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金霍恩先生离开了德洛克领地的起伏不平的绿色山岗和枝叶茂密的橡树林,转移到空气闷热、尘土飞扬的伦敦城去。他在这两个地方来去无踪,这就是他这个人莫测高深的一种表现。他到切斯尼山庄去,就好像切斯尼山庄是事务所的隔壁,而回事务所来,又好像他根本就没有离开林肯法学院广场。他既不在出门之前换衣裳,也不在回来以后谈论出门的事。今天早晨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塔楼上的房间,而现在,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林肯法学院广场。

在这片可爱的田野上,绵羊都做成羊皮纸,山羊都做成假发,牧草都做成了饲料,而图金霍恩先生就像伦敦一只熏黑了的鸟似的(它和其他的鸟一起栖息在这个广场上),这会儿正逍逍遥遥地回到家来。他形容枯槁,老朽不堪;他置身在这人世间,却又不与世人来往;他没有经历过快乐的童年,就进入了老年;他长久以来就习惯于躲在人性的偏僻角落里搭窝造巢,而忘记人性还有比较广阔和美好的天地。这时候人行道是滚烫的,所有的房子也是滚烫的,他在这个烤炉里,烤得比平时还要枯干,因而,他那干渴的心,正想着那藏了有五十年之久的葡萄美酒。

图金霍恩先生这个掌握贵族秘密的祭司长,来到他那个阴暗的院子时,管路灯的人正在他房子这边的广场上,从梯子爬上爬下,点燃街灯。图金霍恩先生踏上了门口的台阶,正要溜进那阴沉沉的门厅,这时候忽然看见,在最高的一层台阶上,有一个矮小的人正向他鞠躬。

“是斯纳斯比吗?”

“是的,先生。您身体好吧,先生。我等您半天不来,正想回家哩。”

“啊?怎么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为了向他的最好的主顾表示敬意,便把帽子摘下来,举在脑袋旁边,“我想跟您说几句话。”

“你能不能在这儿说?”

“当然可以,先生。”

“那就说吧。”图金霍恩先生转过身,双臂架在最高一层台阶的铁栏杆上,眼睛望着管路灯的人在院子里点灯。

“这是关于,”斯纳斯比先生压低了声音,很神秘地说,“这是关于——请原谅我太直言——那个外国人的事情,先生。”

图金霍恩先生颇为惊讶地看着他。“什么外国人?”

“那个外国女人,先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个法国人。我不懂法国话,不过,从她的样子和举动来看,一定是个法国人;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是个外国人。那天晚上,我和布克特先生带着那个扫街的小孩来拜访您的时候,就是那个女人呆在楼上,先生。”

“噢!是的,是的。奥尔当斯小姐。”

“是吗,先生?”斯纳斯比先生用帽子遮着嘴,谦逊地咳嗽了一声。“一般说来,我是不熟悉外国人的名字的,不过,我相信,她的名字就是您说的那个。”看样子,斯纳斯比先生本想在回答的时候,勉为其难地学着说一说那个名字,但考虑了一下,又咳嗽一声,就不说了。

“关于她的事情,你要说什么呢,斯纳斯比?”图金霍恩先生问道。

“是这样的,先生,”文具店老板用帽子掩着嘴回答说,“这件事情给我招来不少麻烦。我的家庭是非常美满的——我敢说,至少是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美满——不过,我的好太太有点爱吃醋。请原谅我太直言,她非常爱吃醋。您瞧,像她那样漂亮的外国女人,老跑到铺子里来,而且——老在大院里——荡来荡去——要是能够避免,我绝对不用这样刻薄的话,不过,先生,她真的是荡来荡去——您知道,这有点——有点那个,是不是?我的意思只是想把这事情告诉您,看看您有什么高见,先生。”

斯纳斯比先生用一种很可怜的样子说了这番话以后,便咳嗽一声,算是把刚才说话停顿的地方,给填补了一下。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图金霍恩先生问道。

“就是这点意思,先生,”斯纳斯比先生回答说,“我相信,您也会觉得这事情很不妙。我的好太太很爱着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您把我的心情和她的脾气连在一起看,您一定会原谅我,说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您知道,那个外国女人——您刚刚提到她的名字,我相信,您的法国话说得很好——她耳朵非常尖,那天晚上听见了斯纳斯比这个名字,就到处打听我的地址,有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她就来了。可是,我们的年轻女佣嘉斯德尔,胆子很小,又有抽风的毛病,她看见那个外国女人,就吓了一跳——那外国女人的样子真可怕——说起话来咬牙切齿——好像要故意吓唬胆小的人——嘉斯德尔经不起这一吓,当时就受不了,她从厨房的楼梯一级级地滚下去,我有时候想,除了我们家,别的家绝没有人抽风抽得这么厉害。这一来倒也不错,我的好太太有许多家务事要做,只剩下我一个人看柜台。那个外国女人对我说,既然图金霍恩先生的‘雇主’(1)(当时我就想到,这一定是外国人对伙计的看法),总是不放她进去见图金霍恩先生,那么,她为了消遣起见,打算天天到我铺子里来,等待您接见她。从那时候起,先生,她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一直在大院里荡来荡去——荡来荡去,”斯纳斯比先生用一种可怜的口吻又把最后几个字强调了一下,“这种行动的后果是不可估计的。如果说这种行动甚至在邻居的脑子里已经引起令人非常痛苦的误解,那我也不会感到奇怪,至于我的好太太,那就更不必提了(当然,不提她是不可能的)。除了从前见过吉卜赛女人带着吃奶的孩子,拿着一大捆笤帚叫卖,或者现在看见她们戴着耳环,耍着手鼓以外,”斯纳斯比先生摇着头说,“我对外国女人从来没有什么印象。我敢向您担保,我从来没有什么印象,先生。”

图金霍恩先生一直很认真地听着他这番诉苦的话;等到文具店老板说完以后,他便问道:“就是这些事情吗,斯纳斯比?”

“噢,是的,先生,就是这些事情,”斯纳斯比先生说完以后,便咳嗽了一声,这显然是说,“这对我已经够受了。”

“我不知道奥尔当斯小姐有什么打算,”那个律师说,“她是不是疯了?”

“您知道,先生,就算她是疯了,”斯纳斯比先生申辩说,“可是拿一把像外国匕首那样的凶器扎在自己家里,这总不是一件好事吧。”

“说得对,”律师说。“那好吧!这种事情必须制止。你受到了打扰,我很抱歉。如果她还来,你就叫她到我这里。”

斯纳斯比先生连连鞠躬,又咳嗽了一声,表示抱歉,他带着轻松的心情向图金霍恩先生告别,图金霍恩先生一边上楼,一边暗自说道:“这世上的女人生来就是给人添麻烦的。对付那个女主人还不算够,还得对付这个侍女!不过,至少对这个泼妇,我是不会客气的!”

他一边说,一边开了门锁,摸索着走进他那阴暗的事务所,点上蜡烛,四下里看了看。屋里太黑,看不清天花板上的寓言画;但是,那个永远像从云彩里掉下来和用手指着什么的讨厌的罗马神,这会儿却看得清清楚楚还是原来的样子。图金霍恩先生也没有怎样理睬它,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一个抽屉,那里面放着另一把钥匙,再用那把钥匙打开一个柜子,那里面又放着另外一把钥匙,就这样终于拿到了开地窖的钥匙,他带着那把钥匙,准备下楼到藏酒的宝库里去。他拿着蜡烛,正要往门口走去,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哎呀呀,小姐,原来是你啊!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刚听人家谈到你。说吧!你要干什么?”

图金霍恩先生说这番话向奥尔当斯小姐表示欢迎的时候,一边把蜡烛放在办事员那个办公室的壁炉架上,然后又拿钥匙轻轻敲着他那干瘪的腮帮子。那个阴险的女人,嘴唇闭得紧紧的,眼睛斜着看他,在答话以前,先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找你费了好大的劲儿啊,先生。”

“是吗?”

“我到这里来过好几次,先生。可是,你的人总是对我说,你不在家,你有事情,你这个,你那个的,你不能接见我。”

“说得对,一点也不假。”

“完全是假的。你撒谎!”

奥尔当斯小姐常常有一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好像要向同她谈话的人扑过去,使对方不由自主地吓得直往后缩。这一次,图金霍恩先生就吓得直往后缩;尽管奥尔当斯小姐眯缝着眼睛(但仍然斜着眼看他),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好吧,小姐,”律师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用钥匙敲着壁炉架。“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那就说吧,说吧。”

“先生,你待我很不好,你卑鄙下流。”

“卑鄙下流,啊?”律师一边回答,一边用钥匙摩着鼻子。

“是的。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自己也知道是卑鄙下流。你让我上了圈套——抓住我——让我给你通风报信,你要我把我那件衣服拿来给你看——夫人那天晚上一定是穿了那件衣服——你求我穿着那件衣服到这里来和那个小孩见面——你说!是不是?”奥尔当斯小姐又像要扑过去似的。

“你真是个泼妇,泼妇!”图金霍恩先生似乎是这样想着,一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然后,他答道:“好啊,臭婊子,好啊。我已经给你钱了。”

“你给我钱!”她用一种很可怕的鄙夷口吻学着说。“两个金镑!我没有动这两个金镑,我拒绝接受这钱,我瞧不起这钱,我要把这钱扔掉!”她真的这样做了,她一面说,一面从胸口掏出钱来,使劲儿往地上扔,只见那两个金镑弹起来,在烛光中闪了闪,然后就滚到墙角去,转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

“瞧!”奥尔当斯小姐说着,又把大眼睛眯缝起来,“你已经给我钱了。啊,我的天啊,你是给我钱了!”

图金霍恩先生用钥匙摩了摩脑袋,而奥尔当斯小姐却讥讽地笑了一声。

“漂亮的小姐,你这样毫不在乎地把钱扔掉,一定是很富裕吧!”图金霍恩先生镇静地说。

“我是很富裕,”奥尔当斯小姐回答说,“我恨起来的时候是很富裕。我从心眼里就恨夫人,这你是知道的。”

“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正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才求我给你通风报信。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被惹——惹——惹火了!”看样子,奥尔当斯小姐在说“惹”字的时候,舌头无论怎样也绕不过来,尽管她握着拳,咬着牙,使劲说出这个字。

“噢!我知道,是吗?”图金霍恩先生一边说,一边端详着钥匙的榫槽。

“不错,这没有问题。我又不是瞎子。正因为你知道这一点,你才把我抓在手里。你很对!我是讨——厌她。”奥尔当斯小姐双手抱在胸前,耸起一个肩膀,歪着脑袋,向他说出最后这句话。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小姐?”

“我还没有找到工作。你得好好安顿我。给我找个好差事!如果你不能或者不想这样做,那就雇我去缠她,追踪她,丢她的脸,出她的丑。我一定好好帮你的忙,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你自己就是这样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图金霍恩先生顶了她一句。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傻瓜,不是小孩,难道我会相信,我穿那件衣服到这里来和那小孩见面,只是为了小小的打赌,看看谁赢了?——啊,我的天,我确实知道很多事情!”奥尔当斯小姐从开始到说出“看看谁赢了”这句话,一直用一种讽刺的态度装得很客气、很亲切,然后,她突然改用最刻薄、最鄙夷的口吻,她那双黑眼睛这时也差不多闭起来,忽然,又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看。

“好吧,我们来看看这事情该怎么办,”图金霍恩先生一边说,一边甩钥匙轻轻敲着下巴颏,镇静地瞧着她。

“好啊!那就看看吧,”奥尔当斯小姐又生气、又生硬地连连点着头,表示同意。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看样子,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话,你还要到这里来。”

“还要来,”奥尔当斯小姐一边说,一边更生气、更生硬地点着头。“还要来,还要来。还要来好几回。老实说,要永远来!”

“你不但要到这里来,而且大概还要到斯纳斯比先生的铺子去?如果你到那里也达不到目的,那你大概还是要去?”

“还要去,”奥尔当斯小姐跟着说,她下的决心很大,那样子好像得了四肢硬化症似的。“还要去。还要去。还要去好几回。老实说,要永远去!”

“那很好。现在,奥尔当斯小姐,我劝你最好拿着蜡烛,把你的钱捡起来。在那边的墙角,办事员的隔板后面,你大概可以找到你的钱。”

她只是耸起一个肩膀,歪着脑袋朝他笑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寸步不让的样子。

“你不打算把钱捡起来了,呃?”

“不,我不捡!”

“那你就更穷,我就更阔了!瞧,小姐,这是我酒窖的钥匙。这是一把很大的钥匙,可是,监牢的钥匙比这个还要大。在这儿伦敦城,有许多感化院(那里的踏车(2)是专为妇女而设的),感化院的大门又结实又沉重,大门的钥匙当然也是那样。我想,像你这样一位活泼好动的女士,要是让那样一把钥匙把你关起来,关上一个时期,恐怕会感到不大方便吧。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是个卑鄙的流氓,”奥尔当斯小姐回答的时候,姿势没有改变,声音清脆而有礼。

“也许是吧,”图金霍恩先生一边回答,一边镇静地擤了擤鼻子。“不过,我不是问你觉得我怎么样,而是问你觉得监牢怎么样。”

“我不觉得怎么样。监牢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这有很大关系,小姐,”律师说着,一边不慌不忙地把手绢收起来,把胸前的褶边整理好,“这里的法律非常专制,法律保护英国任何一个良善的臣民不受打扰,甚至不受那些不请自来的女客的——打扰。而且,只要他提出控诉,说他受到了这样的打扰,法律就把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抓起来,把她关进监牢里,严加管教。就是用钥匙把她锁起来的,小姐。”他用地窖的钥匙比划了一下。

“真的吗?”奥尔当斯小姐用同样愉快的声调回答说。“这真好笑!可是——我的天啊!——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漂亮的小姐,”图金霍恩先生说,“你再到这里来,或者再到斯纳斯比先生的铺子去,那你就知道有什么关系了。”

“要是那样,你大概要送我去坐牢吧?”

“大概要送的。”

奥尔当斯小姐这时心情愉快,而且一直在开玩笑,因此不可能像一只狂怒的狗似的,嘴角流着唾沫;要不是她心情好的话,她的嘴这会儿张得跟老虎的一样大,看上去真好像再张大一点点,就会流出唾沫来呢。

“简单地说,小姐,”图金霍恩先生说,“我对你这么不客气,也只好表示抱歉了,不过,如果你没有得到邀请,就再到这里来——或者再到那里去,那我就要把你交给巡警。巡警对妇女是非常殷勤的,可是,他们押着惹是生非的人在大街上走,可不怎么客气,他们用皮带把人捆在木板上,我的好姑娘。”

“你等着瞧吧,”奥尔当斯小姐一边低声说,一边伸出一只手来,“我倒要试试看,你敢不敢这样做!”

“如果,”律师继续说下去,不去理睬她,“如果我把你关在监牢里,安插一个好地方,那你还得过些时候才能出来。”

“你等着瞧吧,”奥尔当斯小姐像刚才那样低声重说了一遍。

“现在,”律师继续说下去,还是不去理睬她,“你最好走吧。你再到这里来以前,得再三想一想。”

“你才应该想一想哩,”她回答说,“应该再三再四地想一想!”

“你知道,夫人把你解雇了,是因为你这人爱记仇,不听话,”图金霍恩先生一边说,一边跟着她走到楼梯口,“你现在应当重新做人,把我对你说的话当作警戒。因为我说的话是当真的,我提出的警告是要照办的,小姐。”

她走下楼去,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走了以后,他也下楼到地窖去,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瓶酒(酒瓶上满布着蜘蛛网),然后就悠然地品尝着那瓶美酒;他还不时把脑袋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到那个顽固的罗马神,从天花板上用手指着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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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语“雇员”(employé),与英语“雇主”(employer)的发音近似,故有此误会。

(2) 从前的一种刑具,囚犯站在上面踩踏,作为一种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