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监护人叫我到他房间去,于是我就把前一天晚上没有谈完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说,除了保守秘密和避免像昨天那样的会见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很理解我的心情,表示完全同情。他甚至表示负责不让斯金波先生到切斯尼山庄去访问。但是有一个姑隐其名的人,他觉得现在很难向她提供意见或进行帮助。他希望能尽一份力量,但恐怕办不到了。如果她对她所提到的那个律师产生的猜忌真有根据的话(他对这点简直并不怀疑),他担心事情会被揭发。根据他的观察和别人的议论,他对这个律师有些了解,觉得他肯定是个危险人物。他以一种无限慈祥的态度一再叫我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他一样,都是没有关系和无能为力的。

“我也不了解,”他说,“有什么人会怀疑你,亲爱的。即使没有你这方面的关系,也会有许多人怀疑这件事的。”

“那个律师就很怀疑,”我回答说,“自从我为这件事担心以来,我又想起了两个人。”于是,我把格皮先生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他,我当初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的时候,曾经担心他对这件事猜透了几分,不过自从上次我们见面以后,他一直没有再提这件事,这倒使我完全放心了。

“那么好,”监护人说,“我们暂时不必考虑他。另一个人是谁呢?”

我请他回想一下那个法国女仆,以及她迫切要我雇用她的情形。

“哼!”他若有所思地答道,“她比那个办事员更值得注意。不过,亲爱的,不管怎么说,她只是想找个新工作。她在那之前不久见过你和婀达,所以自然会想到你。你知道,她只是请你留下她来侍候你,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她的举动很古怪,”我说。

“是很古怪。当时她脱掉鞋子,那么大胆,那么毫不在乎地光着脚走路,不怕把命送掉。”监护人说,“如果你对诸如此类的意外事情和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要研究一番,那就等于折磨自己,对事情毫无好处。如果你这样想,那么,一切没有坏处的事情,差不多都会变得非常可怕。乐观些吧,小老太太。你待人接物都非常好,希望你了解这件事情以后还像以前那么好。这是你对大家最大的贡献。我和你一同保守秘密——”

“而且还替我做了这么多的解释,监护人,”我说。

“——不论那个家庭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能知道,我都会密切注意。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对一个人(即使现在我也觉得最好不要提到她的名字)尽我一份微薄的力量,那么,为了她亲爱的女儿,我一定会办到的。”

我对他表示了衷心的感激。除了感激,我还能做什么别的呢!我走到房门口时,他请我等一会儿。我赶快转过身,又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昨天晚上那种表情。突然,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自己说不定懂得他这种表情的意思。

“亲爱的埃丝特,”我的监护人说,“我心里有些话很久以来就想跟你说。”

“真的吗?”

“我一直觉得同你谈这些话,不太方便,现在还是那样。我希望我谈这些话的时候需要慎重,而你考虑它们的时候也要慎重。你是不是愿意让我把这些话写给你看呢?”

“亲爱的监护人,不管你写些什么给我看,我有什么理由不愿意的呢?”

“那么,你看,亲爱的,”他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我现在是不是像平时那么爽直和气——你觉得我是不是像平时那么坦白、真诚和古板呢?”

我很认真地回答说:“完全一样。”其实,我的话是完全对的,因为他刚才那种犹豫不决的样子很快就消失,又恢复原来那种文雅、体贴、和蔼和真诚的态度了。

“你看我是不是隐瞒了什么话,或者没有说出真心话,或者保留了一些话——尽管我们现在不必考虑这究竟是些什么话吧?”他说,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回答说,他决不是那种态度。

“你能完全信任我,毫无保留地相信我要说的话吗?埃丝特?”

“完全相信,”我诚恳地回答。

“亲爱的姑娘,”监护人说,“把手伸给我。”

他握住我的手,并轻轻按着我,低下头望着我的脸,那样子又像过去那么爽朗和真诚——就是平时那种处处表示爱护我的态度,因此,我马上感到荒凉山庄温暖如家了——他又说:“自从那年冬天我们在公共马车见面以来,小老太太,你使我变了很多。最重要的是,自从那时以来,你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幸福。”

“啊,监护人,自从那时以来,你又给了我多少幸福啊!”

“但是,”他说,“现在也不必去回忆那些情形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不过,埃丝特,”他带着一点严肃的口气说,“现在应该把它忘掉,暂时忘掉。你现在只应当记住,我永远也不会变,你能相信吗,亲爱的?”

“相信,真的相信,”我说。

“这很重要,”他回答,“非常重要。但是我不能因为你这样说了就相信。只有当你下定决心,认为我永远也不会改变,我才会把我心里的话写给你看。只要你有一点怀疑,我也不会写的。如果你考虑成熟了,什么怀疑也没有了,那么等到下星期的这天晚上,你就叫查理来‘拿信’。但如果你还不能肯定,你就不要叫她来。你要记住,不论是在这件事或别的什么事情上面,我都相信你会说真话。如果你不能肯定这一点,那你就不要叫她来。”

“监护人,”我说,“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决不会改变我的决心,这跟你不会改变你对我的态度是一样的。到时候,我就叫查理来拿信。”

他和我握了握手,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在整个星期中,不论是他或我都没有再提这次的谈话。到了约定的那个晚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我立刻对查理说:“查理,你去敲敲贾迪斯先生的房门,说我叫你来‘拿信’。”我听着她上楼,下楼,穿过走廊——这天晚上我听她沿着这所旧式房子的曲曲弯弯的过道走去,觉得这些过道好像特别长似的——后来她又往回走,穿过走廊,下楼,上楼,把信带回来。“把信放在桌上,查理,”我说。查理把信放在桌上,就睡觉去了;我坐在那里望着信,却没有拿起来看,心里想到很多事情。

我首先想到凄凉的童年时代,从那些整年提心吊胆的日子,想到了姨母去世那个悲痛的时刻,我记得她躺在床上,紧绷着脸,带着一种倔强而又冷酷的表情。后来剩下我跟雷彻尔太太的时候,我觉得这世上即便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或和我见面,我也不会像跟她在一起那么寂寞。不久,我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我很幸运地在周围的人当中找到了朋友,她们都很喜欢我。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我那可爱的姑娘,她把我当作她的姊妹,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高兴,最值得回忆的事。我又想起了那个阴冷的星光灿烂的晚上,那些欢迎我们到来的明亮的灯光,就是从那几扇窗户射出,照在我们充满等待神色的脸上,而且一直是那么明亮。我在那里的生活又变得十分愉快;我病过一场,后来恢复了健康;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变了很多,可是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却丝毫未变。所有这些幸福就像是那位中心人物身上发射出来的光辉,而摆在桌上的那封信就是他的化身。

我把信拆开来看,信中表白了他对我的爱情,却又毫不自私地要我慎重考虑,每个字都含有对我的关怀,因此,我非常感动,泪水一再模糊了我的眼睛,看不多久就得停一停。但我还是从头至尾看了三遍才放下来。事前我就觉得自己猜到信中会说些什么,现在果然猜中了。信里问我愿不愿作荒凉山庄的女主人。

这封信虽然表达了那么深的爱情,却不是一封情书,这是用他平时说话那样的口气写下来的。我每看一句,就好像看见了他的面孔,听到了他的声音,感觉到他对我的那种体贴和爱护的态度。从这封信的语气来说,我们的地位好像对换了一下,所有那些好事仿佛都是我做的,而它们所激起的种种感情又好像是他的。信中谈到我很年轻,而他则过了壮年;我很单纯,而他则饱经世故;谈到在他写信时,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他对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清楚,所以把它完全谈出来,让我慎重考虑。信中还说到这种婚姻对我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我拒绝,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因为他对我的感情已经非常深了,今后不论什么新的关系也不可能改变;不管我怎么决定,他相信总是正确的。但是自从我们最近那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后,他又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决定采取这个步骤;他只希望这个步骤能通过一个普通的例子向我表明,全世界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一致证明我童年的那个不幸的预言(1)是错误的。我是唯一知道能够给他什么幸福的人,但是关于这一点,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我应该永远记住我并不欠他什么情,而他倒欠我不少情。他常常想到我们的前途;婀达快长大成人了,他预见到将来总有一天婀达会离开我们,我们现在这种生活一定会彻底改变,因此常常考虑向我求婚。这一来就此提出来了。如果我觉得我可以给他一种最高的权利,使他成为我的保护人,庇护我渡过人生的一切变迁和风波,直到死为止;如果我觉得我做他晚年的亲爱伴侣是件愉快而又恰当的事,那么,即便如此,他也不会限制我改变主意,因为我只不过刚看到这封信,而且,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有充分时间重新考虑。不管我答应或拒绝,他要我对他的关系、态度和称呼都不要改变。同时他知道他那位聪明的德登大妈和小管家也是永远不会变的。

信的主要内容就是这样。它的语气从头至尾都是那么公正,那么庄重,仿佛他真是一位对我负责的监护人,以一种大公无私的态度,替一位朋友求婚,同时又非常正直地把一切反对的意见都说了出来。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提到在我比现在好看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不过当时他抑制着自己,没有提出来。后来我的容貌变了,人也不漂亮了,他还能够像我漂亮的时候那么爱我。他知道了我的出身,却丝毫不感到震惊,由于性情宽厚,他对我容貌的改变和我出身带给我的耻辱,一点也不在意。我愈是需要他这种忠诚,我就可以愈加坚定地始终信任他——所有这一切,他信上一点也没有提。

但是我对这一切是了解的,而且非常了解。当我追忆了他那些宽厚的事迹,我自然而然就明白这一切,而且觉得自己只有接受他的求婚才对。我想就是用我这一生来使他幸福,也不足以表示我对他的感激。那天晚上,我所希望的,不就是想找一些新的方式来感激他吗?

我还是哭了很久;这不仅仅因为我看完了这封信,心中非常激动,也不仅仅因为我对未来的生活感到多么意外(尽管我已经有了预感,我还是感到意外),而且还因为有件难以言传和说不明白的事情,隐隐地消失了。我非常高兴,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希望,但我仍然哭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我走到我那面旧镜子前面。我的眼睛红肿了,我喃喃自语:“埃丝特啊,埃丝特,难道你就是这个样子的吗!”我怕镜子里的那个脸孔被我责备得又会哭起来,可是我举起手对它指了指,它就不再哭了。

“这就更像我那种镇静的样子了,亲爱的,以前你让我看到自己有多么大的改变,就是用这种镇静的样子给我安慰的,”我说,一面把头发打散开来。“等你做了荒凉山庄的主妇,你一定会非常高兴。其实,你永远应该高兴,那么,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吧。”

我继续梳头,觉得心情很舒畅。不过我还是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但这是因为我刚才还在哭,而不是我现在要哭。

“所以,埃丝特,亲爱的,你永远都会快活。你和你最知心的朋友在一起,住在原来的家里,能做许多有益的事情,而且又出乎意外地得到了世界上最理想的一个男子的爱情——所有这些都应该使你快活。”

我突然想到,如果监护人和别人结了婚,我又会有什么感觉,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那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变化。当我想到这种变化会使我的生活揭开新的一页,我便把那些管家钥匙摇得叮叮地响,并且把它们吻了吻,然后才放到篮子里去。

后来,我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又想到近来心里常常觉得只有那次生病留下的深深痕迹和我的出身才是新的动力,促使我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忙碌着——帮助别人,照顾别人,和和气气地对待别人。真的,我伤心地坐下来哭一场,倒是一件好事!谈到有一天我会成为荒凉山庄的主妇这件事情,我最初似乎感到意外(如果这就是我哭的理由的话,但事实并不这样),可是我为什么要觉得意外呢?即使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别人却早已想到了。我对着镜子问自己说:“亲爱的,你现在不漂亮了,可是难道你忘记在你有疤斑以前,伍德科特太太说的话吗?她谈过你的婚姻——”

也许伍德科特太太的名字使我想起了那几朵干枯的花。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再保存它们了。我只是为了纪念一件往事才保存它们的,可是现在最好还是不要保存了。

那几朵花夹在一本书里,而书又恰巧放在隔壁婀达和我的卧室中间的起居间里。我拿着一支蜡烛,轻轻地走进去,把书从架上拿下来。我拿到了书,从敞开的房门口看见我那亲爱的漂亮姑娘正睡着,我偷偷进去吻了她一下。

我知道自己感情脆弱,我没有什么理由要哭,但我还是在她那张可爱的脸上滴下眼泪,一滴、两滴、三滴。后来我又做了一件更说明自己情感脆弱的事情:我把花拿出来,在她嘴唇上搁了一会儿。我想起她对理查德的爱情,虽然,这些花跟那件事毫无关系。后来,我把花拿回自己屋里,在蜡烛上点着了,转眼间,它们就烧成了灰。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早餐间,觉得监护人的态度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那么爽直、坦率和随便。他的态度一点也不拘束,而我也没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至少我是这样想)。这一早上,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我进进出出了好几次;我想他大概会对我提起那封信,可是他根本没有谈。第二天,第三天,至少有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如故。在这段期间,斯金波先生一直呆着没走。我每天等待监护人向我提那封信,但他一直不提。

后来,我感到不安,觉得应该给他写一封回信。晚上我在自己屋里写来写去,总写不成,一开头就不像一封措辞恰当的回信。每天晚上我总是想:再等一天吧。我又等了七天,但他一直闭口不谈。

最后斯金波先生走了。有一天下午,我们三个人正预备出去骑马,我比婀达先换好衣服,走下楼来,碰见了监护人,当时他站在客厅窗前,背着我往窗外望。

我刚进去,他就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我说:“哦,是你啊,小老太太。”然后又转身望着窗外。

这时我已经决心要跟他谈了。总之,我下楼来是有目的的。“监护人,”我吞吞吐吐地说,声音有些颤抖,“上次查理到你那里去拿的那封信,你什么时候想要回音呢?”

“等你准备好了吧,亲爱的,”他答道。

“我想现在已经准备好了,”我说。

“是不是叫查理来拿呢?”他高兴地问道。

“不,监护人,我亲自带来了,”我回答。

我用两只胳臂搂着他,吻他;他问我是不是荒凉山庄的主妇,我回答“是的”;但过了一会儿,一切都没什么两样,我们一同出去,我也没有向我那位心爱的姑娘谈起这件事。

* * *

(1) 埃丝特早年的时候,她姨母曾对她说过,她生下来就蒙受耻辱,要她天天祈祷,否则她母亲的罪恶就会降临到她的头上,参阅本书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