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太阳徽酒店验尸时到场的那两位纽扣不全、袖口不甚整洁的先生现在又到这个地方来了;他们这次来得真快,不过,事实上是由那个精明强干的地保跑得气喘吁吁去领来的;他们把库克大院从头到尾调查了一遍,然后急忙跑进太阳徽酒店的大厅,拿着小笔在一些薄纸上飞快地写起来。现在,这两位先生在天还没有破晓的时候记下这么件事:法院小街邻近一带居民,昨天深更半夜还未睡觉,因为他们发现了下述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心里都异常紧张和激动。现在,这两位先生写道:读者必然还记得,前些时候,在一家收买旧瓶碎布和船具的铺子的二楼,发生过一桩因吞服鸦片致死的离奇命案,曾经轰动一时;这个铺子的老板叫克鲁克,是一个酒瘾很大的老怪物。读者也许还记得,后来,事情真凑巧,在太阳徽酒店验尸时,这个克鲁克也到场了,验尸官还审问过他。至于那个太阳徽酒店,它紧挨着出事地点的西边,是个经营得法的买卖,老板叫詹姆斯·乔治·博斯比先生,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现在,这两位记者先生不惜篇幅,说明昨天晚上,那个发生了目前所报道的悲剧的库克大院的居民,有好几个钟头都闻到一股怪味;而这股怪味有一阵子非常厉害,那位受雇于詹·乔·博斯比先生的滑稽剧演唱家斯维尔斯先生,就亲自跟一位记者说,他当时曾经告诉玛·梅耳维耳逊小姐——一位自命颇有音乐才能的女士,她也受雇于詹·乔·博斯比先生,在一连串的音乐会上演唱;那些音乐会就叫和声学会或聚会,看来是在太阳徽酒店举行的,由博斯比先生加以指导,而且是符合乔治二世的法令的——说是他的嗓子受到不清洁的空气的严重影响,他当时说了这样一句笑话:“他好比是一张空白的五线谱,连一个音符也没有。”这两位记者先生还写道:斯维尔斯先生这番话,由两位明白事理的已婚女士加以证实,这两位女士也住在库克大院里,一个叫派珀尔太太,一个叫佩金斯太太;这两位太太当时都闻到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而且认为这是从惨死的克鲁克的那个铺子里来的。所有上述的这些话以及别的许多事情,这两位记者先生(他们在这个悲剧里成了老搭档)都当场记下来了;库克大院的小孩一起床就蜂拥到太阳徽酒店来,从大厅外面的百叶窗往里窥视,看到那两个正在写东西的新闻记者的头顶。

库克大院的居民,大人也好,小孩也好,那天晚上都没有睡觉;他们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是拿围巾之类的东西包着头,一会儿谈论那个倒霉的房子,一会儿又跑到那儿去瞧瞧。有些大胆的人早就把弗莱德小姐从她的屋子里抢救出来——好像那屋子失了火似的,并在太阳徽酒店给她准备了一张床。太阳徽酒店那天晚上既不灭灯,也不关门,因为地方上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会给它带来好处,都会使大院的居民想吃点或喝点什么。自从上回在这里验尸以来,这酒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意兴隆,卖了许多开胃的丁香酒和掺温水的白兰地酒。那个跑堂一听说出了事,就把袖管高高挽起,一直挽到肩膀,说道:“这一来,咱们的买卖又该兴旺了!”刚一听见有人喊救命,小派珀尔就飞也似的跑去喊救火车;凯旋的时候,高坐在那摇摇晃晃跑来的“火凤凰”(1)上,使劲儿拽着这个怪物,两旁是一些戴着头盔、拿着火把的救火队员。他们细细地察看了所有的裂口和裂缝以后,便留下了一个救火队员,他和一个同样是留下来维持秩序的巡警(另外还有一个巡警)在铺子门口慢慢地走来走去。大院里的人,只要身上有几个闲钱,都心甘情愿请这三位喝一杯酒,以尽地主之谊。

威维尔先生和他的朋友格皮先生都在太阳徽酒店的酒吧间里;在这家酒店看来,只要他们两人肯呆在那里,那么,款待他们什么都是值得的。“现在已经不是斤斤计较钱的时候了,”博斯比先生话虽这么说,但他站在柜台后面的那副样子,看来还是斤斤计较的;“请你们两位先生吩咐吧,你们点什么吃的、喝的都欢迎。”

这两位先生,尤其是威维尔先生,听了这个邀请,便点了许多吃的喝的,到后来,他们都说不上来要什么东西了。但是,他们还一边对刚进来的人讲述他们对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的看法,讲述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话,看到些什么东西和有些什么想法。在这段时期里,有时是这个巡警,有时是那个巡警,跑到酒店门口,把门推开一点,从外面黑暗的地方往里窥望。他倒不是不放心,而是想看看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就这样,夜神拖着沉重的脚步移动着,发现这大院的居民在这几个不寻常的时刻里仍然没有上床睡觉,仍然在你请我喝酒,我请你吃东西,仿佛他们都得到一小笔意外的遗产似的。就这样,夜神拖着缓慢的脚步,渐渐去远了。那个管理路灯的人,沿路走去,像一个刽子手给暴君行刑那样,把那一个个在黑暗中照耀的小火头砍掉。就这样,白昼总算是降临了。

白昼那只注视伦敦的眼睛虽然模糊(2),但是它说不定也能看出那个大院的居民一夜没睡呢。且不说那些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脑袋,那些本该平放在床上而现在却平放在硬地板上的脚后跟,就连这个大院的墙垣屋瓦也露出没精打采和疲乏不堪的样子。这时候,邻近街道的居民也起来了,渐渐都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们还没有穿好衣服,就像流水似的涌进大院里来,打听这个,打听那个;于是那两个巡警和那个戴着头盔的救火队员(他们在外表上比大院里的人镇静得多了),费了不少事才把铺子的大门守住。

“真糟糕啊,诸位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走上前说。“这里出事了吗?”

“是呀,出事了,”其中的一个巡警说。“一点也不错。喂,别站在这里,往前走!”

“哎呀,真糟糕,诸位先生,”斯纳斯比先生一边说,一边赶紧往后退,“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门口跟一个住在这里的年轻人聊了一会儿天。”

“真的吗?”那个警察答道。“那你到隔壁就能找到这个年轻人。喂,你们这些人往前走呀!”

“他没有受伤吧?”斯纳斯比先生说。

“受伤?没这事儿。他怎么会受伤?”

斯纳斯比先生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既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了别的问题,便向太阳徽酒店走去,看见面容憔悴的威维尔先生在那里喝茶、吃烤面包;威维尔先生显然是因为兴奋过度和抽烟过多,而显出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还有格皮先生也在这里!”斯纳斯比先生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真是大难难逃啊!我的好太——”

斯纳斯比先生的说话能力突然消失,他那句“我的好太太”只说了一半。因为他一看见那怒容满面的女人这么早就走进太阳徽酒店,站在压啤酒的机器旁边,凶神恶煞似的拿眼睛盯着他看,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亲爱的,”斯纳斯比先生的舌头稍一能动,便说道,“你想吃点什么吗?喝一点——请原谅我太直言——果子汁好吗?”

“不喝,”斯纳斯比太太说。

“亲爱的,你认识这两位先生吧?”

“认识!”斯纳斯比太太说,接着,便板着面孔向他们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依然盯着斯纳斯比先生不放。

忠于爱情的斯纳斯比先生受不了这种眼光;他拉着斯纳斯比太太的手,把她领到一旁,在啤酒桶跟前说话。

“我的好太太,你为什么这样子瞅我呀?我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没法子不这样瞅你,”斯纳斯比太太说,“我要是有法子,我也不愿意这样做呀。”

斯纳斯比先生咳嗽一声,表示谦让,然后答道:“你真不愿意这样做吗,亲爱的?”说到这里,他想了一想,又咳嗽一声,表示苦恼,才说道:“这事情神秘极了,亲爱的!”他仍然很害怕斯纳斯比太太那双眼睛,吓得手足无措。

“不错,”斯纳斯比太太一边回答,一边摇着头,“这事情神秘极了。”

“我的好太太,”斯纳斯比先生用一种可怜巴巴的态度求她说,“看在老天爷分上,别用这样刻薄的口气跟我说话,别用那种像捉贼似的眼光盯着我!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子。我的天啊,你不见得会怀疑我要把谁给烧死吧,亲爱的?”

“这我可说不上来,”斯纳斯比太太答道。

很快地考虑了一下当前这个不利的情况以后,斯纳斯比先生也“说不上来”了。他不想断然否认他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他和这件事情是有很大关系的——尽管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关系,而这件事情又是这样神秘,很可能把他扯了进去他还不觉察。他拿手绢轻轻擦了擦前额,喘了一口气。

“我的亲人,”这个苦恼的法律文具店老板说,“你素来做事都是非常谨慎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早饭还没吃就到酒店来呢?”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斯纳斯比太太问道。

“亲爱的,我不过想知道这次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罢了,我听说那位老先生出了事——烧死了。”斯纳斯比先生停了一下,以免叹气。“我本打算回来吃早点的时候,把我听到的事情给你讲讲,亲爱的。”

“我说你会给我讲的!你向来是什么事情都不瞒我的呀,斯纳斯比先生。”

“瞒你——我的好——?”

“如果你现在肯跟我回家,”斯纳斯比太太看见他越来越慌张,便冷笑了一下,说道,“我倒是很高兴;斯纳斯比先生,我看你呆在家里比呆在什么地方都安全。”

“亲爱的,说实话,我也知道呆在家里比较安全。我跟你走吧。”

斯纳斯比先生可怜巴巴地向酒吧间环视了一下,跟威维尔先生和格皮先生道了别,并且表示,看见他们俩没有受伤,他心里很高兴,然后就跟着斯纳斯比太太走出太阳徽酒店。他这一天一直在怀疑,在这个成为邻近谈话资料的惨剧里,是否有某些想象不到的事情,可能要由他来负责;到了黄昏时分,他看到斯纳斯比太太还是那样一个劲儿盯着他看,他就几乎觉得,有些事情真的应当由他来负责了。他的精神非常痛苦,所以他心里产生好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想到法庭去自首,如果自己是清白的,那就要求证明无罪;如果自己犯了法,那也可以依法严惩。

威维尔先生和格皮先生吃过早饭,便到林肯法学院广场上去散步,在散步的时候尽可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除出去。

“我们俩要聊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托尼,”他们在广场上默默地走了一圈以后,格皮先生说道,“我们必须尽快在某一点上取得谅解。”

“那么,我告诉你,威廉·格皮!”威维尔先生用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瞟着他的同伴说。“如果这一点指的是什么阴谋,那么劳驾你不必提了。我已经吃够苦头,再也不管这种事了。我们瞧吧,下一回就该你被烧死或者炸死啦!”

这种假设叫格皮先生听了,觉得很不痛快,所以,他虽然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跟对方说,但声音还是有点颤抖:“托尼,我本以为昨天晚上我们经历的事情会给你一个教训,让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赌神罚咒、攻击别人呢。”威维尔先生听了立刻顶回去:“威廉,我本来也以为昨天晚上的事会给你一个教训,让你这一辈子再也不搞阴谋呢。”格皮先生听了立刻说:“谁搞阴谋?”贾布林先生听了立刻答道:“你搞阴谋!”格皮先生听了驳道:“没这事儿,我没搞阴谋。”贾布林先生听了立刻又驳道:“不错,你是搞阴谋!”格皮先生听了立刻驳道:“谁说的?”贾布林先生听了立刻答道:“我说的!”格皮先生听了立刻驳道:“哦,你真这么说吗?”贾布林先生听了立刻驳道:“不错,我真这么说!”他们两人这时候火气都很大,便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好冷静下来。

“托尼,”格皮先生说,“如果你不是责备你的朋友,而是把他的话都听完了,那你就不至于误会了。可是你很急躁,对人也不够体贴。本来,托尼,你是风度翩翩——”

“哼!去你的风度吧!”威维尔先生喊了起来,把他的话打断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格皮先生发现他朋友的态度是那样怏怏不乐和讲究实际,只好用一种受了委屈的口气来表达他那比较细腻的感情:

“托尼,我刚才说,我们必须尽快在某一点上取得谅解,我这话的意思根本不是指要搞什么阴谋——哪怕是丝毫不伤害人的阴谋吧。你也知道,凡是审理案子,都要根据法律手续,事前做好安排,有哪些事情需要证人来作证。你不妨看看,在给这位不幸的大人——老先生(格皮先生本来就要说大人物的,但考虑到在这种场合里说‘先生’更合适一些就改了口)验尸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最好了解一下,哪些事情需要我们作证?”

“哪些事情?反正就是那些事情呗!”

“就是验尸时要问的事情呀。我们不妨数一数——”格皮先生一边掐着手指,一边说——“我们知道他有哪些习惯;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他当时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发现了什么,我们是怎样发现的。”

“不错,”威维尔先生说。“就是那些事情。”

“因为他约你在晚上十二点钟去找他——他向来就是这样古怪的,我们才发现出了事;至于他约你的原因,那是想请你给他讲讲一些文件的内容,这种事情你倒是常给他帮忙的,因为他根本不认得字。我当时正在你家里,你就把我叫下去——如此而已。这次验尸不过是要弄清楚有关死者致死的情况,所以用不着多谈别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想你大概同意吧?”

“不错!”威维尔先生答道。“我看用不着多谈。”

“那么,这个也许不是阴谋吧?”这个自尊心受了损害的格皮说。

“不是,”他的朋友答道;“如果光是这些,而没有更坏的事情,我就收回这个说法。”

“那么,托尼,”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又挽着他的胳臂,拉着他慢慢往前走,“我们既然是朋友,我很想问问,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你在那个地方住下去能得到很多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托尼站住问道。

“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你在那个地方住下去能得到很多好处?”格皮先生又说了一遍,一边拉着他往前走。

“在哪个地方?在那个地方吗?”他指着收购旧瓶破布的铺子那个方向。

格皮先生点了点头。

“什么,你就是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肯在那里多呆一夜,”威维尔先生说话的时候,瞪着眼睛,面色惨白。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托尼?”

“说真心话!难道我的样子像说着玩的?我是当真的,”威维尔先生说这话时,确实打了一个哆嗦。

“那么,难道你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就不考虑现在有可能不费一点周折就可以把那似乎是无亲无故的老家伙的财产占为己有,同时,完全有把握弄清他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吗?”格皮先生说,一边不安地咬着大拇指。

“当然不考虑。谈到让别人住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你居然能那么冷静!”威维尔先生恼怒地喊道。“你自己去住住看。”

“哦,我吗,托尼!”格皮先生安慰他说。“我以前没在那里住过,现在也不能搬进去呀;可是你的家就在那里嘛。”

“那么欢迎你来住,”他的朋友答道,“而且——哼!——你在那里一点也用不着客气。”

“那么,托尼,你的意思真的是要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吗?”格皮先生说。

“一点也不错,”托尼回答的时候,口气非常坚定,“你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我就是要它前功尽弃嘛!”

当他们谈到这里的时候,一辆出租马车驶进了广场;在那马车夫旁边的座位上,人们看见一个戴了顶高帽子的人。在车厢里,坐着那位年高德劭的斯墨尔维德先生和他的太太。孙女朱狄陪着他们。他们坐在车厢里,人们都看不清楚,但是那两个朋友却看清楚了,因为那马车就停在他们身旁。

坐马车来的这些人,行色匆匆,而且异常兴奋;就在那个戴高帽子的人(原来是小斯墨尔维德先生)下车的时候,老斯墨尔维德先生从车窗探出头来,向格皮先生喊道:“你好,先生,你好!”

“真奇怪,小鸡和他那一家子那么早就到这里来干什么?”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向他的老相识点头。

“亲爱的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喊道,“请你帮个忙行不行?劳驾你和你的朋友把我抬进这大院的酒店,这样巴特和他妹妹就能扶着他们的祖母。你肯帮老人一个忙不,先生?”

格皮先生瞧着他的朋友,很怀疑地说:“大院的酒店?”于是他们就准备把这位年高德劭的废物抬进太阳徽酒店。

“这是你的车钱!”斯墨尔维德家的家长对那个车夫说,一边龇牙咧嘴,挥舞着他那无力的拳头。“你要跟我多要一分钱,我就叫巡警来治你。你们两位亲爱的年轻先生,请慢一点儿。让我搂着你们的脖子。我只要受得了,我决不会使劲勒你们。哎哟,上帝啊!哎哟,我的天!哎哟,我的老骨头!”

幸好太阳徽酒店离此不远,因为威维尔先生走不到一半的路就现出要中风的样子了。不过,他除了像潜水员那样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说明呼吸不大畅快以外,他的症状并没有恶化,因此他总算尽了一份力量,完成了搬运任务;就这样,他们按照那位乐善好施的老先生的意愿,把他放在太阳徽酒店的大客厅里。

“哎哟,我的上帝!”斯墨尔维德先生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一边喘气,一边看了看四周围。“哎哟,我的天,哎哟,我的腰,我的老骨头!哎哟,痛死我了!坐下来,你这个乱蹦乱跳、东奔西跑、左冲右撞的胡说八道的家伙!坐下来!”

最后这几句话是对斯墨尔维德太太说的;原来这个倒霉的老太太有个毛病:只要一站起来,就走个不停,而且不论看见什么东西,都围着它团团乱转,嘴里还念念有词,活像一个女巫在跳舞。这些举动不但和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别的糊涂想法有关,大概也和她的神经失常有关。这一次,她的对象显然是一张温莎式扶手椅(和斯墨尔维德先生的那一张是一个样子),可是她的孙儿女硬要她坐下去,她只好中止她的舞蹈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男人脱口而出,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顽固不化的碎嘴八哥”,以后就不停地拿这个来骂她。

“亲爱的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接着就对格皮先生说,“这里发生了一个惨案。你们两位听说了吗?”

“听说吗,先生?哼!那是我们发现的!”

“你们发现的!你们两位发现的!巴特,那是他们发现的!”

这两个发现者瞪着眼睛,望着斯墨尔维德家的人,于是斯墨尔维德家的人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们两个人。

“亲爱的朋友,”斯墨尔维德先生嘀嘀咕咕,好像很伤心地说,同时还伸出双手,“你们碰到这种事情实在不幸,我非常感谢你们发现斯墨尔维德太太兄弟的骨灰。”

“什么?”格皮先生说。

“斯墨尔维德太太的兄弟——亲爱的朋友——那是她唯一的亲人。我们以前关系不好,现在看来实在遗憾,不过,他当时怎么也不肯搞好关系。他不太喜欢我们。他这人很古怪——非常古怪。除非他留下遗嘱(那大概是没有的),否则我就得申请遗产管理委任状。我到这里来是要照料一下这份产业;这铺子里的东西必须加封,必须加以保护。我到这里来,”斯墨尔维德爷爷伸开十个手指,好像要把空气抓过去似的,“是要照料一下这份产业。”

“我说,小鬼,”格皮先生闷闷不乐地说,“你早该告诉我那个老先生是你的舅老爷啊。”

“你们两个一提到他的时候,总不愿意多谈,所以我一直认为你们也不愿意我谈他,”那个老练的家伙答道,一边偷偷眨了眨眼睛。“再说,我有这么个舅老爷,也并不觉得怎么光彩。”

“除了这个,不管他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朱狄说。她也偷偷眨了眨眼睛。

“他这一辈子就没见过我,根本就不认识我,”小鬼答道;“说真的,我怎么给你介绍呢?”

“不,他从来就没跟我们来往过——现在看来实在是遗憾,”老先生插嘴说;“不过,我到这里来是要照料一下这份产业——看看那份文件,照料一下这份产业。我们这就要证实我们的所有权。我们的律师正为我们办理这件事。那是图金霍恩先生,就在那边的林肯法学院广场,这一次多蒙他帮忙,当我们的律师。我不妨告诉你,他做事非常勤快。克鲁克是斯墨尔维德太太唯一的兄弟;除了克鲁克,她再也没有亲人了,而克鲁克也是除了斯墨尔维德太太就没有亲人了。喂,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我正说你的兄弟呢,他今年该有七十六岁了。”

斯墨尔维德太太立刻摇了摇头,喊道:“七十六英镑七先令七便士!七十六万袋钱!七十六万亿包钞票!”

“谁肯给我一个啤酒杯?”她那恼怒的丈夫喊道,一边无能为力地看了看周围,想就近找个什么东西向斯墨尔维德太太扔去,但是没有找着。“谁劳驾给我一个痰盂?谁给我一块硬的东西,让我扔死她?你这个老妖怪,你这只死猫,你这只烂狗,你这个该死的胡说八道的家伙!”这时候,斯墨尔维德先生把难听的话都骂尽了,而且也确实把朱狄向她祖母“扔”过去(他因为找不到可以扔的东西,便使尽全身的力气把那位年轻姑娘推了一下),由于用力过猛,他自己也就倒在椅子里,缩成一团。

“谁来帮个忙,把我扶起来,摇一摇,”那一团微微挣扎着的东西传出一个声音来说。“我是来照料这份产业的。把我扶起来,摇一摇;把隔壁值勤的巡警叫来,我要对他们说明这份产业的情况。我的律师马上就要来保护这份产业。谁敢碰一碰这份产业,我就把他充军,把他吊死!”他那两位孝顺的孙儿女把他扶起来,用平时那一套又是摇、又是捶的方法让他起死回生的时候,他还是不停地喘着,有气无力地说:“那份——那份产业!那份产业——产业!”

威维尔先生和格皮先生面面相觑;前者想从这件事情脱身出来,后者的表情很尴尬,但对这事情还抱着一些希望。然而,要对斯墨尔维德家的所有权提出异议是没有用处的。图金霍恩先生的办事员离开事务所那张破板凳,到这里来跟巡警说,斯墨尔维德一家的确是死者最近的亲属,图金霍恩先生对此可以负责;关于铺子里的那些文件和其他财产,他们到时也会来接管。于是,斯墨尔维德先生立刻就得到容许,让人把他抬进隔壁的铺子里去凭吊一番,并且还到楼上弗莱德小姐那个空出来的房间去了一趟,他在那个屋子里好像是弗莱德小姐鸟棚里新来的一只猛禽。

这个突如其来的继承人到达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这个大院,而且使太阳徽酒店生意更加兴隆,使大院里的人更加热闹。派珀尔太太和佩金斯太太认为,如果克鲁克真没有留下遗嘱,那对威维尔先生未免太苛刻了,她们觉得应该从遗产拨出一份来,好好给这个年轻人送个礼。小派珀尔和小佩金斯跟那些小孩是一伙,他们东奔西跑,把法院小街的行人吓得要死;这一天,他们有的在抽水机后面,有的在拱道下面玩怎么被火烧成了灰;另外有些小孩就对假装被烧死的人大叫大嚷。小胖子斯维尔斯和玛·梅耳维耳逊小姐都和他们的听众亲切地谈起来,他们认为这些不平常的事情可以消除演员和观众之间的隔阂。老板博斯比先生贴了一张海报,说是“演唱流行歌曲《国王死了》!——合唱团全体演员伴唱”,作为本周和声学会的主要节目;同时,他在海报上还说:“博斯比先生所以不惜巨资排演这个节目,不仅是鉴于广大的高尚人士在酒吧间表示过这一希望,而且也是为了对那个轰动一时的悲剧中的死者表示敬意。”关于死者,大院里的居民有件事情特别注意,他们认为,尽管死者已经烧成了灰,还是应该给他买一副六英尺足码的棺材。后来,殡仪馆的人在太阳徽酒店的酒吧间对大家说,他已经得到通知,要做一个六英尺足码的棺材,这时候,大家才放了心。有人认为斯墨尔维德先生这样做,赢得了人们很大的敬意。

在大院外头以及离大院很远的地方,人们也感到很兴奋;因为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来调查,一辆辆的马车把那些抱着同样目的而来的医生拉到街头拐角的地方;他们提到什么磷化氢和易燃气体的时候,在那里大谈学问,这是大院里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有一些权威人士(那当然是最聪明的了)很气恼地说,死者这样子死去实在没有道理。可是另外一些权威人士提醒他们说,这种死法还是有的,《哲学会报》第六卷就翻印过一些有关这方面的调查;同时,他们当中有人也提到一本相当有名的有关《英国法医学》的书;另外,有人提到意大利柯妮丽亚·包蒂伯爵夫人的案子,说是个中的详情是由一个叫比昂契尼的神父写的,这个神父住在维罗纳,曾经写过一两本很有学问的书,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他这个人很有点道理;接着又有人提起弗得雷先生和梅尔先生的证词——这两个讨厌的法国人居然愿意调查这种事情;后来,又有人提到一个当时很有名的法国外科医生勒卡特先生的确凿证词,这个外科医生不怕有失体面,居然住在那所发生过这类案子的房子里,而且还把案子发生的经过写出来。这些权威人士尽管谈了这许多例子,但原先那些权威人士还是认为死者克鲁克先生顽固不化,离开这个世界时竟挑了这样一条道路,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和令人讨厌。以上这些争论,这个大院的人越是弄不懂,就越觉得有趣儿,而他们也就越想吃一点太阳徽酒店供应的东西。接着,有个画报社派了一个画家来,他随身带着一些已经画好了前景和人物的画纸,不管遇到什么东西,从康沃耳海滨遭难的破船到海德公园的检阅或曼彻斯特的集会,都可以往上添加;后来,他到了佩金斯太太屋里——这是一件值得人永远纪念的事——当时就在画板上画下克鲁克先生的房子,他把它画得跟那房子本身一样大;事实上,比房子本身大多了,简直跟一个大礼拜堂一样。他得到容许,从门口往里看了看那个出事的房间,他把那房间也画得很大,几乎有四分之三英里那么长,五十码那么高;大院里的居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高兴。与此同时,前边说过的那两个新闻记者,采访了这大院的每一家,参加那些哲学性问题的辩论;他们到处乱跑,逢人就打听,还不时跑进太阳徽酒店,用小笔在那些薄纸上飞快地写下些什么。

最后,验尸官来进行调查了,一切手续都和上次一样,只是验尸官认为这个案子很不寻常,因而对它特别感兴趣;他以个人的身份对陪审委员们说:“看样子,隔壁的那所房子是一个凶宅,诸位先生,注定是要出事的;不过,像这样的凶宅也是常有的,只是我们没法理解这些神秘的事情罢了!”后来,那副六英尺长的棺材抬进来了,人们都表示很满意。

在验尸的整个过程中,格皮先生除了提出他的证词以外,就没有别的事了,因此,人家就把他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那样打发走,而他也只能在那不可思议的房子外头看看而已。当他看到斯墨尔维德先生锁上铺门的时候,便仿佛受到奇耻大辱;他痛苦地意识到,他已经被人摈诸门外了。但是,在验尸结束之前,也就是说,在发生这个悲剧的第二天晚上,格皮先生觉得有些话必须去跟德洛克夫人说一说。由于这个原故,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便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和一种丧家狗的感觉(那是在太阳徽酒店看到那些可怕的事情而引起的),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到德洛克爵士的公馆去,要求谒见夫人。使神对他说夫人马上就要出去赴宴,难道他没看见门口的马车吗?不错,他确实看见门口的马车了;但他还是要见见夫人。

使神就像他后来跟另一个男仆说的那样,本想“把那个年轻人大骂一顿”;但是,夫人曾经吩咐他,那年轻人可以随时谒见。因此,他虽然很生气,但还是觉得必须把那年轻人带到书房去。他让这个年轻人呆在这个又大又黑的屋子里,自己跑去通报。

格皮先生看了看周围黑暗的角落,发现到处都好像一小堆烧焦了的和烧成白灰的煤或木柴。不久,他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不是——?不,不是鬼;那是一个有血有肉、衣服华丽的人。

“请夫人务必原谅,”格皮先生垂头丧气,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时候来见您实在不合适——”

“我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她坐下来,像上次那样定睛望着他。

“谢谢您,夫人。您真客气。”

“你坐下来吧。”从她的口气来看,她并不那样客气。

“夫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坐下来,多耽误您的时间,因为我——我上次拜访夫人时说的那些信,并没有拿到手。”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就是为了说这个,夫人。”格皮先生本来就心情不好,感到失望和不安,现在又看到夫人这样华丽、漂亮,就越发自惭形秽了。夫人十分清楚自己的魅力,她对它捉摸得非常透彻,因此,哪怕它在任何人身上起了些微作用,也难逃过她的眼底,在她那坚定而冷酷的目光注视下,他不仅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内心的真正想法,而且还觉得好像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很显然,她是不会开口的。所以他必须说话。

“简单地说,夫人,”格皮先生这时活像一个低头认罪的小偷,说道,“那个本来要把信交给我的人,突然死了,而且——”他说到这里便把话打住。德洛克夫人从容不迫地替他把那句话说完。

“而且那些信也跟着那个人一起毁掉了,是不是?”

格皮先生倒是愿意说没有毁掉,如果他说得出口的话——可是他又没法隐瞒。

“我想是毁掉了,夫人。”

他倒是希望在她脸上看到一点如释重负的神色。然而,他看不见,即便是夫人那副镇定的面孔没有把他完全制服,即便是他定睛注视着这副面孔,他还是看不见这种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两个很不得体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拿不到那些信件。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话吗?”德洛克夫人听他说完——或者说,大致听他说完(因为他说话时还是那样结结巴巴),便问道。

格皮先生觉得就是这些话了。

“你最好再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格皮先生对这一点已经想过了。而且,不管怎么样,他目前的确不想再跟她说什么了。

“那就行了,你用不着跟我说什么理由。再见吧!”于是她摇铃让使神把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领出去。

可是,就在这个公馆,就在这个时候,却来了一个名叫图金霍恩的老头子。这个老头子的脚步很轻,他来到书房门口,按着门手把,正要进去,迎面碰见那个刚要出去的年轻人。

老头子和夫人彼此看了一眼;刹那间,他们之间的那道帷幕突然升起——那种极想看透对方秘密的怀疑神色显露出来了。可是,转眼间,那帷幕又落下来了。

“对不起,德洛克夫人。实在对不起。真没有想到这个时间您会在这里。我本来以为这屋子没有人。真对不起!”

“别走!”她很随便地招呼他留下。“你在这儿呆着吧。我要出去赴宴。我已经跟这个年轻人谈完了!”

这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出去时鞠了一躬,又谦卑地向法学院广场的图金霍恩先生问好。

“哦,哦?”律师先生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看他;实际上,他用不着再看这个年轻人了——根本用不着。“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办事吧?”

“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图金霍恩先生。敝人姓格皮,先生。”

“是呀,是呀,谢谢你,格皮先生,我很好!”

“那太好了,先生。您得保重身体啊,因为您给我们法律界增光不少呢。”

“谢谢你,格皮先生!”

格皮先生悄然离去。图金霍恩先生——他那身过时的褪色黑礼服和德洛克夫人的华丽衣装是一个很强烈的对照——扶着夫人下楼,一直送上马车。他回来的时候抚摸着下巴颏,那天晚上他不停地抚摸着下巴颏。

名叫图金霍恩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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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埃及神话说此鸟每五百年引火自焚,然后从灰中再生。此处指救火车。

(2) 指伦敦多雾。