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迪耳镇回来,发现凯蒂·杰利比(我们一直就这样叫她)给我寄来一封短信,说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最近越发糟糕了,要是我能去看看她的话,她一定格外高兴。这封短信只有寥寥几行,是她躺在睡椅上写的,其中还附了一封她丈夫写给我的信,他在信里非常恳切地希望我能答应她来一次。凯蒂现在已经当了妈妈,而且还让我当了那个可怜的婴儿的教母——那婴儿脸上皱巴巴的,个子很小,戴上那顶有帽檐的帽子,整个脸就几乎看不见了;手指细长的小瘦手总是攥着拳头,放在下巴颏底下。小婴儿整天就是这样躺着,晶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概是在思量——我常常觉得这婴儿在思量——自己为什么长得这么瘦小吧。那婴儿一动就哭起来,可是在别的时候总是很老实,好像生活的唯一愿望,就是要静静地躺着想心事。那婴儿脸上有些奇怪的小青筋,眼睛下面也有些奇怪的小黑斑,使人依稀记得可怜的凯蒂当年墨迹斑斑的样子;总而言之,那些不大看到这个婴儿的人,都觉得小东西怪可怜的。
但是,凯蒂倒是看惯了她这小宝宝的,所以她觉得孩子蛮好。凯蒂为小埃丝特的未来做出种种计划,并以此作为病中的消遣。她想到小埃丝特的教育,想到小埃丝特的婚姻,甚至想到自己年老的时候,成为小埃丝特的小小埃丝特的外祖母。这一切都足以说明她多么喜欢这个使她感到自豪的小宝贝,所以,要不是我及时想起已经把话题扯得太远,我真想追述一下她的一些计划哩。
现在再回来谈谈那封信。凯蒂对我抱有一种迷信的看法。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她曾经头靠在我膝上睡觉,而从那次以后,这种迷信的看法在她脑子里就越来越牢固了。原来她几乎相信——我应当说她确实相信——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就会给她带来好处。这当然是善良的凯蒂凭空想象,而我也几乎不大好意思在这里提它,不过,她现在既然病倒了,这种迷信的看法说不定会像真的那样灵验哩。因此,我得到监护人的同意,就赶紧动身到凯蒂那里去;她和普林斯都非常敬重我,他们的敬意是难以比拟的。
第二天我又去陪她,第三天我也去了。我到她家去倒是很方便;因为我只要在清晨早一点起床,在离家前把账算好,把家务料理一下就行了。但是,我这样跑了三趟以后,晚上回来,监护人就对我说:
“听我说,小老太太啊小老太太,这可不行啊。常言说:水滴石穿,而老是这样坐马车跑来跑去,也会把德登大妈搞垮的。我们到伦敦去呆一个时期吧,就住在我们原先那个寓所好了。”
“不必专门为我这样做,亲爱的监护人,”我说,“因为我根本不觉得累。”我这话一点也不假,因为我能这样给人帮点忙,实在太高兴了。
“那就说为我吧,”监护人答道;“或者说为婀达,或者说为我们两个人。我想,明天好像有人要过生日吧。”
“是的,明天是有人要过生日,”我说着,便吻了吻婀达,因为她明天就是二十一岁了。
“是啊,”监护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是件大事儿,因此,我这位漂亮的表妹有几件事情必须办一下,好证明她已经能够独立了,我们大家都到伦敦去,办起事来就方便一些。我们这就到伦敦去。这算说定了,还有一件事情——你离开凯蒂的时候,她怎么样了?”
“不怎么好,监护人。恐怕要过些时候才能恢复健康和体力。”
“要过多少时候?”监护人很关切地问道。
“恐怕要过几个星期吧。”
“呀!”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说明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你觉得给她看病的那个医生怎么样?他是个好医生吗,亲爱的?”
我不得不坦白说,我没有听说他看病看得不好;不过,我和普林斯刚刚在那天晚上商量好,还是应该请另外一个医生来确定一下他的诊断。
“嗯,”监护人马上回答说,“那就请伍德科特吧。”
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听到监护人这样说,感到很意外。有一会儿,我原先心里想的那些和伍德科特先生有关的事情,似乎全都浮现在眼前,使我手足无措。
“你不反对请他吧,小老太太?”
“反对请他?监护人?噢,不反对!”
“你看病人也不会反对请他吧?”
绝对不会,我相信凯蒂一定会非常信任他,也会非常喜欢他。我说,凯蒂和他也认识,因为他从前好心好意给弗莱德小姐看病的时候,凯蒂常常碰见他。
“那好极了,”监护人说,“他今天到这里来了,亲爱的,我明天就跟他说说看。”
在这次短短的谈话中,我觉得,亲爱的婀达一定记得很清楚,那天凯蒂给我送来那小小的告别礼物时,婀达是多么高兴地搂着我的腰啊——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婀达并没有做声,我和她之间也没有交换眼色。这使我感到应当告诉她,也应当告诉凯蒂,我就要当荒凉山庄的女主人了;如果我继续闭口不谈这件事情,那么,连我自己都会觉得,不配获得荒凉山庄主人的爱情。后来,我和婀达到楼上去了,等着听时钟敲打十二下,这样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最先祝贺亲爱的婀达的生日,并把她搂在怀里,就在这个时候,我像早先对自己诉说那样,对婀达诉说她的约翰表哥多么善良,多么高尚,还说我很快就要过那幸福的生活。在我和亲爱的婀达相处的过程中,如果说她可能在某一个时候比在另一个时候更喜欢我,那么,这天晚上她一定是最喜欢我了。我因为知道这一点而感到非常高兴,我觉得揭开这个最后的不必要的秘密是做得很对的,因而也感到非常宽慰,所以我比原先快活多了。几小时以前,我简直没有想到这是个秘密;现在我把事情讲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更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秘密了。
第二天,我们动身到伦敦去。我们发现原先寄寓的地方还空着,我们花了半个小时就把一切布置好,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似的。伍德科特先生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共同庆祝亲爱的婀达的生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只是在这样隆重的日子里,理查德没有来,这不免使人感到怅然若失。在那一天以后,有几个星期——我记得是八九个星期——我整天都和凯蒂呆在一起;因此,自从我和婀达开始相处以来,除了我那次害病以外,我在这段时间和婀达见面,比在其他任何时候都少。婀达倒是常常到凯蒂家里来;但我们在那里的任务是要让凯蒂高兴快活,所以我们两人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谈谈心事。只要我晚上回家,我倒是和婀达呆在一起的;但是,凯蒂痛得无法安眠,我也就常常留下照顾她了。
凯蒂又要关心丈夫,又要关心她那可怜的小娃娃,还要为他们的家庭而奋斗,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她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从来也不抱怨,为了丈夫和孩子,她急着要恢复健康,生怕给人添麻烦,总是惦记着丈夫的工作没有人帮忙,惦记着特维德洛甫老先生的舒适生活没有人照料;总之,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为人有多么好。她面色苍白、四肢无力,不得不一天接一天地躺在家里,然而,奇怪的是,在她家里,舞蹈又是生活中最主要的东西,每天一清早,学徒们就在舞蹈室里随着提琴声跳舞,而整个下午那个肮脏的小男孩又独自一人在厨房里跳华尔兹。
凯蒂曾经很恳切地跟我说过,她的房间完全由我来管,所以我就把房间收拾好,把凯蒂连人带床一起移到比较明亮、通风和舒适的角落里,离开她原先那个地方;后来,每天我们穿戴停当,我总是把那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小婴儿放在凯蒂怀里,坐下来聊聊天,做点针线活儿,或者念书给她听。就是在最初这种清静的时刻里,我向凯蒂谈到了我就要成为荒凉山庄女主人的事情。
除了婀达,还有人来看我们。首先是普林斯,他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常常轻轻地走进来,轻轻地坐下,带着爱抚和关切的样子,看着凯蒂和那个小婴儿。凯蒂也不管自己健康情况到底怎么样,每一次都跟普林斯说她身体快好了,而我呢——老天爷原谅——每一回也都说她讲的是真话。这使普林斯感到非常高兴,他有时甚至从袋里把小提琴掏出来,拉一两个和弦,让那个小婴儿惊奇一下——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这有什么效果,因为那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小婴儿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其次是杰利比太太。她偶尔到这里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平时那种心烦意乱的样子,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看她的外孙女,而是看着千里以外的地方,好像她是在注视着大洋彼岸某个年轻的伯里奥布拉土著似的。她还是像往常那样,眼睛明亮,态度从容,衣冠不整,她常常说:“凯蒂啊,我的孩子,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啦?”然后,她就笑眯眯地坐在那里,也不管凯蒂回答些什么话;要不然就在不知不觉中高兴地说起,她最近接到了和答复了多少封信,或是伯里奥布拉-加纳能够生产多少咖啡。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总是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毫不隐瞒她看不起我们的小天地。
还有特维德洛甫老先生,为了他的缘故,大家从早到晚,从晚到早都要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如果小婴儿哭了,就赶紧把她的嘴堵起来,免得吵了特维德洛甫老先生。如果夜里需要拨拨炉火,那就得轻轻地拨,免得把他吵醒。如果凯蒂需要使用家里的什么东西,那她首先就得仔细考虑,他是不是也可能要用这件东西。他看到凯蒂对他这样体贴入微,也就每天都到她屋里来一次,这等于是给这屋子带来幸福——他高耸着肩膀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把他的光彩分给别人;他表现出纡尊降贵的样子,以恩人自居的气派和温文尔雅的态度,要不是我深知他的为人的话,凭他这些态度我很可能会认为,他是凯蒂这一生的保护人哩。
“我的卡罗琳啊,”他常常这样说,同时还尽可能向她弯下腰来。“告诉我,你今天是不是好一点了。”
“噢,好多了,谢谢您,特维德洛甫先生,”凯蒂常常这样答道。
“我真高兴!我高兴极了!我们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怎么样啦。她没有累垮吧?”说到这里,他总是眨眨眼,打着手势,给我一个飞吻;不过,我也很高兴地说,自从我容貌大变以后,他就不再那样向我献殷勤了。
“一点也不累,”我总是这样叫他放心。
“好极了!我们必须好好照顾亲爱的卡罗琳,萨默森小姐。只要能恢复她的健康,我们必须不惜牺牲一切。我们必须让她吃有营养的东西。亲爱的卡罗琳,”他常常以无限慷慨和关怀的样子转过去对他的儿媳妇说,“你在生活上不要有什么欠缺啊,亲爱的。你想要什么就说好了,我的女儿。家里的东西,我屋子里的东西,你都可以拿来用,亲爱的。如果我的简单的需要和你的需要发生冲突,”他常常突然添上一句,卖弄一下他的风度,“那你就不必考虑我的需要了,卡罗琳。你的需要比我的大。”
他早就把自己的风度当作是一种传统的权利(他的儿子则继承了母亲的特点),所以我有几次看到凯蒂和她丈夫都被他这种慈爱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动得落下泪来。
“不要这样,亲爱的孩子们,”他常常劝阻他们;凯蒂在他这样说的时候,便用细瘦的胳臂去搂他那肥大的脖子,我看到这种情形,也几乎落下泪来,只不过不像凯蒂那样是被他的自我牺牲精神所感动的罢了,“不,不!我曾经答应过,永远也不离开你们。只要你们孝顺我、敬爱我就够了。让我祝福你们吧。我要到公园里去了。”
说着,他就到公园去呼吸新鲜空气,以便在饭馆吃饭时能增进胃口。我希望我没有冤枉特维德洛甫老先生;可是,除了我忠实地写下来的特点以外,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到比那更好的特点,不过,他倒是真对啤啤发生了好感,常常洋洋得意地带着那孩子出去散步——遇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在自己上饭馆之前打发啤啤回家,有时候还给他半个便士。但是,据我所知,他对啤啤这种没有私心的做法,也是要不少开销的;因为凯蒂和她丈夫必须花钱让啤啤从头到脚打扮一新,才有资格和这位讲求风度的大师手牵着手一起散步。
最后一个来探望我们的是杰利比先生。他常常在晚上到这里来,用他那温和的声音问凯蒂身体怎么样,然后就坐下来,头靠在墙上,再也不说什么话了;我倒是很喜欢他这种态度。如果他看见我在忙着做什么事情,他有时也会把衣服脱下一半,好像要尽力帮我个忙,可是,他只是到此为止,从来没有进一步去做。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头靠着墙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若有所思的婴儿;我觉得他们俩好像是彼此了解似的,我脑子里总是摆脱不开这个奇怪的念头。
我没有把伍德科特先生算在来客里面,因为他现在是经常来给凯蒂看病的医生。在他的照料下,凯蒂很快就开始好转了,不过,我相信,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在治疗工作中,温柔体贴,技术高超,而且不知疲倦。在这段期间里,我常常见到伍德科特先生——尽管不像一般想象的那样经常吧,因为,我知道凯蒂在他的照顾下不会出什么事情,所以我往往在他快到的时候偷偷溜回家去。不过,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我现在已经安于命运的安排了;可是,想到他为我感到难过,我还是很高兴,而且我也相信,他现在仍旧为我感到难过。他目前正帮着巴杰尔先生行医,业务繁忙;他一时还没有为将来作出一定的打算。
就在凯蒂开始恢复健康的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亲爱的婀达有了一些变化。我也说不上我最初是怎样觉察出来,因为我是在许多小地方看到这种变化的;这些小地方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加在一起才能说明问题。但是,我把这些小地方连在一起,就明白婀达不像平常那样对我无话不谈了。她对我还是原先那样爱护备至,那样真心诚意;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但是,她心里似乎有件什么难过的事情,没有对我讲出来,而我却从中觉察到她为此暗暗感到抱歉。
我不明白亲爱的婀达怎么会这样;我非常关心她的幸福,所以这使我感到很不安,使我常常陷入沉思。最后,我深信婀达一定是向我隐瞒了什么事情,免得我听了也感到不高兴,因此我忽然想起,我曾经跟她说过我要成为荒凉山庄的女主人,她也许是因为这个,有点替我感到难过。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相信事情可能是这样。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有什么自私的地方。我并不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我很满意,很幸福。然而,我倒是相信(因为这是很容易使人相信的),婀达很可能是为我想起了那件一度发生过而现在已完全改变了的事情——尽管我在这方面已经打消了一切念头。
我那时想,我怎么才能让亲爱的婀达放心,对她表明我没有什么难过的感觉呢?嗯!我只能尽可能地活泼些、勤快些,而实际上我也一直在设法这样做了。早晨,我总是先在家里呆一会儿,给监护人做早点,他有好几次笑着说,世界上一定有两个小老太太,因为他的那个小老太太总是在他身边;虽然如此,但由于凯蒂的病必然或多或少地妨碍我料理家务,我还是下定决心,要加倍地勤快和高兴起来。就这样,我一边哼着我熟识的曲子,一边在家里忙来忙去;我有时坐在那里拼命做针线活儿,做个不停,有时不分早晚,跟人东拉西扯,说个没完。
但是,我和亲爱的婀达之间还是存在着一些距离。
“这么说,小老太婆,”有一天晚上,我、婀达、监护人三个人坐在一起,监护人合上了正在看的书说,“这么说,伍德科特已经使凯蒂·杰利比恢复健康,重享人生乐趣啦?”
“是呀,”我说,“凯蒂非常感激他。受到人家这样的感激,那也就等于发了一大笔财了,监护人。”
“我倒是衷心希望他发一大笔财哩,”他回答说。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这样一个希望。我便这样说了。
“哎!要是我们知道有什么办法,我们一定要让他变得像犹太人那样有钱。你说是不是,小老太太?”
我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笑着回答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应当这样做,因为这可能毁了他,可能使他不像现在那样能给人很大的帮助,而且也可能有许多人离不开他,就像弗莱德小姐、凯蒂本人和其他许多别的人那样。
“说得对,”监护人说,“我忘记这一点了。但是,我们都同意让他有足够的钱可以生活吗?同意让他有足够的钱可以勉强安下心来从事医务工作吗?同意让他有足够的钱可以有自己的美满家庭,有自己的家庭守护诸神吗?——说不定,还要有家庭守护女神吧?”
我说,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在这一点上,我们大家都没有分歧。
“当然啰,我们大家都没有分歧,”监护人说,“我非常敬重伍德科特,对他很佩服;我一直在转弯抹角地打听他未来的计划。他是个独立自主的人,具有应有的自尊心,很难向他提供什么帮助。但是,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或者我知道怎么办的话,我还是愿意帮他忙的。看样子他又要到海外去了。但是,这好像是有意把这样一个人赶出国似的。”
“这可能会给他打开一个新的世界。”我说。
“这是可能的,小老太太,”我的监护人表示同意,“我觉得他好像对这个旧世界没有抱什么希望。你知道不,我曾经猜想过,他有时候感到自己在这个旧世界里遇到了某一件特别失望或不幸的事情。你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我摇了摇头。
“哦,”监护人说,“那我大概是弄错了。”
说到这里,大家沉默了片刻,我觉得为了让亲爱的婀达放心,最好还是打破沉默,于是,我便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哼着监护人最喜欢的一个曲子。
“你觉得伍德科特先生还会到海外去吗?”当我轻轻地把曲子哼完,我便问他。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亲爱的,不过,我觉得,目前他很可能要到别的国家去作一个长时期的努力。”
“我相信,他无论到哪里去,都会带着我们衷心的祝福,”我说,“这种祝福虽说不是财富,但是,监护人,他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祝福反倒变穷了。”
“绝对不会,小老太太,”他答道。
我现在常常坐在监护人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在我接到他给我的信以前,这并不是我经常坐着的地方,但现在却是了。我抬头看了看坐在对过的婀达,我看见,她在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而且泪水还顺着脸颊流下来。我觉得,我只要装得又平静又高兴,就可以从此让亲爱的婀达明白,叫她这个忠厚的人放心。不过,事实上我也是又平静又高兴的,我无须乎做作,只要保持原来的态度就行了。
因此,我就让亲爱的婀达靠着我的肩膀——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是什么东西压在她的心头上!——我说,她大概是不大舒服吧,于是我搂着她,把她带上楼去。我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本来也许会把我所料想不到的事情说给我听的,可是,我没有鼓励她把秘密告诉我,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她这会儿需要我给她这样的鼓励。
“噢,亲爱的好埃丝特,”婀达说,“你和约翰表哥在一起的时候,我要是能下定决心跟你们谈一谈就好了!”
“为什么,亲爱的?”我回答说。“婀达!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谈一谈呢?”
婀达只是低下头来,更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亲爱的,你总不会忘记,”我微笑着说,“我和监护人都是比较稳重、守旧的人,而我也已经定下心要做个最最小心谨慎的主妇吧?你不会忘记,我命中注定要过美满幸福的生活和谁给我安排了这种生活吧?我相信,你不会忘记这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给我安排的吧,婀达。这一点我们绝不能忘记啊。”
“是的,绝不能忘记,埃丝特。”
“你瞧,亲爱的,”我说,“你跟我们谈一谈并没有什么不好啊——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谈谈呢?”
“没有什么不好吗,埃丝特?”婀达答道,“可是,我想到了过去那些年月,想到了他像父亲那样关怀我和爱护我,想到了我们原先的关系,想到了你,我怎么能谈呢,我怎么能谈呢!”
我有点吃惊地望着亲爱的婀达,可是,我觉得现在只能让她高兴起来,所以最好还是不要作答;于是,我便改变话题,谈起我们以前在一起的许多小事情,不让她再往下说。等她躺下睡觉以后,我立刻到监护人那里去请晚安,然后,又回到婀达这里,在她身边坐一会儿。
婀达这会儿睡着了,我注视着她,觉得她有点改变了。近来,我不止一次地产生这样的感觉。不过我就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观察她,也还是猜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改变的;但是,我所熟悉的这张漂亮的面孔,好像有什么东西使我感到陌生了。我痛苦地回想起从前监护人对她和理查德所抱的希望,我心里说,“她一直都在为理查德着急啊”,我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情会落得什么下场。
在凯蒂害病期间,我从她那里回到家里的时候,常常看见婀达在做针线活儿,可是,她一看见我,总是把活儿收起来,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这会儿,有些针线活儿就放在她旁边的抽屉里,那个抽屉也没有完全关上。我并没有把抽屉拉开;不过,我还是不知她到底做的是什么活儿,因为那显然不是给她自己做的。
我吻这可爱的姑娘时注意到,她把一只手塞在枕头下面藏起来了。
我一心只想我自己如何高兴,如何知足,因而认为只有我才能让亲爱的婀达恢复常态和安下心来,然而,这种想法说明,我远远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可爱,也不是我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可爱!
可是,我当时就是这样欺骗自己,怀着这个信念躺下睡觉的。第二天,我怀着这个信念醒来,但发现我和亲爱的婀达之间还是存在那样一个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