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几个星期,往日的生活恍如隔世。但是,这种感觉不是由于岁月飞逝,而是由于我在病中,力不从心,行动不便,生活习惯全然改变而引起的。我在病房里躺了才几天,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情就好像消失了,隐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而在什么地方,我这一生的各个阶段本来是可以用岁月来划分的,但现在都纵横交错地混在一起。我刚一害病,就像是渡过了一个黑魆魆的大湖,把那混杂着遥远的往事的种种经历,全部留在健康的彼岸。
起先,我很着急家务事没有人料理,但不久,这些事情就飘到九霄云外——就像当年我在绿叶书院担任的那些事务,或者像夏天傍晚散学我挟着书包,伴着自己的身影,走回教母家的那些情景,全都飘到九霄云外了。我以前从不知道,人生果真是这样短促,它在脑海里占的地方又是这样狭小。
在我病重的时候,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忽然混乱起来,使我感到非常痛苦。我忽而是小孩,忽而是小姑娘,忽而又是不久前的那个幸福的小老太太;不仅那些随着每个阶段而来的忧虑和困难,还有我那想尽办法还消除不了忧虑和困难的焦急情绪,都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想,那些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恐怕很难体会我的意思,或者很难明白这场病使我多么痛苦和不安。
就因为这个原故,我几乎不敢提我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好像是一个漫长的黑夜,不过我相信,其中包括了许多个黑夜和白昼——那时候,我好像在吃力地爬一个高高的梯子,总想爬到顶头,但是就像我在花园小径上看到的小虫子那样,总是遇到什么障碍,折回来从头爬起。有时候我很清醒,但大多数的时候,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我是躺在床上;我和查理聊天,感到她在抚摸我,也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可是,我常常发现自己在向她抱怨:“噢,又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梯级,查理——越来越高了——简直是通到天上啦!”接着,我又继续吃力地往上攀登。
我记得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但那里仿佛有一串光芒四射的项链,或者有一个戒指,或者有一个像星星那样闪烁的圆圈,而我却是其中的一环!我还记得我那时一心祷告,让我脱离那个圆圈,因为我呆在那可怕的圈子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不安;所有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现在有没有勇气再去提它呢?
也许,我害病的过程说得越少,我的叙述就越有条理,而不那么噜哩噜苏吧。我追述这些往事,不是为了让别人痛苦,也不是因为我现在回忆这些事情,就一点也不感到痛苦。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对这种奇怪的痛苦了解得越深刻,就越能减轻痛苦的程度。
随之而来的是长期的休息、甜蜜的睡眠和幸福的静养,那时候,我的身体非常虚弱,可是我很镇静,把一切都付诸度外,而且,我也似乎听到(至少我现在是这样想的),有人说我快要死了;我当时只是想念着我就要离开的人,对他们感到又怜又爱——凡此种种,大概都是大家比较容易理解的吧。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阳光又向我照耀了,乍见之下我赶紧躲开。我的眼睛又看得见东西了,这叫我多么高兴啊!
前些时候,我听见婀达不分昼夜地在门外哭;我听见她在嚷嚷,说我没有良心,不爱她;我听见她在苦苦哀求,要我放她进来照顾我,安慰我,让她永远呆在我的床边;可是,我只要能说话,我就说:“不行,亲爱的姑娘,绝对不行!”我一再提醒查理,不管我是死是活,都不要放我亲爱的婀达进来。在那艰难的时刻里,查理一直对我很忠心,她用那纤细的手和博爱的心把门牢牢关住。
可是,现在我的视力恢复了,灿烂的阳光照在我身上,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亮,我能够看婀达每天早晚给我写的信,能够亲吻它,用脸贴着它,而不必担心对她有什么传染。我能够看见那温存体贴的小侍女,在两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忙着收拾东西,能够看见她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愉快地和婀达说话。我能够理解,整个山庄为什么这样安静,那些关心我的人对我多么体贴。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动得几乎落泪,我虽然身病体弱,但是愉快的心情,并不减于当初身强力壮的时候。
后来,我的体力渐渐恢复了。我不再躺在那里,光看着别人替我做事,因为我觉得,这不像是替我做事,倒像是替一个我暗中可怜的人做事似的;我开始帮着做一点事,起初做得很少,后来渐渐多了,等到许多事情都能够自己做的时候,我又对生活发生兴趣和热爱起来。
有一天下午,查理把我的枕头垫高,第一次扶我在床上坐起来,和她一起吃茶点,当时的那种快乐情景,我现在还是历历在目!查理这个小东西,投胎到人世间来,似乎就是为了救死扶危的。她总是那么兴高采烈,那么忙忙碌碌,而且常常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来把头贴在我的胸口上和我亲热,一边高兴得直流眼泪,一边喊道她是多么高兴啊,她是多么高兴啊!因此,我不得不说:“查理,如果你老是这个样子,我又得倒下啦,亲爱的,我的身体很弱,不像我想的那么好!”于是,查理就变得像耗子那样安静,她那开朗的笑脸一会儿在这儿出现,一会儿在那儿出现;她在两间屋子来回跑,从阴处钻到阳光明亮的地方,又从阳光明亮的地方钻到阴处,而我则在一旁静静地瞅着她。后来,查理把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那张别致的茶桌也挪到我的床边,茶桌上摆着我喜欢吃的小巧可口的点心,铺着洁白的桌布,摆着鲜花,以及婀达在楼下给我准备的种种赏心悦目的玩意儿——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情绪相当稳定,能够把心里的一些想法跟查理说一说。
不过,我先夸奖查理,说她把屋子布置得很好;事实上,屋子里确实是空气清新、窗明几净,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在那里躺了这么长的时间。查理听了这番话非常高兴,她那张笑脸显得越发开朗了。
“可是,查理,”我往四下看了看说,“我经常用的那些东西,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可怜的小查理也学着我往四下看了看,可是,她装着摇摇头,好像什么东西都不缺似的。
“那些画都挂在原来的地方吗?”我问她。
“都挂在原来的地方,小姐,”查理说。
“家具呢,查理?”
“也摆在原来的地方,我只搬动了一两件,好让屋子更宽敞一点,小姐。”
“可是,”我说,“我总觉得身边缺点什么东西。啊,我知道了,查理,原来是镜子没有了。”
查理从桌子旁边站起来,装着好像忘了拿什么东西,跑到隔壁屋子去了。我听见她在那里低声哭着。
在这之前,我就常常想到这种事情了。这会儿我就更加肯定。感谢上帝,这事情对我已经不是什么意外的打击了。我把查理叫回来;她刚进来的时候还装着笑,可是,来到我跟前的时候,就现出很难过的样子,我把她搂在怀里说:“没关系,查理。我的样子跟以前不同,也能照样过日子。”
不久,我的情况就大大好转了,能够在大扶手椅上坐着,甚至能够扶着查理,摇摇晃晃地走到隔壁的屋子去。原来挂在那儿的镜子也挪走了,不过,我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感到心情沉重。
我的监护人一直很想来看我,而我现在也没有理由不和他见面。一天早上,他来了,进屋以后,只顾抱着我说:“亲爱的姑娘啊,亲爱的姑娘!”他的心充满了慈爱,处处为别人着想,这我早就知道,而且比谁都清楚。因此,我既然在他心中占有这样的地位,那么,病中受点痛苦,容貌有点改变,又算得了什么呢?“噢!”我想道,“他现在已经见过我了,他比原先更关怀我;他现在已经见过我了,甚至比原先更喜欢我;那我又有什么可悲哀的呢?”
他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用手扶着我。有一阵子,他坐在那里,用手捂着脸,可是,等他把手拿开,脸上的表情还是和平时一样,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我从前没有见过,将来也不可能见到,像他这样体贴入微的人。
“我的小老太太,”他说,“这些天,大家多么难过啊,小老太太,你真坚强啊,居然熬过来了!”
“结果还算令人满意吧,监护人,”我说。
“还算令人满意吗?”他温柔地跟着说。“是啊,还算令人满意。不过,这些日子,我和婀达都觉得没了伴儿,挺可怜的;你的朋友凯蒂也常常来;家里的仆人全都垂头丧气,不知怎么办才好;就连可怜的理克都替你着急,给我写了信。”
婀达写给我的信里提到了凯蒂,但没有提理查德。我把这情况告诉监护人。
“是啊,自然没有提,亲爱的,”他回答说。“因为我觉得,理克来信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跟她谈。”
“你说他给你写了信,监护人,”我学着他那种强调的口吻说,“好像他本来不应该给你写信,好像他可以给另一个比你更好的朋友写信似的!”
“亲爱的,他是觉得可以这样做,”监护人答道,“而且还不止一个比我好的朋友呢。事实上,他知道给你写信不会有回音,不得已才给我写信的。他的信写得很冷淡,很傲慢,很愤慨。不过,亲爱的小老太太,我们千万不要计较这个。这不能怪他。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已经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使我在他眼里成了坏人。我知道,这案子多次产生这样坏的影响,甚至比这还坏的影响了。如果有两个天使牵连在这桩案子里,我相信,它也会改变他们的性格的。”
“它并没有改变你的性格呀,监护人。”
“噢,改变了,亲爱的,”他笑着说。“它常常把温暖的南风变成阴冷的东风,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理克不相信我,怀疑我——他跑去找律师,律师又教他不要相信我,要怀疑我。说什么我的利益和他的有矛盾;我的权利和他的有冲突,等等。不过,上帝知道,如果我能够从这座刀笔林立的大山跑出来,从那上面把我那可怜的名字去掉(这我是办不到的),或者,放弃我应享的权利,把这座山搬掉(这我也办不到,而且,我相信,这绝不是人力所能为的,因为我们已经骑虎难下了),那么,我马上就照办。我宁可让可怜的理克恢复原来的性格,而不愿继承起诉人死后留在法院会计处的那些没人提取的钱;在大法官庭的重压下,起诉人身心都受到了创伤,但是那些钱,亲爱的,却多得可以铸造一座金字塔,来纪念大法官庭所造下的滔天罪行。”
“监护人,”我吃惊地说,“难道理查德会怀疑你吗?”
“啊,亲爱的,亲爱的,”他说,“大法官庭的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素,专门使人害上这样的病。理克的血液受到了感染,在他的眼睛里,黑白不分,是非颠倒。这不能怪他啊。”
“不过,这是很不幸的,监护人。”
“谁要是被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牵连上,小老太太,那的确是很不幸。简直是最大的不幸。这桩案子好比一个可靠的人,理克对他越来越信任,而他却使理克对身边的一切疑神疑鬼。不过,我还要说句真心话,我们对可怜的理克要有耐心,不要责备他。像理克这样善良的人,被这桩案子弄得性格全变了,我这一辈子也不知见过多少哩!”
他这样宽宏大量还不能感化对方,我不禁表示奇怪和遗憾。
“不能不这样讲,德登大妈,”他高兴地说,“我觉得婀达倒是挺快活的,这就行啦。我本来想:我和这两个年轻人,可以交成好朋友,而不会成为互相猜疑的敌人,可以顶得住这桩案子,而不至于被它压倒。可是,这到底是一个奢望。早在理克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就像摇篮的帘子似的遮住他的视线了。”
“不过,监护人,难道我们不能指望他吃了一点苦头以后,就会看清这桩案子是极其无聊和毫无希望的吗?”
“但愿如此,埃丝特,”贾迪斯先生说,“而且希望他及早得到教训。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对他太苛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你是个阅历丰富的成年人,只要你成为这个法庭的起诉人,那么,不出三年——两年——一年,你就会蜕化变质。我们怎么能怪可怜的理克呢?像他这样不幸的年轻人,”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好像在自语自言,“起初总是看不清(谁又看得清呢?)大法官庭的真面目的。他怀着一阵阵的热情,希望法院照顾他的利益,做出某种决定。大法官庭却一再拖延,渐渐使他感到失望、沮丧和痛苦;同时,又一点点地打消他的热望,磨掉他的耐心;可是,他还是对大法官庭寄托很大的希望,恋恋不舍,一直到最后才发现,他周围充满欺诈和虚伪。唉,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不去谈它了吧,亲爱的!”
在这段时间里,他始终用手扶着我;他这样关怀我,使我觉得非常可贵,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像爱父亲那样爱他。在这片刻的沉默里,我暗自决定,等我身体好了,一定去找理查德,设法让他回到正路上来。
“亲爱的,你刚刚病好,在这个令人高兴的时候,本来有许多好消息要说的,干吗去谈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呢,”监护人说,“比方说,婀达就拜托我,一见面就问你,她什么时候来看你?”
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和我找不到镜子这件事情有一点关系,不过,也不完全是如此,因为我知道,我的容貌无论怎么改变,亲爱的婀达都不会改变她对我的态度。
“亲爱的监护人,”我说,“说实在的,婀达对我来说,就像必不可少的阳光——不过,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让她进来——”
“这我很清楚,德登大妈,很清楚。”
他太好了,他用手抚着我,充满了体贴和同情,他说话的声音,也温暖了我的心,我感动得几乎哽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哎呀呀,你累了,”他说,“稍微休息会儿吧。”
“我已经有好多时候没让婀达来看我了,”我歇了一会儿,重新开口说,“监护人,我还想自己一个人多呆些时候。在见她以前,我最好先离开这里。如果等我能够起来走动的时候,我和查理到乡下去住一个星期,在那里养养身体,吸吸新鲜空气,等着将来重新和婀达欢聚,那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
我是很想见婀达的,可是在我接触到这亲爱的姑娘的眼光之前,我想先习惯一下我那改变了的面容,但愿这样做不是什么小心眼,而是我的愿望——真诚的愿望。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这样做是小心眼,我相信他也不会计较的。
“你这小老太太真是宠坏了,”监护人说,“又固执,又任性,那就只好让楼下那个人去伤心吧。你瞧,这是波依桑的信。波依桑真是个地道的骑士,他在信上赌神罚誓,用了许多没有人敢用的字眼说,为了请你到他那里去住,他已经特地离开,把整所房子腾出来,如果你不去的话,他就要把房子拆掉,片瓦不留!”
接着,监护人就把信递给我。那信不是按照一般格式写的,既没有抬头,也没有“亲爱的贾迪斯”这类字眼,而是开门见山:“我已于本日下午一时离开此地,如萨默森小姐不肯光临寒舍,我誓将……”接着就是贾迪斯先生刚才引的那段慷慨的话,态度极其严肃,语气也很认真。我们看了不禁哈哈大笑,但没有因此而冲淡我们的感激之情。我们决定第二天写信谢谢他,接受他的邀请。这次邀请使我们非常高兴,因为我最向往的地方莫过于切斯尼山庄了。
“好吧,小管家婆,”监护人看着表说,“我上楼的时候,人家就给我限时限刻,别让你太累了,现在我的时间已到。不过,还有人托我一件事情。弗莱德小姐听说你病了,赶来打听你的消息。这个可怜虫,也不管二十英里路有多远,就穿着跳舞鞋走来了。幸好我们在家,不然她还要走回去哩。”
他们又来这一套了!他们为了使我高兴,似乎都串通起来了!
“那么,我的好姑娘,”监护人说,“在你到波依桑那里去,免得他把房子拆掉以前,如果你不嫌麻烦,愿意找一天下午,让那好心好意的小东西来一趟,那么我相信,她一定会感到受宠若惊,而这是我一辈子都办不到的,尽管我的大名是贾迪斯。”
我知道他觉得,我在这时候和那受苦受难的可怜人见面,心里一定会有所感受,因而得到良好的启发。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领会到这一点了。因此,我一再向他衷心表示,我很愿意见她。我一直是同情她的,现在就更同情她了。她的处境很可怜,我向来愿意尽自己的点滴力量去安慰她,而现在这种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我和他定了一个时间,让弗莱德小姐坐驿站马车来和我一起吃午饭。监护人走了以后,我就转过脸,躺在长椅上做祷告:如果我遇到一点点灾难,就忘记自己身在福中,就觉得受不了,那就请上帝原谅我吧。我记得小时候过生日,曾经做过祷告,要勤劳,知足,善良,要为别人做一些好事,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博得别人的欢心。这时候,我不禁惭愧地想到,自从那时以来,我的日子过得多么幸福啊,周围的人对我又是多么好啊!如果我现在还这样脆弱,那岂不是辜负了上帝的慈悲吗?于是,我又像小时候那样,用小孩子那种口吻去做祷告,我发现祷告完了以后,我的心情还是像原先那样平静下来了。
现在,监护人每天都来看我。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就能够在我们那间屋子里走来走去,能够站在窗帘后面,和婀达长谈。可是我从来不看她一眼,因为我至今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瞧她那可爱的脸蛋,尽管我很容易看见她,而不让她看见我。
在约好的那一天,弗莱德小姐来了。这可怜的小老太婆,忘记了平时那种尊严,跑进我屋里来,热情地喊道:“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她搂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差不多二十下。
“我的天啊!”她一边把手伸到手提包里,一边说,“亲爱的菲兹-贾迪斯,我的提包里装的全是文件,你能借给我一条手绢吗?”
查理递给了她一条,这善良的人的确很需要手绢,因为她两手拿着手绢捂着眼睛,坐在那里足足哭了十分钟。
“亲爱的菲兹-贾迪斯,我这是高兴才哭的呀,”她赶紧解释说,“绝不是因为难过。看见你又好了,我很高兴。你赏给我脸,让我来看你,我也很高兴。亲爱的,我现在虽然按时上法院,可是,我喜欢你比喜欢大法官多得多呢。噢,亲爱的,提到手绢我还要说——”
说到这里,弗莱德小姐看了查理一眼,因为刚才就是查理到驿站去接她的。查理看了看我,好像不愿意谈这件事情似的。
“很对!”弗莱德小姐说,“很得体!我提这件事情,实在太卤莽啦;可是,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小姐,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对你才讲这种话,我不说,你是想不到的),有时候就喜欢叨唠,”弗莱德小姐说着,摸了摸脑门子。“就是喜欢叨唠,没有别的意思。”
“你打算跟我说些什么?”我笑着说,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很想往下说,“你既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就别再把我蒙在鼓里啦。”
弗莱德小姐正感到为难,便看了查理一眼,请教她应该怎么办。查理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弗莱德小姐,那就说吧。”弗莱德小姐听了非常高兴。
“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她做出神秘样子对我说。“个子虽小,人倒挺聪明!你瞧,亲爱的,我要说的是一段趣闻。只是趣闻,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好玩的。亲爱的,多奇怪啊,刚才陪着我们从驿站到这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戴着破帽子的穷女人——”
“那人是珍妮,小姐,”查理说。
“一点也不错!”弗莱德小姐非常和蔼地表示同意了。“珍妮,不——错!她对我们这位小朋友说,前些时候有个戴面纱的太太,到她家去打听亲爱的菲兹-贾迪斯的健康情况,还拿走了一条手绢作纪念,这仅仅是因为那手绢是可爱的菲兹-贾迪斯用过的!喏,你瞧,那位戴面纱的太太多么可爱啊!”
“事情是这样的,小姐,”查理看见我惊愕地望着她,便说,“珍妮说,她的小女儿死的时候,你留下了一条手绢,她把那手绢收起来,和婴儿用的小东西放在一起了。我想,她这样做,一则是因为那手绢是你的,一则是因为那手绢给婴儿盖过脸。”
“个子虽小,人倒挺聪明,”弗莱德小姐一边低声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脑门子,表示查理很聪明。“真伶俐,说得真清楚!亲爱的,我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大律师说得像她这样清楚!”
“是的,查理,我记得这件事情,”我答道,“还有呐?”
“还有,小姐,”查理说,“那个太太拿走的手绢就是你那一条。珍妮要我告诉你,不管别人出多少钱,她本来是不肯把手绢让给人家的,可是,那个太太自己把手绢拿走了,留下一点钱。珍妮说她根本不认识那个太太,小姐。”
“是吗,那她是谁呢?”我说。
“亲爱的,”弗莱德小姐做出非常神秘的样子,把嘴凑到我耳边说,“我认为——这话你可别跟我们这位小朋友说——她是大法官的夫人。你知道,他是结过婚的。我听说,夫人把他吵得鸡犬不宁。亲爱的,据说他要是拒绝付钱给珠宝商,夫人就把他的文件扔到火里!”
那时候,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去考虑那位太太是谁,因为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人很可能是凯蒂。再说,我还要照顾我的客人,因为她这趟坐车来,路上又冷又饿;仆人把饭菜端来的时候,我还要帮她打扮一番:围上一条破旧的围巾,戴上一双补了又补的破手套(那手套是她放在纸包里随身带来的),让她感到称心如意。吃饭的时候,我还要忙着款待客人,我们这顿饭有鱼、烤鸡、小牛肉、青菜、布丁和马得拉葡萄酒。弗莱德小姐吃起饭来,彬彬有礼,津津有味,我看了很高兴,也就顾不得想别的了。
我们吃完饭,仆人就把小巧的甜食端上来,那是亲爱的婀达亲手布置的,因为一切给我准备的东西,她都要亲自过目。弗莱德小姐那天很高兴,很爱说话,我心里想,最好跟她谈谈她的身世,因为她一谈起自己的事情,总是很有兴致的。我问她,“你上法院看大法官开庭,大概有好几年了吧,弗莱德小姐?”
“噢,有很多很多年了,亲爱的。不过,我盼望审判。希望它不久就能到来。”
甚至在她表示希望的时候,也还带着一种焦急的情绪,这使我怀疑,我提出这个问题是不是得体。我心里想,还是别谈下去才好。
“我父亲盼望审判,”弗莱德小姐说。“我哥哥,我姐姐,都盼望审判。我也盼望审判。”
“他们都——”
“是的。当然都死了,亲爱的,”她说。
我看见她愿意谈下去,心里便想,让她往下说,比避开这个问题也许更合她心意。
“以后不再盼望这个审判,不是更好一些吗?”我说。
“是啊,亲爱的,”她马上答道,“当然是更好一些!”
“以后不再上法院,不也是更好一些吗?”
“当然是啦,”她说。“心里老盼着什么,却又盼不来,那可真叫人发愁啊,亲爱的菲兹-贾迪斯。这简直把人给愁得只剩一把骨头啦!”
她稍稍把袖口撩起,让我看看她的胳膊,那可真是瘦得皮包骨呢。
“不过,亲爱的,”她继续用神秘的口吻说,“那地方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嘘!我们的小朋友进来,你可别跟她说。要不然,她很可能给吓着的。那地方有一种可怕的魔力。你怎么也摆脱不开。你必须等待。”
我设法跟她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她微微地笑着,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可是,她紧跟着就说:
“哎呀呀!你这么想,是因为我有点爱叨唠吧。爱叨唠的人就是傻瓜,对不对?我觉得,爱叨唠也就是头脑不清。不过,亲爱的,我到那地方去,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已经看出来,这一切都是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给搞的。”
我很温和地问她,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又有什么了不起?
“那两样东西能把人拖垮,亲爱的,”弗莱德小姐答道,“能使人坐立不安。能使人失去理智。能使人容貌衰老。能使人自暴自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两样东西弄得我一夜也不得安眠。这简直是面目狰狞、心肠冷酷的魔鬼!”
她有好几次拍了拍我的胳臂,还笑嘻嘻地向我点点头,好像是要我放心,她虽然向我吐露这些可怕的秘密,把事情说得这么凄惨,但我并没有理由害怕她。
“让我想想看,”她说,“我把我的情况说给你听吧。在那两样东西把我拖垮以前,也就是说在我看见那两样东西以前,我是干什么的呢?是打花鼓吗?不是。是绣花。我和我姐姐都在绣花工厂里干活儿。我爸爸和我哥哥开了一个瓦匠铺。我们大家住在一起。日子过得挺好,亲爱的。起初是我爸爸被慢慢拖垮了。他的家跟着也拖垮了。没几年,他就破产了,变得很暴躁、很乖僻,动不动就生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话,没有好脸色。他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菲兹-贾迪斯。他被关进了债务人的监狱。最后死在监狱里。接着,我哥哥被拖垮了,很快就有了酒瘾。老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后来就死了。接着,我姐姐也被拖垮了。嘘!你就别问落到什么地步了!接着,我病倒了,生活很苦,我听说,而且早就听说,这都是大法官庭给搞的。等我病好了,我就去看看那个怪物。后来,我看清了它的面目,但我也被拖住了,再也摆脱不开。”
她简短地叙述了自己的身世,说话时很吃力,声音也很低沉,好像还感到害怕似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平时那种令人感到亲切而自豪的样子。
“你不怎么相信我,亲爱的!那好吧!你总有一天会相信的。我就是有点爱叨唠。不过我见过许多事情。在这些年里,我见过新到法院来的人,他们对一切都毫不怀疑,但不久就被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迷住了。就像我父亲那样。像我哥哥那样。像我姐姐那样。也像我那样,我听见快嘴肯吉和他那伙人对刚到法院来的人说:‘这是弗莱德小姐。你们新来,应该过来和弗莱德小姐见见面!’那很好啊。我有这样的荣幸,感到很骄傲!我们大家都笑了。可是,菲兹-贾迪斯,我知道那会有什么结果。我比他们都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着迷。我能看出苗头来,亲爱的。我从格里德利身上就看出一些苗头。我也看到他的下场。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她又放低了声音,“从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我们的朋友理查德身上,我也看出一些苗头。最好有人拉他一把。不然他就要被拖垮的。”
她默默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她好像是担心说的话太凄惨,也好像是忘记了刚才说的是什么,呷了一口酒,和颜悦色地说:“是呀,亲爱的,我已经说过,我盼望审判。希望不久就能举行。那时,我就要把我那些鸟放走,把遗产分赠给别人。”
因为她提到了理查德的事情,因为她说出了这番寓有深意的可悲的话(这番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而她那瘦弱的身子也可悲地证明她的话是真的),我这时不禁大受感动。不过,幸好她这会儿情绪又安定下来了,她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亲爱的,”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握着我的手,兴致勃勃地说,“你还没有因为我那医生的事情祝贺我呢。大概一次也没有向我祝贺吧!”
我不得不坦白承认,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给我看病的医生伍德科特先生,亲爱的,他以前对我非常关心。他替我看病都是免费的。直到世界末日的审判为止。我说的是到了那次审判,我就要从大法官的权标和大印的魔力下解脱出来。”
“伍德科特先生这会儿在很远的地方,”我说,“弗莱德小姐,我觉得向你祝贺已经过时了。”
“噢,我的孩子,”她答道,“难道你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吗?”
“不知道呀,”我说。
“不知道这些天大家都在谈论的事吗?亲爱的菲兹-贾迪斯?”
“不知道,”我说。“你大概忘记了我在这里躺了很多时候吧。”
“可不是吗!亲爱的,这会儿我倒忘了。真是糊涂。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两样东西,把我的一切都拖垮了,把我的记忆力也拖垮了。魔力真不小啊,对不对?我跟你说吧,亲爱的,有条船,在东印度洋遇难了。”
“伍德科特先生遇难了!”
“别着急,亲爱的。他没有出事儿。当时的情形惨极了。什么死法的都有。伤亡一共有好几百人。又是大火,又是暴风雨,又赶上黑夜。有些快要淹死的人,被大浪打到岩石上。不过,在这场灾难中,我那敬爱的医生挺身而出,成了英雄人物。他自始至终都很沉着,很勇敢。救了许多人,从来不喊饥叫渴,还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了没衣穿的人。他处处带头,告诉别人应当怎么办,指挥他们行动,照顾病人,埋葬死人,最后还带着那些活下来的人脱了险!亲爱的,那些又瘦弱又可怜的人,简直把他当成了神仙。他们一登陆,就跪下来向他祝福。这件事轰动了全国。等一等!我那放文件的手提包在哪儿?我把剪报带来了,你一定得看看,一定得看看!”
我确实把那动人的事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过,我那时候眼力不好,认不清字,所以读得很慢,再说,我还哭得很厉害,所以有几次,不得不把那份冗长的文章放下。我觉得,认识一个做出这种英勇事迹的人,实在是很光彩;我因为他获得了荣誉而感到欣喜;我对他的所作所为,钦佩得五体投地,甚至羡慕那些遇难的人,能够把他当作救命恩人,跪在地上向他祝福。他的善良和勇敢,使我高兴得如醉如狂,我当时真想跪下来,向他遥拜祝福。我觉得,母亲也好,姐妹也好,妻子也好,都不能像我这样崇拜他。说实在的,我的确是非常崇拜他!
我那可怜的瘦小的客人,把那篇报道送给我了。等到黄昏时分,她就起身告别,免得误了她准备搭回去的那趟驿站马车。一直在谈着船只遇难的事情,而我也没有完全定下心来,仔细捉摸当时的详情细节。
“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围巾和手套折起来,“我那勇敢的医生应当封个爵士才对。我相信将来会封他的。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说应当封他,那是对的。说将来会封他,那可不见得。
“为什么不会封他呢,菲兹-贾迪斯?”她有点生气地问道。
我说,在英国,一个人在太平盛世,无论做了什么好事,有过什么壮举,都是不封给爵位的,除非他给国家创造了很大的财富,否则,绝不会破例。
“噢,我的天啊,”弗莱德小姐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亲爱的,你当然知道,那些为英国增光的人物,都是以自己的学识、想象力、博爱的行为以及各种各样的发明创造,来提高英国地位的!亲爱的,你睁开眼睛看看,然后再想一想。英国所以永远保全公侯伯子男这套制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看,你要是不懂得这个道理,那就是你有点糊涂了。”
我觉得,她是相信自己说的话的,因为有的时候,她的确是疯疯癫癫。
说到这里,我必须把我一直想办法遮掩的小小的秘密透露出来了。有时候,我觉得伍德科特先生是爱我的,在他要离开英国以前,如果他有钱的话,他很可能跟我说他爱我。有时候,我觉得,他要是真的这样做,我当时一定很高兴。可是,从现在看来,他当初没有这样做,那多么好啊!如果我不得不写信告诉他,我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不再是他当初看到的那个样子,而他既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也就不必受山盟海誓的约束——如果我非得这样做不可,那我该多么痛苦啊!
噢,事情既然这样,那可就好得多了!上帝可怜我,使我免受痛苦,我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衷心祷告,要做一个像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人。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定约,没有什么约束,所以他也就不受什么羁绊。感谢上帝啊,我可以走我的独木小桥,去履行自己的义务,他可以走他的阳关大道,去干一番事业。我们走的道路虽然不同,但我也不妨希望,在旅途的终点和他相遇的时候,自己能够心胸坦然,毫无杂念,比他当初爱我的时候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