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乔治先生说,“这算什么意思?是空枪呢,还是实弹?是走火呢,还是放枪?”

原来这位骑兵在反复推敲一封拆开了的信,这封信似乎使他感到非常苦恼。他一会儿把信举得远远地看,一会儿凑到眼前看;一会儿用右手拿着,一会儿用左手拿着;一会儿把头歪到这边念,一会儿歪到那边念;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竖起双眉。然而,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弄不明白。后来,他把信放在桌上,用那大手抚平它,又若有所思地在打靶场里来回地踱着,踱到那封信跟前的时候,往往站着不动,从一个新的角度去念它。然而,这样做也还是不行。“这是空枪呢?还是实弹?”

菲尔·斯夸德在打靶场的另一头,拿着一个刷子和一罐石灰水在刷那些靶子,一边用快步进行曲的拍子——好像是战鼓和笛子齐鸣似的——轻轻吹着口哨;他吹的那个歌有两句歌词说,他必须而且也要下定决心,回到他留在老家的那个姑娘的身旁。

“菲尔!”骑兵招了招手,喊他过去。

菲尔还是像平时那个样子走路:一开始是侧着身子走,好像他要往别的地方去,然后,又像用刺刀冲锋似的,向他的司令官扑过去。在他那脏脸上,有几点石灰水,显得非常刺眼;他还用那刷子的木柄蹭着他那只剩下一道的眉毛。

“立正,菲尔!你听听这个。”

“慢一点,长官,慢一点。”

“‘先生:前经马休·贝格纳特先生担保,由阁下开具借据,贷与阁下玖拾柒英镑肆先令玖便士之款,原订两月归还,明日即届期满,用特函告(如阁下所知,根据法律,本无须多此一举),希备款掷还为荷。约舒亚·斯墨尔维德谨上。’——你觉得怎么样,菲尔?”

“真糟糕,老板。”

“怎么?”

“我看,”菲尔用刷子柄顺着额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揉来揉去,想了想才答道,“人家来跟你要债,那总是很糟糕的事情啊。”

“听我说,菲尔,”骑兵一边说一边坐到桌子上去,“总的来讲,我可以说,我在利息和别的方面给的钱,已经超过本金的一倍半了。”

菲尔莫名其妙地皱着眉头,侧着身子退了一两步,表示他认为这虽然是事实,但是不见得对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帮助。

“你再听我说说,菲尔,”骑兵一边说,一边摆了摆手,不让他把那过早的结论说出来。“我和他本来说好,借据到期可以重订,而事实上不知已经重订过多少次了。现在,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觉得这一次是到了头啦。”

“是吗?哼!我也是这么想。”

“约舒亚·斯墨尔维德就是那个让人用椅子抬进来的人吗?”

“不错。”

“老板,”菲尔一本正经地说,“从他的为人来看,他是一条吸血的蚂蟥;从他做事的手段来看,他是一个螺丝钻子或者是一把老虎钳;从他那些坏心眼来看,他是一条毒蛇;从他那贪婪的魔掌来看,他是一只大龙虾。”

斯夸德先生意味深长地发表完他的感想,又等了一会儿,看看他的老板是不是还想听他说点什么,然后才用平时走路的姿态,回到他刚才粉刷的靶子那边去。接着,他又精神饱满地吹起口哨,表示他必须而且也下定决心要回到他那理想的年轻姑娘的身旁。乔治把信叠好朝他那边走去。

“长官,”菲尔一边说,一边很狡猾地瞧着他,“要对付这件事情,倒是有一个办法。”

“你是说还他钱吧?我要是有钱,我倒想还他。”

菲尔摇了摇头。“不是,老板,不是还钱;还不至于这么糟糕。有倒是有一个办法,”菲尔说到这里,很老练地把手里的刷子挥了一下,“瞧,就像我现在干的这样。”

“把债务一笔刷清!”

菲尔点了点头。

“这办法真不错啊!这么一来,你知道贝格纳特一家子会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替我还了这笔债就会破产?你真够义气,”骑兵瞟了他一眼说,他的态度是宽宏大量的,但还是很生气,“说真的,你真够义气,菲尔!”

菲尔屈着一条腿,蹲在靶子旁边,尽管像刚才打比喻的时候那样不停地挥着刷子,并用大拇指抚平白靶子的圆边,但听了这话还是非常认真地分辩说,他刚才忘了贝格纳特家应负的责任,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伤害他们家那些好人一根毫毛——他正在这样分辩的时候,外面的长廊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笑嘻嘻地问乔治在不在家。菲尔瞧了他老板一眼,一瘸一拐地迎上去说:“老板在这里,贝格纳特太太!他在这里!”接着,那位老伴儿在贝格纳特先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不论春夏秋冬,这位老伴儿出门的时候总要披上一件灰呢斗篷。这件斗篷又粗又旧,但非常干净;在贝格纳特先生看来,这显然是一件很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因为贝格纳特太太当年就是穿着这件斗篷,拿着一把伞从千里迢迢的海外回到欧洲来的。说到那把伞,那也是老伴儿的忠实伴侣,她每次出门总要带着它。伞的颜色很特别,在这人世间是极其罕见的,这伞有一个波状的木头弯手把,在那好像船头或鸟嘴的把端上镶着金属,整个看起来,很像大门上扇形气窗的一个小模型,或者像眼镜上的一块卵形玻璃片。这件装饰品并不像一般同英国陆军有过悠久关系的东西那样,具备坚守岗位的顽强特点。老伴儿的这把伞在中间的地方老是显得松松散散,好像需要一件紧身褡给它勒勒腰——看样子,这很可能是因为多年以来,这把伞在家时用来当碗橱,出门时又用来当手提包。她因为觉得那件久经考验的斗篷和那个大兜帽很可靠,所以从来也不打伞。平常她只把伞当作手杖,在市场里买东西时,用它来指一指排骨或蔬菜,或者亲切地用它捅捅那些买卖人,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她还有一个两边都带盖子的柳条菜篮,她每次出门都得带着它。有了这些可靠的东西,她那张晒得又黑又红的朴实面孔,在一顶粗草帽的衬托下,总是显得分外爽朗,这会儿她来到乔治的室内打靶场,就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

“喂,乔治老弟,”她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觉得怎么样?”

跟他亲热地握了握手以后,贝格纳特太太因为刚才走了很远的路,便舒了一口气,坐下来好好休息一番。她倒是有一种本事,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这种本事显然是在行李车的车顶上和在诸如此类的座位上锻炼出来的;你看她现在坐在一条粗板凳上,解开了草帽的带子,把帽子往脑后一推,双手抱在胸前,那样子非常舒服。

这时候,贝格纳特先生和他的老战友以及菲尔都握过手;而贝格纳特太太对菲尔也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喂,乔治,”贝格纳特太太兴高采烈地说,“我和大木头都来了,”原来贝格纳特先生长得粗眉大眼,贝格纳特太太为了恭维他,就管他叫这个名字,因为,据说他们俩认识的时候,贝格纳特先生在那个团的外号叫“愈疮木”(1);“我们也是顺道进来看看,打算像平时那样把作保的事情办一下。乔治,你把新借据拿来让他签个字,他一定痛痛快快地给你签。”

“今天早上我本来就要上你们家去,”骑兵说,态度显得很勉强。

“不错,我们也想到你今天早上要来的,可是我们把伍尔维奇那个天下最好的孩子留在家里照顾妹妹,一早就出门到你这儿来了!因为大木头现在忙极了,很少运动,出来散散步对他有好处。可是,你怎么回事,乔治?”正说得高兴的贝格纳特太太突然把话打住,问道。“你怎么有点失常啊。”

“是有点失常,”骑兵答道,“我觉得有点不大好办,贝格纳特太太。”

她那双敏锐的眼睛马上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乔治!”她举起一只手指。“别跟我说大木头作的那个保出了毛病啊!看在孩子们分上,乔治,别这么说啊!”

骑兵瞧着她,脸上现出非常为难的样子。

“乔治,”贝格纳特太太说,挥舞着两条胳臂来加强语气,有时候还用手掌来拍打膝盖。“如果你让大木头作的保出了毛病,如果你让他惹了什么麻烦,如果你让我们落到倾家荡产的地步——瞧你这样子,乔治,准是要弄得我们倾家荡产的——那你实在太丢脸,把我们坑苦了。我跟你说,乔治,把我们坑苦了!”

贝格纳特先生平时就像一台抽水机或路灯杆那样一动不动,这会儿忽然举起他那只肥大的右手,按着光秃秃的头顶,仿佛是淋浴时要挡着上面喷射下来的水,同时,很不安地望着贝格纳特太太。

“乔治!”那位老伴儿说,“你这人真奇怪!乔治,我真替你害臊!乔治,我真想不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情来!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乱滚的石头不长苔,流浪的汉子不招财,可是真没有想到你连贝格纳特和孩子们靠它过活的那一点点钱财也要弄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一个勤勤恳恳、稳稳当当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魁北克、马耳他、伍尔维奇是多么好的孩子——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狠心,你能这么狠心对待我们。哎呀,乔治啊!”贝格纳特太太掀起她的斗篷擦眼泪,看那样子一点也没有装假。“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贝格纳特太太不说话了,这时候贝格纳特先生把手从头顶上放下来,仿佛是沐浴完了,郁郁不欢地望着乔治。乔治的脸色变得煞白,他苦恼不堪地瞧着那件灰斗篷和草帽。

“马特,”骑兵对他低声说,但眼睛仍然望着他的太太,“真抱歉,我没想到你们会把这件事情看得这么严重,因为我认为还不至于那样糟糕。今天早晨,我确实收到了这封信;”说到这里,他把那封信大声地念出来;“可是我认为这还是可以想办法补救的。说到乱滚的石头,不错,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是一块到处乱滚的石头;而且我完全相信,我无论滚到谁那里都不会给他带来好处。不过,谁能像我这个老流浪汉那样喜欢你的太太和你的儿女呢,马特,我希望你尽可能原谅我才好。千万别以为我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你。我收到这封信还不到一刻钟呢。”

“老伴儿!”贝格纳特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劳驾你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好吗?”

“唉!他当初在北美洲的时候,”贝格纳特太太回答的时候,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不和乔·波奇家的寡妇结婚呢?要是结了婚,他就不会惹这些麻烦了。”

“老伴儿说得对,”贝格纳特先生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

“嗐,我希望她现在已经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丈夫。”骑兵答道。“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在这里,没有跟她结婚。那怎么办呢?这周围的东西你都看见了。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是你们的。只要你说句话,我就把全部东西卖掉,一点也不剩。如果卖东西的钱够还那笔债的话,我早就把它们全部卖掉了。别以为我会给你或你们一家子惹了麻烦就撒手不管。我宁可先把自己卖掉。我真想知道,”骑兵一边说一边自责地捶了一下胸口,“有没有人愿意买下像我这样一个不成材的次货。”

“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低声说,“再把我的看法告诉他。”

“乔治,”那位老伴儿说,“仔细想一想,你也没有太大的错儿,只不过你当初既然没有钱,就不该做这个买卖。”

“这是我的不对!”后悔不及的骑兵说,一边摇着头。“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

“别说话,”贝格纳特先生说,“老伴儿这样说出我的看法是很对的,你听我把话说完!”

“因此,从各方面考虑,你当初就不该要我们作保,乔治,就不该做这个买卖。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你这个人虽然浮躁一些,但只要有点办法,倒还是公公道道和老老实实的。从另一方面说,你也必须明白,像这样一件事情压在我们心上,我们怎么能不着急呀?所以,你也不能怪我们呀,乔治。说真的!你不能怪我们呀!”

贝格纳特太太很诚恳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并把另一只伸给丈夫,乔治先生也伸给他们每人一只,和他们一边握着手,一边说话。

“不瞒你们俩说,只要能还清这笔债务,我就是赴汤蹈火也愿意。可是我想方设法攒下来的钱,每过两个月就得拿出去付利息,好继续借债。菲尔和我两个人在这里的生活都很简单。可是打靶场的生意并不如原来想象的那样,它并不是——一句话,它并不是个造币厂啊。我当初做这个买卖是不是错了呢?唉,看样子是错了。不过我当初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倒是抱着点希望的;我以为这能使我安定下来,使我有所作为,可是你们也不必因为我抱着这样一个希望就原谅我,说真的,我非常感激你们,我对自己也实在感到惭愧。”乔治先生说完这几句话,又把他拉着的两只手使劲握了一下,然后松开,挺起宽阔的胸膛,往后退了两步,仿佛他刚做完最后的忏悔,摆出一副军人气概,等待枪决似的。

“乔治,听我把话说完!”贝格纳特先生说,一边向他太太看了一眼。“老伴儿,说下去吧!”

贝格纳特先生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发表自己的见解说,这封信必须加以处理,绝不能有所拖延,最好的办法是由乔治和他立即去见斯墨尔维德先生;最主要的目的是要保住无辜的贝格纳特先生,使他不致受到牵累,因为贝格纳特先生没有钱替他还债。乔治先生全都同意了。他戴上帽子,准备和贝格纳特先生奔赴敌营。

“乔治,你肯听听我这女人家的话不?”贝格纳特太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把我的大木头拜托给你啦,希望你能帮他渡过这一关。”

骑兵说她太客气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大木头渡过这一关。贝格纳特太太听了这句话,又快活起来了;她披上斗篷,拿着藤篮和雨伞,回家看孩子们去了;这两个老战友也满怀希望,出发去说服斯墨尔维德先生。

人们自有理由要问,在英国是不是还找得出两个人同斯墨尔维德先生打交道,比乔治先生和马休·贝格纳特先生同斯墨尔维德先生打交道更差劲的。同样也要问,尽管他们相貌威武,肩膀宽阔,步履稳重,但在英国是不是还找得到两个人对斯墨尔维德家的那套手法比他们更一无所知,更缺乏经验。他们神情严肃,穿过一条条的街道,向快活岭那一区走去,这时候,贝格纳特先生注意到他的伙伴满怀心事,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朋友,有必要解释一下贝格纳特太太刚才对乔治的责备。

“乔治,你是知道老伴儿的为人的,她跟牛奶一样香甜,一样温柔。可是,你要是碰着她的孩子或者碰着我,她就会像炮弹那样炸开了。”

“这点值得赞扬,马特!”

“乔治,”贝格纳特先生正色对他说,“老伴儿——样样都能干——这多少值得赞扬。我在她面前决不这么说。纪律还是要维持的。”

“她真是贵比黄金啊。”骑兵说。

“黄金?”贝格纳特先生说。“我告诉你吧。老伴儿体重一百七十六磅。你说我肯拿老伴儿换同样重的金银吗?不换。为什么呢?因为老伴儿的这种金属比世界上最贵重的金属都贵重。她是金属之王!”

“你说得对,马特!”

“她嫁给我——接受我的戒指的时候——她就是要——全心全意——为我和孩子们——终身效劳的。她认真负责,”贝格纳特说,“忠贞不渝——要有人动我们一根毛发——她就会挺身而出——拿起武器。如果老伴儿——为了忠于职守——偶尔——把枪打歪了——那只好原谅她,乔治。因为她是忠贞不渝的呀!”

“可不是吗?上帝保佑她,马特!”骑兵答道,“我为了这件事情,对她的评价就更高啦!”

“你说得对!”贝格纳特先生说这话时,尽管还是那样严肃,那样板着面孔,但内心却非常激动。“对老伴儿的评价——就算评得跟顶天柱一样高——那你对她那些美德也还是评低了呢。不过我在她面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纪律还是要维持的。”

他们一路上尽在赞扬贝格纳特太太,不久就来到快活岭,来到斯墨尔维德爷爷家了。那位青春永驻的朱狄开了门,丝毫没有表示好感,只是带着恶意的冷笑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让他们站在门口,便去问那位圣哲让不让他们进来。那位圣哲大概是同意了,因为她回来时微启朱唇传话说:“如果他们要进来就进来好了。”得到了特许以后,他们就进去了。他们看见斯墨尔维德先生把脚放在椅子下边的抽屉里,好像那抽屉是一个脚盆似的;斯墨尔维德太太则被一个椅垫压着,好像鸟被蒙起来不让唱歌似的。

“亲爱的朋友,”斯墨尔维德爷爷说,同时又热情地伸出两只瘦小的胳臂。“你好吗?你好吗?这位朋友是谁,亲爱的朋友?”

“什么?这位是,”乔治答道,他一开始的时候做不到和颜悦色的样子,“马休·贝格纳特,我向你借钱,就是他替我作保。”

“哦!贝格纳特先生吗?久仰,久仰!”那老头用手挡着亮光,打量着他。

“你好啊,贝格纳特先生?真不错,乔治先生!很有军人气概,先生!”

没有人给他们搬椅子,乔治先生只好搬过两张来,一张给贝格纳特,一张给自己。他们都坐下了;看样子贝格纳特先生只有在坐下来的时候,腰和臀部才会弯一弯,别的地方都是直僵僵的。

“朱狄,”斯墨尔维德先生说,“把烟斗拿来。”

“什么?我想,”乔治先生插口说,“这位年轻小姐用不着费这个事了,因为不瞒你说,我今天并不想抽烟。”

“真不想抽吗?”老头子答道。“朱狄,把烟斗拿来。”

“说真的,斯墨尔维德先生,”乔治接着说,“我觉得很不高兴。依我看,先生,你城里的那位朋友这次耍了个花招。”

“噢,不会!”斯墨尔维德爷爷说。“他绝不会干这种事情!”

“真的吗?那么,我听了你这句话倒是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这可能是他干出来的事。你瞧,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就是这封信。”

斯墨尔维德爷爷令人作呕地笑了笑,表示他知道那封信。

“这是什么意思?”乔治问道。

“朱狄,”老头儿说。“你把烟斗拿来了吗?快给我拿来。你刚才问我那是什么意思吗,亲爱的朋友?”

“是呀!那么,喂,喂,斯墨尔维德先生,你也不是不知道,”骑兵说;他克制着自己,尽可能说得温和一些、亲切一些,他的一只手还拿着那封打开了的信,一只手握着拳,粗大的指节按在大腿上;“我们之间银钱来往,数目不算少,现在我们面对着面,谁都明白彼此之间向来有一个谅解。我是打算按着老规矩做下去,到期就付利息,继续借这笔债。我从前没接过你这样的信,今天早晨接到它,觉得很伤脑筋;因为,你知道,我这位朋友马休·贝格纳特并没有钱——”

“你瞧,这个我可不知道,”老头儿镇静地说。

“什么,去你妈——我是说,去他妈的——我刚才对你说了,不是吗?”

“噢,不错,你对我说过,”斯墨尔维德爷爷答道,“可是,我不知道这个情况。”

“哼!”骑兵说,把火气压了下去。“我知道这个情况。”

斯墨尔维德先生非常和气地答道,“呀,那是另一回事儿!”接着又说,“不过这没有关系。不管怎么样,贝格纳特先生反正是要负责任的。”

倒霉的乔治很想把事情办好,便顺着斯墨尔维德先生的话说下去,设法把他说服。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说得对,斯墨尔维德先生,不管怎么样,马休·贝格纳特对这件事是有责任的。不过,你瞧,他太太为了这个心里很不安,我也是这样;因为,像我这样一个马马虎虎、一无可取的人,碰上倒霉的事情也是活该,可是,他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你明白吗?那么,斯墨尔维德先生,”骑兵用那种军人处理事情的直爽态度说着,渐渐有了信心;“在某些方面,你我可以说是很好的朋友了,不过,我也明白,要是我求你不再追究我的朋友贝格纳特,恐怕办不到吧。”

“哦,亲爱的,你太客气了。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求我,乔治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今天很像一个吃人的魔王在开玩笑。)

“可是,你的意思说,你也可以拒绝,是不是?或者说,你本人不拒绝,而是你那位城里的朋友要拒绝?哈,哈,哈!”

“哈,哈,哈!”斯墨尔维德爷爷也跟着笑起来。他的笑声是那样残酷,他的眼神又是那么格外凶险,所以贝格纳特先生望着这个年高德劭的人,他那严肃的样子就越发显得严肃了。

“喂!”满怀希望的乔治说,“真没想到我们能这样高兴,因为我很希望高高兴兴地办妥这件事情。现在我的朋友贝格纳特来了,我也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斯墨尔维德先生,我们可以按老规矩办事,当场解决这个问题。而且,如果你愿意把我们当初谈妥的条件告诉贝格纳特,那么我这位朋友就可以大大放心,他的家人也可以大大放心了。”

这时候,仿佛有什么鬼怪用嘲笑的口吻尖声喊道:“噢,我的天啊!噢!”——当然,这只能是那淘气的朱狄干出来的事。那两位客人吓了一跳,但等到他们回过头张望的时候,淘气的朱狄却默默地呆在那儿,扬着头,现出嘲笑和轻蔑的神气。贝格纳特先生的样子更显得严肃了。

斯墨尔维德先生把烟斗摔得四分五裂

“可是,乔治先生,我记得你刚才问我,”手里一直拿着那个烟斗的老斯墨尔维德这时候说道,“我记得你刚才问我,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呀,我刚才问你来着,”骑兵随随便便地答道,“不过,如果事情办妥了,彼此又高高兴兴的,那倒不一定要知道那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斯墨尔维德先生举起烟斗,瞄准骑兵的脑袋,忽然又改了主意,把烟斗往地上摔去,把它摔得四分五裂。

“我就是这个意思,亲爱的朋友。我要把你打得粉碎,我要把你捏成粉末,我要把你砸个稀烂。见鬼去吧!”

两个朋友站了起来,面面相觑。这时候,贝格纳特先生的样子可以说是严肃到极点了。

“见鬼去吧!”老头又喊道。“你以后用不着到这里来抽烟,到这里来吹牛了。什么?你居然充起好汉来了,你到我的律师那儿去——这你知道在什么地方,你从前到那儿去过——在他面前充充好汉,怎么样?喂,亲爱的朋友,你到那里去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朱狄,给他们开门,把这两个吹牛的家伙赶出去!要是他们不走,你就喊人来。把他们赶出去。”

他嚷嚷的声音非常高,因此,贝格纳特先生就搂着他的老战友的肩膀,趁他惊魂未定,就先把他领到街上;得意扬扬的朱狄立刻把门砰地关上。乔治先生惊慌失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那个门环。贝格纳特先生现出极其严肃的样子,像个哨兵似的,在那小客厅的窗户前走来走去,每回经过那个窗户,都往里看一看;很显然,他心里正在捉摸着什么事情。

“喂,马特!”乔治先生清醒以后,说道,“我们只好到律师那儿去试一试了。现在,你觉得这个恶棍怎么样?”

贝格纳特先生站住,向那个客厅最后看了一眼,并向窗里摆了摆脑袋,答道:“要是我那老伴儿在这儿——那我就要跟她说说了!”就这样,他把这个伤脑筋的问题搪塞过去,迈开大步,和骑兵肩并肩地向前走去。

他们来到林肯法学院广场的时候,图金霍恩先生正有事忙着,无法接见。图金霍恩先生根本就不愿意接见他们;因为他们虽然等了一个钟头,而且那个办事员听见铃声进去时,也顺便提到他们还在等着,但是他出来以后也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好消息,相反地,却说图金霍恩先生没有什么话跟他们讲,他们最好不要再等了。然而,他们坚持那一套战术,还是要等下去。终于,铃声又响了,那个在里面谈话的诉讼委托人从图金霍恩先生的屋子里走出来。

这位诉讼委托人是个面貌端庄的老太太;原来她就是切斯尼山庄的管家朗斯威尔太太。她从里面那个圣殿出来的时候,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老式的屈膝礼,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她在这里受到很好的招待;你看那个办事员赶紧站起来,准备领她穿过外边的办公室,送她到门口。老太太正要对他的殷勤表示感谢,忽然看见那两个正在等待接见的老战友。

“对不起,先生,我想这两位先生是军人吧?”

那个办事员拿眼睛瞟了瞟他们,要他们自己回答。乔治先生正在看壁炉上的月份牌,没有回过头去,贝格纳特先生只好答道:“是的,太太。从前是军人。”

“我也这么想来着。我就知道准没有错。我一看见你们,先生,我心里就热乎乎的。我一看见军人就是这样。上帝保佑你们,先生!请原谅我这个老婆子;因为我也有一个儿子当兵去了。他当年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虽然有人在他那可怜的母亲面前说他坏话,可是他很勇敢、善良。请原谅我打搅你们,先生。上帝保佑你们,先生!”

“上帝保佑你,太太!”贝格纳特先生态度恳切地答道。

老太太那充满感情的声音,那因激动而浑身颤抖的样子,都使人深受感动。但是乔治先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壁炉上的月份牌(也许在计算日子呢),所以等她走了并关上了门,他才转过头来。

“乔治,”贝格纳特先生等他转过身的时候,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别泄气!‘喂,弟兄们,喂,咱们干吗垂头丧气呀?’打起精神来,老弟!”

那个办事员又进去说他们还在等着,这时候,他们便听见图金霍恩先生生气地说:“那就让他们进来吧!”他们走进那个天花板画着罗马神的大屋子,看见图金霍恩先生站在壁炉前。

“喂,你们两个人到这里来干什么?上士,上次我跟你说过,我并不希望你到这里来了。”

上士在刚才那几分钟里好像受到什么挫折,所以连平时说话的态度和举止都变了,他回答说,他收到了一封信,曾经为了这件事情找过斯墨尔维德先生,后来斯墨尔维德先生让他们到这里来。

“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们说,”图金霍恩先生答道。“你要是欠了债,就必须还,否则就得承担全部后果。我想,你大可不必到这里来听这个道理,是不是?”

上士很抱歉地说,他没有准备好钱。

“那好!那么作保的人——这一位,如果这就是他的话——就必须替你还。”

上士又抱歉地说,作保的人也没有准备好钱。

“那好!那么你们两个人就得凑起来还钱,否则,你们两个都得吃官司,都得吃苦头。你当初既然拿了人家的钱,现在就得还。你既然把人家的钱装在口袋里,就不能逍遥法外。”

律师在那张安乐椅上坐下来,拿火棒拨着炉火。乔治先生表示,希望他帮个忙——

“我告诉你,上士,我没有什么话跟你说了。我不喜欢你的那些伙伴,也不希望你到这里来。这件事情根本不属于我们的业务范围,不在我的事务所办理。斯墨尔维德先生拿这些事情来和我们商量固然很好,但是我也不善于处理这些事情。你必须到克里福德法学院的梅尔奇塞迪克事务所去。”

“您不欢迎我来找您,但我硬是要来,先生,”乔治先生说,“为了这一点我必须向您道歉,因为不仅叫您不愉快,我自己也觉得很不愉快;但是,我私下还有句话要跟您说,您愿意听听吗?”

图金霍恩先生站起来,把手插进裤兜里,然后走到一个窗户跟前。“你听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人说闲话。”他装出非常冷淡的样子,同时又很严厉地向骑兵瞟了一眼;他故意背着光,而让对方的脸对着光。

“好吧,先生,”乔治先生说,“跟我来的这位先生也和这件倒霉的事情有关——名义上,仅仅是名义上——而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防止他因为我的缘故被牵连进这场纠纷中去。他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家里有老婆孩子;从前在皇家炮兵——”

“我的朋友,你就是把整个皇家炮兵,把那些军官、士兵、弹药库、马车、马匹、枪炮以及弹药都弄到这里来,我也不在乎。”

“可能是这样吧,先生。可是,要是贝格纳特和他的老婆孩子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损害,我可是很在乎的。假如我能让他们置身事外,那我别无办法,只好干脆把你那天要的东西拿出来了。”

“你现在带来了吗?”

“带来了,先生。”

“上士,”律师冷冷地说,他这种态度比他发一顿脾气更叫人觉得这次交涉不会有什么希望,“你最好趁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一说完,这件事情就算结束,我以后就不再谈它了。明白了吗?如果你愿意,你不妨把你带来的东西留在这里放几天,或者,你马上拿走也行。如果你愿意把它留在这里,那我就帮你个忙——我可以让这件事情恢复原来的条件,另外我还可以给你一个书面保证:只要你按时付利息,贝格纳特这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受到牵连,换句话说,你的钱完全光了,债权人才向他追债。这样做,事实上就等于开脱了他。你决定好了吗?”

骑兵把手插进胸口袋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答道:“我只好这样做了,先生。”

于是,图金霍恩先生戴上眼镜,坐下来写那个书面保证;写完以后又向贝格纳特念了一遍并做了解释;贝格纳特本来一直拿眼睛盯着天花板,这会儿又用手按着他那秃脑门,好像要挡住图金霍恩先生那些像浴室喷头射下来的水点一样的话,看样子,他非常需要老伴儿来替他表达他的感想。这时,骑兵从胸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带着很不情愿的样子把它放在律师的胳膊肘旁边。“这不过是一封发给指令的信。我最后收到的就是这一封。”

乔治先生,你不妨看看铁石心肠的人脸上表情有些什么变化,那么在图金霍恩先生打开那封信来念的时候,你从他脸上也就看得到那种变化了!他把信叠好,放进抽屉里,他那样子冷冷的,跟死神一样。

他这时候已经把事情办定,话也说完了,只见他带着那种冷淡倨傲的态度,点了点头,简短地说:“你们可以走了,喂,把这两个人领出去!”他们由那办事员领了出来,便回贝格纳特家去吃饭。

今天吃的是菜烧牛肉,而不是上次吃的菜烧猪肉,这就算是换换花样;贝格纳特太太还是按照老样子给大家分菜,那样子非常和气,因为她实在是一位难得的老伴儿,乐天知命,得过且过,绝不表示还想要更好的东西;同时,不论碰着什么悲观的事情,她都抱着希望。今天,乔治先生就现出悲观的样子,显得分外深沉,分外沮丧。开始的时候,贝格纳特太太让魁北克和马耳他这两位可爱的小姑娘去给他解闷。可是后来看到小姑娘们也发觉今天的大块头叔叔,不像往日那个喜欢笑闹的大块头叔叔,便使了个眼色,叫那两位“轻步兵”走开,而让骑兵一个人在壁炉前,像军队散开那样舒展四肢。

但是他并没有像军队散开那样舒展四肢。他好像保持密集队形似的一动不动,满脸愁容,精神不振。在贝格纳特太太收拾饭桌,穿着木套鞋做家务这长长一段时间,在和贝格纳特先生一起抽烟的时候,他还是刚才吃饭时那个神气:他忘了抽烟,出神地注视着炉火,听任烟斗熄灭,他这种不想抽烟的神情,使贝格纳特先生感到焦虑和不安。

因此,等到贝格纳特太太用那提桶梳洗好,容光焕发地走出来,坐下做针线活儿的时候,贝格纳特先生便喊了一声:“老伴儿!”并使了个眼色,让她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喂,乔治!”贝格纳特太太说,一边安安详详地穿着针眼。“你怎么这样垂头丧气呀!”

“是吗?跟我这人在一起真没趣儿,是不是?唉,恐怕真是没什么趣儿呢。”

“他一点也不像大块头叔叔,妈妈!”马耳他喊道。

“我看他一定是生病了,妈妈,”魁北克说。

“不错,不像大块头叔叔可不是好兆头呀!”骑兵答道,吻了吻那两个小姑娘。“不过,你说得对,”他叹了一口气——“说得对,恐怕是不像。这些小家伙的感觉总是不会错的!”

“乔治,”贝格纳特太太一边忙着做针线活儿,一边说道,“如果我当你真的很生气,觉得我这个爱唠叨的老军人的女人今天早上那番话说得不中听——其实,我事后也真懊悔,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我觉得简直就应该咬下来——那我现在真不知道怎样跟你解释才好呢。”

“我亲爱的好人,”骑兵答道。“我一点也没生气。”

“因为,乔治,说真的,我那番话的意思是,我把大木头交给你,是相信你能帮他渡过难关,现在你果然帮他渡过难关了,真了不起!”

“谢谢你,亲爱的!”乔治说。“你这样子夸我,真叫我高兴。”

骑兵亲切地握了握贝格纳特太太那拿着针线活儿的手(因为她就坐在他旁边),忽然很注意地看着她的脸。他注视着那张脸——她则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活儿——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坐在角落板凳上的小伍尔维奇,然后就把这个长笛手招到跟前来。

“你瞧这儿,孩子,”乔治说,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母亲的头发,“你母亲的额头多么端正,多么好看!因为她疼爱你们,你瞧它显得多么亮,孩子。因为她陪着你父亲到处跑还要照顾你们,它受到了风吹日晒,可是它真像树上的苹果,又新鲜又丰润。”

贝格纳特先生尽管是块大木头,可是从他脸上的表情也看得出他是称赞和默认的。

“有一天,孩子,”骑兵接着说,“你母亲的头发也会变得花白,而这个额头也会布满皱纹——那时候她就会成为一位老太太。在你年轻的时候,如果能够事事小心在意,那你将来回想起来就可以说:‘我没有给她头上添一根白发——我也没有在她脸上添一条伤心的皱纹!’因为你将来大了以后,固然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回想,可是,你最好还是回想这一点,伍尔维奇!”

乔治先生说完这番话便站起来,让那孩子坐在他母亲身旁,一边神色匆忙地说,他要到街上去抽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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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愈疮木”原文为Lignum Vitae,是一种热带树木,木质坚硬,长于美洲、澳洲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