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特先生睡了一觉,精神焕发;一清早就起床做好种种准备,迎接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他穿上干净的衬衣,而且像在节日那样,用头油和发刷,把他那由于经常绞脑汁而变得稀稀朗朗的头发,弄得精光溜滑。布克特先生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去进早餐;先吃两份羊排,替肚子打个底,又喝了相当数量的茶,吃了相当数量的鸡蛋、烤面包和果酱。他津津有味地吃了这些保养身体的东西,同他的老朋友——守护神,进行了神秘的磋商以后,便偷偷嘱咐使神“悄悄告诉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他什么时候要见我,我马上就去见他”。累斯特爵士很客气地回话说,他尽快地穿好衣服,十分钟内就到书房去见布克特先生,于是布克特先生便到那里去了;他站在壁炉前,看着熊熊的炉火,一边用手指按着下巴。

布克特先生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样子,一个身肩重任的人往往是这副派头,然而他还是那么镇静、稳重和自信。从他脸上的表情来说,他好像是一个打惠斯特牌的名手,下了巨大的赌注——至少有一百金币——知道已经稳操胜券,但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名声,又必须熟练地把牌打到最后一张为止。布克特先生看见累斯特爵士进来,没有露出一点焦急或激动的样子,但是当累斯特爵士慢慢走向安乐椅去的时候,他却用昨天那种严肃而机警的眼光从侧面看了看从男爵;如果昨天不是因为怕自己太放肆的话,那么,他的眼光里还会露出怜悯的神色呢。

“抱歉得很,侦探长,劳你久等了,不过今天早晨,我比平常起晚了些,因为我不舒服。最近发生的事情使我很激动、很气愤,我感到受不了。我又犯了——痛风病,”累斯特爵士本来打算说犯了点“小病”,如果是对别人,他一定会这样说,但因为布克特先生显然完全了解情况,所以就不这样说了,“这是最近那些事情引起的。”

他坐下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力而又痛苦,布克特先生便向他走近几步,站住,一只大手按着长桌。

“我不知道,侦探长,”累斯特爵士抬眼望着布克特先生的脸说,“你是不是希望我们单独谈话;一切完全听便。如果你希望这样,那当然很好,否则,德洛克小姐想要——”

“啊,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答道,把头一歪,做出一副要说服人的样子,把食指按着耳垂,好像一个耳环似的,“我们现在必须绝对保守秘密。您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必须这样。在目前的情况下,特别像德洛克夫人那样一个地位很高的人,当然是我所欢迎的,不过,我不妨大胆向您保证,我认为现在必须绝对保守秘密,我这样说,倒不是为了我自己。”

“好,不用再说了。”

“我甚至想,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继续说道,“请您允许我把门锁上。”

“好吧。”布克特先生熟练地把门轻轻锁上;而且完全是由于习惯,又弯下腰蹲了一会儿,把插在门锁上的钥匙转了转,以防外边有人往里偷看。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昨天晚上我说过,只要再稍稍花一些工夫,就能了结这个案子。现在我已经把它了结了,而且还收集到控告本案凶手的证据。”

“控告那个军人吗?”

“不,累斯特·德洛克爵士,不是那个军人。”

累斯特爵士露出惊愕的样子,问道:“凶手已经押起来了吗?”

布克特先生想了想,告诉他说:“凶手是个女的。”

累斯特爵士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很紧张地喊了一声:“天啊!”

“现在,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一边张开按在长桌上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比划着说,“我有责任使您对一连串的情况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这些情况可能会,甚至可以说必然会,使您震惊。但是,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是一位绅士;我知道一位绅士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事。一位绅士遇到不可避免的打击时,能够勇敢而沉着地忍受下来;一位绅士能够下定决心去应付几乎是一切的打击。真的,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就是如此。您要是受到打击的话,自然就会想到您的家族。您会想一下,从尤利乌斯·恺撒的时代——暂时不追溯到更远的时代吧——以来,所有您的祖先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忍受打击;您会想到他们当中许多人曾经很出色地忍受过打击;而您为了他们以及您的家族的名声,也会出色地忍受下来。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就应该这样主张,而且应该采取这样的行动。”

累斯特爵士靠着椅背坐着,双手抱着胳臂肘,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现在,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布克特先生说下去,“在您有了这种心理准备以后,我请您千万不要因为我知道了什么事情而感到烦恼。我对高低贵贱的人的事情知道得很多,因此,不论我是不是听到一些新的情况,也没有多大关系。我认为棋盘上的棋子,不管是走哪一着,都不会使我感到意外;至于那些已经走定了的这一着或那一着的棋,我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根据我的经验,凡是可能走的一着棋——哪怕是走错了——大概是要走下去的。所以,我向您建议,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请您不要因为我知道了您的任何家事而感到无地自容。”

“你让我在心理上有所准备,我很感谢,”累斯特爵士沉默了一会,然后答道,手脚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点变化,“不过,我想不需要这样做,尽管你的好意是值得称赞的。请你说下去吧,而且,”累斯特爵士在他的身影笼罩下,仿佛身子变小了,“而且,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请坐吧。”

布克特先生没有什么不愿意,搬来了一张椅子,一坐下来,他的身影就小了。“那么,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我讲完这段开场白,现在要谈正题了。德洛克夫人——”

累斯特爵士在椅子上直起腰来,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布克特先生摆动着他的食指,请他不要冒火。

“德洛克夫人,您知道,是人人崇拜的。夫人的情况就是如此;人人对她都崇拜,”布克特先生说。

“我诚恳地希望,侦探长,”累斯特爵士板着面孔答道,“我们谈话的时候根本不提夫人的名字。”

“我也希望这样,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不过——办不到啊。”

“办不到?”

布克特先生坚决地摇了摇头。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这根本办不到。我要谈的事情,正跟夫人有关。整个案情都以她为中心。”

“侦探长,”累斯特爵士驳斥他说,这时他目光如炬,嘴唇颤动,“你知道你的职责。你可以忠于你的职责;但是你要谨慎,不要超出这个范围。否则,我决不能容忍,也决不能忍受。你的话里提到了我夫人的名字,你要负责——你要负责。我夫人的名字不是给普通人随便拿来开玩笑的!”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对您说,不过只说这些,不说别的。”

“我希望如此。好,请谈吧,侦探长,请谈下去吧。”

布克特先生对累斯特爵士看了看,发现那双充满着怒火的眼睛已经躲开了他,而且刚才气得发抖的身子也逐渐平静下来,于是他用食指试探一下反应,便低声说下去。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我应当告诉您,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很久以前就觉得德洛克夫人身上疑点重重。”

“如果当初他敢对我露出这种口风,先生——他当然不敢——我也会要他命的!”累斯特爵士拍着桌子大叫起来。但是,他正在大发雷霆的时候,突然又收住了火,因为布克特先生那双狡猾的眼睛凝视着他,食指慢慢地动着,同时还用一种自信的、容忍的态度摇了摇头。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是个很有心计、守口如瓶的人;最初在他心里究竟有哪些想法,我不敢说,但他曾亲口告诉过我,很久以前,他就怀疑德洛克夫人由于看到了某种笔迹——就在这个房间里,同时也就在您的面前,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而发现某一个人还活在世上;这个人当时已经穷困潦倒,但过去在您还没有追求德洛克夫人以前,曾经是她的情夫,而且甚至应当成为她的丈夫,”布克特先生停了停,然后有意把这句话重复一下,“甚至应当成为她的丈夫,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听他亲口说过,那个人不久就死了,他又怀疑德洛克夫人曾经一个人偷偷地去看过他那肮脏的住所以及葬身的荒坟堆。根据我自己的调查和耳闻目睹的情况,我知道德洛克夫人曾穿着她侍女的衣服,确实到那些地方去过;因为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曾雇用我去调查夫人的行踪——请原谅我使用我们常用的行话——而我现在已经对她进行了彻底的调查。我让德洛克夫人的侍女在林肯法学院广场的法律事务所同一个曾经给夫人带过路的证人对证;毫无疑问,她曾瞒着那个年轻侍女,穿过她的衣服。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关于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昨天已经尽力使您有一点心理准备,因为我说,甚至在名门望族的家庭里,有时也会发生非常离奇的事情。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等等,都发生在您自己家里,发生在您夫人身上,而且还是由她引起的。我相信,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临死前一直在进行调查,而且就在他临死那天晚上,还同德洛克夫人为这件事发生过争吵。现在,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只要请您把这些话告诉德洛克夫人,问一下,她是不是在图金霍恩先生离开这里以后,还到他的事务所去过,想继续同他说些什么话;她当时穿的是一件宽大的、带着长长的流苏的黑斗篷。”

累斯特爵士像一座雕像那样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根无情的指头,像根探针似的,正在探查着他心脏里流动的血液。

“请您把这些话告诉夫人,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讲明这是布克特侦探长说的。如果夫人不愿意承认,请告诉她否认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布克特侦探长已经知道了,而且还知道她在事务所的楼梯上从您说的那个军人(尽管他现在已经退伍了)身边走过去,同时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好吧,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我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累斯特爵士一直用手捂住脸,这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请他暂时不要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下来;尽管他的脸色已变得像他的头发那样白,但他那尊严和表面镇静的样子却使布克特先生有点畏惧。他的态度除了像平时那么高傲以外,变得有点冷淡、僵硬;布克特先生不久就看出他说话特别缓慢,有时在开始说话时,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显得很费劲,发音含混不清。现在他就是用这种发音含混不清的话打破了沉默;但不久就能挣扎着说,他无法理解像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那么忠诚和热心的人,怎么能不把这种令人痛心的、苦恼的、无法忍受和难以置信的意外情况报告给他。

“让我再说一遍,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答道,“请您把这些话告诉夫人,请她把问题澄清一下。如果您认为妥当,就请告诉她这是布克特侦探长说的。而且,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您会发现,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准备在他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马上把全部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您;同时,他曾向夫人表示他要这样做。真的,他本来打算在我验尸的那天早晨把事情揭发出来!您不知道过了五分钟我会说什么话和做什么事,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如果我现在被暗杀了,您也可能怀疑为什么我没有把话说出来,这道理您还不明白吗?”

真是那样。累斯特爵士克服了那种发音含混不清的毛病,说出了“真是那样”。就在这个时候,客厅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布克特先生听见了,便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开了锁,把门打开,再听一听。然后,把头缩回来,匆匆忙忙地,然而却很镇静地低声说,“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不出我的所料,您家里这件不幸的事情已经传开,因为图金霍恩先生死得太突然了。要是您想掩盖这件事,那就只有让那些正在同您的门房争吵的人进来。现在,您能不能——为了您的家庭——在我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安静地坐在这里?能不能在我要您点头的时候,您就点一点头呢?”

累斯特爵士很含糊地答道:“侦探长,请你尽力办吧。”于是,布克特先生点了点头,把食指弯了弯,表示他是很机灵的,就急急下楼到客厅去,那里的声音马上静下去了。他很快就回来,后面跟着使神和另一个也抹着发粉、穿着桃色短裤的听差,用一把椅子抬着一个残废的老头。后面又跟着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布克特先生和蔼而从容地指示他们把椅子放好,叫那两个使神退出,然后又把门锁好。累斯特爵士在这些人闯进他的圣殿时,用一种冷冰冰的眼光,凝视着他们。

“啊,你们两位女士,两位先生,也许认识我吧,”布克特先生亲切地说。“我是布克特侦探长;而这个,”他从上衣袋里抽出一支小小的权标的尖端,“就是我的职权的证明。你们想见见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好啊!你们现在见到了;不过你们听着,这种荣幸的事,并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老先生,你的名字是斯墨尔维德;我很清楚,你就是叫这个名字。”

“对啊,可是你从来没听说这个名字害过人吧!”斯墨尔维德先生喊道,声音又尖又响。

“你大概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猪吧?”布克特先生驳道,眼光逼视着他,但是并没有生气。

“不知道!”

“我告诉你,他们所以要杀猪,”布克特先生说,“是因为猪太无耻了。你可别落到那步田地,否则就太失身份了。你是经常跟聋子说话吧?”

“是呀!”斯墨尔维德先生咆哮着说,“我老婆是个聋子。”

“怪不得你把声音提得那么高。可是,她现在不在这里,你不妨把声音压低一两个音阶;这样,不但我很感激,而且对你也有更多的好处,”布克特先生说。“我想,那位先生是个牧师吧?”

“名叫恰德班德,”斯墨尔维德先生插嘴说,从此他的声音就低得多了。

“我从前有个朋友,同我一起当巡官,也叫这个名字,”布克特先生说,一边伸出手去,“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名字。那位当然是恰德班德太太了?”

“还有斯纳斯比太太,”斯墨尔维德先生介绍说。

“她的先生开法律文具店吧?也是我的朋友,”布克特先生说。“我同他像亲兄弟那样亲热!——对了,你们怎么回事啦?”

“你是问我们来干什么的吗?”斯墨尔维德先生问道,对话题的突然改变,感到有点狼狈。

“啊!你懂得我的意思啦。那就请你当着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的面,把你要说的话统统说给我们听。现在就说吧。”

斯墨尔维德先生招手叫恰德班德先生过去,同他低声商量了一阵。恰德班德先生额上的毛孔和手掌心冒出了大量的油,大声地说:“好,你先谈!”然后便退回原位。

“我是图金霍恩先生的诉讼委托人和朋友,”于是,斯墨尔维德爷爷便用尖尖的声音说;“我同他有业务来往。我帮过他的忙,而他也帮过我的忙。已经去世的克鲁克是我内兄,是我那碎嘴八哥——斯墨尔维德太太——的亲哥哥。我得到了克鲁克的遗产,检查了他的全部文件和物品。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在我亲自监视下找出来的。在珍妮小姐——克鲁克养的猫——床边一个架子后面,藏着一捆信,这是一个早已死去的房客的东西。克鲁克四处藏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图金霍恩先生要这捆信,后来拿去了,但我事先却浏览了一下。我这个人讲究实际,所以看了看。这些信是那个房客的情妇写的,署名‘荷娜妮亚’。嗳呀!‘荷娜妮亚’可不是一般人的名字,对不对?在这个公馆里,也不会有一个名叫‘荷娜妮亚’的夫人吧?啊!不,我想是不会的!啊!不,我想是不会的!大概也不会有同样的笔迹吧?啊!不,我想是不会的。”

斯墨尔维德先生在得意洋洋地说着的时候,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原来的话,喊道:“哎哟!天啊!真把我咳死了!”

“既然你打算谈谈同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有关的事情,”布克特先生等他咳嗽完了,便说,“你看爵士就坐在这里了。”

“难道我刚才不是谈到了吗,布克特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叫道。“难道这些跟爵士还没有关系吗?难道这里面不是也牵涉到霍顿队长和永远爱霍顿队长的‘荷娜妮亚’以及他们的孩子吗?算了吧,我现在要知道这些信到哪里去了。如果这些信跟累斯特·德洛克爵士无关,那倒是跟我有关的。我一定要知道它们的下落。我不能让它们不翼而飞。我亲手交给了我的朋友和律师——图金霍恩先生;而不是交给任何人。”

“可是,你知道他已经给你代价,而且还给得不少哩,”布克特先生说。

“我不管那个。我要知道谁把信拿走了。而且,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们有什么要求——我们所有到这里来的人有什么要求,布克特先生。我们要求对这件暗杀案进行更周密的调查。我们知道其中有什么利害关系和动机,但你却没有彻底追查。如果乔治那个凶恶的流浪汉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的话,他也不过是一个受人唆使的同谋犯罢了。你当然了解我的意思。”

“现在,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布克特先生说,态度马上一变,走到他的身边,他的食指像着了魔似的指点着,“我的案子决不让任何人来破坏、干涉或预先评价——哪怕是插手半秒钟也不行。你要求更周密的调查吗?你是这个意思吗?你看见这只手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应当伸出手去,抓住那个开枪的人的胳臂吗?”

他的威风使人畏惧,而事实上也很明显,他的话绝非信口雌黄,因此,斯墨尔维德先生开始道歉了。布克特先生压下他刚才突然发作的怒火,打断了他的话。

“我劝你对这件暗杀案不必费心了。这是我的事情。你不妨稍微注意一下报纸;只要你留心,我相信不久你就会看到一些新闻。我的事我自己管,关于这个问题,我要对你说的也只有这些话。至于那些信,你不是要知道谁拿去吗?我不妨告诉你。我拿去了。这就是那捆信吧?”

斯墨尔维德先生一双贪婪的眼睛看着布克特先生不知从大衣的什么地方掏出来的一小捆信,证明没有差错。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布克特先生问道。“喂,别把嘴张得太大,因为那样你的尊容就不好看了。”

“我要五百英镑。”

“不对,你不是要五百英镑;你的意思是要五十英镑,”布克特先生用一种幽默的口吻说。

但是,看样子斯墨尔维德先生的意思是要五百英镑。

“我告诉你,我受了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的委托来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并不接受或答应任何条件,”布克特先生说;于是,累斯特爵士机械地点了点头,“你提出要五百英镑,叫我考虑。哼!这种要求太不合理了!即使你要两百五十英镑,那也嫌多,但总比提五百英镑要合理些。你还不如说两百五十英镑,对不对?”

斯墨尔维德先生的态度十分明显,他绝不说要两百五十英镑。

“那么,”布克特先生说,“我们来听听恰德班德先生的话吧。嗳呀!我常听到我的老同事恰德班德的名字;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生平见到的一个最和蔼的人!”

恰德班德先生听了这些话,走上前来,油滑地笑了笑,搓着那双微微冒出油来的手,滔滔不绝地说道:“朋友们,我们——我的太太雷彻尔和我——现在来到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公馆。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个富贵人家的公馆来呢?朋友们,难道是因为人家请了我们,要我们和他们一同参加宴会,一同享乐,一同弹鲁特琴,一同跳舞吗?不,不是的。那么,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呢,朋友们?是不是因为我们知道了一个罪孽深重的秘密,而且为了要我们保守秘密,就必须给我们小麦、油、酒——或者说,同这些完全相等的东西——金钱呢?也许是的,朋友们。”

“你这个人倒很讲究实际,”布克特先生注意地听了以后答道,“所以你准备谈你所知道的秘密是怎么回事。你的意见很对。你这样做,再好也没有了。”

“那就让我们用博爱的精神来谈吧,我的兄弟;”恰德班德先生带着一种狡狯的样子说道,“雷彻尔,我的太太,你走过来。”

雷彻尔太太迫不及待地向前走了几步,故意把她丈夫推到后面去,同时又对布克特先生皱着眉头苦笑。

“既然你想知道我们知道些什么事情,”她说,“那我可以告诉你。德洛克夫人的女儿——霍顿小姐,是由我帮着抚养大的。当时我侍候着德洛克夫人的姐姐,她对夫人带给她的耻辱非常敏感,所以在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甚至对夫人也说小孩死了——事实上差点也是死了。她到底活了下来,而且我也认识她。”恰德班德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刻薄地加重“夫人”这两个字的语气,说完以后,还笑了一声,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恶狠狠地望着布克特先生。

“我想,”侦探长答道,“你是想要二十英镑,或者是价值二十英镑的礼物吧?”

恰德班德太太只是笑了笑,用一种轻蔑的口气说,他就是“酬谢”她二十便士也不要紧。

“那边还有我的朋友,法律文具店老板的好太太,”布克特先生说,用食指诱导她走上前来。“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太太?”

斯纳斯比太太最初又是哭,又是叹气,因而说不清目的何在;但是大家渐渐从她那些杂乱无章的话里了解到她的意思:她是一个备受委屈和损害的女人,因为斯纳斯比先生对她一贯欺骗,不管她的死活,而且事事都想瞒着她。她的处境十分痛苦,主要的安慰是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对她的同情;图金霍恩先生有一天在她那变了心的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到库克大院去了一次,对她表示非常同情,因此,前一阵子她总是去向他诉苦。据她看,除了今天同她一起来的这几位不算,似乎人人都在算计她,不让她过安静日子。譬如肯吉-卡伯伊法律事务所的办事员——格皮先生,最初就像中午的阳光那么明朗,但是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就像午夜那么阴沉,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被斯纳斯比先生收买了。由于同样的原因,威维尔先生也变了,他是格皮先生的朋友,行迹诡秘地住在一个大院里。此外,还有已经死了的克鲁克;已经死了的尼姆罗德,已经死了的乔;他们“全是有关的人”。至于同什么事有关,斯纳斯比太太却说不清楚,但是她肯定知道乔是斯纳斯比先生的儿子,“就像有个喇叭大声告诉过她似的”,而且在斯纳斯比先生最后一次去看那个孩子的时候,她曾跟在后面,如果乔不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要去呢?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她把什么事情都放下不做,而将全部精力和时间用来尾随斯纳斯比先生(他到东就追到东,到西就追到西),收集可疑迹象——在她看来,一切迹象都是非常可疑的;不管白天黑夜,为了揭穿和破坏她那负心的丈夫的诡计,她就这样不停地奔波着。正由于这个原因,她促成了恰德班德夫妇和图金霍恩先生的交往,而同图金霍恩先生谈到格皮先生态度的改变,又无意中帮助发掘出与眼前这些人有关的材料——但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因为她那伟大的目标始终未变,那就是最后彻底揭发斯纳斯比先生并同他离婚。斯纳斯比太太作为一个被损害的女人,作为恰德班德太太的朋友、恰德班德先生的信徒和已故的图金霍恩的送丧人,在这里将上述那些情况都秘密地加以证实,但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管事实可能有关或无关,全都扯在一起;她没有什么金钱方面的动机,除了上述那个目标外,也没有其他计划或目的;她无时无刻不在猜忌,把这浓厚的猜忌情绪带到这里来,带到任何其他地方去,就像磨坊里的粉末不停地到处飞扬一样。

斯纳斯比太太的这段开场白费了好些时间,不过在她扯下去的时候,布克特先生就一眼看穿了斯纳斯比太太那股酸劲儿,于是同他那老朋友守护神商量一下,锐利的眼光便转移到恰德班德夫妇和斯墨尔维德先生身上。累斯特·德洛克爵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淡;但偶尔也看一看布克特先生,仿佛那个侦探长就是世界上唯一可靠的人。

“很好,”布克特先生说。“你们看,我现在已经了解你们的来意,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委托我研究一下这件小事,”累斯特爵士机械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一定主持公道,悉心研究。我决不会说什么合伙敲诈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因为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都不想弄得彼此难堪。不过说真的,我实在弄不明白;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在楼下客厅里大吵大嚷。这对你们是很不利的。我的看法就是这样。”

“我们要进来,”斯墨尔维德先生辩解说。

“你们当然要进来啰,”布克特先生笑嘻嘻地说,“但是像你这样一个年纪那么大的老先生——你听着,你可真是个年高德劭的老先生了——由于四肢不便,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脑部,因而变得非常精明,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想到如果对目前这件事情不尽量保守秘密,那它就会一钱不值!你看,你刚才忍不住发了脾气,这样你就理亏了。”布克特先生和颜悦色地同他讲道理。

“我只说,如果不派一个人上楼告诉累斯特·德洛克爵士,我决不走,”斯墨尔维德先生答道。

“对啊!正因为这样,你就忍不住发脾气了。我告诉你吧,如果下次你能忍住,你就会发财。现在让我拉铃叫人送你下去,怎么样?”

“关于这件事,什么时候给我们回音?”恰德班德太太严厉地问道。

“啊!你真不愧是个女人!你们娘儿们总是那么好事!”布克特先生用一种殷勤的口吻答道。“我明后天就去看你——而且也忘不了斯墨尔维德先生和他提出的两百五十英镑的要求。”

“五百英镑!”斯墨尔维德先生喊道。

“好吧!名义上算五百英镑;”布克特先生拉着铃索。“现在我总可以代表这个公馆的主人并用我个人的名义请诸位回去了吧?”布克特先生故意用一种很客气的口吻问道。

他们一个也不敢表示反对,他就拉了拉铃,于是他们又像刚才上楼那样下去了。布克特先生送他们到房门口,然后回到屋里,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现在请您考虑一下,是不是要出钱收买他们,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大体上,我建议由我出面收买;我想这花不了多少钱。您看,那个斯纳斯比太太真是条酸黄瓜,她被所有这些骗子利用了;结果造成的种种危害大大超过她当初的意图——如果她当初真有这种意图的话。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控制了所有这些‘马’,我相信他一定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思去驾驭它们;可是他却从驾驭座上摔下来死了。现在这些马踢掉拖索,竟按照它们的意思拉着这辆车子乱跑。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而人生也是如此。猫不在,老鼠就作怪;霜融化,河水也就奔流。现在,关于我们要逮捕的那个人。”

累斯特爵士虽然一直睁着眼睛;但仿佛这时才醒了过来;当布克特先生看表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布克特先生。

“我们要逮捕的人现在就在公馆里,”布克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下去,一边从容不迫地把挂表收好,“我准备当着您的面将她逮捕。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一句话也不要说,同时也不要动。我们绝不会吵闹,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晚上再到这儿来,关于这个不幸的家庭问题以及保守秘密的最妥善办法等等,我一定尽力使您满意。现在,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千万不要因为马上就要进行逮捕而感到不安。您这就能从头至尾看到整个案子结束。”

布克特先生拉了拉铃,随即走到房门口,同使神低声说了几句话,关上了门,双手交叉抱着,站在门后。过了一两分钟,房门慢慢打开,一个法国女人走了进来。原来是奥尔当斯小姐。

她一进来,布克特先生立刻把门关上,并用背靠着门。意想不到的关门声使她转身去看,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坐在椅子上。

“请原谅,”她急忙低声地说。“他们告诉我这里没有人。”

当她向房门口走去,她和布克特先生打了个照面。她脸上的肌肉突然抽搐了一下,脸色变得灰白。

“这是我的房客,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布克特先生说,同她点点头。“这位年轻的外国小姐过去几个星期一直住在我家里。”

“我的天使,你想想,累斯特爵士干吗管这些事情?”奥尔当斯小姐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答道。

“那么,我的天使,”布克特先生答道,“我们等着瞧吧。”

奥尔当斯小姐紧绷着脸,气冲冲地盯着他看,接着,脸上又慢慢露出了轻蔑的冷笑:“你真是个神秘人物。喝醉了吧?”

“一点也不醉,我的天使,”布克特先生答道。

“我是同你太太一起到这个讨厌地方来的。几分钟以前,她离开了我。他们在楼下告诉我说,你太太在这里。现在我来了,她却不在。你倒说说看,开这种玩笑是什么意思?”奥尔当斯小姐质问他说,泰然自若地交叉抱着双手,然而在她那阴沉的脸颊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像钟摆那样有节奏地跳动着。

布克特先生只是对她摇着食指。

“啊,上帝,你真是个大笨蛋!”奥尔当斯小姐叫道,忽然把头一扬,又大笑起来——“让我下楼去,蠢猪。”接着又顿了顿脚,露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算了吧,小姐,”布克特先生冷静而坚定地说,“你坐到那张沙发上去。”

“我什么地方也不坐,”她答道,一边不停地点头。

“我告诉你,小姐,”布克特先生又说了一遍,除了用食指点着她,没有别的表示,“你坐到那张沙发上去。”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人而逮捕你,其实不说你也明白。我告诉你,我对女人,尤其是外国女人,总是尽量讲礼貌的。如果这样不行,那我只好采取强硬手段,外边就有这样的人在等着。我采取什么方式完全由你决定。所以,我用一个朋友的身份劝你坐到那张沙发上去,否则,再过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奥尔当斯小姐服从了。她脸颊上的肌肉还像刚才那样颤动着,同时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魔鬼。”

“你看,”布克特先生满意地说下去,“现在你坐在那里很舒服了,我希望你的举动应该像一个懂事的年轻外国女人那样。因此,我劝告你:别多说话。你在这里不必说什么,尽量不要开口。总之,你也明白,话说得越少越好。”布克特先生在最后一句话里夹了一个法文字,感到很得意。

奥尔当斯小姐像老虎似的张大着嘴,一双充满怒火的黑眼睛盯着他看,握紧拳头——甚至可以想象她还紧紧着脚趾——挺直身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嘴里咕哝着:“啊!布克特,你这个魔鬼!”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说,从这时起,他的手指便不停地点着,“这个年轻女人,我的房客,曾经在我同您刚才谈到的那段时间里侍候过夫人;她后来对夫人极其仇视,因为夫人把她辞退了——”

“胡说!”奥尔当斯小姐叫道。“是我自己辞退的。”

“喂,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布克特先生用一种动人的、几乎是恳求的口吻答道。“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轻浮。你要知道,你说的某些话可能被人用来对你进行控诉。你一定会这样的。至于我在作证以前所说的话,你却不必计较,因为这不是跟你说的。”

“也算是夫人把我辞退的!”奥尔当斯小姐狂怒地叫道,“哼,这位夫人可真漂亮!跟这么一位声名狼藉的夫人在一起,简直毁—毁—毁了我自己的人格!”

“说实在的,我真不懂你这是怎么回事!”布克特先生斥责她说。“我一向认为法兰西民族是一个崇尚礼义的民族,我真是这样想的。可是却没想到一个法国女人在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面前,竟会讲出这样的话!”

“他是个被人玩弄的可怜虫!”奥尔当斯小姐叫道。“我唾弃他的公馆、他的名声、他的低能,”她把地毯当作它们的替身,对它直啐唾沫。“啊,他还是个伟大人物呢!真了不起!天啊!呸!”

“而且,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布克特先生说下去,“这个性情暴躁的外国女人还愤愤不平地认为,她当初到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事务所里参加过我同您谈到的那次对证,就有权向他提出什么要求;其实,她所花的时间和精力已经得到十分优厚的报酬了。”

“瞎说!”奥尔当斯小姐叫了起来。“我一个钱也没要。”

“如果你再说话,那你就得对后果负责。”布克特先生插了一句,“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至于她到我家来住是否故意想要蒙混,暂且不谈;但是当她住在我家的时候,她却经常到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的事务所去,想找他吵闹,同时,她还去折磨那个不幸的法律文具店老板,把他吓得要死。”

“你瞎说!”奥尔当斯小姐叫道。“没有一句真话!”

“结果就发生了暗杀案,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当时的情况您已经知道了。现在,我请您再花一两分钟,仔细听我谈下去。案子发生以后,上级就把我找去,要我处理。我检查了现场,验了尸,仔细看过文件等等。根据事务所里一个办事员的反映,我逮捕了乔治,因为有人看见他那天晚上,就在出事前不久的时候,在事务所附近走来走去;而且以前还听见他同死者大吵大闹——据证人反映,他甚至还对死者进行过恫吓。如果您问我,累斯特·德洛克爵士,是不是我最初就相信乔治是凶手,我得坦白地告诉您,我并不这样想;不过,尽管如此,他却有嫌疑;同时也有充分根据对他怀疑,因此我有责任将他逮捕,扣押起来。现在,请您再听下去。”

根据布克特先生平时那种冷静的态度来说,他现在有点兴奋了,他向前倾斜着身子,使劲把食指一挥,预示他要说些什么,而奥尔当斯小姐却紧紧皱着眉头,用那双黑眼睛狠狠盯着他,同时紧闭着发干的嘴唇。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这个女人正和我妻子——布克特太太在吃晚饭。从她要求在我家寄住的那天开始,她就装得非常喜欢布克特太太,但那天晚上,她装得更厉害——确实是太过火了。同时,她对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所表示的哀悼等等,也显得太过火了。上帝!当我坐在她对面吃饭,看见她手里拿着餐刀的时候,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她就是凶手!”

奥尔当斯小姐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牙缝和嘴唇里迸出这样一句话:“你真是个魔鬼!”

“那么,”布克特先生继续说,“发生暗杀案的那天晚上,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去看戏了(后来我了解,她在杀人以前和以后确实是在戏院里)。因此,我就明白,我的对手很狡猾,要证实她是凶手也很困难;于是我给她设了一个圈套——以往我从来没弄过这种圈套,也没干过这种冒险的事。我在吃饭的时候一边和她谈话,一边就打好了主意。等我上楼睡觉,我在床上用床单堵住布克特太太的嘴,免得她惊讶得叫了起来(我们的房子很小,而这个年轻女人的耳朵又非常尖),然后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她——亲爱的,你别再打那个主意了,否则我就给你戴上脚镣。”布克特先生把话打住,不声不响地走到奥尔当斯小姐身边,用他那只大手按在她肩上。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道。

“你别打算跳窗,”布克特先生答道,一边用食指向她提出警告,“这就是我要干的事情。来!挽住我的胳臂。你不用站起来;我就坐在你身边。现在请你挽着我的胳臂,好吗?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而我妻子又是你的朋友。来,挽住我的胳臂吧。”

她根本无法润湿她那发干的嘴唇;她痛苦地叫了一声,心里经过一番斗争,终于屈服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谈下去了。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这件案子,如果没有布克特太太(像她那样的女人,要在五万——甚至十五万人中间才能找到一个),那就绝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进展。为了使这个年轻女人不再提防着我,从那天起,我一直没有回家;但是只要需要,我常常用面包和牛奶作为通讯工具,同布克特太太保持联系。那天晚上我用床单把布克特太太的嘴堵起来以后,就低声跟她说:‘你能经常和她随便谈谈我对乔治、我对这件事、那件事等等的怀疑,使她不再提防着我吗?你能不顾休息,白天黑夜都监视她吗?你能保证让我了解她的一切行动,让她不知不觉成为我的俘虏,让她像无法逃避死亡那样,无法逃出我的掌心吗?要知道她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她的灵魂也就是我的灵魂,直到最后,如果证实她是凶手,就将她逮捕起来——这些事你能做吗?’布克特太太嘴里虽然堵着床单,但还是尽可能地对我说:‘布克特,我能办到!’而结果她干得非常出色!”

“你撒谎!”奥尔当斯小姐插嘴说。“所有这些话都是你捏造的,朋友!”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是怎样实现的呢?当我猜测这个性情暴躁的年轻女人可能有新的过火举动,我究竟猜错,还是猜对了呢?我猜对了。她准备干什么呢?您听了以后不会感到惊讶吧?她准备把杀人的罪名推到夫人身上。”

累斯特爵士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坐下去。

“而且,她因为听说我常到这里来(其实,我是故意来的),就更加大胆干下去了。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对不起,现在让我把我的记事本扔给您,请您打开,看看夹在里面的那些写给我的信,每封信里都有‘德洛克夫人’的字样。此外,请您把我今天早晨截住的那封寄给您的信打开看看,里面也写着‘凶手是德洛克夫人’这几个字。这样的信多得像瓢虫似的,到处乱飞。布克特太太暗中偷看到,所有的信都是这个年轻女人写的——您说布克特太太有没有本事?布克特太太在这半小时内就能拿到写信用的墨水和纸张,半版邮票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您说她有没有本事?布克特太太偷看到所有的信都是这个年轻女人寄的——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说她有没有本事?”布克特先生问道,这时由于赞赏他太太的才能而显得洋洋得意。

当布克特先生快要谈到结论时,可以看到两种特别引人注意的情况。第一,他好像无形中把奥尔当斯小姐当作是他不可侵犯的财产。第二,她所呼吸的空气似乎在她身边变得越来越稀薄,使她透不过气来,仿佛一个严密的网或幕逐渐向她围拢,要包住她的身体似的。

“德洛克夫人在出事的时候无疑是在场的,”布克特先生说,“我相信这个外国朋友从楼梯上看见了夫人。德洛克夫人、乔治和这个外国朋友一个跟着一个到那里去。但这些现在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我也不用说了。但是,暗杀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用的那支手枪里的填弹塞,却被我发现了。这是从介绍您那切斯尼山庄的说明书上扯下来的。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也许说,这张纸片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当这个外国朋友完全丧失警惕,认为就是把剩下的说明书扯碎也不会出什么毛病,而布克特太太将碎纸片拼起来,发现少了作填弹用的那一块的时候,谁是凶手这个问题就开始明朗了。”

“你简直谎话连篇,”奥尔当斯小姐插进来说,“噜哩噜苏的讲了一大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说完,还是永远没完没了?”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布克特先生继续说——他爱用爵士的全部尊称,绝对不愿省去其中任何一个字,“现在,我准备谈本案的最后一个问题,它说明我们办事要有耐心,绝不能性急。昨天,我太太按照原定计划,带着这个年轻女人去参加葬礼。当她和我太太一同在那里看着的时候,我却暗中监视着她;这时,我有充分理由判她的罪,而且我看到她脸上那种得意的样子,想到她对德洛克夫人的陷害那么可恨,同时也觉得给她所谓报应的时机已经成熟,假如我是个经验不多的新手,那我一定会当场将她逮捕。另一方面,昨天晚上,当人人崇拜的德洛克夫人回家的时候,她那样子——啊!上帝!简直像出现在海面上的维纳斯女神那样美;谁一想到她竟然被人诬告杀人,能不觉得气愤,能不觉得不公平?在这种情况下,同样地,我恨不得立刻把案子结束。如果我那么做,会有什么损失呢?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那我就会找不到那支手枪。这个犯人在葬礼结束后向布克特太太提议,她们一同乘公共马车到郊外不远的一个设备很好的旅馆去喝茶。说起来在那个旅馆附近有个水塘。喝茶时,这个犯人起来,到她放帽子的卧室去拿小手绢;去了很久,回来时神色有点慌张。后来,她们回到家,布克特太太马上就把这个情况以及她的观察和怀疑都告诉了我。于是,我同手下两个人,乘着月光,在水塘里打捞,在那支小手枪被扔到水塘里六小时以后,又把它捞起来了。现在,亲爱的小姐,把你的胳臂伸过来,挽得紧一点,我不会弄疼你的!”

布克特先生一转眼就用手铐扣住她的手腕。“这是一个,”布克特先生说。“现在,还有一个,亲爱的。一共两个,好,全铐上了!”

他站起来;她也站了起来。“哪里,”她问他,两只大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最后眼睑低得几乎把眼珠都盖住了——但事实上还是瞪着,“哪里可以找到你那个虚伪、奸诈、该死的老婆?”

“她已经到警察局去了,”布克特先生答道。“你在那里可以见到她,亲爱的。”

“我倒很想吻她一吻!”奥尔当斯小姐大声说,像雌老虎那样喘着气。

“我猜你要咬她一口吧?”布克特先生说。

“我真要咬她!”一边说,一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愿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布克特先生非常冷静地说,“我听你这样说,一点也不奇怪。你们女人一旦伤了和气,彼此就恨得要死。你不那样恨我吧,是不是?”

“是的。不过,你也是个魔鬼。”

“嗯!一会儿叫我天使,一会儿又骂我魔鬼。”布克特先生叫道,“可是,你要想一想,我有我的正当职业。让我把你的披巾弄好。以前我也当过许多人的侍女。帽子上没少什么东西吧?门口有辆马车等着。”

奥尔当斯小姐用充满怒火的眼睛看了看镜子,身子晃了一下,把自己的衣帽弄得非常整齐,而且,说句公道话,也显得十分优雅。

“我的天使,你听着,”她带着一种讥讽的样子把头点了几下说,“你神通广大,但是你能使他复活吗?”

布克特先生回答:“当然不能。”

“可笑得很。你再听我说一句。你神通广大,但是你能把她变成一位体面的夫人吗?”

“不要这么刻薄,”布克特先生说。

“还有,你能使他变成一位高傲的绅士吗?”奥尔当斯小姐喊道,她说的是累斯特爵士,那鄙视的口吻简直无法形容。“嘿!你看他那副样子!可怜的糊涂虫!哈!哈!哈!”

“喂!喂!你简直越说越不像话了,”布克特先生说,“走吧!”

“这些你都办不到,是不是?那就随便你处理我吧。大不了是死,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天使,我们走吧。再见,老头儿。你真是又可怜又可——鄙!”

她说完这些话,咬紧牙齿,仿佛她的嘴像弹簧锁似的猛然合上了。布克特先生带她出去的样子,叫人无法形容,然而他却用他那特有的方式完成了这件大事,像朵云彩那样簇拥着她,和她一同飞去,仿佛他是丑陋的雷神而她则是他的情人。

累斯特爵士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他还在那里听着和注意地看着。最后,他向这个空房间的四周看了看,发现人全走了,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向前走了几步,扶着桌子,支撑住自己。后来,他停住不动了,嘴里又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抬起眼睛,似乎在凝视什么。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好像看见切斯尼山庄苍翠的树林、宏伟的邸宅和那些先人画像;看见陌生人在毁坏它们,警官们粗鲁地摆弄着他那些最珍贵的传家宝;看见成千上万只手指着他,成千上万张脸耻笑他。但是,如果他看到这些情景从他眼前飞逝时感到惊讶,那么当他看见另一个人影时,却能比较清楚地叫出名字,而且也只是对着这个人影,他才那样拼命地揪着自己的白头发,并伸出双手。

这是她的影子。关于她,他除了感到多少年来主要是以她作为自己尊严和骄傲的基础以外,从未对她有过任何自私的想法。他爱她、崇拜她、颂扬她,并且把她当作表率,让全世界的人去尊敬。他在那种为繁文缛节所束缚的生活中,不断从她那里得到爱情和安慰,而他所感受的痛苦,也只有她才能体会。他几乎忘了自己而只看见了她;因此,他不忍看她在增加那个顶峰的光辉以后,被人从那里推入万丈深渊。

甚至当他倒在地上,已经感觉不到痛的时候——尽管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含糊——他仍然能够清晰地喊着她的名字,声调中充满了悲哀和怜悯,而没有一点谴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