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今后就当她已经死了;我当初对她非常想念,不过,现在提这件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不敢同她接近,也不敢和她通信,因为我一方面感到她的处境很危险,一方面害怕再给她添麻烦。我知道单从我还活着这一点,对她就是一个难以估计的危险,因此,我最初听到那个秘密时所产生的恐惧,一直也没有消除。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敢说出她的名字,甚至在别人提起她的名字时,自己也好像不敢听。只要大家聊天而我也在场的时候,只要话题快要涉及她(有时候这是很自然的),我就想办法让自己不听,譬如:在心里数数儿,或者背书,再不然,就走出屋去。我现在还记得,在我根本不必担心别人提到她的名字时,我往往也这样做,因为我害怕听到任何可能泄露她的秘密的事情,或是害怕由于我而泄露了她的秘密。
多少次我回想母亲的声调,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像我所渴望的那样听到它,想到自己对她的声调竟会那么生疏,便觉得奇怪和伤心,不过,现在提这些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过去我很注意报上提到母亲的名字,在她那伦敦的公馆门前来回走着,喜欢那个公馆,却又不敢看它;有一回,我去看戏,母亲也在剧院里,而且看见了我,在那大庭广众之中,我们隔得很远,因此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和信任都像梦一样的不真实。不过,现在提这些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的一切都成陈迹。我的一生充满幸福,所以我一提起自己的身世,除了很少的一部分事情以外,就必须谈到别人对我的仁慈和宽厚。而现在,我还是忘掉这很少的一部分事情,愉快地生活才好。
我们一回到家里,婀达和我就跟我的监护人谈了好几次话,主要是关于理查德的事情。我那亲爱的姑娘因为理查德竟然做了很多对不起他们那位厚道的表哥的事情,感到非常难过。可是尽管如此,她也不忍心责备理查德,因为她对理查德是非常忠实的。监护人也明了这一点,所以提到理查德时,从来没有一点责备的口气。“得了,得了!理查德有他的错处,亲爱的,”他总是对她这么说,“可是,我们大家也都犯过不少错误。我们只好盼望你和等待时间把他纠正过来了。”
我们当时有些怀疑他会不会这样做,后来我们证实了这一点,他在再三开导过理查德以后,才等待时间去纠正他的。他曾经写信给他,也探望过他,和他谈过话——凡是他那厚道的心所能想到的一切委婉诱导的方法,他都用过了。我们这个热衷于那场官司的可怜的理查德对这一切丝毫无动于衷。如果说他错了,那么,等到大法官庭那场官司结束,他就会改正自己错误的。如果说他在黑暗中摸索,那么,他最好还是尽力把那些乌云驱散掉,因为许多事情都被乌云弄得乱糟糟和模糊不清。猜疑和误解不都是那场官司造成的吗?那么,好吧,先让他把官司打赢,等官司打赢了,他也就会清醒过来。他始终是这样答复。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已经使他神魂颠倒,要想让他再考虑什么意见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往往会用一种歪理把别人的意见变成新的论据来替他当时的行为进行辩护。“所以,与其要劝导这个可怜的家伙,倒不如不去理他,”监护人有一次对我说,“否则还会更糟呢。”
有一回我趁着这种机会,表示我很怀疑斯金波先生是否能很好地规劝理查德。
“规劝!”监护人笑着驳道,“亲爱的,谁要斯金波去规劝呢?”
“也许用鼓励这个字眼更恰当些吧,”我说。
“鼓励?”监护人又驳道。“斯金波能鼓励谁?”
“不就是理查德吗?”我问道。
“不,”他答道,“像理查德这样一个不懂世故、没有心计、轻佻浮躁的家伙,对斯金波来说倒是一种慰藉和消遣品。至于规劝或鼓励,或是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采取严肃的态度,你根本不必指望像斯金波那样一个小孩子去做。”
“请问,约翰表哥,”婀达说道,这时她刚走到我们这边来,站在我背后,“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小孩子呢?”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小孩子吗?”监护人答道,搔了搔脑袋,有点不知所措。
“是啊,约翰表哥。”
“唔,”他慢慢地答道,把头发弄得越来越乱了,“他这人非常多情善感——富于幻想,而这些性情又不知为什么没有受到节制。我猜想,在他年轻时欣赏他这些性情的人过分重视它们,另一方面又过分忽视教导,否则一定会使它们互相平衡和协调的,因此,他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嗐!”监护人说,他停了一会儿,用一种希望的眼光望着我们,“你们俩怎样想的呢?”
婀达朝我看了看,然后说,她觉得斯金波竟然成了理查德的累赘,实在叫人遗憾。
“真是那样,真是那样,”监护人赶紧答道。“可是这种事情决不能再继续下去,我们一定要安排一下。我一定要加以制止,那样下去是决不行的。”
我说斯金波以前为了一件五英镑钱的礼物,就介绍理查德和霍尔斯先生认识,这真叫人感到遗憾。
“他介绍了吗?”监护人说,脸上掠过了一阵恼怒的神色,“不过,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就是那样一个人!他这样做倒没什么金钱的动机。他根本不懂得钱有什么价值。他介绍了理克;后来同霍尔斯先生成了好朋友,向他借了五英镑。他这样做没有什么目的,事后也就忘了。我相信准是他自己去告诉你,亲爱的。”
“噢,不错!”我说。
“我说对了吧!”监护人叫了起来,露出十分得意的样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他那样做有什么恶意,或是了解那有什么害处,他就不会说了。结果他还是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了出来。不过你们要是看看他在自己家里是怎样的,就会更了解他了。我们一定要去看看哈罗德·斯金波,还要就这些事情,向他提出警告。天啊!亲爱的,他就是那么幼稚,那么幼稚!”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有天清早到了伦敦,来到斯金波先生的家。
他住在萨默斯镇一个名叫波利冈的地方。当时那里还住着一些穷苦的西班牙难民,他们披着斗篷,抽着小支的纸雪茄烟,在附近闲逛。我不知道,他这位房客是否因为最后总有某某朋友来替他付房租而显得比人们所想象的要好一些,也不知道是否因为他不通人情世故而没有办法把他赶走;不管怎么说,他在这幢房子里已经住了好几年了。不出我们所料,这幢房子果然是十分破旧。地下室门前的栏杆已经缺了两三根,雨水承斗也破了,门环也松了,而且从门铃的铁丝生锈的情况来看,拉手早就掉了。只有台阶上肮脏的脚印证明这房子还有人住。
我们敲门,有个女孩来开门,她穿得破破烂烂,身体却发育得很好,像个熟透了的果子,仿佛要从衣裳的裂缝和鞋子的缺口突破出来。她把门开了一条缝,用身体把门缝堵住。因为她认识贾迪斯先生(婀达和我都觉得她显然知道她的工钱是贾迪斯先生给的),所以立刻显出一副和气的样子,让我们进去。门上的锁已经坏了,她便用铁链把锁系紧,而铁链呢,其实也并不结实。接着她就请我们上楼。
我们上了二楼,那里除了肮脏的脚印仍然没有什么家具。贾迪斯先生不再拘泥礼节,走进一个房间,我们也跟了进去。房间很黑,也不整洁,家具是七拼八凑的,虽然东西讲究,但已经旧得很难看了。屋里有一张很大的脚凳、一张摆着许多坐垫的沙发、一张堆着许多枕头的安乐椅、一架钢琴、一些书籍、画具、乐谱、报纸以及一些写生画和画片。肮脏的窗户上有块玻璃碎了,用纸糊了起来。但桌上却摆着一小盘暖房里种的油桃、一小盘葡萄、一小盘松糕和一瓶淡酒。斯金波先生穿着睡衣靠在沙发上,一边喝着旧瓷杯里的香喷喷的咖啡(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一边望着阳台上的一簇香罗兰。
我们来了,他一点也不慌乱,只是站起来,用他那一贯的轻松态度招呼我们。
“你们看,我就住在这里!”他说,这时我们已经坐下来,但因为椅子大都坏了,刚才找座位时不免感到有点困难。“我就住在这里!这是我简单的早餐。有人吃早点,要有牛腿或羊腿;我可不要。只要给我桃子、咖啡和葡萄酒,我就满足了。我要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它们好吃,而是因为它们使我想起了阳光。牛腿和羊腿跟阳光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满足兽欲罢了。”
“这是我们朋友的诊室(如果他开业行医的话,就会成为他们的诊室),也是他的私人客厅和书房,”监护人对我们说。
“对啊,”斯金波先生说,满脸笑容,朝周围望了望,“这是个鸟笼,鸟儿就住在这里,在这里歌唱。他们常常拔掉它的羽毛,剪掉它的翅膀;可是它还是唱着,唱着!”
他把葡萄酒递给我们,兴高采烈地说下去:“它唱着,唱得并不惊人,但还是唱着!”
“葡萄酒不错,”我的监护人说,“人家送的吗?”
“不,”他答道,“不!是一个和气的花匠卖给我的。昨天晚上他派人把葡萄酒送来,当时那个人想知道是否要等着收钱。我就说:‘说真的,朋友,我想你不必等了——如果你的时间很宝贵的话。’我猜他一定觉得时间很宝贵,因为他立刻就走了。”
监护人望着我们笑了笑,好像对我们说:“跟这个小孩子怎么能谈那些俗气的事情呢?”
“今天,”斯金波先生说,很高兴地把玻璃杯里的葡萄酒喝了一口,“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要把今天命名为圣克莱尔日和圣萨默森日。(1)你们必须跟我几个女儿见一见。我有一个蓝眼睛的女儿,她是我的‘美丽姑娘’,还有一个‘多情姑娘’,一个‘逗笑姑娘’。她们三个人,你们都得见一见。她们见了你们,也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他正要把她们叫来,监护人却拦住了他,叫他稍等一等,因为监护人想先跟他说句话。“亲爱的贾迪斯,”他和颜悦色地答道,一边又回到沙发那边,“你要我等多久都行。时间在我们这里不算一回事。我们从来不管现在是几点钟,从来也不在乎。也许你要告诉我,这不是过日子的态度。你说的当然对,可是我们就不是在过日子,我们也不装着过日子的样子。”
监护人又望了望我们,坦率地说:“你们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那么,哈罗德,”他开始说道,“我必须跟你谈一谈理克的事情。”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斯金波先生诚恳地答道。“但我觉得他不应该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他现在跟你不和。不过他却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真叫我没有办法;他充满年轻人的诗意,我实在喜欢他。你要是不高兴,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实在喜欢他。”
他说这些话的态度坦率动人,真有一种大公无私的样子,当时虽然没有把婀达迷住,却把监护人迷住了。
“不管你多么喜欢他,我们都欢迎,”贾迪斯先生答道,“但是我们必须替他省钱,哈罗德。”
“啊!”斯金波先生说。“你说他的钱吗?哎呀!你又谈到我不懂的事情了。”他又喝了一小口红葡萄酒,把一块糕浸在酒里,摇了摇头,朝着婀达和我一笑,坦白地表示不管别人怎么说,也没法使他懂得这个问题。
“如果你陪着他到处去玩,”监护人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处处都让他花钱。”
“亲爱的贾迪斯,”斯金波先生答道,和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他觉得那种说法非常可笑,“你叫我怎么办呢?他要带我到处去玩,我怎么能不去呢,再说我哪里有钱去花呢?我一点钱也没有。即便我有钱,我也不懂得钱是什么东西。如果我对一个人说,这要多少钱,而这个人回答要七先令六便士,那又怎么办呢?因为我根本不懂七先令六便士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我对这个人多么体贴,我也没法去研究这个问题。我不能去问那些忙人七先令六便士用摩尔人的话(我不懂这种话)怎么说。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去问他们七先令六便士该值多少钱呢,因为钱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啊?”
“那好,”监护人说,他对这种天真的答复一点也不生气,“不管你以后同理克到什么地方去,你一定要到我这里来借钱(以前他从来没有提过借钱的事),而让他去算账。”
“亲爱的贾迪斯,”斯金波先生答道,“我一定尽量使你高兴,不过,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形式——过分拘泥小节。此外,我也向你们保证,克莱尔小姐和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我本来以为卡斯顿先生是个阔佬。我想只要他随便转让一些什么权利,或是在什么证券、汇票、支票或票据上签个字,再不然在哪个地方的账簿上记上一笔账,钱就会滚滚而来了。”
“其实并不如此,先生,”婀达说。“他才穷呢。”
“穷?真的吗?”斯金波先生笑眯眯地答道,“我实在没有想到。”
“他信任一个完全不可靠的人,所以更不会有钱了。”监护人说,为了加强语气,他用手按着斯金波先生睡衣的袖口,“你千万不要鼓励他依靠那样的人了,哈罗德。”
“亲爱的朋友,”斯金波先生答道,“还有亲爱的萨默森小姐和亲爱的克莱尔小姐,我怎么能那样做呢?这是一场官司,而官司我又怎么懂得呢?鼓励我的倒是他。他在这场官司中搞得不错,让我看到最后必定会有十分灿烂的前途,叫我抱着很大的希望,对于这种灿烂的前途,我确实抱着很大的希望,但除此以外,我就什么也不懂,这个我跟他说过了。”
他当着我们说这番话时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坦率态度,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的那种轻松样子,他替自己辩护和解释他那古怪的性格时所采取的那种异想天开的方式,以及他那种轻松而又风趣的言谈,正好证明监护人对他的看法。当他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越是看他,越觉得他不可能施展什么阴谋,隐瞒什么事情,或是产生什么影响;可是当他不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可能是那个样子,而且我越是想他跟我所关怀的人的关系,就越觉得不愉快了。
听到对他的审问(这是他的说法)已经结束,斯金波先生便眉开眼笑地走出房间去叫他那三个女儿(他的几个儿子都相继逃走了)。他的举止证明了他很幼稚,监护人看了觉得十分有趣。他很快就带着三位姑娘和斯金波太太回来;斯金波太太以前很漂亮,但是现在却变成一个身体虚弱的高鼻梁女人,害了好几种病。
“这是我的美丽姑娘,”斯金波先生说,“叫艾瑟萨,她跟她爸爸一样,弹琴唱歌都懂一点儿。这是我的多情姑娘,叫劳拉,会弹琴,可是不会唱歌。这是我的逗笑姑娘,叫基蒂,会唱一点儿,可是不会弹琴。我们父女都懂得点绘画,能创作些歌曲,但是我们对时间和金钱就毫无观念了。”
斯金波太太叹了口气,我觉得她好像宁愿家里的人没有这最后一点才好。我还觉得她叹气是叹给监护人听的,只要有机会,总要叹一声。
“调查家庭特性是很有趣的,”斯金波先生说,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朝我们逐一看了一遍,“妙极了。我们全家都是小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
他的三个女儿似乎很喜欢他,这时被他说的笑话逗乐了,而那位逗笑姑娘尤其显得开心。
“亲爱的,这是真话,”斯金波先生说,“对不对?事实如此,也必然如此,因为像歌谣中所说的狗那样,‘这是我们的天性’。你们听我说,这位萨默森小姐,管理家务的本事高明极了,她对家庭琐事无所不知,真叫人惊讶。我们对家里烧饭做菜的事完全不懂,我相信萨默森小姐听了以后一定觉得很奇怪。但我们就是不懂,一点也不懂。我们什么菜也不会做,连针线也不会使。如果别人具有我们所缺乏的那种常识,我们是很钦佩的。可是我们不会同他们吵架。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吵架呢?我们会告诉他们,你们要活下去也得让我们活下去。你们靠你们的常识活着,可是我们得靠你们活着!”他笑了起来,但跟平常一样,态度十分坦率,说的也确实是老实话。
“我们有同情心,漂亮的姑娘们,”斯金波先生说,“我们对一切事务都有同情心,是不是?”
“啊,真是那样,爸爸!”三个女儿叫道。
“其实,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斯金波先生说,“我们这家人是自成一个体系的。我们能够袖手旁观,也能够同流合污。我们确实袖手旁观,也确实同流合污了。我们还能干什么别的事呢?譬如说,我这位美丽姑娘,已经结婚三年了。我想从政治经济学的观点看来,她同另一个孩子结婚,结果又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是完全错误的,但另一方面,这又叫人高兴。每逢这种时候我们就举行小小的庆祝,大家交换一下对社会的看法。有一天,她把她年轻的丈夫带回家来,他们俩和他们的小宝贝儿就在楼上住了下来。也许过些时候多情姑娘和逗笑姑娘,也会把她们的丈夫带回家来,在楼上安下她们的家。我们就这样活下去,我们不知道怎么活,但总有活的办法。”
美丽姑娘看上去非常年轻,竟然有了两个孩子,我不禁感到她和她的孩子都很可怜。斯金波先生的三个女儿显然都是自由自在地长大起来的,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因此,她们才能让父亲在他最无聊的时候,拿她们来开玩笑。我发现她们梳的发式各有不同,但都是按照斯金波先生的艺术见解。美丽姑娘梳的是古典的发式,多情姑娘一头长长的秀发,一直披到肩上,逗笑姑娘的头发拢到头顶上,露出了宽广的额角,一绺绺的短发卷在眼梢边不停地摇晃。她们穿的衣服大致相同,不过都很不整洁。
婀达和我跟这三位姑娘谈了起来,我们发现,她们和父亲有非常相似之处。这时贾迪斯先生(他一直不停地在搔脑袋,这说明风向有了变化)和斯金波太太在角落里谈着,他们那边传来了一阵钱币的叮声。斯金波先生刚才主动要同我们一块儿回去,已经去换行装了。
“我的心肝宝贝!”他回到屋里说,“你们得好好照顾妈妈,她今天身体不好。我跟贾迪斯先生回去住一两天,听听云雀歌唱,保持我的好脾气。你们知道,今天已经有人来惹我发脾气了,如果我留在家里,还会再来的。”
“那个人真坏!”逗笑姑娘说。
“他明知道爸爸生病,在香罗兰旁边躺着,欣赏蔚蓝的天空,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捣乱。”劳拉埋怨道。
“而且这恰好是到处散发着稻草香的时候哩!”艾瑟萨说。
“这说明那个人缺乏诗意,”斯金波先生同意她们的看法,但自己仍然保持十分高兴的样子。“这种行为太粗暴了,简直没有人情味!我这几个姑娘,”他向我们解释说,“对那个老实人,很有反感——”
“他一点也不老实,爸爸。他怎么会老实呢?”她们三个人同声反驳。
“哦,对那个粗鲁的家伙——一个无赖很有反感,”斯金波先生说,“他是附近一家面包店的老板,我们曾经向他借了几张安乐椅。我们要用几张安乐椅,可是我们没有,所以就得向一个有椅子的人去借了。好!这个不讲理的家伙把椅子借给我们,我们把它用坏了。我们把它用坏以后,他来要椅子了。他当然拿回去了。你们以为他这就满意了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看见椅子坏了,很不乐意。于是我就同他讲道理,指出他的错误。我说:‘朋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那么顽固,硬说一张安乐椅是摆在那里给人看的?怎么能硬说它是供人观赏的东西,只能远远地望着它,只能从最好的角度去欣赏它呢?难道你不知道这几张椅子是借来给人坐的吗?’他蛮不讲理,怎么也说不通,甚至出口伤人。当时我跟现在一样有耐心,所以又同他讲了一番道理。我说:‘喂,我的老朋友,不管我们干的是哪行哪业,我们都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大自然的儿女。在今天这样一个美妙的夏天早晨,你看我(我正躺在沙发上)在这里想着大自然,面前摆着鲜花,桌上摆着水果,头顶上是晴朗的天空,空气中满是芳香。我求你看在我们都是同胞手足这一点上,千万不要使我看不到那么宏伟的景象,而只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面包店老板的怪相。’但是他就非让我看着他那副怪相不可,”斯金波先生说,露出一副又滑稽又惊讶的样子,笑眯眯的眼睛往上一翻,“过去他曾经要我看那副丑态,现在也要我看,将来还会要我看。所以,我很高兴能够躲开他,同贾迪斯先生回家去住几天。”
他好像忘记了斯金波太太和三个女儿还留在家里要去对付那个面包店老板了,不过她们大家对他这种态度早已习惯。所以也不觉得奇怪。他和家人告别时态度非常温存,就像他处理其他事情所表现的风度那么潇洒、那么优美,然后他就非常安心地跟我们一同走了。当我们下楼时,我们从几家敞开的房门看到了里边住的人家,发现斯金波先生的房间跟其他房间相比,真可以算是皇宫了。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事实上也确实没有想到,当天还会发生一件意外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后果又使我终生难忘。我们这位客人一路上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使我简直听得入了迷,其实岂止我一个人如此,婀达也同样给他迷住了。至于我的监护人,当我们离开萨默斯镇时,东风好像要永远刮下去似的,可是我们走了没有几英里路,风向就完全转变了。
不管斯金波先生在其他方面的表现是不是真像小孩子那么天真,但他对环境的改变和晴朗的天气倒是像小孩子那么喜欢的。他一路上谈笑风生,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到家以后,第一个走到客厅里去。当我还在料理家务的时候,我听见他已经在那里弹钢琴,同时还唱了不少意大利和德国的船夫曲以及饮酒歌中的叠句。
快开晚餐时,我们都来到客厅,斯金波先生仍然在弹钢琴,他一边怡然自得地弹了几段他听过的歌曲,一边又谈到第二天他准备把几幅描绘维鲁拉姆(2)的古老的断垣残壁的写生画画完,这些画是他在一两年前开始画的,但后来却懒得画下去了。就在这时候,送来了一张名片,监护人一看,便惊讶地大声念起来: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在犹豫,客人已经走进客厅来了;我连动也不敢动。如果我敢动的话,我一定立刻走出去。我心慌意乱,甚至忘了到窗前婀达那里去,我连窗户都没看见,而且窗户在什么地方也弄不清了。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发现监护人正在替我介绍,这时我还来不及走到椅子那边去。
“请坐,累斯特爵士。”
“贾迪斯先生,”累斯特爵士答道,一边欠了欠身,坐了下来,“我能登门拜访,感到十分荣幸——”
“承蒙光临,我感到十分荣幸,累斯特爵士。”
“您太客气了,我从林肯郡顺道来拜访,是为了向您道歉的。我对一位绅士有些意见——这位绅士跟您认识,曾经请您到他家去做过客,因此,我不愿再提他了。不管我在这方面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但由于这个原故,竟然使您以及在您监护下的女士们看不到我那切斯尼山庄里专供高雅人士观赏的一些景色和陈设,我觉得十分抱歉。”
“您真客气,德洛克爵士,我代表那两位女士(她们现在都在这里)并以我个人的名义,向您道谢!”
“也许,贾迪斯先生,那位绅士——由于我刚才谈过的原因,我不愿再提他了——也许,贾迪斯先生,那位绅士甚至会曲解我的为人,使您误会,真的以为如果您到我在林肯郡的庄园去参观,不会受到有礼貌的接待。其实我曾经吩咐过我庄园的人,对于所有到我庄园去参观的女士和绅士们都要给以殷勤有礼的招待。我现在只是请您了解,先生,事实跟您所听说的完全不同。”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
监护人没有回答,委婉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很痛心,贾迪斯先生,”累斯特爵士用一种沉重的口气继续说,“不瞒您说,先生,我——很——痛心,因为切斯尼山庄的管家告诉我,当时有一位陪您到当地去作客的绅士对于艺术有很高的鉴赏力,但由于某种类似的原故,也不能品鉴一下我家的画像。本来,他很可以用一种悠闲而又仔细认真的态度去品鉴那些画像的,而有些画像也很值得他用这种态度去观赏,可惜他未能如愿。”说到这里,他掏出一张名片,戴上眼镜,严肃而又有点费劲地念道:“希罗德——赫拉德——哈罗德——斯凯普林——哦,对不起——斯金波先生。”
“这位就是哈罗德·斯金波先生,”监护人说,显然感到很惊讶。
“啊!”累斯特爵士叫了起来,“我能见到斯金波先生,向他当面道歉,感到非常高兴。我希望您,先生,下次再光临敝郡的时候,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感到拘束。”
“您真客气,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谢谢您的好意,我一定会很高兴地再去访问您那美丽的山庄。像切斯尼山庄这样的胜地,主人们对公众都做出很大的贡献,”斯金波先生又像平时那样轻松愉快地说道。“他们热心公益,保存了许多令人喜爱的艺术品供我们这些穷人欣赏。如果我们不去欣赏这些艺术品,那我们就辜负了热心我们福利的人们的心血了。”
累斯特爵士对于斯金波先生的这种心情,似乎非常赏识,“您是艺术家吗,先生?”
“不,”斯金波先生答道,“我这个人很懒散。对于艺术也只懂得点皮毛而已。”
累斯特爵士对这种回答,好像更加赏识似的。他说他希望斯金波先生下次再到林肯郡去的时候,他能够在切斯尼山庄才好。斯金波先生说他感到不胜荣幸。
“斯金波先生当时还说,”累斯特爵士这会儿又对监护人继续说道,“还跟我的管家说——斯金波先生也许已经看出来,这个管家是我家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用人——”
(“就是那天我去看萨默森小姐和克莱尔小姐,穿过切斯尼山庄的时候,”斯金波先生笑嘻嘻地向我们解释说。)
“斯金波先生当时还跟我的管家说,上一次和他一起住在那里的一位朋友,就是贾迪斯先生,”累斯特爵士说到这里,对贾迪斯先生欠了欠身,“于是我就弄清了事实真相,因而感到很抱歉。不论哪位绅士,贾迪斯先生,特别是一位从前和德洛克夫人认识,事实上还和她有点远亲关系并且为她所尊敬的一位绅士(德洛克夫人自己告诉过我),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确实使我——觉得——痛心。”
“请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累斯特爵士,”监护人说,“您的好意,我很谅解,而且我敢说我们大家都很谅解。其实,这是我的不对,应该让我来向您道歉。”
我始终没有抬起头来,没有看这位客人,甚至好像没有听见他们谈话。我今天倒是很奇怪我还记得这些话,因为我觉得它们好像没有在我心中留下什么印象。我当时听见他们说话,但那时我心乱如麻,而且凭直觉我就不愿接近这位绅士,觉得在他面前非常痛苦,所以认为自己当时头晕心跳,什么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我对德洛克夫人提过这件事,”累斯特爵士说着,站起身来,“夫人告诉我,贾迪斯先生和他的被监护人住在切斯尼山庄邻近时,她有一次偶然遇见了他们,并且很幸运地和他们谈过话。请容许我,贾迪斯先生,对您和这两位女士再重复一下我刚才向斯金波先生提出的诺言。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确实使我不愿意说,如果我听到波依桑先生光临的话,我也会感到高兴;不过那些事情只是同那位绅士有关,并不涉及别人。”
“你们知道我对他的一贯看法,”斯金波先生愉快地说,露出了希望我们同意的样子,“一条很可爱的公牛,不管看到什么颜色都认为是红的,都要斗!”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咳了一声,仿佛有关那位绅士的话,他一句也听不下去;接着他就彬彬有礼地告辞了。我赶快回到自己屋里,一直坐到镇静下来为止。我刚才非常激动,但是当我再到楼下去时,幸好大家只是怪我在那位大名鼎鼎的林肯郡的从男爵面前,不应该那么沉默害羞。
这时,我已下定决心,觉得必须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监护人。当我想到我可能和母亲见面,也许会被人带到她家里去,我觉得非常痛苦——甚至斯金波先生可能受到她丈夫的殷勤招待,尽管同我关系不大,也使我痛苦,因此,我觉得如果我得不到监护人的帮助,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婀达和我在我们那间漂亮的卧房里像平时那样谈话以后,我又从我那边的房门口走出去,到我监护人的书房去找他。我知道他总是在那个时间看书,当我走近时,我看见他书桌上的灯光射到走廊里来。
“我能进来吗,监护人?”
“来吧,小老太太。有什么事啊?”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想用这个安静的时间和你谈谈我自己的事情。”
他给我搬来一张椅子,把书合上,搁在一边,转过脸来看着我,和蔼的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我不知怎的忽然看到他脸上又露出有一次——就是他跟我说他没有我所能理解的那种不痛快的事情的那天晚上——我见过的那种古怪的表情。
“你的事情,亲爱的埃丝特,”他说,“也就是我们的事情。你愿意谈谈,我也很愿意听。”
“这个我知道,监护人。可是我迫切需要听取你的意见和得到你的帮助。啊!你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多么需要你的帮助。”
我那种恳切的样子出乎他的意外,甚至使他有点惊讶。
“而且你不知道自从今天那位客人来了以后,”我说,“我多么想跟你谈谈啊。”
“客人?亲爱的!你说的是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吗?”
“是的。”
他双手抱在胸前,带着无限惊讶的神情坐在那里望着我,等我说下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他在心理上有所准备。
“真的,埃丝特,”他忽然笑着说,“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客人和你会有什么关系!”
“啊,真的,监护人,我知道有关系,不过我也是刚知道的。”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样子也严肃起来。他走到门口看看门是不是关上(其实我刚才已经把它关上了),然后又回到我面前坐下。
“监护人,”我说,“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遇到雷雨的时候,德洛克夫人曾经和你谈到她的姐姐?”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
“而且还跟你说她和她姐姐意见不合,各人走各人的道路,这样一句话,这你也记得吧?”
“当然记得呀。”
“她们为什么要断绝关系呢,监护人?”
他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我的孩子,你这是问的什么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相信只有她们自己才会知道。谁也猜不透这两位美丽而又高傲的夫人的心事!你曾经见过德洛克夫人。如果你见过她的姐姐,你就会知道她姐姐也是一个像她那么坚决而又高傲的人。”
“啊,监护人,我见过她姐姐不知有多少次了。”
“你见过她的姐姐?”
他停了一会儿,咬着嘴唇。“那么,埃丝特,很久以前,你跟我谈到波依桑,当时我告诉你,有一回他差点儿就结婚了,那位女士并没有死,可是对他来说,她好像是死了一样,而且那件事情对她后来的生活很有影响——当时你知道这些事情吗,知道这位女士是谁吗?”
“不知道,监护人,”我答道,这时我因为对他的话有点明白,而感到害怕。“现在也不知道。”
“她就是德洛克夫人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我简直不敢问他了,“为什么?监护人,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断绝关系呢?”
“是她把关系断绝的。至于动机,她却坚决藏在心里,不让人知道。后来,他确实做过一些猜测(但也只是猜测而已),认为有件事情使她和她妹妹争吵起来,她那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了一些伤害,使她非常痛苦,因而丧失了理智;她写信告诉他从写信那天开始,她同他的关系便断绝了——事实上也确实断绝了——她还说,她知道他的性情高傲,自尊心很强,而她自己的性情也是如此,所以不得不做出这种决定。她说,她为了照顾他的这些特点,甚至也为了照顾她自己的特点而牺牲自己,以后不论生死,她都甘愿忍受这种牺牲。我想她在这两方面都实现了她的诺言,因为他从那天起就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听到过她的音讯。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了。”
“啊,监护人,你看我犯了多么大的罪过!”我伤心得哭起来了。“我不知不觉地造成了多么悲惨的后果!”
“你造成的后果,埃丝特?”
“是的,监护人。尽管这事情不能怪我,但确实是我造成的。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认识那位隐居的姐姐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惊愕地叫了起来。
“真的,监护人,真的!而她的妹妹就是我的母亲!”
本来我想把我母亲来信的全部内容都告诉他,但当时他是不会听的。他很亲切和很体贴地和我谈着,并且很直率地对我指出,我在心情愉快时所产生的想法不够成熟,希望也不够实际,因此,尽管许多年来,我内心充满了对他的感激,我相信我从来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爱他,那么感激他。从他送我回房间,在门口吻别我,直到我躺下睡觉时,我一直在考虑怎样使自己更忙碌一些,更能干一些,怎样把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多忘掉一些,对他更热诚一些,替别人多做些事,这样才能表示我对他是多么感激,多么尊敬!
* * *
(1) 婀达姓克莱尔,埃丝特姓萨默森,斯金波因她们来访,故意跟她们开玩笑。
(2) 英国圣阿耳本斯附近的一个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