺在那里时,我才第一次看清他是多么衰弱。但他比我近来常见时却漂亮了一些。
我悄悄地在他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带着从前常见的笑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德登大妈,吻我一下吧,亲爱的!”
我看见他身体虽然虚弱,但仍然那么乐观,而且对前途仍抱有希望,所以心里既感到宽慰,又觉得意外。他说,他对我们即将举行婚礼的事情,感到说不出的高兴。我丈夫一直是他和婀达的“监护神”,所以他祝福我们俩,希望我们能享受到人间的一切幸福。当我看见他拉着我丈夫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上,我觉得我自己的心也快要碎了。
我们尽量谈未来的事情,他也一再说,只要他能起来,他一定参加我们的婚礼。他说婀达一定会想办法带他去。我那亲爱的姑娘显得又安详又美丽,她正想靠她不久就可以得到的那种帮助,乐观地回答他说:“是呀,一定带你去,最亲爱的理查德。”这时,我就明白了——明白了!
他不宜说话太多,当他沉默时,我们也就不开口了。我坐在他身边,因为他以前一向笑我喜欢忙碌,所以我就装作替我亲爱的姑娘做事。婀达靠在他枕头上,搂着他的头。他常打瞌睡;每当他醒来,没看见我丈夫,就首先问道:“伍德科特上哪儿去啦?”
当夜幕已经降临,我抬头看见监护人站在小客厅里。“谁在那里,德登大妈?”理查德问我。客厅的门在他背后,但他从我的脸色上看出那里有人。
我向阿伦看了一眼,问他怎么办;他点头表示可以,我就弯下身去,告诉了理查德。监护人看到这一切,立刻就轻轻走到我身边,按着理查德的手。“啊,先生,”理查德说,“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说着,就第一次大哭起来。
监护人真是一个好人,他在我刚才的地方坐下来,仍然按着理查德的手。
“我亲爱的理克,”他说,“乌云已被驱散,现在一切都变得光明了。我们对一切也可以看清了。我们大家在不同程度上都曾受过迷惑。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感到没有力气,先生,但我希望能够强壮起来。我一定要重新生活。”
“对啊,对啊;这话说得很好!”监护人喊道。
“我一定不会再按照以前的方式去生活,”理查德惨笑地说。“我已经得到一个教训,先生。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不过你可以放心,我这次是真正吸取这个教训了。”
“好啊!好啊!”监护人安慰他说,“好极了,亲爱的!”
“我刚才一直在想,先生,”理查德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看的就是他们俩的房子——德登大妈和伍德科特的房子。如果在我体力开始恢复时,把我搬到那里去住,我觉得那会比在别的地方更容易恢复健康。”
“对呀,我也一直这样想啊,理克,”监护人说,“我们的小老太婆也这么想;她今天早晨还和我谈这件事哩。我相信她丈夫也不会反对。你觉得怎么样?”
理查德笑了笑;举起手去摸伍德科特,这时伍德科特正站在卧榻靠背后面。
“我刚才没提婀达,”理查德说,“但我却想着她,心里一直惦念着她。你看她!先生,她现在非常需要躺下休息,可是却弯着身子看我躺着。我心爱的人儿,真可怜啊!”
他搂住她,我们大家都默默无语。接着他又慢慢地把胳臂放下;她对我们看了一眼,又抬头望着上天,嘴唇不停地翕动。
“等我到了荒凉山庄以后,”理查德说,“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先生,而你也会有很多东西给我看。你决定到那里去,是不是?”
“当然啰,亲爱的理克。”
“谢谢你;你的为人就是这样,”理查德说。“这一切都说明你的为人。他们刚才跟我说你是怎样安排的,还说你想到了埃丝特原来的一切爱好和习惯。我到那里去住,就跟回到了旧的荒凉山庄一样。”
“我希望你也回旧的荒凉山庄去住,理克。你知道我现在又是一个孤零零的人了。如果你到我这里来住,那真是太好了。亲爱的,如果你到我这里来住,那真是太好了!”他把这句话向婀达重复了一遍,一边用手轻轻摸着她那头金发,提起一绺来吻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是在心中发愿,如果她将来落到孤苦伶仃的地步,他一定会赡养她。)
“这岂不是一场噩梦吗?”理查德热烈地握住监护人的双手说。
“就是一场噩梦,理克;就是一场噩梦。”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所以能把它看成是一场噩梦,能原谅和怜悯那个做梦的人,而且在他觉醒以后还给他安慰和鼓励,是吗?”
“是的,一点也不错。其实,理克,我过去不也是在做梦吗?”
“我一定重新生活!”理查德说,他那双眼睛亮起来了。
我丈夫向婀达身边走近几步,我看见他严肃地举起手,暗示监护人注意理查德的变化。
“什么时候让我离开这里,到那个可爱的乡村去呢?在那里,我可以回忆过去那段愉快的日子,我有了精神,就可以把婀达待我的情形讲给你们听,可以反省自己的许多过错和糊涂事情,也可以作好准备,将来好好教育我那快要诞生的孩子,”理查德说。“什么时候让我去呢?”
“亲爱的理克,等你体力恢复以后再去,”监护人答道。
“婀达,我最亲爱的人啊!”
他想把身子抬起一点。阿伦把他扶起来,这样婀达就能把他搂在怀里,这正合他的心意。
“我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亲爱的。我像一个误入歧途的人,挡住了你的去路,我和你结婚以来,一直使你受苦受难,把你的财产败得一干二净。亲爱的婀达,在我重新生活以前,你对我这一切都能原谅吗?”
当她俯身吻他时,他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他慢慢地把头倒在她怀里,两只胳臂把她脖子搂得更紧,同时最后呜咽了一声,就开始他的“新生活”了。不过,不是在这个世界,啊!决不是在这个世界!而是在那个能纠正这种过错的世界!
后来,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可怜的、疯疯癫癫的弗莱德小姐忽然哭哭啼啼地到我这里来说,她已经把她养的鸟儿全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