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继续谈我自述中的其他事情。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对我很好,这使我得到很大的安慰,因此,我一想到这一点,总是非常感动。我对自己的遭遇已经谈了不少,但还是有许多事情要谈,所以我不想详细叙述我当时的悲痛了。我曾病过一次,但很快就痊愈了;要不是因为我不能忘却他们的同情,那么,就连这一点,我也不会在这里提的。
现在我继续谈我自述中的其他事情。
在我生病的时候,我们仍然住在伦敦,而伍德科特太太也被监护人请到伦敦来和我们同住。等到监护人觉得我恢复了健康,心情也开朗了,能够像平时那样同他谈话时——其实,我早就能这样做了,可是他一直不相信——我又拿起自己的针线活儿,坐在他身边。这次是他亲自定的时间,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老太婆,”他说,一边吻了吻我,表示欢迎,“欢迎你又到‘牢骚室’来,亲爱的。我想定个计划,小老太太。我打算在这里住下去,也许住半年,也许更久一些——看情况而定。总之,要在这里住相当时间。”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就得离开荒凉山庄了吧?”我问道。
“不错,亲爱的!”他答道,“荒凉山庄必须慢慢学会料理自己的事情了。”
我觉得他的语调很伤感;但我向他看了看,却发现他那和蔼的脸上露出最愉快的笑容。
“荒凉山庄,”他重复说道,这时我感到他的语调并不伤感了,“必须慢慢学会料理自己的事情。那地方离开婀达的住所很远,亲爱的,而婀达又非常需要你。”
“你总是那样体贴人,监护人,”我说,“所以你能考虑到这一点,我和婀达两人,常常感到又高兴又惊讶。”
“如果你是夸奖我那点长处,那么,亲爱的,我倒不是没有私心的;因为你要是经常在路上来回跑,你就不可能同我在一起了。再说,在目前可怜的理克同我疏远的情况下,我也希望尽可能地常常了解到婀达的情形。不仅要了解她,还有那个可怜的家伙。”
“你今天早上见到伍德科特先生没有,监护人?”
“我每天早晨都见到他,德登大妈。”
“他对理查德的看法,还同以前一样吗?”
“完全一样。他看不出理查德身上有什么明显的病症;相反地,却相信他什么病也没有。可是他对理查德却不能放心;其实,谁能对他放心呢?”
我那亲爱的姑娘最近每天都来看我们,有时一天来两次。但我们早就料到,等我病愈以后,这种探望就不会继续下去。我们非常了解,她那颗火热的心,还像以前那样对她的约翰表哥充满深厚的感情和感激,同时,我们相信理查德不会禁止她跟我们接近;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了解,她必然会觉得少到我们这里来也是她对他应尽的一种责任。监护人非常敏感,不久就看出这一点,曾经想办法让她知道,他认为她的想法是对的。
“亲爱的理查德真倒霉,也真糊涂,”我说,“他到底要到哪一天才能从幻想中觉悟过来呢!”
“他现在不会觉悟,亲爱的,”监护人答道。“他吃的苦头越多,对我也就越加仇视:因为他已经把他所受的痛苦主要归咎在我身上了。”
我不禁插了一句:“那样,就太不合理了!”
“啊,小老太婆,小老太婆!”监护人答道,“我们在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子里,还会找到什么合理的东西吗?这桩案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头到尾——如果它真有完结的一天的话——完全是不合理、不公正的,可怜的理克一直同它纠缠在一起,那又怎能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合理的东西呢?他不能从荆棘上摘到葡萄,从蒺藜里摘到无花果,(1)这和古时候我们祖先的情况是一样的。”
我们每次谈到理查德时,他对理查德总是那样体贴和关怀,这使我非常感动,因此,我对这个问题往往不想多谈。
“我想大法官、副大法官以及大法官庭的衮衮诸公如果知道他们的一个起诉人遭到这种不合理、不公平的待遇,一定会大为惊奇的,”监护人继续说道。“如果这些精通法学的老爷能从他们抹在假发上的发粉里种出蔷薇花来的话,那我也会觉得惊奇!”
他停了一下,眼光移到窗外,看看是什么风向,然后又靠着我的椅背,说道:
“好啦,好啦,小老太太!谈下去吧,亲爱的,我们要消除这个暗礁,就必须等待时间、机会和有利的条件。但我们千万不要让婀达触礁。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使她再同一个朋友绝交的话,她也受不了,而他也是如此。因此,我曾特别请求伍德科特,而现在又特别请求你,亲爱的,不要同理克提这个问题了。把它搁在一边吧。等到下星期、下个月或下一年,他迟早会用一种更清醒的眼光来看我的。我能够等待。”
但是,我对他承认说,我已经同理查德谈过这个问题;而且我认为伍德科特先生也谈过了。
“他也告诉我,他同理克谈过,”监护人答道。“好啊!他提出了不同意见,而德登大妈也提出了不同意见,那么,关于这个问题就不必多谈了。现在,我想谈一谈伍德科特太太。你喜欢她吗,亲爱的?”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突然,我回答说我很喜欢她,而且觉得她现在比平时更和蔼可亲了。
“我也是这样想,”监护人说。“很少谈门第了吧?也不常说摩根-阿普——对了,他的名字叫什么?”
我表示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即便再提起他,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不管怎么说,他反正不在这里;他呆在他老家的山上哩,”监护人说。“我同意你的看法。那么,小老太太,现在除了留伍德科特太太住在这里,还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吗?”
没有。可是——
监护人看着我,等我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至少我心里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想法,觉得如果别人和我们同住,也许更好一些,但是,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连跟自己也说不清。如果我跟自己都说不清,那么,对别人就更说不清了。
“你看,”监护人说,“伍德科特每天从我们家附近走过,能够常常到这里来看她,这对他们都很方便;她和你很熟,而且也喜欢你。”
不错。这是无法否认的。我提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我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但我心中很不安宁。埃丝特,埃丝特,为什么要不安呢?埃丝特,想一下吧!
“这个办法真好,亲爱的监护人,确实非常理想。”
“你真这样想吗,小老太太?”
真是这样。我刚才已经用这种责任来鞭策自己,稍稍思索了一下,所以,我真觉得这个办法很好。
“好,”监护人说。“就这样办吧。我们彼此都同意了。”
“彼此都同意了,”我重复地说,接着,就继续做我的活儿了。
我这时正在一块布上绣花,这是用来盖他桌上的书的。我就是在同布克特先生出门的那个令人痛心的晚上,把这活儿搁下,而且后来,一直也没有再做了。现在我让他看看,他非常赞赏。我把花样解释给他听,说明不久就会显得很漂亮,然后,我觉得我应该回到我们上次谈的话题了。
“在婀达离开我们以前,有一次我们谈到伍德科特先生,亲爱的监护人,你曾经谈过,你觉得他应当在另一个国家再试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来,你劝过他没有?”
“劝过,小老太太;常常劝他。”
“他决定了这样做吗?”
“我想他没有决定这样做。”
“也许他找到了别的什么机会吧?”我说。
“嗯——是的——也许是吧,”监护人答道,他的口气开始时很谨慎。“大概再过半年,在约克郡一个地方就会派来一个替穷人看病的医生。这是一个很兴旺的地方,风景也很优美:有河流、街道、市镇、村庄,还有磨坊和沼泽;对某一种人来说,这个地方似乎可以提供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指的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的抱负往往会超过一般工作的水准(我敢说,大多数人的抱负都是如此的),但如果这种一般工作证明是他们唯一能为社会服务并作出有益的贡献的话,那么,他们也会觉得这种工作确实是非常高尚的。我想一切胸襟宽广的人都有雄心大志;但是我所器重的心怀大志的人,却是那些坚定而有信心地走这条道路的人,而不是那些企图一蹴而就、浅尝辄止的人。伍德科特就有这样的品质。”
“那么,会派他去吗?”我问道。
“啊,小老太太,”监护人微笑着答道。“我又不是一个未卜先知的预言家,怎么能断言呢;不过,我想这是可能的。他的声誉很高;当地还有乘过那艘遇难船的人;而且说来奇怪,我还相信好人自有好报。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是一个肥缺。这是一项非常平凡的工作,亲爱的;这种职务,工作繁重,待遇菲薄;不过景况会逐渐改善,这倒是很有希望的。”
“如果会派伍德科特先生去的话,监护人,那么,当地的穷人一定会感到庆幸的。”
“不错,小老太太;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这样。”
于是,我们就不再提这件事,而他也闭口不谈荒凉山庄的前途。但这是我第一次穿着丧服坐在他身边,我想这就是他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的原因。
我那可爱的姑娘现在住在一个偏僻冷落的地方,我在这段时期每天都去看她。我经常在早晨去;但是,只要我能抽出一两个小时,我就戴上帽子,匆匆跑到法院小街。不论我什么时候去,他们俩见到我都非常高兴;每次听见我开门进来(我跟他们很随便,从来也不敲门),总是笑脸相迎,所以我也不怕打搅他们。
这段时期,我发现理查德经常不在家;有时在家里,也是坐在桌子旁写东西,或者阅读有关那桩案子的文件。他那张堆满了各种文件的桌子是从来不让人去碰的。我有时碰见他在霍尔斯先生事务所门前徘徊;有时看见他在附近闲逛,一边咬着指甲在想心事;我还常常在林肯法学协会遇见他,我最初就是在这附近和他认识的,啊,今非昔比,前后有多大的变化呀!
我很了解,婀达陪嫁的那笔钱正如霍尔斯先生事务所天黑后燃着的蜡烛一样,渐渐化为乌有。他们成家的时候,这笔钱就不多,因为理查德结婚时还欠着债;但现在,我却完全体会到霍尔斯先生当初说他不辞劳苦地奔走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直到今天,我听说情形还是如此。我那亲爱的姑娘管理家务,精打细算,竭力节省;但我知道他们的景况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像一颗灿烂的明星那样,把那个凄凉的地方烘托得生气勃勃。由于她的美化,那个地方完全改观了。她的脸色比当初在家时显得苍白,而神态也比她当初充满欢乐和希望时沉静一些;不过,尽管如此,在她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忧郁的痕迹,因此,我想也许因为她爱理查德,她才看不清他所进行的那桩案子会带来多大灾难。
当我心中还存在着这种想法的时候,有一天我到他们家吃晚饭。我刚刚拐进西蒙法学院,就遇见瘦小的弗莱德小姐出来。她刚刚郑重其事地拜访了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她至今还是这样称呼他们),对于这次礼节隆重的会见深表满意。婀达早已告诉我,她每星期一下午五点钟总去拜访,去的时候,帽子上特别打个平时从未见过的小小的白蝴蝶结,胳臂上挽着她那装着文件的最大的手提网袋。
“亲爱的,”她开始说。“我感到非常高兴!你好!我见到你真高兴。你要去拜访我们那两位贾迪斯案件的受监护人吧。我猜对了!我那漂亮的姑娘正在家里,亲爱的,看见你一定很高兴。”
“这么说,理查德还没回家?”我说,“那也好,因为我怕自己去晚了。”
“对了,他还没有回家,”弗莱德小姐答道。“他今天在法院里呆了一天。我离开法院时,他正同霍尔斯先生在一起。你不喜欢霍尔斯先生吧?不要喜欢霍尔斯。他是个危险人物!”
“我看你现在碰见理查德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是不是?”我说。
“我最亲爱的姑娘,”弗莱德小姐答道,“我们每天每时每刻都见面。你记得我告诉过你大法官桌上摆的那个吸引人的东西(2)吧?亲爱的,经常出席法庭的起诉人,除了我以外,也只有他了。我们那个小圈子里的人对他很感兴趣。我们那个小圈子是非——常和气的,你说是不是?”
我从她那样一个可怜的、疯疯癫癫的人的嘴里听到这些话,虽然不觉得奇怪,但也感到难过。
“总之,可敬的朋友,”弗莱德小姐凑到我耳边,把我当作知心朋友似的,用一种神秘的口吻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委派他做我的遗嘱执行人了。他是我推荐、委派和任命的。在我的遗嘱里。真——的。”
“真的吗?”我说。
“真——的,”弗莱德小姐用最柔和的声调又说了一遍,“他成了我的遗嘱执行人、管理人和受让人。(这些都是我们大法官庭的术语,亲爱的。)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累死了,他也会看到案子的判决。因为他经常出庭,一天也不间断。”
我想起了他,不胜感慨。
“我曾经有意,”弗莱德小姐也叹息了一声说,“推荐、委派和任命可怜的格里德利当我的遗嘱执行人。他也是经常出庭,可爱的姑娘。我敢保证,他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是,真可怜,他也累死了,所以我便任命了他的继承人。你不要说出去啊。这是非常秘密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提网袋打开一点,让我看一看里面叠好的一张纸——这就是她所说的委任状。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亲爱的。我养的鸟儿又增加了。”
“真的吗,弗莱德小姐?”我装着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道,因为我知道,她最喜欢人家听到她的秘密时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她把头点了几下,脸色变得阴沉而忧郁。“又增加了两只。我把他们叫做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它们同所有其他的鸟儿都关在笼子里,同‘希望’、‘欢乐’、‘青春’、‘和平’、‘安宁’、‘新生’、‘尘土’、‘灰烬’、‘垃圾’、‘穷困’、‘毁灭’、‘绝望’、‘疯狂’、‘死亡’、‘狡猾’、‘愚蠢’、‘废话’、‘假发’、‘烂布’、‘羊皮纸’、‘掠夺’、‘判例’、‘梦话’、‘胡话’、‘乱语’等关在一起!”
可怜的弗莱德小姐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不安神色,吻了我一下,便走了。当她把鸟名一个个地念出来的时候,她的神色使我感到,尽管这些名字是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好像她也不愿听见似的。因此,我觉得非常寒心。
在这次访问前遇见这样的事,我感到很扫兴。我到他们家一两分钟以后,理查德也回来了,他带霍尔斯先生回家吃饭。我本来可以避免同霍尔斯先生交谈的,可因为婀达和理查德忙着准备酒菜(尽管这顿晚餐很简单),两个人有几分钟都不在屋里,霍尔斯先生便利用这个机会,低声和我谈了一会儿。我当时正坐在窗前,他走过来,从西蒙法学院谈起。
“对于司法界以外的人来说,萨默森小姐,这个地方单调得很,”霍尔斯先生说,一边用他那只黑手套在窗玻璃上来回地抹,想把它擦干净,让我看得清楚一些。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可看的,”我说。
“也没有什么可听的,小姐,”霍尔斯先生答道。“有时也的确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一点音乐声,不过,我们这些在法律界混事的人是不懂音乐的,过不多久,也就充耳不闻了。我想,贾迪斯先生身体很好吧?他的朋友们都希望他健康。”
我向霍尔斯先生道谢,并告诉他贾迪斯先生很健康。
“我没有得到贾迪斯先生的垂青而成为他的朋友,实在感到遗憾,”霍尔斯先生说,“我知道,在贾迪斯先生这样的家庭里,我们法律界人士往往是不受欢迎的。可是,不管人家对我们的印象是好是坏,也不管人家抱着多少偏见(我们都是各种偏见的牺牲者),我们的明确方针就是要把一切事情都公开。您觉得卡斯顿先生的神色怎样,萨默森小姐?”
“他的病似乎很重。而且样子也非常焦急。”
“真是这样,”霍尔斯先生说。
他站在我背后,他那长长的黑色身影,几乎达到这几间低矮的屋子的天花板;他一边摸弄着脸上的粉刺,仿佛把它们当作一种装饰品;一边又用一种低沉而平静的口吻说话,使人觉得他好像生来就没有一点热情或感情似的。
“我想,伍德科特先生目前在照顾卡斯顿先生吧?”他继续说道。
“伍德科特先生是他的一个不讲私利的朋友,”我说。
“但我的意思是说医疗上的照顾。”
“一个人心境不好,医疗又有多大用呢?”我说。
“真是这样,”霍尔斯先生说。
理查德的这个法律顾问,动作这么迟缓、神色这么贪婪而脸孔又这么苍白瘦削,这使我感到理查德在他的眼光注视下一天天消瘦下去;在他身上似乎还有吸血鬼的气味。
“萨默森小姐,”霍尔斯先生说,慢吞吞地搓着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好像对于他那种麻木不仁的触觉来说,他的手戴不戴黑手套,感觉都是一样的,“卡斯顿先生的婚姻是不够慎重的。”
我请他原谅我不愿谈这个问题。我有点气愤地告诉他,他们订婚时,都很年轻,而他们的前途也很光明灿烂。那时候,理查德还没有受到不良的影响,但现在,他的生活却被这种影响蒙上了一层阴影。
“真是这样,”霍尔斯先生再一次表示赞同我的意见。“不过,为了使一切事情都能公开起见,萨默森小姐,如果您不见怪,我就要向您表明,我确实认为这个婚姻是不够慎重的。我不但应当把我的看法向卡斯顿先生的亲友交代清楚,因为我当然希望他们将来不会对我埋怨,而且为了我个人的名誉,也势必要这样做——我很看重自己的名誉,因为我希望在法律界保持自己的声望;我家里三个女儿也很看重我的名誉,因为她们需要我竭力设法替她们攒一点钱;甚至不瞒您说,我那年老的父亲对我的名誉也很重视,因为他需要我赡养。”
“霍尔斯先生,如果理查德当初听人劝告,不去过问你们现在正在进行的那桩不幸的案子,”我说,“那么,他们的婚姻一定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一定会幸福得多、美满得多,总之,一切都会不同。”
霍尔斯先生用他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捂住嘴咳了一下——但没有咳出声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喘了一口气——同时点了点头,仿佛他甚至对我这番话也不是完全不同意似的。
“萨默森小姐,”他说,“您的意见也许是正确的;而我也不妨坦白地同您说,那位没有经过慎重考虑就嫁给卡斯顿先生的年轻小姐——我相信我再一次提出这种看法不会使您生我的气,因为这是我对卡斯顿先生的亲友应尽的责任——是一个具有名门闺秀风度的小姐。由于工作关系,我同一般社会人士除了在业务上有所接触外,很少来往;尽管如此,但我深信自己还有足够的眼光,看出她是一位具有大家风范的小姐。至于她长得是否漂亮,我个人不敢断论,因为我从小就对这方面不大注意;不过,就审美观点来说,我想这位年轻小姐也许可以算是漂亮的。我听说法学院的办事员们就认为她很漂亮,因此,与其说这是我的看法,倒不如说是他们的看法。至于卡斯顿先生目前所要求的那些权益——”
“啊!你还谈他的权益,霍尔斯先生!”
“请您原谅,”霍尔斯先生答道,一边还像刚才那样用低沉而冷静的口吻说下去,“卡斯顿先生在本案引起争执的某项遗嘱中获得某种权益。这是我们的一种行话。至于卡斯顿先生所要求的权益的问题,在我第一次有幸会见您的时候,萨默森小姐,我同您谈过,因为我希望一切事情都能公开——当时我说过这样的话,后来还把这句话记在我的日记上,将来随时可以拿来参考——我同您谈过,卡斯顿先生曾经确定亲自处理自己权益这样一个原则;如果我的当事人所确定的原则并不违背道德(那就是说并不违法),我就要负责执行。我已经予以执行;而且现在也确实在执行。但是不论对卡斯顿先生的哪位亲友,我也绝不掩盖事实真相。正如我对贾迪斯先生一向坦率那样,我对您也推诚相见。从我业务方面的责任来说,我认为应当对人坦率,尽管谁也没有责任必须如此。虽然事实真相也许使人感到很不愉快,但我不妨坦率地向您说明,我认为卡斯顿先生的事情不妙,卡斯顿先生本人的健康也令人担忧,而且我觉得他的婚姻太不慎重——您问我吗,卡斯顿先生?我在这里,而且还要谢谢您哩;卡斯顿先生,我在这儿同萨默森小姐谈得很投机,很愉快,因此,我要好好谢谢您!”
这时,理查德走进来,和他说话,他因为要回答,就不再同我谈下去了。现在我对霍尔斯先生为了保全他本人以及他的声望而采取的慎重步骤已经充分了解,因而深深地感到他那位当事人的景况,恰恰像我们所担心的那样,确实是每况愈下了。
我们坐下吃晚饭,因此,我便有机会把理查德仔细端详了一番。霍尔斯先生隔着那张小桌子坐在我对面,可是他(吃饭时已脱掉手套)并没有对我噜苏;因为我想,即使他抬起头来看,他的眼光也不会从理查德脸上移开。我觉得理查德显得瘦削而又无精打采,衣着很不整齐,样子也很懒散;有时勉强振作一下精神,但接着又露出那种郁郁寡欢和若有所思的神色。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向闪烁着欢乐,但现在却变得呆滞而彷徨,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我不能用苍老这个词儿来形容他。他的神态表明他的青春受到摧毁,这和苍老根本不同;而随着青春的毁灭,他的朝气和年少英俊的样子也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吃得很少,仿佛不论什么好菜都不能引起他的食欲;他比平时更显得急躁,甚至对婀达也发脾气。我最初觉得他从前那种轻松愉快的样子完全消失了,但有时在他身上还显示出来,就像我有时候一刹那间从镜子里瞥见我以前的脸儿在看着我一样。同时,他也没有完全失去从前那种笑声;不过,这种笑声已经变成一种欢乐的声音的回响,而且往往充满了哀伤。
但是他同我在一起,还像从前那么高兴和亲切;我们愉快地谈到那些消逝的岁月。可是,我们谈的事情却不能引起霍尔斯先生的兴趣,尽管他有时也张嘴喘一口气——我想这就算是他的微笑吧。饭后不久,他就站起来同在座的两位小姐打招呼,说他要回事务所去了。
“你永远是那么专心于自己的业务,霍尔斯!”理查德喊道。
“是的,卡斯顿先生,”他答道,“当事人的权益无论如何是不容忽视的,先生。像我这样一个在司法界混事的人,总是把人家的权益看得最重,因为我想在同行以及一般社会人士中间保全自己的好名声。现在我虽然不能再同你们愉快地谈天,可是,卡斯顿先生,我先走一步,也许还是同你本人的权益有关哩。”
理查德表示很相信他的话,并拿着灯送他出去。理查德回来以后,一再同我们说霍尔斯是个好人,非常可靠,而且言行一致,总之,是个非常理想的人物!他说话的口吻十分轻蔑,因而我感到他对霍尔斯先生也开始怀疑了。
后来,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而婀达和我则收拾屋子,因为他们只雇用了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仆。我那亲爱的姑娘有一架小钢琴,这时正坐在琴旁唱理查德爱听的那几首歌;因为理查德埋怨灯光刺眼,所以在唱歌以前已经把灯搬到隔壁房间去了。
我坐在他们中间,靠在我那亲爱的姑娘身边,听到她那悦耳的歌声,觉得不胜伤感。我想理查德也一定黯然神伤,所以才不愿在屋里点灯。当她唱了一会儿(中间有时也站起来,走到理查德身边,俯身和他说话),伍德科特先生进来了。他在理查德身边坐下,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很自然地了解到理查德是不是不舒服以及整天在什么地方。稍停以后,他又提议陪理查德到桥上去散步,因为那天晚上月白风清;理查德欣然表示同意,他们就出去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姑娘还坐在钢琴边,而我也仍然坐在她身旁。等他俩走了以后,我用胳臂搂着她的腰。她左手按着我手心(因为我坐在她左边),但右手仍放在琴键上——不断地来回抚弄,可是并没有按出音响。
“我最亲爱的埃丝特啊!”她说,终于打破了沉寂,“理查德同伍德科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非常舒畅,而我对他也非常放心。我们应当谢谢你。”
我对我那心爱的姑娘说,她的想法是不对的,因为伍德科特先生当初到她约翰表哥家去,是和我们三个人同时认识的;而且他向来喜欢理查德,理查德也一直喜欢他,等等。
“你说的都对,”婀达说,“可是他对我们这么真诚,却要归功于你。”
我觉得最好还是让我那心爱的姑娘去坚持她的看法,而我对于这一点也最好不再谈下去。因此,我也顺着她的意思说,我说得很婉转,因为我感到她在颤抖。
“埃丝特,亲爱的,我想做一个好妻子,一个非常理想的好妻子。你教教我吧!”
我教她!我什么也不往下说了;因为我看到她的手在抚弄琴键,知道这时我不应该说话,而应当让她同我说些心腹话。
“当我和理查德结婚时,我对他的前途,不是一点也没有认识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和你在一起,过得非常愉快,因为你对我那么疼爱,那么体贴,所以我从来不知道忧愁或焦急;可是,亲爱的埃丝特,我却明白他的处境十分危险。”
“这些我都了解,亲爱的。”
“我们结婚时,我心中还抱过一点希望,认为自己也许能使他认清自己的错误;在他做了我的丈夫以后,会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这场官司,而且不要再像现在这样,为了我而不顾一切地全力以赴。不过,即便我当初没有抱着这样的希望,我还是会同他结婚的,埃丝特,我还是会同他结婚的!”
她那只不停地抚弄着琴键的手,霎时间停止了颤抖——这是由于她说出最后那句话而停止的,等她把话说完,那只手又颤抖起来了——我从这个动作看出她的话是恳切的。
“亲爱的埃丝特,你不要以为你看到的事,我就没有看到;你认为值得忧虑的事,我就没有为它担过忧。谁也不能像我那么深刻地了解他。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不会像我由于对他的爱情而那么了解他。”
她的语调那么委婉,那么柔和,可是她那只颤抖的手,在没有发出响声的琴键上来回抚弄时,却显得那么激动!唉!我亲爱的姑娘啊!
“我看到他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我在他睡着以后也仔细观察他。我看出他脸上的每一点变化。当我嫁给理查德时,埃丝特,我曾下定决心,只要上帝帮助我,我就永远不让他知道我为他所做的事而担忧,以免他更不愉快。我希望他回家来的时候看不到我脸上有一点愁容。我希望他看着我的时候,只看到他所喜爱的那些地方。我就是为了这样做才和他结婚的,而这就是支持我的力量。”
我觉得她比刚才抖动得更厉害了。我等着她把话继续说下去,而这时我想我开始了解她要说些什么了。
“而且还有其他力量给我支持,埃丝特。”
她停了一下。但也只是把话打住;那只手还是不停地抚弄着琴键。
“我瞻望一下前途,但我不知道将来会得到多大的帮助。将来,等理查德看着我的时候,也许会看到我已经怀了孩子,而这个孩子在指明他的真正前途以及使他回心转意等方面一定会比我更有说服力,更有力量。”
她的手现在停止不动了。她把我搂在怀里,而我也搂抱着她。
“如果那个小娃娃也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埃丝特,我还是会向前看。我要看得更远,在若干年后,等我老了,也许死了,他的女儿就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很幸福地结了婚,会因为他而感到自豪,同时也会使他幸福。或者是一个慷慨而又勇敢的男子,长得像他那么英俊,和他当初那样前途远大,可是却更加愉快,陪着他在阳光下散步,看到他那一头白发,不禁肃然起敬地说:‘感谢上帝,我能有这样一个父亲!他被那不幸的遗产案毁掉了一生,可是由于我的努力,他恢复了健康!’”
啊!我可爱的姑娘,她那紧紧靠在我胸前的那颗心是多么宽厚啊!
“这些希望支持着我,亲爱的埃丝特,我知道它们一定会支持我的。可是,有时,甚至这些希望也都化为泡影,因为我一看着理查德,心里就产生一种恐惧。”
我竭力安慰我心爱的姑娘,并问她害怕什么。她一边哭着,一边呜咽地回答说:
“我怕他活不到看见自己孩子的时候!”
* * *
(1) 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7章,第17节。
(2) 指大法官的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